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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巴金的故事

2011-09-06文/丹

上海采风月刊 2011年2期
关键词:左拉巴金

文/丹 晨

寻找巴金的故事

文/丹 晨

巴金在杭州(1993年)

“无论如何要静下心来给你写这封信……”——巴金和读者

赵瑜新著《寻找黛莉》发表后,好评如潮。我读时也为之惊喜,为作者富有诗性的酣畅的叙写、深沉的独特的思考所吸引。作品是从发现巴金于三十年代写给读者赵黛莉的七封旧信引起的,由此引发了一系列曲折迤逦的故事,内容丰富而有史家宽大厚重的历史情怀,值得人们细细品读思索。仅就巴金的信而言,赵瑜就多次抒发了充满激情的解读和畅想,提出了长久以来巴金研究中不曾注意到的问题,却又非常有趣而富有启示性。因此,这部纪实文学本身就是巴金研究的一个新收获。

我想就赵瑜作品中涉及巴金自身的一些故事和思想也来探幽寻胜一番,似也颇有趣味且有深意焉。

每信必复

作家给读者写回信,注意与读者互动,在那时是一种普遍常用的方式。但巴金似有自己的特点。在巴金七十余年的文学生涯中,给读者写回信一直是他的日常工作内容之一。上个世纪三十年代中期的几年中,他几乎是每信必复,且是亲笔书写,像写文章一样文情并茂,亲切实在。其他时间也是尽可能复信。1949年后,因为社会活动实在太多,有时就由夫人萧珊代复。像巴金写得那么多那么勤快那么真诚恳切,在当时是不多见的;在现在文学界更是难得,试想哪位作家编辑肯给你一个短信回复就很不错了,至于写这样的长信几乎是难以想象的。有人做过一个保守的估测,巴金给读者写的回信可能多达二千封以上。但是,经历战乱、政治运动、“文革”……等等,多数散失毁损,所存不多了。从十七岁时开始与巴金有通讯联系的南京师大教授杨苡先生就说,她在抗战后一年离开天津,不久日寇进占,她母亲就将包括巴金的一批珍贵书信“化为灰烬”。抗战中因为生活漂泊不定,又散失了一批。没想到“文革”时又被迫处理了一批。她说:“每念及此不禁内疚”。最后保存下来的还有六十多封信。只此一例,即可看出巴金写信之多。笔者从六十年代初因采访认识了巴金,每次写信,他都回复。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我不愿太干扰惊动他,有事就只写信给他女儿小林,就是因为知道他每信必复的习惯。

给陈独秀写信

巴金所以花那么多时间给读者写信,是有很深沉的历史原因的。在巴金给赵黛莉的第五封信中,曾经说道:“我了解你那牺牲的渴望,从前有过一个时候,我也写了同样的信,给一个我未见过面的人……”这样的事情,其实不止一次,而是有过许多次。譬如,他在少年时,读了许多宣传新思想的书报,特别是克鲁泡特金的《告少年》后,觉得自己有一种献身的热情像火一样在燃烧,但又不知从何入手。这时,他想到了一个他敬仰的人。有一天晚上,他怀着一颗战栗的和求助的心,写信给《新青年》编者陈独秀。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写信,几乎把自己全部的心灵和生命托付在这里面,谦卑地求教,请他指引一条道路。他等着陈独秀来吩咐他怎样献出自己的一切。

当时陈独秀是著名的北大教授,民主运动的先驱者,特别是五四以后,更是名声大噪。他主编的《新青年》是巴金思想的启蒙者,也是巴金最信任最爱读的刊物。也许因为忙,也许这封十五六岁少年的信没有引起他的注意,也许他根本就没有看到这封信。但巴金却像等待自己的亲人和导师的信息那样热切地盼望着……时间一天天过去了,回信始终没有来,对这个年轻人不能说不是一个挫折,他有点沮丧了……

高德曼和樊塞蒂

但他还有另一种写信经历,如赵瑜作品中已经说到的与高德曼和樊塞蒂通讯的故事。巴金读高德曼的文章几乎与读《告少年》是同时期。他是从五四时期出版的《实社自由录》上读到高德曼的《无政府主义》,使他大为惊叹,说:“高德曼的文章以她那雄辩的论据,精密的论理,深透的眼光,丰富的学识,简明的文体,带煽动性的笔调,毫不费力地把我这一个十五岁的孩子征服了。”高德曼出生在立陶宛,后入美国籍,是国际上著名的无政府主义女革命家。许多年后,巴金在南京读中学时,经远在英国的朋友秦抱朴介绍,怀着崇敬的心情写信给高德曼,很快得到她的真挚热情的回信,使他受到极大的鼓舞;后来到巴黎留学,继续有通讯联系。巴金翻译了她许多著作。高德曼的思想对巴金有深刻的影响。他曾说:“高德曼曾经被我称作‘我的精神上的母亲’,她是第一次使我窥见了安那其主义的美丽的人。”

1927年,他在巴黎留学时,得悉美国政府判处两位无辜的无政府主义者、意大利工人樊塞蒂和萨柯的死刑,引起世界各地的声援和抗议。他不仅热情地参加了这些活动,还因为读了樊塞蒂的自传,心灵受到强烈的震撼。樊塞蒂说:“我希望每个家庭都有住房,每个口都有面包,每个心都受着教育,每个智慧都得着光明……”“我在众人的自由中求我的自由;在众人的幸福中求我的幸福,……我用我的诚实的汗挣来我的面包。我的手上从不曾染过一滴他人的血,我的良心也是极其清白的。”巴金从中看到了一个伟大的心灵和精神境界,觉得他是自己人生中又一个老师。他像一个朝圣进香的香客那样虔诚地写信给远在波士顿牢中的樊塞蒂,诉说自己的胸怀和希望。没有想到这位已经在狱中度过六年正等待死刑的囚徒,竟给他寄来四大张双面书写的长信,还送了他一包书。他用颤抖的手展开信笺,流着热泪读信,读了又读。樊塞蒂说:“你必须再生活若干惨痛的岁月,才能懂得你给了将死的老巴尔托(樊塞蒂的名字)以何等的快乐和安慰。”他像一个亲人那样勉励巴金要忠实地生活,要爱人,帮助人。他谈但丁、莎士比亚、巴尔扎克,以及别的许多人。他使巴金觉得“从此我的生活有了目标”。

少年巴金正是多梦时节,对生活充满着美丽的幻想和热烈的追求,一本小书可以成为他的福音,一句热情鼓动的话可以让他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生命奉献出来。试想一个正在苦苦追求生活真谛,开始立志献身社会改造的青少年,是多么渴望有人能够给予理解、指引、启示以及勇气和信心。高德曼、樊塞蒂,这些从未见过面的外国革命者的信适时地给了巴金以温暖和力量,其影响是那么深远以至终身难忘。巴金后来不仅翻译、撰写了多篇关于樊塞蒂的故事《一个卖鱼者的生涯》(后改名为《我的生活故事》)《电椅》《我的眼泪》等等,还在许多文字中抒发了自己对他的崇敬和赞美之情。在后来漫长的一生中,他常常会引述或想起樊塞蒂的话来勉励自己。这就是巴金那么看重青少年读者的来信的一个重要原因。

信和信念

当然还有另一种因素,就是那时的无政府主义者常常是通过通讯进行联系,互相熟悉起来引为同志。他们还常用世界语写信。少年巴金就是用这个方式认识了许多朋友,就像今天的年轻人通过网络结识朋友一样。所以他初出家门到上海,第一个帮助他的就是以前只有通讯联系的江疑九。到南京求学时往来的朋友如卢剑波等也是只有通讯联系而未曾见过面。到北平考大学,原在那里的朝鲜朋友沈茹秋照拂他,沈也是第一次见面。周索非先期离去没有见到,但后来一直是极好的朋友,与巴金的文学创作大有关系。他们也都是从通讯开始的。他到巴黎留学,迎接他帮他安排生活学习的是未曾见过的吴克刚,之前也只是通过信。还有一位住在美国旧金山的华人刘钟时与他通讯二十多年从未见过一面,但他们从思想、精神、政治观点一直到经济上、编辑撰写稿件、寄送书刊……互相支持,结成了深厚的友谊。还有很多很多这样的故事。结识这些朋友,互相交往,都与共同的无政府主义信仰有关。这与读者通讯似乎还不完全是一回事。但是写信是巴金对外交往的一个重要的方式或渠道,也是他倾诉自己的感情和思想的一个方面,所以他总是认真对待。他曾经说:“我在写作中所走的路与我在生活中所走的路是相同的。无论对于自己或者别人,我的态度都是忠实的。”这里的“别人”当然也包括了他的读者。

信和爱心

因此,当他进入文坛后,因为自己的创作得到青年读者的喜爱,从此不断收到大批来信。他曾经这样描写:“桌上那一堆信函默默地躺在那里,它们苦恼地望着他,每一封信都有一段悲痛的故事要告诉他。”“这些信都是不相识的人寄来的……都充满了率直、诚恳的句子,而且每封信都给了他不能忘记的印象,好像他们都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似的。”一方面是这些充满着信任和热情的信本身的内容吸引着他要面对、回答;一方面是自己曾经给前辈们写信的经历,使他很自然地体验到这些年轻人等待回复的渴望和焦急的心情。更重要的是,他一直这样勉励自己:要“像一个播种的农夫,永远在散播生命的种子。”“在暗夜里燃起火炬给人们照亮道路”。即使他常常感到自己的无力,无助于他们的问题的解决,他也仍然要“给年轻的心添一点温暖。所以我无论如何要静下心来给你写这封信。”

对此,赵瑜强调说:“巴金先生成名后,长年累月坚持回复全国各地的读者来信,且非常真诚细致,绝非一时间心潮袭来,而是一种信仰的郑重传承,是一种关于‘利他’理念的自身坚守。”这是非常准确的评语。据现有的《巴金全集》中收集的书信共有三卷,多达二千封。但近百分之七十是“文革”后写给友人亲属等。近百分之三十是1949年后三十年间写的。1949年前极少,只有七十八封,仅占不到百分之四;其中三十年代应该写的最多,却只存有七封,多为1938年、1939年写的,最早的一封是1935年(?)写给赵景深和1936年写给《文学丛报》编辑马子华的,都是为辞写稿子的事。连巴金的夫人萧珊保存下来的也只有四九年后的信,之前竟全部散失。杨苡先生手中也只有1939年后的信了。尽管还正陆续有新的发现,但从现有的这个数字和情况初步可以判断,1936年给赵黛莉的七封信是迄今已知的巴金最早的最多的内容最丰富的中文信,其重要和珍贵也就可想而知。

这些信,就像赵瑜说的:“处处感受到一位作家对于陌生读者的深切爱心……巴金先生的心是悲悯而敞开着的……”“从信中可见,巴金先生十分尊敬这位黛莉而不是怜悯和安抚……一位声名煊赫的当红作家,能向一名普通读者如此真诚地敞开心扉——在我等看来极其不易,而巴金先生以其经久不渝的大爱,就这么做到了。”这,又正是千百封珍贵信函的一个小小缩影。

“牵系着我的心的便是那无数的年青的心灵”——“大胆”和“忍耐”

巴金荣获香港中文大学荣誉文学博士(1984年)

巴金曾经说及不同时期的读者来信内容。他说:“解放前,尤其是抗战以前,读者来信谈的总是国家、民族的前途和个人的苦闷以及为这个前途献身的愿望或决心。”那时,“很少有人写信问我什么是写作的秘诀。从五十年代起提出这个问题的读者就多起来了。”

从巴金回信看出,写于抗战前夕的赵黛莉来信就是属于前一个内容:谈读巴金的书的感想;谈自己的学习、思想、愿望和家庭情况;谈对未来生活的追求,想离家走向社会,愿为社会改造而牺牲自己……等等,所以引起巴金的特别关怀。如赵瑜说:“在阎锡山治下的太原府,渴求新思潮的新女性赵小姐,读过巴金作品之后(十二岁读《砂丁》,十六岁读《家》—丹晨注),产生强烈共鸣,心潮难平。她不满于旧家族窒息的空气,倾心致信作家,用了这个浪漫的名字,而这位少女显然颇多才情,信写得又真又好,否则,年轻的巴金也不会给一个读者频频回复七封信……”

燃起他们的心

事实上,那时读者的来信内容大致相仿。有一位大学教授多次问他的学生:最喜欢读谁的书?回答常常是两个名字“鲁迅和巴金。”但是,据这位教授看来,“巴金对学生们的影响好像比鲁迅先生的更大一些……我常听青年人说:巴金先生认识我们,爱我们,他激起我们热烈的感情,他是我们的保护者。他了解青年男女被父母遗弃后生活的不幸,他给每个人指示得救的路:脱离父母的照顾和监视,摈弃旧家庭中的家长,自己管自己的生活……”

巴金和他的书对青年人果真有这么大的魔力吗?且看李健吾(刘西渭)先生写于1935年的评论文章是怎么说的:“巴金先生拥有众多的读者,二十岁上下的热情的男女青年……从天真到世故这段人生的路程,最值得一个人留恋:这里是希望,信仰,热诚,恋爱,寂寞,痛苦,幻灭种种色相可爱的交织。巴金先生是幸福的……他的心燃起他们的心。他的感受正是他们抑郁不宣的感受。他们都才从旧家庭的囚笼打出,来到心向往之的都市;他们有憧憬的心,沸腾的血,过剩的力:他们需要工作……是为一个更高尚的理想……而酷虐的社会……不容他们有所作为……这些走投无路,彷徨歧途,春情发动的纯洁的青年,比老年人更需要同情,鼓励,安慰;……他们急于看见自己……于是巴金先生来了,巴金先生和他的热情的作品来了。你可以想象那样一群青年男女,怎样抱住他的小说,例如《雨》,和《雨》里的人物一起哭笑。还有比这更需要的!更适宜的!更那么说不出来地说出他们的愿望的。”我所以在这里大段引述李健吾先生的话,是因为他是那个历史的见证者,也是不可多得的最可信的证词。巴金给赵黛莉的回信,就是这个历史的证物。

从这些信和记述可以看出,当时青年在思想和精神上的苦闷正反映了那个时代的苦闷:从“九一八”东北沦陷以后,整个三十年代的中国处于国家危亡的关头,抗日救亡成了时代的呼声。正在青春期的青年男女渴望寻找一条出路,希望汇入到这个洪流中去,但又进退彷徨无所适从。尤其是“五四”的思想解放运动洗礼刚刚过去十多年,争取现代民主、自由、解放的思想影响正深入人心,人们不甘于听从权威的主宰,要求掌握自己的命运。巴金和他的作品客观上适应和满足了这些青年的精神需求。现在,我们虽然没能看到这些青年们写的信,包括赵黛莉写的,但还是可以找到某些当事人的追述。像杨苡先生几乎一生与巴金书信未断。早期写的信如上所述已经毁失,但她忆及最早写信的情况是:1935年,“……那时我才十六岁。那时平津一带的大中学生一批批投身到如火如荼的救亡运动中去,然而抚育我长成的封建家庭却用无形的桎梏把我拴住了……这以后我悄悄地开始给我们中学生最敬爱的巴金先生写信了,因为我自己的家是那样酷似他的家,我却不能像觉慧一样地冲出那个被我称作‘金丝笼’的家庭!我向巴金先生倾吐我所有的苦闷,并且向他描述我的每一个梦。那真是一个渴望着为自由献身的十七岁少女每夜遇到的各种奇异的梦,不可否认,那是充满着多少荒诞离奇的幻想的……”她的同学好友林宁(嘉蓁)也同时暗自写信给“敬爱的先生”“倾吐心中的一切”,后来辗转奔赴延安,得到巴金的赞许。但巴金的信却在延安整风中被查抄丢失。直到1956年在国外(东德)偶然相见,也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还有一位与巴金有七十年友情的读者张弘,本是南洋华侨,当“九一八”事变传来,侨胞们无不震惊,人们顿首捶胸,纷纷臂缠黑纱,为国土沦丧致哀。她还写了一首诗《哀“九·一八”》贴在墙上,母亲看了,要她加上横额“勿忘国耻”。张弘正是在这样侨胞家庭的爱国教育下长大,1935年,她读到巴金的《家》,心想:“书中的青年觉慧十几岁能独自一人离家,投身时代的激流,我为什么不行?于是斗胆给巴金写了一封信,诉说自己的苦闷和决心,请求帮助……”

还有一位当年苏州的小学教员吴罗薏自述,因为社会现实生活种种腐败不公,“使我年轻的心更加不能平静,探索着如何才能找到改变现状的真理,找到革命的道路……终于,我鼓起勇气写了一封信给巴金先生。当时我也自觉非常幼稚与冒失,但我很诚恳地写出了我的想法和要求,希望他能指示我应该怎样走人生的大道、做怎样的一个人……”

……

还有很多很多这样的信,包括萧珊给巴金写的,可惜没有保存下来。但是,我们已经大致可以看到那时给他写信的读者的共同心情和想法。如巴金所述:“读者们的确把作家当做可以信任的朋友,他们愿意向他倾吐他们心里的话……三十年代,四十年代中我交了多少年轻的朋友,我分享了多少年轻人的秘密……我说过我把心交给读者,可是我忘记说读者们也把心给了我……人们把不肯告诉父母的话,不肯告诉兄弟姐妹的话,把埋藏在心底的秘密全写在纸上送到我的身边。”

梦中的英雄

在这些读者信中几乎都有一个心愿,想早日离家走向社会,投身抗日救亡的革命洪流为之献身在所不惜。因为巴金作品中成为那些年轻人梦中的英雄式人物,都是充满激情和理想追求的少男少女,昂头走出家门,成为旧家庭旧礼教旧社会的叛逆。《家》中的觉慧自不消说了,离家时才十八岁。《春》里的淑英是十七岁,《灭亡》里的杜大心十九岁,《爱情的三部曲》里的许多青年男女都是二十岁左右。1923年,巴金自己离开老家时也才十九岁。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巴金翻译或撰写的大量有关外国题材的作品如《俄罗斯十女杰》中他最敬佩的苏菲亚,妃格念尔等等,都是出身贵族家庭,因为参加革命,放弃了优裕的生活,离开专制的父亲或丈夫。这时他们也只有十六七岁或二十岁刚过。《为了知识与自由的缘故》《门槛》《薇娜》等等都是写沙俄时期这样一些青年男女革命者故事的。所以读者们很自然地与自己的处境联系起来,把他们视作榜样,向巴金求援,要求帮助从旧家庭的束缚中解脱出来。这种思潮也许还可以追溯到五四时期,易卜生的《娜拉》曾经风靡一时,鲁迅的《伤逝》正是接着这个话题的进一步思考,到了三四十年代更加发酵,巴金的作品正好成了一个药引,他所描写的像觉慧这样一类人物是新文学史上初次出现的崭新的艺术形象,大大唤起了人们的共鸣,人们在信中很自然地把巴金视作老师、先生,渴望他能帮助他们走上觉慧一样的路。

愿意说得实在些

但是,值得注意的是巴金在回信中不仅不是鼓励他们“出走”,恰恰反复劝说这些少男少女不要急于离开家庭,而是要珍惜现在还有读书的机会。对此,尽管巴金著作中早有记载,但从未有人注意到这个矛盾的现象,赵瑜却从巴金致赵黛莉的信中得到深刻印象有了大发现:“一是巴金先生感叹自己的行为‘常常不能和思想一致,这是社会环境使我如此的’。看来,社会环境与作家思想存在差异并造成作家的痛苦,历来沉重。这一点应是谓己;第二点则是怜人:巴金先生担忧‘羽毛未丰’的少女们过早地走向社会,‘还不能够在自由的天空里飞翔,因为那里有无数老鹰在等着啄你’!社会太黑暗了,人情太复杂了……”

这样的话,巴金同样也对杨苡、张弘以及陈蕴珍(萧珊)说过,在给读者的公开信如《给一个孩子》《给一个‘陌生的孩子’》《给一个中学青年》等文章中说过。但是,巴金的话未必能使那些青少年都接受理解,相反有时还会引起他们的惊讶和怀疑。他说:“我知道这是年轻的孩子所不愿听的。最近我劝阻过一个十七岁的孩子逃出家庭。她坦白地对我说,她料不到我也会说这种平凡的话。这使我痛苦:我说了自己不愿意说的话。但是我仍然不得不这样说。这是可悲的事实。”接着他进一步解释说:“我的意思却在于‘对于未来胜利的准备’,无益的牺牲是必须避免的。”“我说她应该像一只小鸟,永远怀着冲进天空里去的雄心,只等着羽毛丰满的时候的到来。”

但是巴金不得不承认:“我是一个充满着矛盾的人……我在生活里追求着光明、爱、人间的幸福,我在文章中所追求的,也是这个。但我行为却常常不能和思想一致,这是社会环境使我如此的,所以我不是一个健全的人,也不是一个幸福的人。”有时,他甚至自嘲一向用法国革命家丹东的话:“大胆,大胆,永远大胆!”来勉励自己,现在却告诫读者要“忍耐,永远忍耐!”因此责骂自己“你真该诅咒啊!”

其实,他的本意还是清楚而可以理解的:因为在这位三十刚出头的名作家眼里,这些十七八岁的读者都还是孩子。他在信中文章中称他(她)们“孩子”,他反复说明:希望他们要有大志有进取精神有理想追求,但又要为未来作充分准备,包括思想学识精神人格力量等等各个方面。这些看似矛盾其实是很合情合理实在的,它是巴金自己人生经验的总结,满怀着对青年一代真挚深沉的爱护和希望。他说,当一个纯洁的孩子怀着温柔的心来向他叙说他或她的苦闷的时候,能回答说:“去,把你所有的一切都交出来。把你的青春和生命都去牺牲!”巴金痛苦地说:这也许是很正确的话,“但我望着可爱的无邪的面庞,我的口究竟说不出这种话……这二三十年来中国的祭坛上不知道接受了若干万的年轻的牺牲!但是我太软弱了。我爱惜他们……”他又说:“走这条路是需要着大的勇气和牺牲的……我让他们自己去选择,去决定。我绝对不是青年的导师。我只是一个和他们站在同等地位的友人。”为此,他还反复解释说:这些话不是对大家说的,因为对大家就不适用了。这些话只是对个人说的,“是对你们这些孩子说的。所以我愿意说得实在些……”一个作家,自觉地对青年读者负着怎样深重的责任!我们从这些火热的炙烫的带着难以名状的感情,可以触摸到他的人道精神和赤子之心!他几乎是发自心底深处呼唤说:“那时候我的痛苦是别人想象不到的。”如果用著名文学理论批评家勃兰兑斯称克鲁泡特金为人的话“从不强迫他人牺牲;他总是牺牲自己”来形容巴金,却是非常准确的。

享受和权利

在他看来,那些少男少女正还是人生读书学习的黄金时期,是无忧无虑享受生活的美好时光,应该好好珍惜把握。抗日救亡,改造社会那是成年人的事。他在给赵黛莉信中说:“你也得有些享受。一个十七岁的女子,也应该过些快乐的日子。”又说:“也许在不久的将来,就会轮着每个中国人都必须为一个大的战斗来牺牲他的一切。所以在这时候你还有机会求学,就应该不放过机会。你不过是十七岁的孩子,而中国还充满着三四十岁的壮年人,第一批献身的应该是他们,而不是你。你不要那样苛酷地责备自己。”他几乎就像慈爱的父母处处为孩子的安全健康成长苦心着想。

这些对赵黛莉说的话,在他写的这些通讯和给别的读者信中也都说过。他说:“我们的年纪太轻了,我们在生活里也应该有些享受,至少这读书的权利我们是应该有的,因为知识是人人应有的东西。”显然巴金在这里强调的“享受”是指读书的权利。他对杨苡在许多年里都是反复叮嘱:“我希望你趁现在有机会还是多读点书。”“你进中大后盼好好读书,在今天还能有读书机会,这毕竟是幸福的,不管环境如何困难,盼你坚持着自己的主张……”“那么还是好好地把心放在书本上吧。书本可以消磨你一点热情,知识可以造就你的前途。年轻人的眼光应该注视未来。”正因为如此,张弘从南洋回国后,巴金先设法送她上了暨南大学。吴罗薏已经工作了一些年,但巴金还是设法介绍她到立达学园跟随沈仲九老师学习。至于萧珊,就更是坚持让她到昆明上大学完成学业,既没有像她兄弟那样参加革命,也没有匆匆结婚,尽管他们都已大龄。

巴金没有像一些革命党那样鼓动青少年早早参加社会革命,诸如战场或地下秘密活动,成为职业革命者,在与黑暗作斗争过程中,时时面临危险、被捕、牺牲。尽管他在作品中常常写到这些故事,但在生活实际中,他却又是那样温情,那样重视读书,那样重视青少年的健康平安地成长。这种思想行为之间的矛盾,正好说明他是一个优秀的作家,一个有伟大人道精神的充满爱心的注重科学文化学识的作家,而没有成为热衷于血与火的革命党。

说到这里,我很自然地联想起鲁迅。当年轻学生走上街头与黑暗社会抗争时,如1926年“三一八惨案”发生,鲁迅说他对青年学生向统治者上街请愿的做法“一向就不以为然的”。尽管他怎么也没想到会对徒手的学生进行屠杀,他只想到用“请愿”等办法对那些残忍顽固的统治者来说,是没有什么意义和作用的。惨案发生后,他严厉谴责屠杀者,希望“这次用了四十七条性命,只换得一种见识:本国的执政府前是‘枪林弹雨’的地方,要去送死,应该待到成年……”“这并非吝惜生命,乃是不肯虚掷生命,因为战士的生命是宝贵的。”显然,作为作家,鲁迅这番苦心与巴金的心情是相通的。

当然,当他或她稍长大,或必得走向社会时,巴金却是毅然给予支持的。张弘在七七事变后再次写信给巴金时,就说“我已不再是个孩子了……”她得到的回答是:“你大胆回来,我会像照顾自己的妹妹一样照顾你。”在巴金指引、鼓励下,她进了大学;后来参加了抗日救亡活动,走上革命征途。杨苡流亡到昆明刚进西南联大,虽已十九岁,但思念家乡和朋友,倍感寂寞,写信向巴金诉说。他回信勉励说:“你现在是个大人了,应该‘大人气’才行。要是你只管放任感情,说不定会给你招来更多的忧郁的思想。”

浏览香港半山。左起:丹晨、小棠、巴金、小林、陈方正(中大秘书长)

把心交给读者

巴金对这些青少年读者的回信所流露的深情和爱,还不止于信中所说的。他连出门旅行都不忘记把读者的信带在身边,利用旅途空隙时间写回信。他给张弘的第一封回信是在他到了日本小住后写的。给吴罗薏的第一封回信是到南方旅行途中在广州写的。他不仅仅写回信,还把读者的处境、具体要求放在心上主动想法给予帮助解决,有时还请朋友出手相助。有一次,一个落难的女孩写信向他求救,他约了靳以、鲁彦一起专程到杭州去解救。张弘回到祖国,举目无亲,巴金帮她进了大学,还托了华侨朋友伍禅照拂她。吴罗薏到了上海,巴金请好友周索非引荐她见立达学园老师沈仲九,从此一直在沈老师指导下学习工作。他就这样像照顾自己的孩子一样照顾着他们。这些相助的朋友都曾是无政府主义者。也可以说,巴金和他的朋友们就这样在生活中随时实践着自己的信念:互助。生命之花为他人盛开是美丽的。

这样的小故事在巴金生活中几乎随时可见,足以说明巴金说的把心交给读者绝非一句空话。也许有人会觉得过于琐碎细小,但那是对读者的真诚,是尊重,出自内心自然的流露,就不是一般人所能做到的了。请看:张弘在“文革”后再遇到巴金时,巴金拄着拐杖上楼取了一张照片给她看,那是1937年她回国前寄给巴金以便相认的。当年巴金第一次见到张弘时就是拿着这照片说:“你为什么这样瘦?”亲切关怀的问话曾使小张弘激动过。现在又一次使她意外激动得流了泪,无论如何想不到他竟把一个普通小读者的照片保存了五十年。杨苡在“八一三”上海抗战发生后从天津写信问候巴金,担心他的安全,使巴金非常感动,由此写了一篇名为《感想》的文章,说在这个国难当头的岁月里,“牵系我的心的便是那无数的年轻的心灵……”而他多么希望“把这身子变做火柴燃烧起来,给那些年轻的心灵添一点温暖。”他表示赞同杨苡信中引自《基度山恩仇记》末尾的一句英文:“Wait and hope”,指对抗战的态度,说“这wait自然不是袖手等待的意思”。“文革”后,巴金写信给杨苡时说到当年这封信,还用来勉励自己和杨苡,并把《感想》复印给她,而杨苡自己“早就忘记了我那封信”。

类似的还可以说说陈荒煤的故事。荒煤早年就读过巴金不少的作品。他的第一篇小说《灾难中的人群》写于1934年春天,没有想到他的朋友丽尼推荐给巴金就交《文学季刊》发表了。之后他才认识巴金,但觉得他是“大作家”,自己是“小青年”,虽然心怀崇敬之意,却接触不多,并无深交。1950年,荒煤在武汉文化宣传部门做领导工作,有一天接到巴金寄来的一大包旧书和信,书的扉页有签名“梅”字即荒煤。巴金信中说这是他十多年前留存在文化生活出版社的,现寄还给他;他留下的旧手稿已代赠北京图书馆保存了。这一切,荒煤自己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了,这时睹书生情,为巴金的真诚关怀所感动,又受到他信中的鼓励重新萌发了写作的欲望。还有一位田涛,也是受巴金作品鼓励很大的文学青年,所以他才鼓起勇气写信将自己的作品寄给巴金,请他帮助出版。巴金觉得写得很好,就推荐给出版社但未成功。这是1936年的事。过了很长时间,1940年巴金又在作者不知情的情况下,不厌其烦重新从各个刊物收集田涛的作品编辑成书,收入《文学丛刊》第六辑,亲自校对出版。1941年他们在重庆才第一次见面,巴金对田涛的书没有及时出版的事还很不安,“谈起来他有些抱歉的样子”。田涛本就感激巴金,听了这话更为感动,说:巴金是前辈、是老师,这样无私地关心帮助一个文学青年,使他受到的鼓励和教益,是“一生难忘”的。至于田一文,先是读者,后来成了亲密的同事,朝夕相处,十多年来一起办出版社。巴金写的《火》第二部和《憩园》,他是最早读到原稿的第一个读者,更是前者某些素材的提供者。他了解巴金,得到的帮助和教益也许比别人都多。他亲眼看到巴金对读者“是那样爱护备至。他跟不少青年读者交朋友……他为一些要求他帮助的青年汇款、寄书、回信,并不认为是一种美德。我没有认识他以前,也是千万热爱巴金作品读者中的一个。”田一文说:“我有这样一个朋友,这是我的幸福……甚至感觉有这样一个朋友是我的骄傲。”

好了,说到这里,我们可以止住了,因为这样的故事是说不完的。有些似乎已经不限于与读者的关系了,而是与作家、同事、朋友等的交往了。但是,他们无例外的也都曾是他的读者,而发展成为朋友……直到“文革”结束不久,他自己的处境刚刚有点好转,但是被封禁的住房和积蓄还没解禁,政治诬陷也还没有正式昭雪,他就多次给周围的人尽可能的帮助,包括在相当长时间给东北的一个陌生青年写信寄生活费。这件事从没有人发现或提及过,也是人们想象不到的。不过在“文革”阴影下,他心里却不免有点嘀咕,说自己“这也许是出于‘资产阶级的人道主义’吧!”但是,他总希望他的读者能够“走上正路,积极工作和生活。”这时,我们再来看他给赵黛莉写的信,就会对这位作家的爱心和人道精神理解得更深一些。

巴金晚年曾有一句名言:“把心交给读者。”接着他又说:“可是我忘记说读者们也把心给了我……我写作最多的时候也就是和读者联系最密切的时候。”作家与读者的心相通了,这才会引起共鸣,才会有了知音。这样的作家是幸福的。

在当今社会,作家与读者之间,好像只有在签名售书为了促销时才会有亲密接触。这样说,是不是有点夸张,但也不会差得很远。看来,寻找巴金的故事,还是有点启示的吧!

在灵隐创作之家,作者聆听巴金畅谈(1993年)

“他或她有一颗纯白的心……”——“我崇拜过”和“大部分我都不喜欢”

读《砂丁》和左拉作品太早了

从给赵黛莉的信中,我们还可以发现巴金另一个思想行为上的矛盾。巴金作品的读者主要是年轻人,甚至是大批的中学生。巴金劝说赵黛莉不要读他写的《砂丁》,因为写得太残酷了,不适宜十几岁孩子阅读。他是这样说的:“你十二岁就读了我的《砂丁》,那太早了。我想到那事情心里很不安,不该拿那惨痛的图画来伤害你的孩子的心灵。”他理解赵黛莉十六岁时读《家》,并且喜欢它,是“因为那主人公正是一些和你同样的青年。他或她有一颗纯白的心……”可见他总是站在读者位置思考其得失,想到这些思想心灵纯白稚嫩的孩子应该得到的是阳光和雨露,而不是暴风和骤雨,哪怕可能有的一点点的伤害,都不是他所愿意看到的,更不应是因为自己的创作所造成的。他时时想到的是作家的责任。

《砂丁》写于1932年,与稍后写的《萌芽》是巴金全部著作中仅有的两部写工人生活的中篇小说。它描写一些穷苦农民被骗到锡矿,在暴力强制下几乎是无偿地为矿主挖塃,受尽奴役和摧残,一个个悲惨地死去。《砂丁》的故事是巴金听曾在云南个旧锡矿工作过的朋友黄子方介绍的。讲这个故事的人讲得很动感情,说自己在那里住不了很长时间,如不走人,结果不是发精神病,就是被杀害。巴金听得十分激动,朋友们也鼓励他写出来。尽管他从未到过锡矿,对工人生活并不熟悉,巴金写完后也觉得不算是成功的作品,但是他“仍旧爱这篇小说”:因为他描写的这些画面和情节都是真实存在的,实际情况比所写的还要可怕;他写《砂丁》,“也浸透了我的血和泪,贯穿着我的追求光明的呼号。”即使到了晚年,他重读旧作时,“觉得也并非不堪问世之作”。问题是,当他发现赵黛莉在十二岁时就阅读这样的作品,却使他感到惊怵不安,觉得这篇写得阴暗悲惨的作品,对一个纯洁无邪的有纯白的心的孩子会是一种伤害。

后来他知道赵黛莉还读左拉作品,他在第三四封信中连续地非常认真地告诫说:“左拉的小说是长的好……他的书我看得很多,但除一两部外,有许多我简直不敢看……”他又说:“左拉是法国自然主义派小说家,他的书我几乎全读过,但大部分我都不喜欢,而且读了一遍就不敢读第二遍。他写得太残酷,太冷静,而且他那种绝望的宿命论也是够可怕的(他晚年的作品《三都》《四福音》绝不同了)。像《娜娜》那种作品,我读第二遍就要作呕的。”

巴金的劝告和他不希望青少年们过早读《砂丁》显然是一样的意思:他觉得左拉的作品写得过于残酷、阴暗,绝望;淋漓细致的自然主义描写对那些稚气单纯的少年来说,是不合适的;甚至表示了自己的厌恶,如“不喜欢”“作呕”等。他的这种担心和批评也同上述不希望他们过早走出家门步入艰险危难的社会一样,出于呵护、爱怜、疼惜,正是他的悲悯慈爱之心的表现。赵瑜说得好:这些信“……处处感受到一位作家对于陌生读者的深切爱心。”

崇敬左拉人格

但是,这并非是巴金对左拉的全面的看法和评价。实际上,左拉对巴金的思想和文学创作有着非常重要而深刻影响。从青年时代起到晚年,巴金许多次谈到法国作家对他的影响,称他们是他的“老师”,其中就有卢梭、伏尔泰、雨果、左拉……等等,使他懂得了“爱真理、爱正义、爱祖国、爱人民、爱生活、爱人间美好的事物,这就是我从法国老师那里受到的教育。”关于左拉,主要是因为钦佩他维护真理、维护正义,为德莱斐斯上尉的冤案大声疾呼,以至公开发表致法国总统的信即《我控诉!》的文章,冒着生命危险替受害人辩护,坚持斗争,以至自己也受到迫害而逃亡国外,后来终于推倒诬陷不实的判决,让人间地狱中的含冤者重见光明。因此人们赞誉他“挽救了法兰西的荣誉”,去世后葬在先贤祠。

左拉的事迹一直为巴金牢记崇尚,年轻时他创作他的代表作《家》时,他曾激动地借用左拉的话说:他是在写“一个正在崩溃中的封建大家庭的全部悲欢离合的历史”,“要向一个垂死的制度叫出我的J'accuse(我控诉)……”几十年后,直到“文革”蹲在“牛棚”受迫害的时候,还在想着他。连在梦里“好像见到了伏尔泰和左拉”,“朝夕盼望有一两位作家出来‘干预生活’,替我雪冤……”巴金感激这些法国老师的教育,使他有勇气和力量能直面“文革”暴行,度过人生这段艰难漫长的时光。

想学左拉

在文学方面,巴金受左拉的影响更大。他在法国留学期间,开始读到左拉的作品。有一次,一位山西朋友岳瑛谈到他看过的根据左拉小说《酒馆》(现流行的中译本译为《小酒店》)改编的戏剧,非常感动难忘,引起了巴金的兴趣,不仅买了《酒馆》原著很快看完,还接着看《萌芽》《劳动》,连着几天向朋友介绍讲述左拉小说的故事。以后他连续看左拉的《卢贡·马加尔家族》系列(共二十部),直到回国前滞留在马赛十二天,还埋头读他的书。他是在“两三个月一口气读完了”这个系列的全部作品。他说:“我不相信左拉的遗传规律,也不喜欢他那种自然主义的写法,可是他的小说抓住了我的心,小说中那么多的人物活在我的眼前。我不仅一本接着一本热心地读着那些小说,它们还常常引起我的‘创作的欲望’。”他“也想写小说了”,他还“想学左拉,扩大了我的计划……”他在写完《灭亡》后,想继续写成一个与此相关的连续性的系列,像《卢贡·马加尔家族》那样写他自己的家族史。那时他计划写五部,连题目书名和主要内容都已想好了。《新生》就是接着写的第二部,后来写的《家》其实也就是他计划中的《春梦》的变异和发展。这样看来,巴金这位文学大家的诞生还与左拉有那样一些因缘渊源关系呢。

那时的巴金读左拉可说是兴致勃勃,才会这样热情,这样一口气把它连续读完,而且还要与朋友谈论,还得到启示想学着写作。如果作品不吸引他的话,或者大部分使他不喜欢甚至厌恶的话,是不可能会到如此狂热地步的。他后来也曾承认说:“我崇拜过这位自然主义的大师……”有一次,他到北平图书馆(今国图)的目录里竟查找不到一部左拉作品(包括霭里斯的《性心理》和加本特的《全集》等),非常生气,就写文章公开提出严厉批评。他对左拉的重视可见一斑。

因此,不仅上述写家族的系列作品是受左拉的启示,他写矿工生活的《砂丁》更是有意学左拉的《萌芽》写的。他说:“这是我用另一种笔调写成的中篇小说……我当初想用这个题材写一部像左拉的《萌芽》那样的作品……”接着他写另一部矿工作品时,索性用的书名就叫《萌芽》,故事也有相仿之处,后来遭到封杀,他才换了一个书名《雪》秘密发行。他说:“我在《砂丁》序中说过我想写一部像左拉的《萌芽》那样的大作品。但是我没有那种魄力。这部《雪》比起左拉的小说来,太渺小了……”巴金对左拉小说《萌芽》的钦佩和崇拜之情在这里溢于言表。

因为巴金的作品如《灭亡》从一开始就有争议,有人认为它过于悲观、阴暗、忧郁等等。到了《砂丁》更是被批评写得太惨痛绝望。为此,巴金曾有过一个有名的回答辩护说:我不是不敢把追求光明的呼声叫得响亮一些,而是认为,“我是把一个垂死的制度摆在人们的面前,指给人们看:‘这儿是伤痕,这儿是血,你们看!’也许有人会憎厌地跑开,也许会有人会站在旁边看着那些伤痕流下同情的眼泪。但是聪明的读者就不会从这伤痕遍体的尸首上面看出来一个合理的制度的产生么?”

这个辩护与左拉的一段话颇为相似。当初左拉也因为写了社会的黑暗、堕落、腐败……既写了上层社会的虚伪、丑恶、腐化,也写了底层民众贫困混乱的生活,遭到左右人士的攻击和责难。左拉在回答对《酒馆》的批评时说:“我说出我看见过的东西,我把它记录下来,如此而已,我让道德家从中得出教训。我把上层的疮疤揭露,我当然不会隐藏下层的疮疤。我的作品不是党派和宣传的作品,它是表现真实的作品。”显然,在这里巴金和左拉想到一起去了。

巴金在杭州汪庄(1994年)祖忠人摄

又是一个矛盾

但是,巴金好像很快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他从“不愿意在每篇文章的结尾都加上一个光明的尾巴”,转而开始变得读那些西方经典名著时,“受不了那接连不断的漆黑一团的结尾”。因此,他对自己的作品也不想“每次都写出自己所不能忍受的结局”。于是,在作品里尽量写出一点积极的亮色。譬如《雪》就写了矿工的反抗流血斗争。《电》更是写了一群青年反对军阀而牺牲流血,像是“黑漆的天空中有许多股电光在闪耀”。之前的《家》其实也已写了觉慧等一些刚刚觉醒的新青年形象。这样,到了1936年给赵黛莉写信时就有了这番尖锐批评左拉作品的话,甚至说“大部分我都不喜欢”。二十年后,到了1958年那个极左思潮泛滥的时候,他又一次说:“我崇拜过这位自然主义的大师,我尊敬他的光辉的人格,我喜欢他的另外几本非自然主义的作品,例如《巴黎》《劳动》,但是我并不喜爱那二十部小说,尽管像《酒馆》《大地》等等都成了世人推崇的‘古典名著’。”《萌芽》就是二十部系列之一,他仅仅从中“看到一点点希望”而已,并未给予更高的评价。

巴金所以强调左拉作品中的消极不足的一面,显然是为了提醒幼稚单纯的赵黛莉还不是看左拉作品的年龄;当然也表达了巴金对左拉作品的感受,或说是不满意的一面,这也是他的真实看法。譬如使巴金很厌恶的《娜娜》,左拉写了当时社会的贵族、商人、以至妓女等等腐朽污秽的生活画面,确实令人作呕;但左拉并非是用欣赏的眼光,也非客观的罗列展示,而是明显地表达了他的强烈的憎恨、鞭挞和批判的态度。他认为,药方总是伴随着疾病而出现的,他写出了事实,人们将会从中得出道德的戒律,疗救的方法。因此他的作品是最道德的。福楼拜在《娜娜》出版后,就曾一再赞叹说:“多好的一本书!”“一本了不起的书!”法郎士也说:“左拉是善良的,他像一切伟大人物一样,天真而淳朴。他有很高尚的道德。他用粗犷而正直的手来描绘道德败坏的事。他的表面上的悲观和散布在他书页上的忧郁,掩盖不住他的真正乐观,他对智慧、正义和进步的坚定信心。”

尽管如此,巴金认为赵黛莉还不适宜读左拉和尼采等人的作品,他给赵黛莉开的或寄送的书目里有他自己的作品《家》《春》《灭亡》《爱情三部曲》《忆》,外国文学则有《夜未央》《罗亭》《贵族之家》《前夜》……等等,都表示了他的思想倾向,希望她读有反抗意识的,追求进步的,比较健康的作品。在外国文学中,巴金曾说,他“更喜欢屠格涅夫、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左拉几位……我觉得他们比但丁、莎士比亚等等大文豪更可爱。”可见左拉总是为他所敬仰和喜爱的。但他确是最爱屠格涅夫作品,他翻译最多的小说,他文学上受的影响最大的,甚至他的文学写作风格有意学习的,都是屠格涅夫。这是另一个问题了,这里就从略不赘说了。不过从他给赵黛莉的信中,对左拉的批评确是有点异乎寻常,推荐介绍最多的还是屠格涅夫,却也说明了他的矛盾。

巴金在杭州(1994年)

总之,巴金与左拉这种精神上文学上的深远而复杂的因缘关系,决不是褒贬好坏一言可以蔽之的,倒是折射出巴金的极为丰富而复杂的内心世界。三十年代初,巴金就曾自己解剖说,他在生活和写作中,“产生了种种矛盾……爱与憎的冲突,思想和行为的冲突,理智和感情的冲突,理想和现实的冲突,……这些织成了一个网,掩盖了我的全部生活,全部作品。”对左拉作品这样绝然相反的评说正是证明了他的矛盾心理。但是无论什么样的矛盾,这矛盾又有多么深刻,有一点是非常鲜明的:这就是他对读者的爱,深沉的呵爱,宽阔无边像大海一样的爱,那是一般作家中很少见的。直到他九十岁高龄时,编完他的26卷全集写的《后记》最后一句话还是念念不忘地对读者说:“对他们我只要说:‘我爱你们。’是的,我永远忘不了你们。”

“我是一个最大的温情主义者”——“我们爱,我们就有罪了”和“最大的温情主义者”

巴金与作者在杭州(1993年)

我们爱,我们就有罪了

我们已经说了许多关于巴金和左拉的故事,但是好像也还有可说的。譬如关于《萌芽》的某些思想和情节,巴金还在自己的小说中引用过。1931年,他写的短篇《亚丽安娜》中,写一位波兰少女与中国留学生吴相爱,但少女因为参加政治活动被法国当局驱逐出境,使吴苦恼得快要发狂了。朋友金就劝说提醒吴:《萌芽》里有一位无政府主义者赛威林(又译苏瓦林)曾说:“我们不应该相爱,我们爱,我们就有罪了!”吴听了似有所悟。《萌芽》原作描写赛威林曾与小学教师的妻子一起参与暗杀沙皇失败,妻子被捕临上绞刑架时与混在人群中的丈夫还互相对视,丈夫看着妻子被绞死。赛威林回忆此事时痛苦地说:“这是对我们的惩罚……我们相爱是有罪的……”

巴金很欣赏这句话。这段情节在《萌芽》中并不是很重要突出的叙写,但却给巴金留下很深刻的印象,可见是因为与他的思想发生了共鸣。巴金信奉无政府主义中有一派是非常强调道德自律,禁欲苦行,自我牺牲的。如他深受中国早期无政府主义代表人物刘师复的影响。刘师复组织心社,制订戒约十二条,其中第六条就是“不婚姻”。刘师复本人三十岁病故,就不曾婚恋。巴金最喜爱和珍重的克鲁泡特金的《自传》中译本长达三十多万字,有极丰富的牧歌与悲剧、戏剧与传奇式的内容,但却几乎不怎么涉及自己的婚恋。英译本序作者、著名文学理论批评家勃兰兑斯称此为“不想和读者表示庸俗的亲密”。巴金不仅将此书翻译,还著文推荐,给予很高评价。这都是这些无政府主义者们的思想特性。巴金也默默地执着地在践行着这个心社戒约(包括不做官吏,不做议员,不入政党,不奉宗教……),抱着一种独身主义的倾向。他少年时代最喜爱的作品《夜未央》中的主人公华西里和安娜就是为了革命和恋爱的冲突备受感情上的折磨。他写的第一本小说《灭亡》中的杜大心也是为此苦恼,思想斗争十分激烈,不断自责说:“一个立誓牺牲个人幸福来拯救人类的人,还有资格爱女人!”巴金的朋友中像这样因为献身理想决心“不能再有个人的感情”而拒绝女性追求的也还不止一个。巴金对此是持赞美态度的。到了1933年写的《电》中,他还把这样的思想放到自己的作品中,让人物对此进行讨论。明在牺牲前惶惑地问吴仁民:“……我们也可以恋爱——和别人一样吗?”又问:“我们有没有这——权利?他们说恋爱会——妨害革命——跟革命——冲突。”吴仁民和李佩珠在斗争最激烈甚至面临可能牺牲之前相爱了,为此感到幸福,说:“爱并不是罪过。”这种种与其说是巴金的婚恋观上思想有矛盾,不如说他有所探讨和正在变化中。

愿有情人都成眷属

巴金的作品主要有两大母题:一是革命加恋爱,早期写的大量作品属于此类,如《灭亡》《新生》《爱情三部曲》《海的梦》《利娜》等等。一是家庭婚恋伦理,着力最大,如《家》《春》《秋》《春天里的秋天》以及稍后的《憩园》《寒夜》等等。他的作品中的女主人公,大多是很美好善良的,几乎没有一个坏人(除了一个陈姨太,有点属于反派角色)。这与巴金的妇女观有关:他尊重妇女,尤其崇敬那些离开贵族家庭,放弃优裕生活,到民间去,穿着粗布衣服,过着苦行生活,献身革命活动的女革命家。在他的早期作品中常常可以看到这样女子的身影。令人值得玩味寻思的是:他自己既不涉足婚恋,却在小说创作中大写婚姻恋爱,这是否也是一种既矛盾又关注,并且不断进行探讨的现象呢?

尽管他的周围朋友中有拒绝爱情的,但更多的是像一般人生活一样纷纷有了婚姻和家庭。巴金常常到这些新婚的朋友家去祝贺,去小住。1928年,他从法国回来不久,他的好友周索非就结婚了,巴金和他们住在同一个小楼,索非夫妇住楼上,巴金住楼下。沈从文新婚不久,巴金到北平祝贺就住在从文家里,后来《文学季刊》创刊,他才搬到编辑部与章靳以合住。缪崇群新婚,巴金来北平住在他家,受到款待。因为家里窄小,崇群的太太张祖英就让出来住到娘家去。……这样的小故事,不免引起我们的困惑:和这些新婚夫妇朝夕相处,看着他们的甜蜜幸福生活,他一点没有动心,不受影响,更不迷惑!?从他对朋友新婚的祝贺,联系他的作品中许多故事,可见他并不反对婚恋,尤其对别人,对朋友,他总是怀着美好的愿望。尽管那时就有人对他有类似疑问,他回答说:“我的生活里不曾有过鸣凤,在那些日子里我就没有起过在恋爱中寻求安慰的念头……为着别人,我的确祷祝过‘有情人终成眷属’;对于自己我只安放了一个艰苦的事业。”这也可以看作他对自己的婚恋观的一种宣示。看来他只是对自己显得特别严苛而已。

爱情和责任

这里还有一个关于巴金的三哥李尧林的故事。1945年,李尧林病故时才四十二岁,也是一生没有婚恋。他的未婚原因倒不是因为政治信仰作出牺牲,而是因为老家大哥自杀后,留下这房老老小小的亲属生活来源没有着落,他毅然挑起这个担子,却从此成了他的重负。他先后读过苏州东吴大学和北平燕京大学,毕业后在天津南开中学当英文教师十年,深得学生敬爱。现今的著名作家黄裳、黄宗江等都曾在他门下受业。但因为家庭经济负担太重,他总觉得自己贫穷,不能使女方幸福,因此拒绝过多次有可能成功的婚恋,宁可独善其身。我们从这个侧面,可以看到那时某些知识分子是如此忠厚志诚,几乎是现代人所难以想象的。

巴金曾说他也受到三哥影响,觉得对婚姻要有责任感,无论是感情上还是经济上都要有充分准备。他年轻时不积钱,随来随花,或帮朋友,或不收稿费,或做义工,所以经济上并不像有些人想象中那么富裕。他做了十四年文化生活出版社总编辑,不仅不取薪酬,还常因出版社资金周转不开的时候,把自己的稿费生活费垫补进去。当然这不完全是他一个人如此,文生社创办人吴朗西也是义工,只有付出投入,没有取得。因为他们当初都信仰无政府主义,把办出版社当作实现自己崇高理想的一种实践行动。另外也还由于抗战期间,住在上海的三哥和成都音信联系不畅,于是巴金就代替了三哥负担起老家的生活费用,这样手头更不宽裕。当然还有因为要让萧珊完成学业,自己想趁正是创作旺盛期多写些作品等等,一直到四十岁才结婚。从这些具体琐细而又实在的问题,也可观照出巴金的婚恋观,即在生活感情上也有一个“利他”的问题。

也许就是这些原因,他对有些朋友的婚恋持批评态度。1935年他在日本旅行小住,听说梁宗岱和沉樱相爱,冲破家庭阻挠,逃到日本。梁也曾留学法国,与巴金几乎是同时期,是位卓越的诗人、教授;沉樱是位出色的女作家,也是《文学季刊》的编委,都是熟悉的朋友。他去探望,看到他们的精致的小安乐窝,沉醉在幸福的爱情中,很是感叹说:“他那种恋爱观在我看来就陈旧得可笑,虽然也有人以为这还是很新的。但是他有勇气的事情却是不能否认的。不过可惜这勇气被误用了。”因为“恋爱这种事在今天很可以暂时束之高阁了。……”显然,巴金对梁宗岱和沉樱在爱情上的表现是有保留的,他的微词不免有点偏颇,把社会问题和情感生活过于对立起来了。

对于萧乾的多次(四次)婚恋,巴金更是强烈不满,尽管是他的好朋友,却直言不讳。巴金说:“我批评他,同他争论过,我看不惯那种凭个人兴趣、爱好或者冲动,见一个爱一个,爱一个换一个的办法,我劝他多多想到自己的责任,应该知道怎样控制感情,等等等等。我谈得多,我想说服他,没有用!但是他不是一个玩弄女性的人……”对一个朋友的私生活肯这样鲜明地进行诚恳的劝说和批评,在文艺圈里是不多见的。有一次在香港,萧乾有了新的女朋友,一定要巴金见一下,两个人在九龙码头上说个不休,最后巴金还是不理他独自离去了!

这一切,对巴金来说,不是矫情,也不是说教。他是很真诚的。他对婚恋历来主张既要有感情,又要负责任。事业工作与婚恋要适当安排,各得其所。杨苡与同学、诗人赵瑞蕻谈恋爱时心情很惶惑。巴金开导她说:“我想,任其自然吧。任感情自然发展,同时用点理智去引导它(就是说不要糊涂),便不会有多大问题。不要过分讨厌或害怕恋爱,只要不要做一个恋爱至上主义者便行了。”他以前批评梁、沉可能就是这个原因。他说这番话时正是1939年,杨苡还是西南联大学生。他自己和萧珊已有婚约而未结婚。后来杨苡结婚生女后,巴金又劝导她:“人不该单靠情感生活,女人自然也不是例外。把精神一半寄托在工作上,让生命的花开在事业上面,也是美丽的……两个人既然遇在一起,用一时的情感把身子系在一个共同的命运上,就应该互相帮助,互相谅解,互相改进自己。这是最聪明的办法。”还说杨苡:“……如今结了婚有了孩子,算是负上了责任,这也是平常的事。大部分的人都是这样经历过的。所不同的是有些人能够勇敢地奋斗挣扎,便有了成就;有些人却低头怨命,就一无所成。”

这是巴金在自己结婚前的几个月说的,说明他既是多情的,又是很严肃的。他反对的是不负责任的泛情主义者,所以当时他在众多的少女读者的仰慕中,能够用一颗纯白无邪的爱心去对待她们,获得了她们的敬爱。这样,我们再读他给赵黛莉的信时,就会多一分更深的理解和体悟。

婚恋上的转身

说到这里,在婚恋问题上,我们似乎可以给他做个小结:二十年代时,他想做一个革命者,献身社会改造,思想上有置个人爱情婚姻于事业以外的独身主义倾向。二三十年代之交,他从狂热参与政治宣传转入到从事文学创作,对婚恋问题渐渐有了既矛盾、犹豫,且又探索的态度,这已为他的作品所证明了的。抗战前夕,读者陈蕴珍常常主动写信,主动去看望巴金。从老家出来过了十多年飘零生活的巴金,开始体尝到了爱情的甜蜜和温馨。他对这位天真、善良的少女慢慢地产生了感情。早年的独身主义倾向开始淡却,让位于纯洁而又炽烈的爱情了。

然而,看他与萧珊(陈蕴珍)的婚恋,仍然会感觉到与他早年的思想有着渊源关系。

萧珊原是巴金众多的读者之一,也是主动写信给巴金诉说自己的感受、处境,期盼帮助的读者之一。也许在同一个城市生活有了更多接触的机会,时间久了有了感情。萧珊给了巴金很深的印象是:她在学校里是个积极要求进步的学生,因此曾经被开除过。但她有一种顽强劲,所以再次到上海进了爱国女校,仍然那么活跃。上海抗日战争爆发,她到伤兵医院做义工。从她身上,巴金似乎感受到他早年倾心过的某些女革命家的影子。当然还有她的个性和感情,她对巴金的执着倾心的爱,打动了巴金。

那年巴金三十二岁,萧珊十九岁,即使在他们相爱以后,巴金仍然给萧珊留了很大的自由的空间。据彭新琪访谈巴金时得知这样一个故事:有一次,萧珊到巴金住处看望,来时快快乐乐,走时流着眼泪,楼下朋友的妻子见了大吃一惊,问她:“李先生欺负你了?”萧珊委屈地说:“我告诉他,父亲要我嫁给一个有钱人。他说:这件事要由我考虑决定……”说着又伤心地哭泣起来。这时巴金也下楼来了,结结巴巴地说:“我是说,她现在还很小,很年轻,充满幻想,不成熟,需要读书、成长。我告诉她,我愿意等她。如果将来她长大成熟了,还愿意要我这个老头子,那我就和她生活在一起。”巴金信守诺言,默默等待了八年。他对萧珊说:“你是自由的!”

作者在巴金家客厅里(1984年)

又有一次更重要的:1938年,抗日战争正酣之时。在上海,萧珊的母亲约见巴金在餐厅吃饭。这是巴金第一次见到萧珊的家人,也是相当于他们互订婚约之时。她母亲“表示承认巴金和自己女儿的关系,她把女儿交托给巴金。”巴金除了连声说“好嘛”外,再次表示:萧珊是自由的。我愿意等她几年,到那时再看她自己的意思。这就是巴金在婚恋问题上表现出来的“利他”的高尚纯洁的品格。

在以后的日子里,他们开始以未婚夫妇身份出现在公众面前。他们一起在广州办出版社,一起从广州到武汉旅行,一起从广州撤出逃难到桂林,一起从桂林走了大半个南中国回到上海,后来巴金还曾两次到昆明探望萧珊共度暑假,萧珊又到桂林帮巴金办出版社……他们一直像朋友又是情侣纯情相处,在战争的阴影下,一起度过漫长的艰难困苦的战时生活,直到八年后在贵阳结婚。这年巴金四十岁,萧珊二十七岁,在那时代已是相当大婚龄了。巴金无论对自己和对朋友,在婚恋问题上的认真、严谨、负责任的态度是言行一致的,当然对自己更为严苛。

巴金对青年读者写的信中,劝他们不要忙着从家庭里出走,要珍惜现有的读书机会。他对萧珊也是这样。萧珊原先曾想离开他的守旧的父亲,也是被巴金劝阻了。即使订了婚约,他也支持萧珊继续学业,离开他到大后方昆明上大学。他自己仍然想在创作旺盛期专注写作,多写一些作品。用他自己的话说,“不要做一个恋爱至上主义者”,在有机会的时候多读点书,多做点事。这就是巴金。

他们的友人、曾经较长时间共过事的田一文,在1938年香港的一次餐聚中见到他们,萧珊正准备去昆明上大学。田一文赞叹说:“他们恋爱时间很长,彼此了解很深,感情很好。萧珊为巴金创作推迟了结婚……萧珊的情操是可贵的。那个时代的女性,做了著名作家的爱人,能都像萧珊那样么?”也许这也正是巴金喜爱萧珊的原因之一吧!也许从这里也能感受到一点巴金早期的思想踪影!

最大的温情主义者

但是婚后二三天,他们就分手,各奔东西。萧珊去重庆再到成都巴金老家,巴金留在贵阳治病写作,打算以后两人仍都回桂林安家。看来新婚夫妇似乎还像以前那样都很豁达,不在意这样的小别。但是,一旦分开情况就不同了。萧珊到了重庆不久,就连续写信催巴金也去那里。巴金也就改变主意匆匆赶到萧珊身边去了。接着桂林大撤退,日军侵占,他们不能再回去了。从此,他们成了形影不离的恩爱夫妇。过去四海为家、走南跑北的巴金,每年总要多次出外旅行。如今,从1944年婚后到1949年五年间,巴金只有过两次出门,一次是抗战胜利后赶到上海探视病重的三哥李尧林,最后为他送行处理善后。一次是1947年应朋友之邀,也为文生社设分社作考察,到台湾旅行小住了一个月。他不再愿意外出了。直到1949年后,整个生活方式有了根本变化,经常外出参加社会活动成了常事,那是公务在身,“王命”难违,就另作别论了!

但他内心里却是苦苦在挣扎,说:“我的确想家,我真不愿意离开‘家’,离开你们。我一生一直在跟我自己战斗。我是一个最大的温情主义者……我最愿意安安稳稳地在上海工作……”又说:“我时常跟自己在斗争,我到处跑来跑去,其实我最不愿离开家。到现在我还是想着家,想着你们。”这样的深情,常常流溢在给萧珊的信中。试想,从一个独身主义者转身成最大的温情主义者,这几十年经历了多么丰富多彩、跌宕起伏的情感历程啊!就这样,他们一起走到“文革”荒谬岁月,患难与共,相濡以沫,萧珊被迫害致死,巴金的精神因此几乎被击垮。在这旷世未有的大劫难中,他们谱写了悲怆的生死恋。

以后也有朋友汝龙劝巴金续弦,以便生活得到照顾。巴金说:“我不想再找麻烦,再找事做,因此我不想找老伴,而且我也没有那种兴致和劲头。”他一直把萧珊的遗像置放在书桌上,把萧珊的灵盒接回家中寝室里陪伴他,他要把她和自己将来一起归入自然。冰心曾经由衷地赞叹说:巴金“对恋爱和婚姻的态度上的严肃和专一……是他最可佩处之一。”

其实,现代文学史上的作家中,巴金婚恋问题上的观念和实际生活都是非常独特而见个性的,也如上面说到的一些故事一样充溢着矛盾和曲折。早年,他多次说:“我的生活里充满了种种的矛盾,我的作品里也是的……我的生活是痛苦的挣扎,我的作品也是的。”到了晚年,他又强调说:“我说过我这一生充满了矛盾。”这正说明巴金的思想感情、言行实践不是线性的单一的,他的内心世界恰恰是丰富变化,复杂多维,比常人有更多的矛盾,也就有了更多的追求。他在晚年不断要求自己为言行一致的目标奋斗,正是包含着这样深层的意思。但是,无论有过多少变化,有过怎样不同,有过如何激烈的矛盾和挣扎,在他一生中,贯穿始终的,真正或隐或显的却是他说的温情主义。他是一个非常重感情的人。这温情,就是人道,爱心,利他,互助,悲天悯人的真爱,也正是他的“全性格的根底”。他对读者,对朋友,对爱情……大至对人类、对祖国、对人民,他都是用他全部的生命,最大的真诚去爱。他说:“这也就是我同读者的唯一的联系。”或者说:“把我和这个社会联系起来的也正是这个爱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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