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献·语言·宗教
——《唐代景教文献词语研究》述评
2011-08-15贺卫国
阳 达,贺卫国
(1.华东交通大学 人文学院,江西 南昌 330013;2.河池学院 教师教育学院,广西 宜州 546300)
文献·语言·宗教
——《唐代景教文献词语研究》述评
阳 达1,贺卫国2
(1.华东交通大学 人文学院,江西 南昌 330013;2.河池学院 教师教育学院,广西 宜州 546300)
基督教聂斯托利派传入中国后被称为景教。作为一种宗教,它总有借以传播的文献。景教文献的词语,因为复杂的历史原因,无论形体还是意义,都有些与当时的汉语不一样。《唐代景教文献词语研究》不仅简单地介绍了景教及其发展状况,还首次尝试从语言学的角度切入,关注景教文献文本本身,结合汉语史、宗教史、古籍整理来进行研究,以此来推进唐代景教研究。该书还附有唐代景教文献语料,不论对初学者还是研究者,都具有较高的参考价值。
文献;语言;宗教;景教
宗教是一种神秘的文化,如果要我们潜心去研究这门玄而又玄的学问,必然需要付出许多的艰辛;而从语言学的角度去探析一门宗教,更是一件不易之事。聂志军博士以唐代景教文献词语为研究对象,用五年时间完成了三十三万字的煌煌之作——《唐代景教文献词语研究》,不得不让人心生敬佩。该书不仅简单地介绍了景教及其发展状况,还首次尝试从语言学的角度切入,关注景教文献文本本身,结合汉语史、宗教史、古籍整理来进行研究,以此来推进唐代景教研究。该书还附有唐代景教文献语料,不论对初学者还是研究者,都具有较高的参考价值。
一
景教创始于公元 428年前后的波斯帝国境内,教名源于创始人——叙利亚人聂斯脱利 (Nestorius,约 380-451)。唐贞观九年 (635)由叙利亚人阿罗本传入中国,“聂斯脱利派”则是景教在中国的名称,其得名来源于唐建中二年 (781)景教徒建立的《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碑文有相关内容:“真常之道,妙而难名。功用昭彰,强称景教。”唐代前中期,景教在中国的传播取得了初步成功,并与祆教及摩尼教并称唐代“三夷教”。公元 845年,唐武宗灭佛浪潮爆发,逾万间佛寺被毁,史称“会昌法难”。虽然“会昌法难”主要针对的是佛教,但同时波及其它夷教,景教徒也多被勒令还俗或回归本籍,或皈依其它宗教,景教在中国内地便逐渐销声匿迹。但随着《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于明代天启年间 (1623或 1625)在西安的岀土,引起了在华传教士的轰动。有学者就指出,“文化昌明的唐朝,留下的史料相当丰富,而有关景教的记载却如凤毛麟角,以致龙与上帝关系史上这第一朵浪花,险些被岁月的长河湮灭。在大秦景教碑出土以前,唐代长时间里有过基督教流传之事已鲜为人知,唐朝典籍中偶尔记载到的‘波斯僧’、‘大秦穆护祆’,一般都认作是佛教一类的称谓。直到明末偶然发现大秦景教碑,经过外国传教士和中国学者的考释,才认定了有关史实。后来在敦煌石窟又发现了少量的唐代景教文献。据此,再结合其它有关资料,我们才得以一睹这本来就不甚显眼但又有重要意义的‘第一朵浪花’。”[1]23
出土资料的再现,激发了在华传教士们的研究热情,欧洲便成为了景教研究的中心,如法国人金尼阁 (Nicolas Trigault,1577-1628)、方德望 (Etiene Le Fevre,1598-1659)、波兰人卜弥格 (Michel Boym,1616-1659)、葡萄牙人鲁德昭 (Alvarea Semedo,1585-1656)、阳玛诺 (EmmanuelDiza,1574-1659)。他们研究的目的主要是为了证明中国景教与西方基督教的关系,研究的成果主要是比较景教碑文内容与基督教教义,并对碑文进行英译。穆尔的《公元 1550年前的中国基督教》,对于唐代的景教历史只有简单的论述,其最重要的贡献就是把景教碑文《三威蒙度赞》翻译成英文,且加以注释。[2]此后由于相当一部分景教写经流入日本,研究中心自然转为日本,研究人员主要是日本人羽田亨、佐伯好郎等。这一时期的研究成果除了刊布写经内容之外,集中在景教核心术语的考释、宗教融合的考察、景教遗迹的探寻等方面。佐伯好郎的《中国景教文献与遗物》,对于各个景教经典都能兼顾历史考证、语言研究与思想探讨三方面进行研究,且分别进行英译的工作。[3]
当然,面对唐代盛行长达两个多世纪的景教,国内学者也引起了足够的重视,如冯承钧、陈垣、方豪、朱谦之、翁绍军、林悟殊、徐谦信等学者都曾涉足,并且也取得了丰硕的成果。冯承均的《景教碑考》,则从各个观点与层面,对于景教碑作一全面性的历史考据研究,不仅援引在他之前的诸位学者的相关文本,并加以按语,可使读者对景教碑有一历史性的认识。[4]龚天民的《唐代基督教之研究》,对于唐代景教历史与经典的介绍相当概略,反倒是花了许多力气讨论景教文献与佛教语言的纠缠问题。[5]罗香林的《唐元二代之景教》,序篇论述唐元二代的景教历史与遗物问题,上篇针对唐代历史上的几个不太明显的资料,深入追索其中与景教有关的历史意义。[6]江文汉的《中国古代基督教及开封犹太人》既有对唐代景教清楚的历史考察,又把掌握的研究材料都作为《附录》列进去,避免了后人搜集资料的许多麻烦。[7]另外一本不可忽视的著作就是朱谦之的《中国景教》,不但详加说明景教在基督教历史的沿革,且对其所处的历史环境以及与唐代其它宗教的关系均有所涉及,让读者对景教有一个更加全面的了解。[8]荣新江的《鸣沙集》从敦煌学的观点,对景教进行深入的考证研究,其中与林悟殊合著的《所谓李氏旧藏敦煌景教文献二种辨伪》与他自著的《李盛铎藏敦煌写卷的真与伪》两篇论文,对于所谓的“小岛文书”有关键性的证伪考证。[9]林悟殊的《唐代景教再研究》,分为两部分:一是传播篇,主要针对景教寺院的考证与其宣教策略问题;二是经文篇,针对所谓敦煌岀土的经文进行考证工作。[10]。
但总体而言,景教文献的语言研究仍是最为薄弱之处。即使是外国学者研究景教,在对文本语言本身、特别是一些涉及历史背景、涉及今典、古典的疑难没有完全理解的情况下进行英译和研究,不免会出现某些误解。国内语言学家没有奉教人士的先天优势,所以专业的语言学研究者较少涉及这一领域,也就造成目前景教文献的研究相对落后。《唐代景教文献词语研究》一书的出版,较好地填充了语言学研究者在这方面的缺位,并且呈现不一样的特色。
二
每本书要能得到读者的认可,或者成为畅销书,其中必然要有创新之处,才能引起大家的共鸣,得到众人的称赞。以创造性而言,《唐代景教文献词语研究》一书就展现了作者独到的见解,从以下两方面可略见一斑:
(一)景教词汇有助于辞书编纂。唐代景教的语料在近代汉语研究中备受青睐,不单在于景教产生了许多新词,丰富了当时的词汇,亦能较好地补充现今辞典的编纂,如提供词语出现的准确年代。如《汉语大词典》解释“庄家人”为“种田人;农民”,例证为《红楼梦》第三九回:“阿弥陀佛!这一顿的银子,够我们庄家人过一年了!”《红楼梦》第四十回:“我们庄家人不过是现成的本色儿,姑娘姐姐别笑。”此义早已见于唐代景教文献,如“检校茔及庄家人昌儿。”(《幢记》)可以说,例中“庄家人昌儿”为目前能够见到的最早用例,较之《红楼梦》中用例提前近八百年。[11]107同时,景教词汇也可对辞书进行补漏,《汉语大词典》收录“管带”一词,解释为“清末新军制,统辖一营的长官称为管带。海军的舰长亦称管带。”这个词在清末小说中也常被引用,如“现在我奉到上头公事,要添招几营人;又有几营要换管带”(《官场现形记》第四九回);“管带大惧,开足机器,拟速逃窜。”(《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第十四回)。但是,《词典》释义似乎不大符合上述例句文意。实际上“管带”早就出现在景教文本中,“一切众生,皆各怕天尊,并绾摄诸众生死活,管带、绾摄浑神。”(《序经》,L61-62)从这句话可以看出,“管”意为“管束,控制”,“带”意为“带引”。因此,作者认为“管带”意为“管束、带引”,也就是相当于“绾摄”,指有经验、有能力的人管束、带引后进。[12]84只有这种解释,才能通顺地理解诸如“虽是后生,亦能管带”(《祖堂集·卷第七》)等词句。此外,作者从景教文献中还纠正了《汉语大词典》出现的些许错误。如《景教碑》中“玄枢”一词,引起了国内外学者的争议,如穆尔英译为“枢”,表示奥秘的中枢;江文汉将“抠”译为“枢”,注释“玄”为“奥妙”,“枢”为“枢要”,“玄枢”为“神秘莫测的权能”;徐谦信则指出,“玄抠”之“抠”有“以手提衣”之意。《词典》也收录此条目,其中一个义项释为“指把握道的奥义的枢纽”,书证是唐·皎然《寒栖子歌》:“栖子妙今道已成,手把玄枢心运冥。”作者仔细甄别,认为这个释义也不准确:词典根据所举例句将“把”连带解释。[13]166-167可见聂志军博士认真的态度,治学之严谨。
(二)阐释新词,辨析词义。研究者对景教词语进行诠释,也取得了部分可喜的成果。但对于词义模糊难懂、字形接近难辨等问题,由于资料缺乏,或是历史背景、社会文化等原因,所以国内外学者在注释之时,可能会产生一些问题。《一神论》中有这么一段话:“亦如在,亦如在先作,胎中不 [常 ]住。所以知在先母胎中生。如此闻,须作者,此天下彼作。在后生时,此天下如是。此天下生,亦不生,常住此。”其中“胎中不住”令人费解,诸本均无释。仔细核实原件照片后,作者认为此处有脱文,即“胎中不住”中“住”前脱落“常”。从后文的内容来看,与“住”类似的是“常住”;而且“常住”在景教文献中屡现,如“喻如思量时,此天下亦报偿,亦有信者,向弥师诃,[一 ]取礼拜世尊者,扵弥师诃父,将向天堂,至常住,亦与长命快乐扵彼弥师诃,无行不具足,受分世尊 (世尊分)。”(《一神论》)通过这些互证,句子的意思也就一目了然。[14]136对于前贤的一些误读,作者也加以辨析,如“披诉”一词。“有人披诉,应事实,莫屈断”(《序经》,L101-102),日本学者佐伯好郎认为“披”当作“被”。翁绍军沿袭佐伯的观点,直接校为“被”,“披诉”注释为“被控”。王兰平也认同此观点,将“披诉”注释为“遭受控诉,指控”。作者以为,将“披”释为“被”,并不准确。“披”有“披露、陈述”之意,并举诗为证:“末路值令弟,开颜披心胸”(谢灵运《酬从弟惠连》);而且《汉语大词典》收录此条目,意为“陈述”。在史料中,也可以找到相关的例证,如“至州借人田,为御史王基所劾,除官爵,卒于家。子侃等停柩不葬,披诉积年”(《北史·杨播传》);“御史未至,其囚已至科决处。纵有冤屈,披诉不及”(《唐会要》),这些例句中“披诉”均意为“陈述”。所以,作者认定“披”不能解释为“被”,句意应为“人陈诉,应该弄清事实,不要枉屈断决。”[15]221由此可以看出,作者虽借鉴了前贤的观点,但亦能从中得出不同的看法。
三
在观点、方法等方面,《唐代景教文献词语研究》不仅展示出其独特性;从内容上看,也具有鲜明的特色。试举三点:
(一)论证详尽,语料丰富。不论对新词汇的解释,或是对词形、词义的考证,作者在引用大量景教文献证实的同时,并将文学、史学、文献学等资料作为辅证,应用于实证中,从而文中的论述显得更加严谨、可信。《景教碑》中有这么一句:“朝议郎前行台州司士军吕秀岩书。”后人据此认定景教碑为“吕秀岩”书写,但是对于“前行”的理解,却众说纷纭,归纳起来主要有四种:1.“前行”译为“从前的”(foemerly);2.“前行”译为“助理的”;3.“行”意为“行省”,“前行”代指兵吏两部;4.没有将“行”翻译岀来。作者从《唐六典》、《唐会要》等典籍中搜集与“前行”相关的资料,并结合《旧唐书》等史书关于“前行”的记载,着重分析“行”的含义,从而得出了一个确切的答案:“前行”岀现在职官前面,其实并不是一个整体,而是来源于不同的范畴,表达的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前”表示“从前的”(foemerly),是从时间角度来修饰职官,与之相关的是“故”等术语。“行”表示官阶高而署理较低的官职,与之相关的是“守”、“试”等术语。因此,景教碑中“吕秀岩”的头衔包括散官 (朝议郎,正六品上阶)和职官 (台州司士参军,从七品下阶)两部分。[16]137-145前人的争论与不解,在作者长达五页的论述中便得到了较好的解决。
(二)文化意味浓厚。景教是一种外来宗教,不论从其产生的背景,以及在中国的传播,都涉及到了中外古今的文化,所以也需要研究者去了解中外的文化背景。研究景教,本身就是在解读中外文化的异同。因而,对于景教中的某些具有争议性的词语,作者往往能结合传统文化,给人一个信服的解释。《经幢记》中有这么一句话:“其大和三年二月十六日壬寅迁举大事。”(L22-23)从字面上看,似乎没有什么难懂之处。实际上,对于“迁举大事”的解释,众说纷纭。首先是断句问题,是理解为“迁/举大事”还是“迁举/大事”呢?冯其庸就把“迁举”看作一个词,作者认为应该断为“迁/举大事”,并且从中国文化的丧葬习俗进行分析,列举了若干事例,如“是故先王有大事,必有礼以哀之”(《礼记·乐记》)郑玄就将“大事”解释为“死丧”。“举大事”在同时代的文献中也有记载,如“其死停丧十余日,家人哭泣,不进酒食肉,亲宾就尸歌舞为乐。有棺无椁,封土作冢。举大事,灼骨以卜,用决吉凶”(《通典·卷一百八十五·边防一》)。从中可以看出,“举大事”指的就是最后的定葬。作者从丧葬文化的角度入手,很好地指出了“举大事”一词的意思及其演变。[17]54-63实际上,《唐代景教文献词语研究》中对某些疑难字词的解释,作者都能在传统文化中找到合理的解释,如前段提到的“前行”一词,作者在辨析过程中对唐代官职文化也多有阐述。
(三)附加资料具有较高的参考价值。全书六章内容深入浅出,附有大量的表格,便于读者参阅。如对唐代景教文献做了简单的梳理后,又做成表格,等于帮读者重新理清了景教的发展脉络;对于景教文献中出现的新词以及景教文献词语与《汉语大词典》相应词义、书证等内容,作者都用表格加以说明,让读者更清晰地看到景教的价值。除此,文后的附录材料更有研究价值。列出的二百四十七条文献,涉及古今中外,包括作者费尽心思得到的文献,这对相关的研究肯定会有较好的参考价值。附录一中将唐代景教文献词语的来源做成表格,更好地表现了景教与儒教、道教、佛教在语言方面的联系。附录二是作者根据目前公布的景教语料,仔细核对原文后加以辑录。长达十九页的原文资料,不但可以看出作者的辛勤与认真态度,对于查找资料不便的研究者,无疑也会为他们提供了便利。附录三将景教文献中的被释字词进行原样扫描,让我们看到景教文献原貌的同时,在现代汉语与景教字词的比较中,我们更清楚地看到景教词汇在历史场合与文化融合中的变化。
《唐代景教文献词语研究》从语言学的角度对唐代景教文献的词语进行考察,其中对景教文本本身的疑难之处进行解释,并对欧洲传教士和日本学者带来的错误加以纠正;同时,对由于字词理解有误而产生的新的疑难问题,也加以辨析。可以说,这本书既可以作为通俗读物,帮助我们了解景教的发展历史及其在现代词汇的运用;同时也是一本学术价值较高的专业著作,不论研究角度、方法、内容等各方面,抑或是在语言学、宗教学、文献学等领域,《唐代景教文献词语研究》又掀开了新的一幕!
[1]董丛林.龙与上帝——基督教与中国传统文化[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2.
[2]阿·克·穆尔着.一五五〇年前的中国基督教史[M].郝镇华,译.北京:中华书局,19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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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荣新江.鸣沙集[M].台北:新文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1999.
[10]林悟殊.唐代景教再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2003.
[11]聂志军.唐代景教文献词语研究[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10.
G236
A
1672-9021(2011)01-0125-04
2011-02-11
[责任编辑阳崇波]
阳达 (1981-),男,湖南邵阳人,华东交通大学人文学院讲师,文学博士,主要研究方向:文人社团、中国传统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