眠歌[短篇小说]
2011-09-22韩倩雯
文/韩倩雯
眠歌[短篇小说]
文/韩倩雯
■美术作品:比亚兹雷
一
夏季落日像一片巨大的淤血创伤,悬挂在天际和安藤巷的围墙之间,遥远的天空布满了紫青淤块,安藤巷隐隐闪现的一长串灯火在缓缓移动。荒凉的夜色渐渐爬了上来。
站在安藤巷,看到的斜阳总是混浊而伤感的。斜阳像是一根被划着的火柴,安藤巷的人群仿佛一个巨大的侧影在世界尽头摇晃不止。这个巨大的侧影像是一片巨大的阴影爬上了天空,最终化作黄昏的雨点,在我的记忆中汇聚成一条黑暗的河流……
萧桐走的那天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窗外雨下得很大,从窗外传来的口琴声在雨里打着漩涡。而我就那样躺着,无所事事。
那天黄昏降临的时候,我突然站起来对着窗外大声地唱起歌来,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唱什么,哼哼唧唧哼哼唧唧,时而像驴的叫声,时而像猫的叫声。我觉得我的心情前所未有地豁亮起来,歌声仿佛来自地狱与天堂的交界处,却在这空荡荡的人世间响着,径直穿过一个无形的通道,从无数人身边绕过去了。
因为下着雨,黄昏降落下来时屋里仿佛凭空生出许多霉斑,但这丝毫没有影响我唱歌的兴致。我的歌声从黄昏中穿过去,像是一只浑身潮湿的鸟,疲惫而又坚强地撑翅而飞……
我的意识逐渐清晰,我和往常一样推开门走进小巷,去找萧桐,我一边唱着歌一边走进黑咕隆咚的小巷,我停下来,感到歌声在黑漆漆的雨夜里像是一条滑腻的黑蛇。然后我停止了唱歌,在萧桐家门口叫他的名字……
空空的小巷像蝉褪下的壳,在雨里显得单薄无力,一声又一声的“萧桐”就仿佛插在外壳上的一根根针,插进一个很高的无形的地方。
从小巷独自往回走的时候,我心里突然寂寞难耐,于是又哼哼唧唧地唱起歌来。现在想起来,那时候的歌声仿佛是在为萧桐招魂。
萧桐的离开是一个谜。在蛇一般盘曲的小巷里,这几乎成了我失眠时的全部。我常常幻想萧桐就像一个剑客一样背着一把长剑,长头发在头顶扎成一个髻,蝉翼般的披风在风里飘来飘去。他所到之处皆会风起云涌。这个形象在我脑海里站成了一尊石像,我甚至对这个莫名的幻想产生了长久的欣羡之情。
我用那个下雨的黄昏自编的一首歌为这个形象搭配了背景音乐,两者之间无比融洽地被我主观撮合在了一起。我像搓麻绳一般在脑里搓出了这一切,这一切的一切。
于是我的记忆开始鲜活起来,开始变得立体而丰满,一刀便能割出血来。
二
安藤巷的夏夜是黏稠而滞重的,太阳的幻影在西天出现的时候,安藤巷的男人们打着赤膊把长长的水管子拖到家门口浇水,一阵清透的水的凉意便从水泥地面上缓缓升起来。起先的一股水流在滚烫的水泥地面上瞬间就化成一团白气了,随着水流的聚集,热气就仿佛是一个白色的魂魄被压下去了,形体越来越小,最后化成灰化成烟,热风一吹,便散了。安藤巷的人们从家里搬着小圆桌端着搪瓷碗拉着小板凳纷纷出来了,从人们日复一日的交谈中,我开始融入安藤巷卑微而有趣的历史当中去了。
那个夏日的黄昏,我和萧桐和往常一样穿过一整个巷子的水汽,阳光像一个半凉的烙铁贴在脸上。萧桐突然在两道围墙之间的一道小沟前停了下来,他指着泥沟前的几簇隐秘的东西对我说:“你看这是什么?”
“蘑菇啊。”
“不对,”萧桐摇摇头,一本正经地说,“你再仔细看看,这种蘑菇和我们平常吃的有什么区别?”
我不假思索地答道:“漂亮,比我们平常饭桌上的要漂亮!”
萧桐做出一个吓人的姿势:“所以它有毒……你知道它们是怎么长出来的吗?”
“当然是从地里长出来的呀。”我说。
萧桐再次摇头:“不对!”他凑过来,两条白皙的手臂在黄昏的阳光中柔软地移动着,像是昂着头一弓一弓前进的蛇。“是蛇,很粗的毒蛇从水沟里穿过去,浑身的毒气像一团浓雾似地弥散开来,这些毒气沾到哪里,哪里就长出毒蘑菇。毒蘑菇的颜色和蛇皮的颜色一模一样……这里昨晚肯定有蛇来过!”他十分肯定地点点头,然后再次小声地补充道:“而且……这种蛇有三个头!”萧桐蜷起手指,灵活地转动手腕,模仿起三头蛇来。他的手指怪异地在我眼前闪来闪去,在黄昏半晦半明的天光中,我恐惧地捂着脸跑开了。
跑到排满小圆桌的安藤巷里的时候,我看到摇着蒲扇拉话儿的男女老少,就像是从另外一个世界逃回来一般,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然而当我深夜睡在床上,在一片绝对的寂静中,我的脑海却始终被一阵混沌的厚雾所包裹。浓密的毒气中一条金红色花纹的长蛇吐着芯子,从团团毒气中钻出来。
毒雾消散的地方,生长出了大片金红色鳞片一般的毒蘑菇。在不断循环的噩梦里面,我醒了又睡睡了又醒,浑身都是汗水,我的身体僵直地躺在绷子床上,窗帘在夏季的晚风里鼓起又落下,像是毒蛇一鼓一鼓的腮帮。我害怕地用枕头压住脸和耳朵。
当黎明的阳光终于闯过层层毒气降临到我面前的时候,我像是从地狱逃回来一般捂着脸坐起来。萧桐的声音已经穿过围墙传过来了。“嘿,湛淼!出去转陀螺——”他把抽陀螺的鞭子打在墙上噼噼啪啪地响,继续肆无忌惮地大声叫着,“昊子他们都出来了,你再不出来我们可就走了……”我从恐惧中舒缓过来,近乎呆滞地穿上鞋子,从床底下拿出了木陀螺和鞭子。
萧桐和昊子是安藤巷里玩陀螺最上手的两个人,他们在巷口的水泥路面上比赛,高高扬起的鞭子抽在飞速转动的陀螺身上。地面上的灰尘被他们狠狠抽起来,一层一层的灰尘将他们膝盖以下的部分笼罩成一片迷茫。
我和安藤巷的几个女孩子觉得萧桐抽得有架势,像武侠片里的人,飞起的灰尘让我们觉得萧桐不是在地面上痴迷地抽陀螺,而是在云端,把天空中大片涌动的云层抽起来,连云层都被他的鞭子抽碎了。
萧桐和昊子玩累了便坐下来拍画片。两人的手半握着在地面的空气里翻来翻去,安藤巷的孩子们常常分成两组站在两人身后,为各自的团队加油。
孩子们的声音往往是短促而有力的、清脆的,不拖泥带水,像两把鲜艳的三角旗在两人身后飘动着,这边的风大一些,这边的旗子就吹得噼里啪啦地响,那边的声音就弱了。
午后的安藤巷,大人们酣畅的午睡仿佛一条笔直的线条,而孩子们的吵吵闹闹,就好比是线条顶端的一个大大圈起的圆。
很长一段时间,萧桐和昊子都没能确定各自在安藤巷的绝对地位,我们这一群撒野的孩子也在等待他们能在拍画片和抽陀螺中早日一决胜负。然而有一件事情横插其间之后,就彻底敲定了萧桐在孩子帮里的地位。
那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昊子和萧桐擦着脏兮兮的手走着走着突然就来到了那个泥沟旁边。萧桐眼睛一亮,然后一拍手大声说:“看看这是什么东西?”
“是蘑菇啊!”大家说。
萧桐昂起头大声说:“是毒蘑菇,三头的大蟒蛇从这里经过,浑身散发的毒气流到地面上,就立即长出这些和蛇皮一样颜色的蘑菇。”他突然小声说道,“据说这样的蘑菇……人只要轻轻地那么一碰,皮肤就会变得和蛇皮一样全身烂掉,烂到最后只剩下一把骨头,然后,骨头接着烂,烂到最后身体就变成一股毒烟,飘走了……”
萧桐绘声绘色的演讲将我心里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恐惧又猛地提上来了,更重要的是,他又加了一个“浑身都烂掉”的情节。我害怕地抓住另一个女孩的手臂,我发现她的手也悬在一旁剧烈地抖动着。
萧桐满意地看着害怕得缩成一团的我们,像一个统领一般跳到一旁的石头上面,骄傲地俯视着我们,笑道:“我敢把毒蘑菇都挖掉,让毒蛇从此不敢来这里!”
身旁的孩子都吓得一哄而散。昊子在他身旁站了站,后退了几步看看毒蘑菇,也转身走了。我们躲在巷子里,看到萧桐从巷口走回家,出来的时候手里提着一把铲子,雄赳赳气昂昂地出发了。
铲子与地面和水泥墙接触的“嚓嚓”声像一把刀在我心上摩擦着,我小心翼翼地看着萧桐,他扬起脚将铲出来的毒蘑菇踢出老远。
几个比我更胆小的女孩子尖叫着哭了,她们还把家里的门死死关上,仿佛要将毒气挡在门外似的。然而我始终惶恐地觉得绿色的毒液正从木门的缝隙里渗进来,像一个无脊椎动物在地面上爬行,然后爬上台阶,爬进我的屋子,靠近我的脚,从我脚上滑过去,在身上一溜,最后……我死死地闭上了眼睛。
直到半年后,当我细细追想萧桐的莫名离开和他母亲在门后躲躲闪闪的目光时,孩子的思维依然牢牢地占据着幼小的心灵。我想起萧桐踢毒蘑菇时爽朗的笑声和无所畏惧的样子,想起缠绕于梦中的金红色大蛇,总觉得萧桐的离开和毒蘑菇有关……这之间的关联,再次让我可怜的童年生活在一片惶恐之中。
三
那个下雨的黄昏,我无所事事地在家里唱着不成调的歌,大伏天的雨云总是猛地便匍匐上来了,整个天际黑压压一片,像是悬崖间混浊的江水,很快就漫延到了整个天空。
往往是中午一阵云,随即响起闷雷,接着一道闪电将黑色的天空劈成两半,雨点便噼里啪啦地掉了下来。窗外的雨声和雷声交织在一起,窗内是大人们酣畅的鼻息声以及孩子无聊的叹息声。雨天迫使我们午后的活动一天天推迟,连续几天这样糟糕的中午,让我们的心在潮湿的雨里被沉沉压着,毫无生机。
那天的雨格外漫长,像一条黑暗的河流,从晌午一直流到了黄昏。我看见奶奶打着伞从隔壁萧桐家回来的时候,布满皱纹的脸在雨天里闪出类似于忧郁的光。
奶奶一边收伞一边说:“淼啊,这两天你就别去桐桐家玩了。”
“为什么?”
奶奶说:“桐桐他发着热,背上起了一片红斑,也不知是什么病,上吐下泻的。大概是淋了雨受了凉。这两天你就别去了,让他好好歇歇……”
■美术作品:比亚兹雷
然而,黄昏降临的时候,我趁着奶奶在房间里听京剧,战战兢兢地贴着墙走出了家门。轻轻关上门后,小巷沉浸在一片厚重的黑暗之中,我像是走在一个漆黑的管道中。我一边走向萧桐家,一边无比平静地想起那些快乐的飞着灰尘的晌午——太阳在高空中炽烈地烧着,将天地烧得白花花一片。在大片白光中,萧桐和昊子的鞭子抽在陀螺上、羽毛球弹在球网上、乒乓球在水泥桌上跳跃,我们大汗淋漓地站在一旁呐喊助威,任太阳喷出的热火将我们烤得碳一般黑。
当我透过门缝喊萧桐时,我看见萧桐的妈妈匆匆走过来,关严了门。她的目光在木板门后躲躲闪闪,像是两枚在狂风中摇曳的火星。
从萧桐家往回走的时候,我的心里隐隐升起不好的预感:究竟多么严重的事情,能够使得在外工作的萧叔叔和阿姨连夜赶回来?我又想起奶奶慌慌张张的目光。
等我回到房间,窗外的雨猛地大了起来,奶奶房里的京剧在雨夜里拖沓地拉着一道冗长的声线。就在那青白色的闪电交错和嘈杂的一片声音当中,我渐渐沉入了睡眠,隐隐约约看到了像武侠一般的萧桐。他拎着铲子无所畏惧的样子,眉宇间透出一股霸气,就连昊子也让他三分。
夜间醒了一次,一声炸雷将我从深沉的睡眠中拽了出来。我看到奶奶正在帮我盖毯子,在黑暗中,我睁着眼睛说:“奶奶,明天一早我就要去看萧桐。”
奶奶看着我,眼睛亮亮的。然后她像唱摇篮曲般轻声呢喃:“好,好好睡……明天我们去看桐桐……看他好了没有……”
第二天早晨,阳光和往日一样将整条巷子灌得通明,就好像夜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我跑到萧桐家门口,使劲地拍着他家的门,叫着他的名字。我像他上次来叫我时一样,用抽陀螺的鞭子把院墙抽得啪啪响。可是门没有开。我后退几步,看着静止的门,然后明白了:萧桐走了,暂时不会回来了。
萧桐走后我整天心神不宁,昊子整日无聊地玩着跳跳器,画片和陀螺在房间里散了一地。我们有时候和昊子打会儿羽毛球,昊子总是说我们的抽球不够狠,打起来不带劲,不像萧桐,从高处啪地往下一扣,球便径直蹿下去,那样打球才卖力气才好玩。
有一天,刚打了两个球,昊子便收起拍子无精打采地往水泥路边上的石头上一坐,突然他站起来往前走了两步,停下来弓着身子看向某处。看了一会儿,他便抬起手,招呼我们过去:“你们来看啊——毒蘑菇!上次被萧桐铲掉的毒蘑菇又长出来啦!”仅仅一夜之间,旮旯里长出了大簇鲜艳异常的蘑菇,一团一团紧靠在一起,连一旁的两堵水泥墙都滋生出了暗绿的苔藓。“萧桐他不见了,会不会和这东西有关……你想,他把这些蘑菇都铲掉了,晚上毒蛇从这里过去了,发现了……然后……”昊子接着做出一个骇人的表情。我发现他的手指也在微微颤抖,匀密的黄昏光线在他的指尖错乱开来。
那天晚上从萧桐家门口经过的时候,我看见他家窗口里亮起微弱的灯光,晚风将屋里轻声的啜泣声吹到我耳边,我不由地站住了。小巷里的小圆桌还整整齐齐地摆着,只是人们之间少了一些欢声笑语。天上密密麻麻的星星看着这一群略带忧伤的人们。
我在一旁,听他们说着关于萧桐的零星片段,从小巷底部看向灿烂的星空。我隐约看到了隐藏在云层中的电流,红色的电流碰撞出细长而刺眼的闪电……
四
奶奶说:“萧桐的爸妈又调回乡里了,萧桐准备跟着他们回去。说起来,咱和他们家还是老乡呢,咱的老家也不过隔了一条河……”
我站在萧桐面前的时候,他的眼睛跳过我,似乎在看我身后的一个隐约存在着的透明世界。瞳孔无神。我叫了声他的名字,他终于掉过头来冲我“嘿嘿”一笑。我说:“萧桐,我们去玩吧,我和昊子他们可想你了……”就在那时候我还什么都不明白。
萧桐的头向四面八方转着,像一个还躺在摇篮里的孩子。眉毛仿佛被随便画上去的两笔,疲软地趴在眼睛上方。眼睛空荡荡地睁着,嘴巴僵直地抿着,头昂得老高。他再一次,傻傻地看着我,重复着:“嘿嘿……”
我和昊子一下子呆住了,我们往门外跑的时候,他僵直的身体突然从椅子上弹起来,抓起地上的毛豆壳追上来,一边向我们投毛豆壳一边发出单调的那声“嘿嘿”。当昊子扬起陀螺的鞭子在空中虚抽了一下时,他立刻像被打到了一样掉头就跑,一边跑一边转头看我们,还是傻呵呵地笑着。
“嘿嘿……嘿嘿……嘿嘿……”
昊子站在原地看着他,说:“萧桐像个疯子,像大街上那个赖在烧饼店的疯子!”
回到家我才知道,萧桐是真的疯了,他得了脑膜炎,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苏北小镇,这种病还只能依靠链霉素,过量的链霉素让他丧失了说话和思考的能力。他像一个呆子一样穿梭在小巷里,然后像被拖走的牲口一样,跟着奶奶爸爸妈妈和姐姐,回到他们的老家去。
那个地方,和我们的老家,只隔着一条哗哗流淌的河流。
那天黄昏,卡车司机将萧桐家里的桌子椅子烛台菩萨塑像一样一样搬到车后的时候,我的眼泪突然漫了上来。我看着萧桐站在卡车上,站在黑色的大铁锅和沾满油垢的水壶之间,把身体绷成笔直的一条线。他的头高高昂起,迎着风的方向,紧紧盯着屋顶上的瓦楞草,居然“嘿嘿”地笑起来。在卡车后轮的旁边,色彩艳丽的蘑菇正在阴暗潮湿的泥沟里大肆滋生。
萧桐走了。
瓦楞草在风里肆意摇摆。
小巷里第一次出现了空荡荡的屋子。
黑暗降临的时候,在大片萤火般的星星点点的光亮里,那凹进去的一点儿黑暗,仿佛是一个不断后退的洞穴入口,洞穴里有阴暗的水流和大群的蝙蝠。
萧桐的疯掉太突然了,就像他离开的第一个雨夜的闪电,猛地刺开了黑夜。但是在闪电的左边,是一片黑暗;闪电的右边,同样也是大片的黑暗。
我坐在夜色中,抚摸着家里的草狗,恐惧万分。我真的很害怕,我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好端端的一个人,就突然变成那样了!
我想起萧桐抽陀螺的样子,想起他蹦跳着打羽毛球的样子,想起他打乒乓球弯着腰的姿势,想起他走过小巷时,大人们说“桐桐长得真不错,就像电视里面的童星”,还想起了他拉着满巷子的孩子在炽烈的晌午玩各种各样的游戏。我怎么也不敢相信,现在这个口齿不清的疯子,就是那个曾经武侠一般飘逸的萧桐。
当那间屋子昏黄的灯光再次在黑暗中亮起来的时候,小巷狭长的历史里又涌入了一股新鲜的泉水。在夏季入夜排满小圆桌的曲折巷子里,人们早已淡忘了那个在某个夏日的光焰里突然疯掉的萧桐,夸萧桐好看的大人们可能也不再记得那句调侃:“桐桐长得真好看,要了我们家的丹丹吧!”
昊子一天天长大,眉宇间竟隐隐透出萧桐抽陀螺时才有的气息。我想,要是萧桐还在安藤巷,肯定比以前还要好看。
昊子上小学后学起了钢琴,周末的晌午和黄昏不再响起小孩子狂野的笑声,取而代之的,是各家孩子练习乐器的声音。
太阳依旧准确地将光明投向北回归线,然而在北回归线后面的某个洒满阳光的地方,却空荡寂寞地叫人难受。骑着自行车从安藤巷穿过,会依次听见二胡咿呀作响、钢琴的叮咚声以及小提琴手风琴电子琴各类乐器的声音。一到晌午,这些乐器声便依次爆发。
有一次,我拉着小提琴曲《白毛女》选段的时候,在哀婉的琴声里,我突然想起了萧桐。我一边用右手持弓在琴弦上缓慢地移动,一边闭上了眼睛。
我想象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早晨,村落里依稀听见几声爆竹响和鸡羊的叫声,萧桐从田间小路上逃亡一般向前,瘸腿一前一后地捣着地。瓦楞草在冬天凛冽的寒风里枯倒,干枯的枝桠间停着几只乌鸦,黑漆漆的眼睛紧紧盯着疯子萧桐。萧桐走得是那样艰难,但是他脏兮兮的脸上却透着欢乐。他“嘿嘿”地笑着,忘却了疼痛,忘却了伤悲。
当一个人停止思考的时候,他会很快忘却苦痛,但是记忆中甜美而又丰满的一部分也将不复存在……这个人就是傻子,但是傻子总是在笑,他笑不是因为真正的开心,只是因为不再对这个世界充满强烈的欲求。
乐谱被风吹得哗啦哗啦响,风里传来萧桐几年前抽动鞭子的声音,那声音窸窸窣窣地钻进了我的心脏。
五
几年后一个春意阑珊的午后,家里突然收到了萧桐父母寄来的请柬。萧桐的姐姐萧楠的婚礼邀请我们全家人参加。初夏的阳光和春末的阳光交织在一起,像泛着黄绿色的颜料,涂在了打开的火红请柬上。奶奶抚摸着请柬上的大红爱心说:“还记得楠楠上高中时的样儿,怎么都要结婚了,日子一晃就溜过去了。”爸爸妈妈建议这次回去在老家多住上几天,也好让奶奶和乡下的亲戚们叙叙旧。
我们从车上下来的时候,正好看见萧桐坐在门口。萧奶奶坐在萧桐旁边,用手拽住萧桐的头发,猛地一拽,一根黑发便连着白色的肉根起来了。萧桐疼得“哎呀”叫着,他不停地用手去挠萧奶奶的手,萧奶奶粗着嗓子吓唬他一声,他便老老实实待上好一会儿。
我凑过去看,萧桐低着的头立马昂起来了,他的眼珠子贼溜溜地转动着,然后猛地一伸手臂碰了我一下,像偷到什么似的迅速收回软绵绵的手臂,得意地冲我“嘿嘿”一笑。接着又是第二下、第三下……直到萧奶奶大喝一声,他才飞快地站起来,慌慌张张地看着我们,一蹬腿跑开了,一边跑一边扭着胳膊回过头来,像个孩子一般“咯咯”地笑,然后伸着手臂叉开腿像个猩猩一般在路上跑着,好像对我们没能逮住他感到扬扬得意。
远远的,我看到萧桐的头发中间隐隐约约露出一道狭长的肉色。我看着地上的头发问道:“萧奶奶,为什么要拔桐桐的头发?”萧奶奶无奈地叹口气,将刚拔下的头发在苍老发黑的指间反复缠绕,说:“听村里算命的说,要在他头上拔出一个十字形,这呆痴才能见好……”她仰起头看了看我说:“看到湛淼,我就想到桐桐小时候的机灵样儿,这孩子真是可怜……”
等萧桐跑了一圈转回来后,萧奶奶像唤狗般叫了一声,萧桐便立刻老老实实地坐到凳子上,两腿紧紧合拢,双手五指并拢搭在膝上。他的眉毛稀稀拉拉,像是台风过后的庄稼地。鼻子和儿时一般挺拔,嘴唇时不时流下口水。他不满地对我翻眼睛,仿佛不满意我坐在他的身边。
然后随着萧奶奶拔下一根头发,他又发出尖锐的叫声。我站起来,看到拔掉过多头发的头皮已经开始红肿,发根处开始渗出血珠,可萧奶奶仍旧一根一根拔着,萧桐的尖叫不时响起。他那因为疼痛而扭曲的面庞,像是小丑炫弄演技时招来周围农民的一阵苦笑。
黄昏的时候萧奶奶回厨房做晚饭,萧桐再次无比欢快地跳起来,伸开手往田野里跑去。那样子让我想起儿时的萧桐傍晚从幼儿园跑回来的情景。这两个画面是如此相似,却有着根本的不同:先前的萧桐是活的;而现在的,则是死的……
■美术作品:比亚兹雷
奶奶担心地看着萧奶奶:“桐桐万一走失了怎么办?”萧奶奶无力地笑笑,然后一边用丝瓜筋洗刷锅铲一边说:“他就这点还好,跑出去了,天黑了自然又跑回来吃饭,吃完了又跑出去,睡觉时再回来。让他出去跑跑,总比闷在家里当疯子强……”
隔着远远的距离,萧桐在田埂上又唱又跳。
我突然想起那个雨夜,在起了霉斑似的黄昏里,我唱起的那支无名的歌。哼哼唧唧,哼哼唧唧,时而像驴的叫声,时而像猫的叫声。
我再次小声地唱起来,歌声仿佛来自地狱与天堂的交界处,在这空荡荡的人世间响着,径直穿过一个无形的通道,从无数人身边绕过去,一直抵达暮色中萧桐夸张的身影。
我在老家的屋檐下自顾自地唱着,年迈的曾祖父支着拐杖走出来,他说:“唱什么东西这么难听,活脱脱像乡下人哭歌……”迷信的曾祖父不允许我再唱了,爸妈也恐吓说,要是再惹曾祖父不高兴,就把我扔到田里喂蛇。一听到“蛇”这个字,我的身体一阵痉挛,一条闪着金红色鳞片的花蟒蛇爬进了我的脑袋,冰冷的身体接近我、缠绕我。在极端的恐惧中,我突然找到了一丝宁静,就在我开始享受这寂静的时候,脑袋里的那条蛇又开始蠕动起滑腻的身子……
我躲在角落里唱那首没有曲调却被牢牢记得的那首歌,唱着唱着,我的声音越来越低,眼皮越来越滞重。我在无形之中伸手接受了一个深沉的睡眠、一个纯粹宁静的睡眠、没有梦的睡眠……我就像刚刚唱过了一支绵长的眠歌……
直到第二天在萧楠的婚宴上,我还在回味着那支让我陷入沉沉睡眠的歌。萧楠和新郎在人群间敬酒,奶奶说新郎叫周金根,还说,金根啊,除了死要面子其他还都不差。金根是作为招女婿被招进萧家的,以后就要在萧家待下去了。
金根依次敬酒。当他看到萧桐的时候,在明亮的灯光中,我敏锐地感到在他充满酒意的笑容里,闪过了一丝铁青的怒意。
萧桐弓着身体在十几张大桌子间跑来跑去,他像个孩子一般钻到人群中迅速向桌上伸手,将盘子里的食物抓过来一把捂进嘴里,塞满了食物的嘴里还发出“嘿嘿”的傻笑声。我看着已经长得很高皮肤白皙的萧桐,心里掠过一阵猛烈的寒流。他跑到我身边,鼓着腮帮大嚼食物。在他把油腻的手伸向桌上的一盘猪脚的时候,我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猛地抓住他的手臂,叫了声“萧桐……”,可看到他从嘴里不断漏出的食物渣和空洞的眼神时,我的手又无力地一松。他伸出手努力够着桌上的猪脚,够到了回过头来对我“嘿嘿”一笑,然后举着猪脚,蹦蹦跳跳地跑开了。
我抬起头,又看到金根猛地喝了一大杯酒,他脸上的怒意已经毫无遮盖地显示出来了。在他闪着油光和汗水的脸上,我仿佛看到了萧桐的未来。
第一次,我举起桌上的米酒,抬起头,一饮而尽。萧桐后脑勺上裸露出的头皮已经隐约变得像个“十”字了,不知道为什么,我居然也开始相信,当他头皮上出现一个“十”字的时候,他会好起来!
不,萧桐,你要赶快好起来,我已经感到了某种类似火纸的味道。萧桐,好起来吧,宿命的手已经伸向你。长长的手臂,从黑暗中伸出来,摇撼着你的命运。你要挣脱它!
六
知道萧桐死去的消息时,我已经上高中了。这个苏北小城的怀中,公路好似一夜之间浮出的海底大道,交错的路之间生长出一些高大的楼群。在娱乐广场里溜冰时,我看到有些孩子在玩冰壶球。冰壶球在冰面上飞速向前,光滑地转动很久都不会停。我居然把那颗冰壶球想成一个飞速转动的陀螺,然后又想起了那个在强烈光线中抽陀螺的白皮肤大眼睛的孩子——他眉宇间透出一股霸气。
我们很早就搬出安藤巷了,在一幢高楼的一层里开始了新的生活。夏日燥热的黄昏,在屋子里享受空调里的冷风,代替了安藤巷曾经长龙般排列的小圆桌生活。安藤巷里的人们也依次搬了出去。
最后一次回到安藤巷的时候,高高的枇杷树上结满了橙黄的枇杷,寂静中一颗一颗枇杷长出来,毫无声息地烂掉。小时候每当枇杷成熟,就算枇杷表面上的毛掉到身上传来一阵刺痛般的瘙痒,我们也像一只只黑猫一样盘在树上吃枇杷。枇杷虽小却甜,不像超市里用薄膜封好的,虽大但是一点儿都不甜。
安藤巷里空荡荡的房间一间紧接一间,风在里面穿梭自如,绕过来又绕过去。留在安藤巷的只有几位老人,在黄昏的光线中,我看到他们的头发又白了好多,他们和往常一样将小圆桌放到屋前,吃着简单的晚饭。他们默不做声地吃着,偶尔抬起头看树上鸣叫的小鸟。
萧桐说过长着毒蘑菇的地方,已经被水泥封死了,上面堆积着前面的房屋拆迁时留下的铁丝。一只硕大的蜘蛛在之间织出好大的网。
奶奶到我们家的时候说:“电梯这东西真让人怕,万一往下一掉,人岂不是要被摔碎了?”
也就是隔着一阵叹息的时间,奶奶突然告诉我们:“桐桐死了,这孩子真可怜……”
萧桐在人家的田里摘玉米,乱摘一气,摘下来煮也不煮扒开叶子就放到嘴里,啃上几口就丢到田里。附近的农民找到金根,金根想到自己结婚时饭桌上的那一幕,积怨像被挤压在罐中的毒气,随着罐子的碎掉,全都渗透出来了。
金根大声说道:“你们别怨了!哪天我把那兔崽子绑了扔到猪圈里去,跟猪一块儿吃一块儿睡!”那几个农民互相看了看,然后说:“金根,我们那几个棒子就算了,但也不能这样胡搞!”金根说:“你们不知道,我为那兔崽子受了多少鬼气!”
夏天过去了。
秋天也过去了。
农忙依次过去了。
冬天是农闲的时候。村里人抽了空修修屋子。
萧桐的姑爷想趁着冬天砌两间新屋,人手不够,便让萧桐父母和奶奶去帮忙。
金根趁着萧楠进城购置年货时,用一个油腻的猪脚将萧桐诱惑到跟前,当萧桐傻笑着将猪脚放到嘴里的时候,金根从背后拖出一根长蛇般的麻绳,迅速套住了萧桐,将他紧紧捆住,然后扔进了屋后的猪圈里。关上门后,金根看着在几头猪里扭成一团的萧桐,嘴里还含着猪脚。他得意地笑起来:“兔崽子,这里的猪脚够你吃的了!”
走出猪圈的金根抬起手将自己脸上划出几道血痕来,萧楠回来时吓了一跳。金根委屈地说:“你那个死鬼弟弟,把我脸上抓成这样!”他抓着萧楠的手在伤口上摁了摁,说:“你看看多深!我把他捆了扔到猪圈里去了,万一他出去打死人咋办?”萧楠一时站在原地不知道该说什么,然后她咬了咬嘴唇,说道:“好吧,在爸妈回来之前,你先捆着他,但是你要给他喂饭!”金根答应了一声。他其实一点儿也不害怕他的岳父岳母,因为他知道,岳父岳母老了就倚着自己照顾他们。那个萧桐,不过是一个废物,吃家里的用家里的还给家里添麻烦,既然他们不忍心,就让自己动手吧。
萧楠第二天便去姑爷家帮忙去了。金根一个人在家里,吃着咸肉香肠,任萧桐在猪圈里发出凄厉的尖叫声。他一边喝着酒一边想:这小子和猪才待了几天,就会和猪一样叫了。
奶奶说,在隔着一条河的老家里,她常常听见萧桐凄厉的尖叫声,像是一条鞭子抽向寂静的黑夜,整个黑夜都被他痛苦的声音撕碎了,碎成一片一片,让人心里发出剧痛。他的声音,循着一道悲伤的细线循环着上升,在凛冽的寒风里,柔弱地向上飘、向上飘,一直到与夜空中的寒星相接……
在那个冬天的夜里,我的梦里再次响起了那首终于被我叫做眠歌的歌,我梦见一个白发的萧桐,在那从前听来不成调、现在却充溢着忧伤的眠歌里面,背着一把长剑,长头发在头顶扎成一个髻,蝉翼般的披风在风里飘来飘去……他是那样安静地在旋律里走着,踩着空气一步一步地走着,向一个白光漫溢的地方走去……
七
萧桐的死像是一只白色的巨手,经常在我的脑海中突然浮上来,并伸向心脏摸一摸。这个时候的我,除了单纯的恐惧,还有一种甚于恐惧的特殊感情。
萧桐死了,我没有看见他的死。但我可以想象得出,在寒风凛冽的冬天,他像一片枯叶,水分被耗干后,蜷着身体死在了猪棚里。他死在黑夜,黑夜用巨大的口吞噬了他的生命,一口紧接一口,不紧不慢,直至最后。黑夜再次饱尝了一个新鲜的生命。
黎明撕开夜的面具,像是暴露伤疤一般,小心翼翼地撕开光芒。第一注光芒仿佛一个投影灯,照在了沉寂在黑夜中的猪棚,滑过一只只沉睡的猪,最后停在了萧桐蜷起的身体上。光柱轻轻上移,照亮了萧桐的嘴唇、鼻子、眼睛、眉毛,以及那被饥饿和寒冷扭曲的脸上。他的脸上划过一丝丝白缎似的光,那是最后一点儿生命的流逝。
那道光流逝干净了。
天亮了。
在惨白的天光下,呈现于一个崭新世界面前的,是一具属于旧日黑夜的尸体。
住进公寓的日子里,我几乎每天都在想关于安藤巷的记忆,哪怕只是一点儿。我想起安藤巷从头到尾的桌子,赶排场似的陈列在斜阳面前。想起萧桐杜撰的关于毒蘑菇的故事,那个故事不仅仅是故事本身那么简单,至少我这么认为。故事里的蛇只是吓吓我们,而它是真的伸缩着三个头,钻进了萧桐的生命,撕裂了他、吞噬了他、咬碎了他。还有武侠般的萧桐,戳毒蘑菇的他、抽陀螺的他、坐在树上把枇杷摇下来的他、编故事哄我们的他、看到我们上当受骗哈哈大笑的他……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他都像一个多切面的钻石一般,熠熠生辉。
然而他疯了,走了,死了。在白光炽烈的盛夏疯了,在寒风凛冽的腊月死了。这两个截然不同的季节,一个以其高温炙烤着他,一个又直接将他推向了酷冷。他就在命运的烤箱里被推进去,又推出来,再推进冰窟里。这个冰窟,成了他最终的棺材。
萧桐还是个孩子,无论过多久,我都无法让自己忘记这样的事实。甚至,这个事实将一直在我眼前晃动,一直折磨摧残着我的心。这样的状态会一直持续下去。他是个孩子。
我不知道他怎么就会变成那样?我不明白。
当已经疯掉的他在田埂上蹦跳着向前、发出“嘿嘿”的声音的时候,我就在想他还是很快乐的。
但是我错了,他快乐吗?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我们这些局外人有什么资格去评定他是否快乐。他有的,只是瘫痪的思维——像一团废铁,贮存在体内。
我也曾经想过,一个没有思维的人,他至少可以没有忧愁,对这个世界不存在欲望。那股烈焰被一支过量的链霉素浇熄了,从此以后,他可以比我们少多少忧愁和悲伤!他还可以不像我们站在岁月的边缘,不用去猜测世上的人的心灵。
要是他没得脑膜炎多好。
或者,即使得了脑膜炎,那支链霉素没有注射进去该多好。
再或者,即使那支链霉素还是在他体内发挥作用了,他们家不招女婿多好。
最后的或者,即使他们家招女婿了,那个男人不会那么心狠手辣死要面子多好。
但是没有这么多的“或者”,也没有那么多的“多好”。
病了就是病了,疯了就是疯了,死了就是死了。这是一条僵硬的轨迹,谁都无力扭转。
就在那个时候,我内心被一种空前宁静的力量占据了。那不是恐惧,但是是比恐惧更厉害的东西。我看见了背后那个隐形的东西,那个东西叫做——命。它控制着每个人,仿佛木偶表演时,在幕后拉着竹竿挑线的操纵者。它紧紧牵着我们,谁也不会改变这种状态。
就在那时,我相信了命。
那种甚于恐惧的情感,我现在终于明白了,那是面对既定而又强悍的命运时,一种深深的、深深的无奈。
没错,是深深的、深深的,无奈。
拆迁的前一天,最后一户人家搬离了安藤巷。在板车轮子沉重滚过的声音里,安藤巷卑微而丰富的历史连同屋顶上干枯的瓦楞草,对着满车的家具招了招手。
在一片寂静中,黄昏的光芒从西天晃悠悠地投射过来,拥裹了这屹立于斜阳中的安藤巷。这最后的一个黄昏,神圣而宁静,穿过曾经曲折漫长的安藤巷,投向了远方……
韩倩雯:女,1991年出生,江苏人。天蝎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