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费社会中“大写”的物与“谦卑”的人——试论红日的《报废》
2011-08-15马慧茹冶进海
马慧茹,冶进海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062)
消费社会中“大写”的物与“谦卑”的人
——试论红日的《报废》
马慧茹,冶进海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062)
小说《报废》主要展现了对现代生活的深刻反思,特别是在消费文化为背景的时代下人被“物”所役使的一种痛苦与挣扎,但这种挣扎在当下中国更具有讽喻色彩。通过对小说中展现的人与物、人与文化、人与时代关系的分析,指出这部小说所独有的社会认识价值与艺术魅力。
《报废》;现代生活;消费文化;主体转换;讽喻
原载于2011年第5期《小说月报·原创版》、转载于2011年第11期《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入选2011年度《小说月报原创版精品集》的中篇小说《报废》近来引起读者关注。作者红日长期工作于文联,他以此环境为背景,以生活经验加上合理虚构,创作出一个好看而有趣的底层单位“换车”的故事,激发了读者对现代生活的深刻反思。
众所周知,现代生活以消费为主导,作为消费符号的汽车四处泛滥,大到一些国家机关、企事业单位,小到平民百姓的个体之家,汽车的品牌、价格、装配、外形、颜色,乃至于其舒适度、速度、性能等都成了彰显地位和身份的招牌。小说通过一辆破旧的、“珍贵”的“羚羊”小轿车如何被淘汰,如何被“大众领驭”所替代的故事为主线,再现了现实生活中人与物、人与制度等方面的关系。具体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首先,小说通过人对物的迫切追求活动的描绘,展现了当下社会中人们合法性位置的变换,故事的“主人公”不再是实体意义上的人,而是转移到与人相对的“物”的角度,这一审美对象地位的转换,证明人类史上的第一次“异化”;其次,通过对小说中人们围绕汽车生发出的所感所想所为的披露,深刻揭示文联作为“文化单位”在制度上的被偏离、被边缘,社会核心价值观被悬置,甚至于代表精神趋向的知识分子也表现出明显的趋向物质追求;第三,通过围绕旧车淘汰和新车入编的曲折过程的追述,探寻社会机构之间及其内部的权力制度僵化与冷漠,直指当代人本质上的感性被挤压,人的生存自由空间受到工具理性等外在手段的限制,证明人类史上的第二次“异化”。
一、物欲下的“主体转换”
文学是人学,是围绕“人”这个主体展开的。这是文学艺术亘古不变的主题。小说中鲜明生动的人物形象更是支持整个文学叙事的核心力量。但从20世纪现代文学一改传统面貌以来,以物为主体展开叙事,以物寓人的文学作品层出不穷,并以尖锐的社会批判性和反思性令人印象深刻。红日的《报废》即承袭此特点,以现今人们生活中随处可见的汽车作为小说的中心,转换视角,故事中塑造的人物形象表现出远远没有轿车来得重要,而这种叙事手法也是对现代性后果的一种回应。
工业社会来临时,人们欢喜若狂,大批量的工业生产形成了规模化的社会经济市场。产品生产的高度发达,既满足了人们日常生活所需,也丰富了民众社会文化生活,多姿多彩的产品随之也带来一系列问题。人们沉浸于商品的“大众狂欢”中,乐此不疲。正因如此,今天的人与物已经进行了主题转换,人已沦落为物的玩物。社会中的主人公反而是“物”。红日的《报废》即是证明,一个原应以“反映社会弊端、引导民众意识、代表时代精神”的文化单位——文联,却因迫切更换公用小轿车的事件,尽显人在物欲面前的卑微与无力。文中多次以嬉笑、讽刺之笔剥露这一社会变化:文联的经济状况很不好,甚至于连小偷都不屑于光顾。新调来一位主席——李乃高决议给单位换个好车。原因在于单位仅有的一辆羚羊车已经破败不堪,且每每受人歧视、受“车”排挤,就连参加领导告别会也只能停在火葬场火炉房旁;“羚羊”参加车队速度也太慢,影响大局。作为车主的文联领导因此遭受别人的白眼。总之,比起其他单位的“轩逸”等相对出得台面的轿车来讲,文联唯一的“羚羊”让他们又爱又恨。
《报废》的现代寓意不证自明,作品几次提到“车不如人”,不是现象上的简单呈现,而是强调人精神上的极度忧虑。尽管,整个文联上到主席,下到司机都行动起来,围绕新车的编制四处勘查、咨询,低眉顺眼地申请,低三下四地请求。但在这个换车事件中,“我”和同事们颇感“车比人还牛!”。主人公是车,是物,是高高在上的驾驭者,人却是机器、是工具,是任物左右的卑微的受施者。马尔库塞说:“技术逻各斯被转变为持续下来的奴役的逻各斯,技术的解放力量——物的工具化——成为解放的桎梏,这就是人的工具化。”[1]124小说的主体转换为人的对立面——物,这就意味着随现代化的进程出现社会运行机制的反操作现象。在人类的解放历史中,先是人对自然万物的畏惧转变为大自然对人的臣服顺从,再是人类进一步的掌控现实,发挥最大限度的工具理性。时至今日,事实是演变为“大写”的物凌驾于人之上。文学艺术作品以敏感的思维、独特的视角、细微的技艺展示这一现象,揭露其中内藏的深刻社会意义。人类社会在飞速发展,随之发生衰退的是人的“本真”,是人的主体意识、主体能动性的逐渐衰落。福柯也曾说:“人将像海边画在海滩上的面孔那样被抹去。”[2]363红日在《报废》中为人的无力而发出的无声反抗随处可见,即使那么的苍白无力,却使人在读后震惊不已。
二、消费文化背景下精神家园的失却
小说中的人物多属于文联,他们围绕机关用车的编制问题,遭遇了一系列尴尬事件。他们是作者笔下所谓“有担当”的知识分子,他们本有着对社会的敏感性,有着无比丰富的情感意绪,有着高于现实的精神世界。但是,《报废》中的知识分子们,在这个机关单位中,坚守着平乏、落魄而不为人看好的工作,直到新来的领导大刀阔斧进行轿车更换,他们欣喜若狂了,随其新主席进行了一轮轿车轮换的出谋划策、前后奔波。这件事对于他们的意义何在?换车就是换面子,这件事将使他们长久以来受压制的尊严得以抬高。正如作者所说:“我听说早些年朋友碰面就问一句:换了?据说现在朋友碰面也问一句:换了?前者是换人,后者是换车。”换车是时代发展的趋势,就连清心寡欲的知识分子们也跃跃欲试,即使这只是公用的,也足以令他们抬头挺胸了。令人可叹的是,自古文人“不为五斗米折腰”的价值取向在当今物质文化与消费市场面前,变得不堪一击。
于是,在关于“报废”的问题上,他们在当代社会生活中的尴尬处境一目了然,多种因素使得传统意义上担当道义或兼济天下的知识分子们衰落了、消失了,隐退了。例如,一个机关部门“像个乞丐”,听闻换车,动员会上“办公室里传出多年来从未有过的笑声”,“陈副发言到激动之处,几度喜极而泣。”由长久积压的抑郁心理转向欣喜情绪,是什么导致发生这样的变化,作者也不断在文中反思:“现在它旧了,老了,丑了,落后了,淘汰了,跟不上形势了,让我们丢脸了,令我们嫌弃了。这都是怪不得‘羚羊’的,归根结底是我们心理在作怪。人呀!这类比野兽高级一点的动物,在不断研发出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同时,也不断地冒出各种各样的念头,并常常因为各种各样的念头而昧了良心。”
不可否认,人类的百年发展史以不断地淘汰与竞争为目的,同时人本体的意识、理性、情感趋向也变得模糊不清,作为思想文化的旗帜,知识分子也难逃这一怪圈,苦苦挣扎过后,就是难以自拔的沉落其中。知识分子身份的尴尬和立场的不坚定,令人扼腕。于是,有人就说:“知识分子从令人向往的称谓,蜕变为使人避之不及的名头(福柯曾戏称,他从未见过知识分子,只见过‘写作的人’、‘教书的人’等等),这种现象耐人寻味。”[3]461小说形象地揭示了这一现象,并发出悲哀的慨叹:“我们好像永远跟不上这个时代的步伐,或者说永远落后于这个日新月异的伟大时代。”人类的情感、思想开始退化,面对时代步伐中发达的物质世界,只能亦步亦趋地跟从,也或许精神世界是高扬的,但面对现实时却没有反抗、推翻、逆转的能力。《报废》中那部“可怜的‘羚羊’,它每天总是被门前一排排名车野狼似的虎视眈眈地包围在中间,随时都会被驱赶,被追逐,被撕咬,被吞噬。”精神家园的坚守不断受到周围各种因素的冲击,真正能够坚持下来的又有几人?在现代化的理性化和科层化、专业化和制度化的现存社会中,知识分子身份的尴尬和立场的不坚定,多是因为社会矛盾和压力超过以往。
《报废》以讽喻的方式反击现实,将现代人的精神现状形象地勾勒了出来:
在社会关系的功能化使得物质文化极度发达时,人沦为麻木的追求物质中的一员。作品对作为时代精神领航者的知识分子的精神家园的痛失表现出无奈,旨在彰显一个命题——知识分子应始终坚持一种反思批判的立场。
三、特定制度对“感性”的挤压
千百年来,人在历史体验中悟出文化品格,其中最重要的便是“情感”。人性本质体现在人的情感品质中,这也是人在历史进化中不断矫正价值趋向的内驱力。从这点出发,人的自主性发挥了最大潜力,独特的创造力,丰富的想象力,坚定的意志力,推动社会的进步与完善。然而,其现代性后果是人性的逐渐被压制、被磨灭,我们的生活流失了激情、勃发等感性形态。《报废》以独特的笔触,揭示出当社会制度越发科层化、制度化时,面对繁琐的程序、冷漠的面孔、麻木的肢体,人的情感和意志是多么脆弱。有学者说过:“知识分子与制度的关系是双重的,一方面由于这些制度他们获得了自身活动的空间和身份认同,另一方面,又随着制度形式本身的演变,他们所受到的限制约束也会越来越多,也越严厉。”[4]335文人该有的气节、情感、思想受到挤压、排斥,不正是现代科层、制度的负面影响吗?
红日的小说一向擅写官场生活且别具特色,尤其是注重揭示权力结构中人的生存困境。《报废》首先道明文联多年前购买“羚羊”的艰辛,这是“经过我们单位五届领导一届接着一届矢志不渝地奋斗。第一届打基础,第二届巩固,第三届加强,第四届乘胜追击,第五届终于把‘羚羊’开回来了。”,到如今只是更换已用了八年破旧不堪的用车而已,还是面临前所未有的艰难,一方面是资金的严重不足和紧缺,一方面是程序上的繁琐严苛。在严苛的编制制度和经济程序背后,功利关系真实存在,表现出一方面是相互利用,一方面是以制度苛求。李乃高凭借以往的人情关系给大家弄来了赞助费;但是“羚羊”虽然破旧了,出现了安全隐患,很多配件也买不上了,“档次、质量包括它目前的综合形象,也已跟不上时代的步伐。”当报废公司说“车就是比人牛”,不足年限就不给报废。也就是在此情况下,当他们求助民政局时,得到注册登记《苦楝树》编辑部的应肯时,“我们的眼泪啊!很不争气就流下来了。文人就是这副模样,给一点阳光就会灿烂,来一点雨水就会泛滥。”这是多么心酸的泪水啊!在强烈的对比中,机械的制度与人的情感再一次进行较量。直到以下层文联名义得到编制时,“我”才悟出:“在前面慌不择路地跑着”的岂止是车,人不是也一样吗?作者在其中暗含的沧桑感和无奈感就这样在叙事中得以层层铺开。
小说事件的发展是可以预料的,新车在“规矩”中被没收,回归的“羚羊”披着新的外衣在一场车祸中报废,同时报废的有司机小黄的双腿,有“我”残存的美好回忆和希望。《报废》的社会意义旨在暴露现代社会报废的不是物而是人,是惯例化的程序机械运作中,被欲望而驱使运转的麻木的人及其那卑微的情感。李乃高终是以赔偿要求小黄撤销控诉,目的还是要开回那辆“大众PASSAT领驭”,即使“我”这个忠诚的下属也不能阻止李主席的决定,不得不感慨开车的人没有了,或者说能驾驭这个物质世界的人的本真和技能消亡殆尽了。马克思韦伯认为社会各个层面的制度化是“铁笼”“惯例化”。而现代以来死板的客观化形式——科层化制度与动态的社会关系之间,形成了潜在的矛盾。人的生存自由空间受到工具理性等外在手段限制,原有的热情、动感、生命力都如风箱里被挤压的空气,紧张、呆滞、禁锢。
至此,红日运用幽默、风趣、尖锐的笔法,竭力凸显新的历史背景与旧的体制模式之间,形成的紧张的关系。这正是《报废》所表现出来的一大特点。而《报废》的叙事又是在作者可贵的情感宣泄中完成的,这感情深沉、压抑、悲哀、沉痛。作者的这种情感品质使得小说的语言系统意义得以不断延伸与扩展。这完全由于作者敢于大胆地进行剖析,一方面描绘出在当代中国文坛上,知识分子的艰难时世,一方面却又对其进行思考,坚定不移地秉承了文化的批判反思精神,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了“讽喻”(irony)的目的。
[1]马尔库塞.单面人[M].左晓斯,等译.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8.
[2]姚大志.现代之后——20世纪晚期西方哲学[M].北京:东方出版社,2000.
[3]周宪.审美现代性批判[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
[4]周宪.现代性的张力[M].北京: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
The“Greatness”of the Matter and“Humble”People in the Consumer Society——On Hong Ri’s NovelScrap
MA Hui-ru,YE Jin-hai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Shaanxi Nomal University,Xi’an,Shaanxi 710062,China)
The novelScrapmainly demonstrates the deep reflection of modern life,especially that of the sufferings and struggles of the people,who are enslaved by the materials in the consumer age.However,the sufferings and struggles have a flavor of irony in China today.By analyzing the relationships between people and materials,people and culture as well as people and the age in the novel,this article features the literary charm and unique social value of this novel.
Scrap;modern life;consumer culture;main part transition;irony
1207.5
A
1672-9021(2011)06-0108-04
马慧茹(1978-),宁夏银川人,北方民族大学讲师,陕西师范大学文艺学博士生,主要研究方向:文艺美学及当代少数民族作家作品评论。
2011-12-12
[责任编辑阳崇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