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苏轼的词作议其超然心态的形成*
2011-08-15韩志宏
韩志宏
(信阳师范学院院长办公室,河南信阳464000)
苏轼的人格历来受到赞赏,其旷达乐观、随缘自适的品格也了无痕迹地折射在他大量的文学创作中。现实中,苏轼可是一位相当不自由的人,他一生多灾多难,政治生涯坎坷,长期陷入政治漩涡不能自拔,先在乌台诗案中险丢性命,后在黄州、惠州、儋州等地流放,最终在完全违背意志的情况下走完了人生旅途。但难能可贵的是他却能在饱受痛苦折磨的同时,以一种开阔的视野、豁达的胸襟对自己的人生苦难做深刻的反思,以乐观的态度去超越现实的苦难,做到出入穷达生死之途而进退自得,从而在精神世界中获得泰然视之的自由感。这种超然物外的态度与心境也直接影响到他的文学创作。
苏轼一生著述颇丰,且成就巨大。其文内容丰富,形式多样;其诗不拘一格,以文入诗;其词题材多样,陈师道《后山诗话》:“子瞻以诗为词”,虽说是不无讥讽之意,却也道出了其词作“以诗为词”的特点,即凡可入诗的内容统统写入词内,给词带来全新的境界[1]175。他超越了以《花间》为代表的唐人词和以柳永为代表的北宋婉约词,将政治理想、生活感慨、交友赠答、文人情趣等过去只在诗中出现的题材广泛引入词中,极大扩充了词的容量。此中,“苏轼以其超然的心态把读者带入由俗念而升华的精神追求和理性思考的尽洗铅华的审美境界”[2]32。这是因为“苏词在抒情方式上不注重对意象本身的细腻刻画,而是以他独有的气质作统摄,着力寻觅外部之景物和内在之情感一种谐振的美,着力渲染他心中的影像和被理想化了的物象,从而使他的词空灵蕴藉,又极富理想色彩”[3]199。具体而言,超然的价值取向作为一种内在的力量深刻影响着苏轼的审美理想和艺术追求,它既是苏轼基本的人生态度,更是他追求的一种生命境界,对其词作空灵境界的形成有直接影响。苏轼超然物外、忘怀得失的人生态度赋予他既不脱离世俗生活,又能摆脱具体问题的困扰,以高视点关照万物的基本生存态势[4]379。与此相应,苏轼从不脱离现实,把日常生活作为自己的创作灵感之源,同时对日常生活作富有哲理的审视,让生活的意义得到升华,尤其是“万物无住于心”的文化品格,使他在对待自然景物和生活时,显示出他人少有的灵动性。因此,他的词作既充满浓郁的生活气息,又随时闪耀着哲理的光辉,许多词作的意境往往具有空灵飘逸的特点[4]380。
虚实相生是中国古代诗歌意境美的一个重要特征。苏轼对虚实手法的运用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他擅长于实中生虚,以虚写实,虚实的转换与结合自然巧妙,并天衣无缝地融入自己的超然心态。
如《临江仙》“夜饮东坡醒复醉”一词作于黄州,据叶梦得《避暑词话》记载,东坡作此词的第二日,“喧传子瞻夜作此辞,挂冠服江边,拏舟长啸去矣。郡守徐君猷闻之,惊且惧,以为州失罪人,急命驾往谒,则子瞻鼻鼾如雷,尤未醒也”。人们误解东坡驾舟逝去最直接的原因是因词里有“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的描写。其实这并非写实,而只是词人一种理想归宿的形象写照。由于采取虚实结合的手法描写“醒复醉”的自我形象,将醉时的感觉和醒时的思考十分自然地结合在一起。“仿佛三更”的推测分明有醉意的显现,“长恨此生非我有”的感觉无疑是理性思考的结果。“倚杖听江声”是对词人潇洒不拘的现实生活的真实写照,而“小舟从此逝”则通过想象突出了词人希望超越现实的精神。现实与理想的交织使全词在一种醉意的朦胧中呈现出既静谧又飘逸的境界。
又如《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是东坡的另一首名作,词人在真实描写现实境遇的基础上,凭借旷达的胸怀化解人生路上的风风雨雨。“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这是在梦幻体验影响下形成的人生态度,苏轼正是因它才能在“道中遇雨,雨具先行,同行皆狼狈”的情况下,独自坦然处之,且“吟啸且徐行”。若说“也无风雨也无晴”是词人主观心态的显现,那么“一蓑烟雨任平生”又何尝不是他理想人生的写照。正是超然的心境造就词境的空灵和透脱,并最终完成了理想对现实的超越。
据统计,在三百余首苏词中,写乍雨乍晴景象的有二十多首。此外,其诗歌里也不乏此类描写。以此看,苏轼的确对阴晴不定、倏忽变化的自然现象非常敏感。但若深究其中之意,不难发现其已形成借风雨写人生的创作惯性。他所描写的风雨阴晴不只是自然界的现象,不少景物均可视为他人生态度和思想境界的象征。所谓“雨暗疑初夜,风回便报晴”(《南歌子》),“客槎曾犯,银河波涛,尚带天风海雨,相逢一醉是前缘,风雨散,飘然何处”(《鹊桥仙七夕送陈令举》),“昨夜东坡春雨足,乌鹊喜,报新情”(《江城子》),“春雨暗阳台,乱洒歌楼湿粉腮,一阵东风来卷地,落照江天一半开”(南乡子),如此种种,既有面对风雨的迷茫,更有雨过天晴的欣喜。就人生实践而言,他的确拥有了超越风雨晦晴局限与不执著于客观环境变化的能力,在逆境中始终保持平和的心态。所以,他在谪居海南创作的《独觉》诗尾又写道“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把“也无风雨也无晴”升华为一种生命的境界。
纵观苏轼超然人生态度的形成,虽有其自身乐观、开朗、外向的性格为心理基础,但更重要的外界条件是庄禅尤其是禅宗思想的影响。其词作中“出世”思想、追求玄虚空灵境界的表象,有人认为这是达观潇洒的风度里潜伏着一股浓厚、逃避现实、追求解脱的老庄思想。从苏轼的超然心态看这种评价是不准确的。在青少年时期,苏轼所接受的仍是正统的儒家教育,其价值体系呈现着积极入世的取向,他把通过科举获得功名作为自己人生的目标,对未来充满希望。因此,对佛教的态度主要停留在充满兴趣的感性阶段,所受到的影响是间接的、不系统的。入仕后,随着人生阅历的增加,苏轼对佛理的认识有所深入。仕宦生涯几经沉浮,他凭借自己洞悉苦难的眼光及开阔的胸襟,以佛老思想为武器进行人生思考,形成了独具特色的顿悟与超脱,在坚持“安土忘怀”的处事准则时,不断提高思想的自觉性。他的安时顺处逐渐褪去了权宜之计色彩,最终变成一种生命的本能,这种旷达的人生态度乃是庄子所谓“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的真人境界[5]97-102。正因如此,他才能在生存环境日益恶劣的情况下,使自己的精神世界得到最大限度的加强,在困难中卓然独立,在逆境中掉臂独行,在悲哀中排遣超脱,真正做到“安往而不乐”,将超然的心态保持到生命的终结。
现代学者在评价苏轼文风时,常使用“豪放”这一概念,这无疑是苏轼文学创作的主导风格,是其世界观、文学观、审美趣味、创作才能以及性格气质等因素的综合表现。主要体现在:词中慷慨悲凉的感情、奔放豪迈的形象、飞动峥嵘的气势、阔大雄壮的场面、豪壮声情的铿锵音调。豪放风格具体是由“豪”和“放”两种风格构成,在不同的作家创作中,“豪”与“放”的组合具有不同的形式与状态。就苏轼的创作而言,“放”的成分无疑多于“豪”的因素,尤其是他的后期创作。苏轼的豪情壮志在蹉跎的岁月里逐渐由显而隐,甚至被消解,但他的胸襟和视野却始终显得十分开阔,乐观的性格并未改变。“放”主要是针对苏轼的创造所呈现的自由状态而言,其中既包括他敢于冲破各种清规戒律的束缚,无拘无束地表现自己真实情感的写作原则,也指他坚持以心应物、以我为主的基本写作姿态和乐观超脱的写作心境,而后者正显示出超然心态对其创作心理和写作能力的直接影响。
[1]徐匋,王景琳.中国古代文体丛书之词[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
[2]刘扬忠,王兆鹏,刘尊明.词学研究年鉴[M].武汉:武汉出版社,2000.
[3]丁放,余恕成.唐宋词概说[M].安徽:合肥教育出版社,2002.
[4]周晓琳,刘玉平.中国古代作家的文化心态[M].成都:巴蜀书社,2004.
[5]何宗思.一蓑烟雨任平生——赏析苏轼《定风波》的旷达苦乐观[J].名作欣赏,199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