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圣叹之死
2011-08-29刘早香
[刘早香]
半夜三更半,中秋八月中。
金圣叹是中国文化史上非常少见的性情中人,从小就显示出自己与众不同的个人气质。十岁那年,入读私塾,那些圣贤书让他很是头大,满纸礼义廉耻,让他常常在课堂上昏昏睡去,他有过好多次逃学的记录,为此他的手心和屁股没少挨老师的打。但他并非不是好学之人,只是他喜欢读的都是当时人们眼中的闲杂读物:诸如《水浒传》、《三国演义》、《西厢记》、《西游记》之类。
在年少的时候,乡邻们也催促金圣叹参加过乡试。当时考题为“西子来矣”,题意要求以越国西施出使吴国的史实为材料,给予评说。面对试题,金圣叹略一沉思,便铺开纸写了一首小诗:“开东城,西子不来;开南城,西子不来;开北城,西子不来;开西城,则西子来矣!西子来矣。”至于对文章中的七规定八要求,他一概熟视无睹,置若罔闻。主考大概从未见过这么游戏人生的愣头小儿,不过这个考官多少还是有些幽默感的,他在金圣叹的卷子上留了八个字:“秀才去矣!秀才去矣!”也算是一种心照不宣的回应了。
金圣叹是个自视甚高的人,他说:天下才子,唯我一人。当然,他就是我们能够想起的那种才华横溢、飞扬跋扈的才子。
某一天早晨,金圣叹穿过小巷,到茶馆饮茶,见邻桌有几位秀才模样的人对对子,一瘦秀才说:“我出一联,你们对对。”语气里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自得,他指着桌上一盘点心,缓缓吟道:上素月公饼。这“上素”是“尚书”谐音,却又暗含是“素料”制作的月饼,确实是很刁的上联,人群一阵轻微骚动,竟无人对得出。其时,金圣叹手里正捉起一块云片糕,刚欲送入口中。他顿住了,用稀松平常的语气接了下去:中糖云片糕。这“中糖”是云片糕里的一种佐料,也应了“中堂”官名,而“云片糕”正好对“月公饼”,贴切至极,像灰姑娘的脚找到了那只掉落的水晶鞋,像一把古琴遇见了一双巧手。尽管他的声音不响,但大家还是一下子就被这样的巧智给震惊了。转身望去,才看见金圣叹正坐在茶馆的一抹晨曦里。
金圣叹是个率真的人,遇到不快的事,必吐之而后快;遇不公平的事,定会上前问个究竟,他不屑于权贵,不囿于钱财。
顺治十七年,苏州吴县县令任维初上任,任维初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贪官,他想方设法搜刮民财,且恶霸一方。上任不到一年时间,民间就有了许多积怨。顺治十七年岁末,朝廷开始向百姓征收钱粮。任维初更找到了用武之地,他命人剖开大竹片,若有谁抗命不按时缴纳钱粮,就用竹片暴打一顿,这种惩罚表面上看起来只是一顿打,却残暴无比,这样的责打是没有一个节制的度的,于是就打出了人命来。
人命关天,可当权者眼中人命如野草枯叶。这样的反差让民间的怨恨自然有了更大积蓄,积怨需要宣泄。
顺治十八年二月四日,皇帝驾崩的消息传到苏州,按照朝廷规定,全国各地民众都可到当地庙中设灵哀悼。当时,苏州一带的文人们得知巡抚朱国治将率抚、按、府、长、吴五署官员齐集府堂设幕哭灵。其时,诸生百余人聚集文庙,鸣钟击鼓,表面上缅怀先帝亡灵,实则大家想借此机会一起向上请愿,弹劾县令任维初。金圣叹更是义愤填膺,他第一个走到前台,发表了一场痛快淋漓的演说,他说县令是一个地方的父母官,而我们的任县令却是豺狼虎豹。像这样的官员,一天不下台,我们的国家就一天不会干净,我们的生活就一天见不到光明。他说这是一个价值观失衡的年代,当邪恶压过正义的时候,这个世界将冰冻三尺。他说我们要发出自己的声音,我们要让领导的上级看到百姓的苦难和为官的不仁……
他这么一说,就像有人在人群里投进了一颗炸弹,人们激动起来。有人开始在台下高呼:我们要找巡抚大人去。我们要把任维初这匹狼逐出苏州的土地。
一群人浩浩荡荡向巡抚朱国治正祭奠顺治皇帝的巡抚大堂进发。一千多人堵在大堂门口,要求惩办吴县知县任维初,让他滚蛋。群情激愤,几个激进的士子则争相控诉任维初的种种劣迹。
其实一切都是徒劳的,首先朱国治是任维初的顶头上司,他们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利益关系。其次朱国治意识到事态严重,他觉得这群人挑战了他为官的尊严,而且他们也挑战了大清帝国的尊严。要知道当时大清的基石还没有那么稳固。这样的非法集会透露出来的信息是可怕的。作为一个巡抚,朱国治觉得自己不能够在这样的时刻表现出任何软弱,他要用最强硬的方式平息这场无理取闹。他当即下令逮捕游行队伍中打头的几位士人,场面一度混乱。
53岁那年,金圣叹在监狱里度过了他生命的最后时光。一个狂放不羁的人,一只雄鹰,一头高原上的雪豹,现在成了阶下囚徒。他的两个儿子到监狱里探望他,带了莲子羹和梨给他,他在壁上顺手写下“莲(怜)子心内苦,梨(离)儿腹中酸”。这样的诗句,大致可以让我们猜到那段无望的岁月。带给他的内心煎熬。
他还有很多未尽的事业,那些企图大规模系统点评的著作全部堆在案头,被官兵抄家之后,付之一炬,剩下的是满地尘埃。
他短暂的狱中时光,忽然想起一件事情。这还得从两年前说起,一天,金圣叹到金山寺游玩,下榻禅寺客房。晚上,他拜访了金山寺的长老寺宇和尚。他们一直聊到深夜。走时,和尚留下一联:半夜三更半,让他对下联。那个夜晚,一向自负的金圣叹就是对不出。
对下联困扰了他几年,直到临近刑期,那时距离中秋也已不远了,他突然对出了老和尚的下联:中秋八月中。他向狱卒要了一支笔,把这副老和尚的对联,写在了墙上,这一次他没有笔走龙蛇,没有把字写得一如从前那样的气势飞扬,相反,他是那样缓慢地,甚至都有些小心地将这十个字写到墙上。写完的那一刻,他发现自己已泪流满面了。
顺治十八年七月十三日中午,南京三山街一道北向的山坡。金圣叹、倪用宾、顾伟业、周江、来献琪、丁观生等人,连同被满清政府抓获的一群海盗,共计一百多号人被斩首。
关于金圣叹的死,有人说他上演了生命里的最后一次传奇:
那天,杀头者众,金圣叹想:“杀头好似清风过颈,可要是挨到最后一个斩杀,精神一定会受到很大摧残。”于是他就悄悄地对近旁的刽子手说:“我手心里有一张银票,这银票是留给你的,为的是要你行刑时第一个砍我的头。”
贪心的刽子手为了得到这张银票,真的第一个砍掉了金圣叹的头。当他掰开金圣叹的手时,却是两手空空,才知上了死人的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