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耶稣之死》对基督教原典话语的转换与重塑
2011-08-15施学云
施学云
(淮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淮北 235000)
茅盾《耶稣之死》对基督教原典话语的转换与重塑
施学云
(淮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淮北 235000)
《耶稣之死》是茅盾1942年在桂林创作的为数不多的短篇小说之一,取材于《新约·福音书》。作为为人生的艺术理念的实践者,茅盾一生执著于对民族、国家、革命等宏大命题的叙述,倾向于从基督教原典话语中寻找救世理想和新生动力,寻找个体和民族摆脱苦难的途径。茅盾有意摒弃了基督教的原罪文化意识,代之以强烈的社会文化批判理性,采取隐喻策略宣泄着内心的悲愤情绪和向死而生的反抗意志。这种故意的误读,是中国作家面对民族国家命运多舛、社会现实混乱不堪、个体生命无处从容安居的困局时所作出的一种文学观乃至世界观上的自为选择,体现出现代中国知识分子深沉的民族情感和激切的批判情怀。
基督教文化;死亡叙事;隐喻指向;误读
1942年正月,茅盾从香港逃难回内地。为了蒙混过关,他伪装成港商模样,随身除了简单的日用品之外,只带了一本《新旧约全书》。经历了两个月昼伏夜行、跋山涉水的逃难生活,茅盾等一批文化人终于到达桂林。在暂居桂林期间,应友人熊佛西之邀,茅盾在其创办的杂志《文学创作》创刊号上发表了短篇小说《耶稣之死》。从作家文化心理结构来说,茅盾自身宗教情感和宗教文化意识并不明显,那么取材于《新约·福音书》的《耶稣之死》究竟承载着作家怎样的创作意图?作家对耶稣死亡这一宗教故事原型和文学叙事母题又有怎样独特的观照?由此观之,《耶稣之死》实在是一个值得考察深究的文本。
一
《新约》“马太福音”和“路加福音”部分开头都有关于耶稣基督降世的描述,而小说第一节则是这样一个问句:“耶稣和法利赛人是怎样结下了仇恨的呢?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以提问的方式引起下文,这是传统故事讲述的基本方法之一,意味着全文的行动单元和意义指向都会围绕着这个问题展开。由这个问题可以生发出明确而纯粹的意义指向:耶稣和法利赛人之间有着深刻的矛盾冲突,这种冲突涵括于迫害与反迫害、压迫与反压迫的二元范畴内。这样一来,故事讲述基本消泯了福音书宣扬基督教义精神的内蕴,而代之以强烈的现实革命斗争色彩。茅盾在处理这种角色转换时,用现实主义的手法将耶稣基督人格化了。
首先,作家剥除了耶稣身上具有的神性,还原其凡人的生命迹象。“四福音书”上有大量的关于耶稣显神迹的描写,如洁净麻风病人、平静风浪、赶逐污鬼、以五饼两鱼喂饱五千人、治愈各种疾病(包括目盲、聋哑、瘫痪、萎缩的手等)等等,以此来昭显世人“信主必有救”的道理。在短篇小说《耶稣之死》中,耶稣和普通凡人一样,并无任何神性的体现。他传道说教的方式比较朴素,主要通过批判犹太上层阶级的伪善腐朽来获取底层民众的支持,并不似福音书中需要以大量的神迹来坚定信主的信念,死后也并未出现复活的奇迹。其次,作家赋予了耶稣革命者、启蒙者的自觉意识。“福音书”中的耶稣是上帝派到人间来拯救世人的基督,他有大的法力可以预见一切,包括死后复活的必然景象。而《耶稣之死》中的耶稣则始终扮演着革命者、启蒙者的角色,不畏死亡,勇于反抗。小说中耶稣传道说教的内容被作家有意局限在批判层面,如第四节中论施舍、论祷告、论禁食、论防假先知,第七节中“你们这假冒为善的文士和法利赛人有祸了!”,尤其是最后一段:
你们这些蛇类、毒蛇之种啊!怎能逃脱地狱的刑罚呢!先知和智慧人并文士,到你们这里来,有的你们要杀害,要钉十字架,有的你们要在会堂里鞭打,从这城迫逼到那城,叫世上所流义人的血,都归到你们身上;我实在告诉你们,这一切的罪,都要归到这世代了。
仔细对照,不难发现“福音书”中耶稣传道说教的内容其实非常广泛,除了茅盾在《耶稣之死》中提到的几条以外,还有论律法、论发怒、论奸淫、论离婚、论起誓、论报复、论爱仇、论饶恕、论心里的光等等关于主教导世人的训诫,其中大多关涉到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信仰上帝的原则等等与革命反抗无关的主题。茅盾这种有意的取舍,削弱了文本醒人劝世的宗教伦理意味,增强了革命斗争的现实性内涵。
虽然作家对耶稣做了人格化处理,剥除了耶稣身上的神性,但人格化并不等同于世俗化。小说中鲜有对耶稣内心情感独白的描写,只是专注于展现他作为一个行动者从容赴死的人格精神、向死而生的牺牲精神和启蒙救赎的担当意识。从这个意义上说,耶稣形象的理念化特征非常明显,是现代中国知识分子现实关怀和民族情感的集中表征。
二
20世纪50年代乔姆斯基的“转换—生成语法”学派认为,人类每一种语言系统都具有表层结构和深层结构两个层次。表层结构和深层结构这对范畴现在亦被广泛地应用于社会学、历史学、文艺批评等学科领域。这里,笔者试图通过借鉴表层结构与深层结构范畴来深入分析文本内涵。《耶稣之死》的表层结构是讲述基督耶稣传道说教、拯救世人,反为愚昧的人群(主要指腐朽的犹太上层阶级)所害的故事,基本上沿袭了“四福音书”讲述的大致思路。就此而言,小说并未超出复述故事的范畴,但关键在于小说文本的深层结构:强烈的隐喻指向。表层结构在这里只是一种写作的手段或面具,“因为只有用这样的借喻,方能逃过国民党那时的文字检查。蒋介石自己是基督教徒,他的爪牙万万想不到人家会用《圣经》来骂蒋的”[1]。由此可知文本的真义在于揭示出作家激切的现实批判情怀和忧患意识,而深层结构的隐喻性正反映出茅盾当时“在夹缝中写字”时竭思殚虑的心理状态,如作家所言:“在此时期,应当写的实在太多,而被准许写的又少得可怜,无可写而又不得不写 ……中国的作家多少年来是不得不在夹缝中写字的。”[2]
小说第二节引用了先知以赛亚的几段话,其中后三处是福音书中没有的,也就是说这是作家有意虚构添加上去的。我们来看第一处,以赛亚责备以色列的官员不问“城邑被火焚烧,田地为外邦人侵吞”,仍然“居心悖逆,喜爱贿赂,追求赃私”——影射出当时国民党政府不尽心抗日、保卫国土,一心结党营私、大搞腐化政治的社会现实。第二处,宣称上帝将责罚一切为非作恶的人,“必竖立大旗,招找远方的国民……人若望地,只见黑暗艰难,光明在云中变为昏暗。”——意味着民众将会联合起来推翻黑暗统治。第三处,“末后的日子,耶和华殿的山必竖立,超乎诸山,高举过于万岭,万民都要流归这山……他们也不再学习战事”——一种理想主义的乌托邦憧憬,在未来世界里重建秩序,消灭战争,永葆和平。小说第七节提到“……我实在告诉你们这一切的罪,都要归到这世代了”。作家发出预言,并对不义之人作出了终极审判。至此,作家的满腔悲愤有节制而又巧妙地通过改写《新约》的形式传达出来,宣泄了愤懑的情绪郁结。
除了《耶稣之死》外,茅盾在《文学创作》第2期上还发表了短篇小说《参孙的复仇》。在这个改编自《旧约·士师记》的文本中,茅盾极力渲染大利拉的伪善欺骗,藉此暗讽国民党政府的丑恶本质:
像—条蛇,大利拉纠缠着参孙的粗壮的躯干;像蛇的尖端开锋的毒舌,她那一会儿软媚,一会儿泼辣,一会儿佯嗔,一会儿呜呜咽咽的百般做作,百般花言巧语,刺进了参孙的耳朵,刺痛了他的脑,有时使他麻痹,有时使他战栗;甚至有时也使他不免一阵儿的迷惑晕眩。
透过这些改写文字的表层,我们发现内在弥漫着一股情绪之流:“无可写而又不得不写”,于是“在夹缝中写字”的卓绝与悲愤。作为“为人生”的文学大家,即使故事原型是一个宗教文本,茅盾的写作依然充满着浓厚的世俗关怀与批判意识。但从文学本体来说,茅盾的隐喻指向过于纯粹单一,在某种程度上损害了小说的审美价值。这也是茅盾作为社会剖析派作家一直存在的问题:粘滞于外部现实,不能做更加抽象超越的玄性思考。
三
茅盾之所以取材于《新旧约全书》,连续创作了小说《耶稣之死》和《参孙的复仇》,原因恐怕不仅仅在于偶然阅读《圣经》的经历和“在夹缝中写字”的生存状态。更重要的是,他深切体验到了基督教话语中的苦难意识和牺牲精神,尤其是耶稣基督拯救世人反被杀害,最后复活的故事原型所给予的心灵震撼。在耶稣基督复活的宗教传奇中,他发现了与他作为一个具有强烈使命感的知识分子精神相契合的地方:共同的启蒙救赎理想,共同的牺牲自我、反抗压迫的精神信念,尽管二者在本质上有着根本的差异。基督教原典话语中的上帝是世界的创造者,是原罪人的拯救者,是永恒的神性存在;而茅盾笔下的人之子则是个体生命对社会、群体和未来乌托邦的担当,是世俗生活中人格精神高度抽象化的产物,它并不导向永恒的上帝,置于人们面前熠熠发光的是为了理想和信仰牺牲自我、向死而生的执著行为及行为的发生过程。
应该说这是作家茅盾对基督教话语一种故意的误读。他能够认识到基督教福音书的真谛,但不能接受这种话语的全部意义。他带着一种传统知识分子忧国忧民情怀的先见过滤掉了福音书中关于信仰、关于爱、关于“信主必得救”的叙述,将故事完全纳入自己的主观意图之内进行新的开拓和演绎。文本所具有的隐喻指向功能是解释文本生产的原因之一,但不应忽略作家自身的精神体验在文本生产中所处的重要位置。需要指出的是,对基督教话语故意的误读是中国作家在面对民族国家命运多舛、社会现实混乱不堪、个体生命无处从容安居的困局时所作出的一种文学观乃至世界观上的自为选择。其实,从基督教话语传入中国的开始,“中国的传统文化,主要是知识分子中的根深蒂固的儒家思想,限制了基督教与中国文化综合的深度”[3]。虽然经历了五四新文化运动现代性的洗礼,儒家文化思想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但“‘乐感文化’、‘实用理性’乃华夏传统的精神核心”[4],仍然深刻地影响着中国人对外来文化的判断与选择。尤其是在20世纪40年代这样具有阵痛性质的时代氛围中,作家们更倾向于从基督教话语中寻找救世理想和新生动力,寻找个体和民族摆脱苦难的途径。他们有意摒弃了基督教抽象的原罪意识,代之以强烈的社会文化批判理性,宣泄着内心的悲愤情绪和向死而生的反抗意志,这种群体性的价值诉求有别于基督教话语中重视个体生命皈依、追求自我灵魂升华的神性特质。茅盾一生倾注于对民族、国家、革命这样宏大命题的叙述,个体自我内心的抒写被隐藏在宏大叙述的背后,基督教话语的原典性亦为这种迫切的入世情怀所破坏和改造。这样一来,《耶稣之死》自身的变异也就显得水到渠成了。
20世纪中国文学中的耶稣死亡叙事并不少见,譬如鲁迅的散文诗《复仇(二)》、艾青的诗《一个拿撒勒人的死》、端木蕻良的小说《复活》等,都在不同程度上对圣经故事进行了改写。《复仇(二)》表现出鲁迅深沉的悲愤和绝望的复仇心理,《一个拿撒勒人的死》传达出艾青个人与民族苦难的悲剧性体验,《复活》则展示出端木蕻良抽象的宗教情绪。如果将这四个文本略作比较,《复活》更接近于圣经原典的本有之义,《复仇(二)》和《一个拿撒勒人的死》折射出两位作家各自独特的人生哲学和文化意图,而茅盾的《耶稣之死》现实批判性虽更为激切坦直,在审美价值上却显得略逊一筹。
《耶稣之死》形式特征上呈现了茅盾一贯的写作风格:简约经济、平淡朴素。一切与自己所想表达的主题无关的、游离于中心之外的东西都毫不犹豫地予以删削,如神迹、复活等能够吸引读者想象力的情节就根本未被提及。这一短小文本整体结构显得很紧凑,有收束性,很好地实现了作家的创作初衷。
[1]茅盾.茅盾短篇小说集·序[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
[2]茅盾.时间的记录·后记[M]∥茅盾.茅盾全集:23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179-180.
[3]王晓朝.基督教与帝国文化[M].北京:东方出版社,1997:272.
[4]李泽厚.论语今读[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8:28.
I246
A
2095-0683(2011)04-0098-03
2011-05-30
施学云(1981-),男,安徽桐城人,淮北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硕士。
责任编校边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