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家山
2011-09-15高尔泰
*高尔泰
我的故乡高淳,位于江苏省西南端与安徽省交界的地方,恰好是“吴头楚尾”。地势东高西低。东部是茅山山脉和天目山山脉的衔接处,山高林茂,俗称“山乡”;西部为丹阳湖、石臼湖、小南湖三湖所环绕,溪河交错,苇岸无穷,俗称“圩乡”。最早的县治固城始建于公元前541年,比楚威王筑石头城置金陵邑(前333年)还早二百来年,可称古邑。
到我出生的时候,固城早已荒废,县治淳溪镇也只是一个仅数千户人家的小镇。镇上只有一条三米多宽、青石板铺面的弯曲小街,俗称“老街”。两旁店铺系明清建筑群,楼宇式双层砖木结构,挑檐、斗拱、垛墙、横桁矮窗。油漆剥落几尽,裸露着灰色的木头。在街上走,有一种忧郁的感觉。还有一条“半边街”,另一边是水市,是这一带历来盛产的大米、鱼虾、竹木、桐油、土布、野禽、羽扇、茶叶、烟叶、芝麻等的集散地,每天晌午前后,都有一阵子热闹。正如我父亲高竹园先生在一首诗中所说,“水陆两楹市声喧”。一到傍晚时分,复又归于寂寥。
淳溪镇位于小南湖西岸,没有城墙,但有城门。出东门就是湖,越过苇岸边大片大片的野菱菰蒲白芦红蓼,可以望见湖上帆影点点。天气好的时候,还可以望见湖那边隐隐约约的一发青山。这里那里,时不时地,会有成群的野鸭、茭鸡或者水鸽子突然飞起又很快落下。南面是一条河,叫淳溪河。沿河绿杨如烟,烟树中白墙青瓦的老式民居夹杂着银灰色的草屋,凄迷沉静。
河上有一座七孔石桥,叫襟湖桥,桥栏上的石狮很生动。桥头有一寺塔,叫聚星阁,第一层石头门楼,第二第三层皆六角形木结构,飞檐十二,凌空欲去,更生动。二者都是始建于明嘉靖二十年(1541年)的古建筑,保存完好。解放后,襟湖桥已改造为汽车可以通行的公路桥,聚星阁也已拆除。那铁铸的宝瓶形塔顶有乌篷船那么粗,落地后无法运走,一直横在那里。“大跃进”时砸碎,喂土高炉喂了很久。
位于淳溪镇东面的小南湖,又叫固城湖。由于中生代燕山运动后期的地层断裂,小南湖东岸的原始湖岸线几成一条直线(它现在已被围湖造田弄弯了)。直线那边,平行地但不均匀地分布着马鞍山和十里长山的山脉,这些山脉到湖边就断了,成为悬岩峭壁。主峰大游山由砂岩、火成岩及石英砂岩组成,海拔187米,林深石黑。八年抗战时期,日军占领了淳溪镇,我们全家逃难,就躲在大游山中。
所有这些山脉,全都被森林覆盖。山上几乎全是松树,山下则是毛竹和杂树,主要是橡树、枫树、枣树、棠梨树和毛栗子树。棠梨极酸,没法吃。橡子极涩,也没法吃,但是很好玩。各棵树上刚落下的橡子,形状花纹都不同,帽盖也迥异,有的像栗子,有的像包紧的松球,有的像打开的松球,有的像很小的倒毛鸡。剥出来光彩润泽,不亚于泉水里的雨花石。有一阵子,姐姐们爱收集各种橡子,我也跟着捡,捡了还要给取名字,大头、海头、阿扁、阿细、羊羊、马公之类。可惜放在匣子里面,很快会干枯褪色,几天后再打开时,全都变成了晦暗的土黄色。
好在树林里有趣的东西很多。即使灌木的丛莽,也都是无尽藏的宝库,那里面有覆盆子、浆果、草莓、甜心草……我喜欢一种淡紫色的小花叫蜜糖罐,摘下一朵,花托处会渗出一滴乳白色的汁液。你吸一下,小苦微甜,有股子清香。野生动物很多,有时闻得见狐狸或者野狗的气味,知道它就在附近,但是看不见。我能看得见的,都是些小家伙,野鸡雏儿之类,一个个绒球一般,叽叽叫着跑得很快,一忽儿就不见了……有些山里的孩子,捉得到麂子、獐子、獾,我捉不到,但是知道它们的存在,就感觉到野风拂拂,生活更加有趣。
不过这是半个世纪以前的世界,现在已经没有了。现在高淳的地貌,已经完全改观。在圩乡,由于围湖造田,八十多平方公里的小南湖只剩下大半,二百六十多平方公里的石臼湖只剩下小半,三千多平方公里的丹阳湖整个儿变成了田野。由于人口爆炸,淳溪镇的面积扩大了至少十倍,把附近的许多村庄都吞没了。一排排五六层整齐划一、互相挤得很紧的公寓楼,代替了昔日小院横斜的老式民房。街道拓展得很宽阔,河被两边夹紧,变得很狭。水泥筑成的码头上人挤人运输繁忙。河上机动船团团冒烟突突作响。下水道很多,河水浓稠腥臭,漂浮着油污垃圾。河上已经有两座公路桥了,从桥上望出去,即使在夏天,也难得看到一点儿绿色。固城湖湖管会和江苏省渔业厅投放的三十多个网箱里,频频有鱼儿全部死光的纪录。
山乡的变化更大。“大跃进”全民炼钢时,树木都被砍伐一空,所有的山全部光秃。水土流失严重,以致许多地方几乎寸草不生。1979年开始重新造林,但可以造林的面积已经很小。许多原先是森林的地方,这时已变成农田和村庄。原有的村庄迅猛膨胀,同时又增加了许多新的村庄。从因竞相开采石头而褴褛不堪的山上望出去,村连村店连店,厂矿企业处处冒烟,一派城郊景象。特别是新房屋都用红砖砌成的,望上去特别扎眼。纵横交错凹凸不平的公路和土路上,以及因水质污染而浑浊不堪的河道上,卡车、小型拖拉机、三轮摩托和机动船拥挤吵闹,卷起阵阵黄埃,喷出团团黑烟。
回到故乡,极目四望,恍惚中竟不知身在何处。儿时家山,早已经不存在了,变成了我心灵中的一个虚无缥缈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