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诗言志辨》谈朱自清先生的治学方法
2011-08-15张作栋
张作栋
(河池学院 教师教育学院,广西 宜州 546300)
从《诗言志辨》谈朱自清先生的治学方法
张作栋
(河池学院 教师教育学院,广西 宜州 546300)
《诗言志辨》不仅体现了朱自清先生“一丝不苟”的治学态度,更以其科学的治学方法垂范后学。其治学方法主要体现在在治学选题上“从小处下手”,文献上“爬梳剔抉”,论证上“谨严地辨析”三个方面。
诗言志辨;朱自清;治学方法
上世纪上半叶,涌现出了一批学术经典著作,它们不仅具有较高学术价值,还有治学示范价值。朱自清先生的《诗言志辨》就是其中有代表性的一部,它所体现的“一丝不苟”的治学态度、科学的治学方法在今天仍然有很强的指导意义。朱先生做人是“小心狷介”的,朱先生的学生、学者王瑶在《念朱自清先生》说“关于他多少年来一贯的严肃认真的负责态度,凡是认识他的人都很熟悉的”[1]20,而“他平日治学的谨严不苟,和他的做人态度一致的”[1]23。作家时萌也指出:“朱自清的性格是偏重于庄重矜持的,所以他的研究文化遗产十分审慎,也充分发扬了其一丝不苟的特色”[2]120。事实上,《诗言志辨》不仅体现了朱先生“一丝不苟”的治学态度,还以其科学的治学方法垂范后学。其治学方法主要体现在如下几方面。
一、选题上“从小处下手”
在《诗言志辨·序》中,朱先生说:“现在我们固然愿意有些人去试写中国文学批评史,但更愿意有许多人分头来搜集材料,寻出各个批评的意念如何演变——寻出它们的史迹。这个得认真地仔细地考辨,一个字不放松,像汉学家考辨经史子书。这从小处下手。”[3]他确是这么做的。朱先生的学生、学者季镇淮《在纪念佩弦师逝世三十周年》中说:“朱先生对古典文学的研究非常广泛,包含中国文学史和中国文学批评史两个方面。但他没有写过系统的史的专著,而只是进行广泛的个别的专题的研究。”[1]80朱先生治学的“小”选题,还集中于自己擅长的学术领域。朱先生“执教之余,研究颇勤,自汉字、汉语语法,经史子集,诗评文论,小说歌谣,外国历史文学,无不涉猎,而比较集中于中国文学史和中国文学批评史的研究”[2]118。在治学选题上“从小处下手”,可以说是朱先生治学的特点。
《诗言志辨》就身体力行了这一主张,朱先生选取了“诗言志”、“诗教”、“比兴”、“正变”四个批评意念作为考察对象,选题可谓小矣。然选题虽小,意义却大:“诗言志”是诗论中的开山纲领,“诗教”是汉代提出的影响深远的批评理念,“比兴”、“正变”分别是由前两个批评意念衍生出来的方法论,四者是了解中国古典诗歌与诗歌理论的入口。
从问题本身来看,“从小处下手”的好处是能把研究推向深入而不作疏阔之谈,《诗言志辩》能成为经典之作,很大程度上也得益于其选题上的精微及论证上的深入。时萌评价《诗言志辨》说“以鲜明的文学观点和严格的科学态度,对‘诗言志’、‘比兴’、‘诗教’、‘正变’这四条流传颇久的诗论作了透辟的考察,阐述了它们产生的社会根源和演变状貌,救正了迁延久长的谬说”。[2]123,正是对朱先生选题“从小处下手”给予的高度评价。
从整个学术研究来看,这种小题目却又非常重要。季镇淮在《纪念佩弦师逝世三十周年》中评道:“朱先生这样研究文学批评史,就方法和精神说,都是科学的。朱先生自谦为从‘小处’下手,实际上是必不可缺少的基础工夫。有了这个基础,而后才便于构建批评史的大厦。”[1]80可见这种看似一砖一瓦的小题目,却是筑起坚实大厦的基础工作。
二、文献上“爬梳剔抉”
文献是文学批评、文学研究的基础,凡有成就的古典文学研究学者无不重视文献,朱先生正是如此。季镇淮在《回忆朱佩弦自清先生》中提到:“他讲语文,讲注释,讲文学评论,讲文学源流发展,处处可见其留意考据,不做无根之谈。”[4]83朱先生在《诗言志辨·序》中也说:
诗文评的专书里包含着作品和作家的批评,文体的史的发展,以及一般的理论,也包含着一些轶事异闻。这固然得费一番爬梳剔抉的工夫。专书以外,经史子集里还有许多,即使不更多,诗文评的材料,直接的或间接的。前者如“诗言志”,“思无邪”,“辞,达而已矣”,“修辞立其诚”,后者如《庄子》里“神”的意念和《孟子》里“气”的意念。这些才是我们的诗文评的源头,从此江淮河汉流贯我们整个文学批评史。至于选集、别集的序跋和评语,别集里的序跋、书牍、传志,甚至评点书,还有《三国志》、《世说新语》、《文选》诸注里,以及小说、笔记里,也都五光十色,层出不穷。这种种是取不尽、用不竭的,人手越多越有意思。只要不掉以轻心,谨严的考证、辨析,总会有结果的。”[3]
这里“爬梳剔抉”体现出朱先生对文献的重视,它包含求全、求真、历史审视三方面的要求。
《诗言志辨》一切凭材料说话,在材料上尽力求全。例如《诗言志》篇,除了《诗经》毛传郑笺孔疏,还引用或参检了《今文尚书》郑玄注,《史记》张守节正义,《左传》杜预注、孔颖达正义,《礼记》郑玄注、孔颖达正义,《说文》段玉裁注,《孟子》赵歧注,《论语》,《国语》,《周礼》,《荀子》,《汉书》,《晏子春秋》,《春秋诗话》,《新语》,《庄子》,《荀子》,《春秋繁露》,《法言》,《韩诗外传》,《宋书》,《文选》,《后汉书》,《文心雕龙》,《诗品》,《雕虫论》,《困学记闻》等文献以及冯衍《显志赋》、班固《咏史》等单篇诗赋,另外还参考顾颉刚、竺可桢、许骏斋、彭仲铎、杨树达、闻一多、徐中舒、邓恭三、金克木、朱东润等人今人论著。可以说,《诗言志辨》中的材料,经史子集,无所不引,经传笺疏,无所不用,音韵学、训诂学、文字学无所不征。学者李广田评价道:“然而读过全书,你几乎看不见作者自己的意见,因为这是一种科学工作,只要无成见,勤搜讨,多辨析,自然就可以得出正确的结果。”[1]15事实上,朱先生《诗言志辨》用到的资料只是所搜集一部分,王瑶在《念朱自清先生》中说:“中国文学批评是他多少年来专门致力的学问,……关于这方面的材料,他搜集地非常多。每一个历史的意念和用词,都加以详细的分析,研究它的演变和确切的涵义。《诗言志辨》一书只写成关于这些材料的极小的部分。”[1]32-33可见朱先生在文献方面搜集之勤。在此基础上厚积薄发,将观点建立在翔实丰富的资料上,自然可信。
在文献资料上,朱先生不仅广泛搜求,还对相关的材料进行辨析、求真。在《诗教》篇,朱先生引《诗大序》:
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情发于声,声成文谓之音。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
然后辨析说:“前七语,历来论《诗》的不知引过若干次。但这一整段话也散见在《乐记》里,其实都是论乐的。”并举出两条理由:
一来声音感人比文辞广博的多,若只着眼在“《诗》辞美刺讽谕”上,《诗》教就未免狭窄了。二来以声为用的《诗》的传统——也就是乐的传统——比以义为用的《诗》的传统古久的多,影响大的多;《诗》教若只着眼在意义上就未免单薄了。”[3]105
这样,辨析其正伪,还原其本来意义,得出的结论自然就科学。
另外,朱先生还用历史的眼光审视文献。这样不仅能更科学的理解文献,还能够探求所研究课题的史的轨迹。在分析问题时,朱先生总是追本溯源,然后再梳理出发展轨迹。在《正变》篇中,探究风雅正变说和“诗妖”的渊源时,他引清初汪琬给俞南史和汪森选的《唐诗正》作的序,特别赞赏其中的“以时,非以其人”一句,认为“说正变最透彻”。然后从孔颖达《诗大序疏》上溯到班固,又从班固上溯到孟子,说:
孟子说“诗亡”,班固说“诗不作”,郑氏不提“孔子录”的以后的诗——陈灵公以后的诗,自有他们的理由。孟子正生在古乐衰而新乐盛的战国时代,诗已不歌,新乐又不雅,而新的诗的传统也还没露一点芽儿,所以说是“诗”亡。班固跟着孟子说话;郑氏似乎也相信孟子的意见。郑氏生在东汉末年。……郑氏不会想到作诗方面,也是自然而然。[3]129
历代的批评家由于所处时代的不同,对同一诗论的阐释也不尽同,而朱先生能够站在历史的高度审视文献,以古还古,知人论世,就显得客观公正。经过对文献的历史审视,得出的结论自然更加符合历史本来面目。如对“作诗言志”之“志”,朱先生通过各时期重要的用例,析出了一条线,理出史的发展轨迹,认为“志”先是“有关政教”的“怀抱”;到汉代发展到表现“一己的穷通出处”,“抒中情”——即《诗大序》所谓“吟咏性情”;到唐又由表现“一己的穷通出处”发展到“诗以明道”;到清代,出现第三次引申,“包括了‘歌食’,‘歌事’和‘哀乐之心’,‘各言其伤’那些话”。这样,对“志”的理解就更加全面深入,不再是片面、静止的了。
三、论证上“谨严地辨析”
朱先生在《诗言志辨·序》中说:“西方文化的输入,改变了我们史的意念,也改变了我们文学的意念。”事实上不仅如此,西学东渐还改变了我们的治学思想和治学方法,最突出的一点就是由“悟”到“理”。先前的治学思维是印象化、形象化的,英国哲学家鲍桑葵曾指出中国传统哲学重形象,而不重逻辑推理;近代以后受西学的影响逐渐理性化,治学思路上逐渐由具体的形象思维发展到严谨的逻辑思维。与之相适应,形式上也发生了变化。传统治学“片段的多,成形的少”,是“吉光片羽”式的;随着治学思维的变化,发展到论文式。
作为近代学术的经典之作,朱先生《诗言志辨》就体现出“谨严地考证辨析”的特点,在对翔实材料进行爬梳剔抉的基础上,运用逻辑思辨的方法,特别是归纳法,梳理出四条诗论“二千年来都曾经过多多少少的演变”。《诗言志辨》所体现的归纳法,主要体现在如下四点:
(一)简单枚举与旁征博引相结合。在《比兴》篇中,朱先生认为“以平行句发兴的,也可确定为譬喻”,他列举四个例子:
如《南有樛木》篇云:
南有樛木,葛藟累之。乐只君子,福履绥之。
又如《箨兮》篇云:
箨兮箨兮,风其吹女。叔兮伯兮,倡予和女。
又如《甫田》篇云:
无田甫田,维莠骄骄。无思远人,劳心忉忉。
又如《黍苗》篇云:
芃芃黍苗,阴雨膏之。悠悠南行,召伯劳之。[3]44-45
在简单枚举法基础上,作者又援引《左传》、《荀子》与《诗经》相印证,说服力就很强了。
(二)完全归纳法。在《诗言志》篇中,先提“《诗经》里说到作诗的有十二处”,然后逐一列举:
一维是褊心,是以为刺。(《魏风·葛履》)
二夫也不良,歌以讯之。(《陈风·墓门》)
三是用作歌,“将母”来诜。(《小雅·四牡》)
四家父作诵,以究王讻。(《小雅·节南山》)
五作此好歌,以极反侧。(《小雅·何人斯》)
六寺人孟子,作为此诗。凡百君子,敬而听之。(《小雅·巷伯》)
七君子作歌,维以告衰。(《小雅·四月》)
八矢诗不多,维以遂歌。(《大雅·卷阿》)
九王欲玉汝,是用大谏。(《大雅·民劳》)
十虽曰“匪予”,既作尔歌。(《大雅·桑柔》)
十一 吉甫作诵,其诗孔硕,其风肆好,以赠申伯。(《大雅·嵩高》)
十二 吉甫作诵,穆如清风。(《大雅 ·蒸民》)[3]4
又进一步明确说:“这里明用‘作’字的八处,其余也都含有‘作’字意。”接着分别用《传》、《笺》、《说文》和《经典释文》等予以解释,说明“这些诗的作意不外乎讽与颂”。经过全面的列举再归纳,就无懈可击了。
(三)统计推理。在《诗言志辨》中多处运用了统计的方法。《比兴》篇中,朱先生统计:
《毛诗》著明“兴也”的共一百六十篇,占全诗(三百零五篇)百分之三十八。《国风》一百六十篇中有兴诗七十二;《小雅》七十四篇中就有三十八,比较最多;《大雅》三十一篇中只有四篇;《颂》四十篇中,只有两篇,比较最少。《毛传》的“兴也”,通例注在首章次句下。……一百六十篇中,发兴于首章次句下共一百零二篇,于首章首句下的共三篇,于首章三句下的共八篇,于首章四句下的共二篇。”[3]39
经过严密的、全面的统计和分类比较,最后得出结论:“《毛传》‘兴也’的‘兴’有两个意义,一是发端,一是譬喻;这两个意义合在一块儿才是‘兴’。”就显得水到渠成,令人信服。
(四)比较和分类。在《诗言志》篇中,朱先生在对众多“诗言志”的诗篇和诗论原著的爬梳剔抉的基础上,认真比较,指出:献诗陈志的诗是“言志”不出乎讽与颂,而讽比颂多;而且“公卿列士的讽谏是特地做了献上去的”,是一己之志;“而说到献诗,连带着说到瞽,矇,瞍,工,都是乐工,又可见诗是合乐的”。又说赋诗言志的诗都是用来外交酬酢的,且诗以言一国之志,因而颂多讽少;同时不同于“献诗陈志”的“原创”和“全篇意义明白”,外交场合的赋诗都是“借诗言志”,并且“断章取义”;当然,二者都合乐——“到春秋时止,诗乐还没有分家”。又指出教诗明志“以读为主,以义为用”,诗与乐此分了家;不同与献诗陈志由下而上,教诗明志是由上而下地以诗“美教化,移风俗”;也不同与赋诗言志“为宾荣,见己德”;作诗言志与赋诗言志都是着重在听歌的人,教诗明态却多从作诗方面看。还总结作诗言志由于“诗言志”的巨大影响,就已经不限于诗乐合一时期和“采诗”年代了,而且由于时代的影响,“诗言志”的传统到清代已经被引申三次了。
这里朱先生依据诗的年代,诗的用途和用法,诗与乐的关系,诗的作者,所言“志”的性质,将言“志”的诗分成献诗陈志、赋诗言志、教诗明志和作诗言志四类,分别加以辨析,这样就得把复杂的“诗言志”分析鞭辟入里。
朱自清先生在治学方法上,既继承了清代乾嘉学派重文献考据的传统,又接受了西方文化的影响,注意逻辑思辨,所以其力作《诗言志辨》在学术史上占有重要地位。一方面,《诗言志辨》“搜集了翔实丰富的资料加以鞭辟入里的分析,批判了历来奉为圭臬的‘诗言志’说,廓清了长久迷漫的昏雾,可谓为中国文学批评史作了披荆斩棘的拓路之举”[2]125另一方面,所体现的治学态度和治学方法更是我们宝贵的财富。特别是在 21世纪的今天,随着时代的进步,互联网技术飞速发展,做学问似乎变得容易了,在网上搜索,粘帖,即可拼凑成一篇“论文”。事实上,在享受互联网给我们带来的便利的同时,我们不应丢掉严谨的治学态度和严密的逻辑思考。
[1]朱金顺.朱自清研究资料[C].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 1981.
[2]时萌.闻一多朱自清论[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
[3]朱自清.诗言志辨[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
[4]郭良夫.完美的人格——朱自清的治学和为人[M].北京:三联书店,1978.
On Zhu Ziqing’s Scholarship Approach byThe Analysis of Poem’s Expressing Am bition
ZHANG Zuo-dong
(Teachers Education College,Hechi Un iversity,Y izhou,Guangxi546300,Ch i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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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Analysis of Poem’s ExpressingAmbition;Zhu Ziqing;scholarship approach
I206
A
1672-9021(2011)01-0048-04
2011-02-15
[责任编辑阳崇波]
张作栋 (1978-),男,山东临沂人,河池学院教师教育学院教师,文学硕士,主要研究方向:文艺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