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长恨歌》的“新妇女历史”景观
2011-08-15张文浩俞香云
张文浩, 俞香云
(1.长春师范学院 汉语言文学学院,吉林 长春 130032;
2.安徽财经大学 文学与艺术传媒学院,安徽 蚌埠 233030)
王安忆《长恨歌》的“新妇女历史”景观
张文浩1, 俞香云2
(1.长春师范学院 汉语言文学学院,吉林 长春 130032;
2.安徽财经大学 文学与艺术传媒学院,安徽 蚌埠 233030)
民间是一种自然生存状态,超然于主流话语之外,却拥有极强的生命活力,绵延在城乡的历史变迁中。透过王安忆的诗学原则,可以发现其小说《长恨歌》里的人物、叙述者、语义内涵等文本要素,无不浸润着民间色调。这些色调似乎预示,作者在转变知识分子精神独守立场后,悄悄地以民间视角阐释城市民间的审美文化空间,努力勾划某种民间稳定性,逼近城市景观的原初生态,描绘出一种“新妇女历史”景观。
王安忆;《长恨歌》;民间色调;新妇女历史
现代都市从纳入文学审美领域之日起,它的繁华诱惑背后的自由与孤独即纠葛不已,引起大众尤其是作家的关注与思考。城市可以作为宏大叙事的场景,上演天地有劫、沧桑巨变的正剧;可以作为乡村情结的言说背景的转换,讲述城市里的宗法、家族及民居的乡村血脉;也可以作为另类写作的光怪陆离的据点。各人自有心中的城市景观。拨开它喧嚣的表象,其生活的真实性可靠吗?是什么维系城市生活的梦幻轮转?如同女性主义者用心重塑“新妇女历史”,王安忆的《长恨歌》也致力于还原一种原初生态的城市景观,复苏极易被遗忘或忽略的妇女心灵史。
一、“新妇女历史”的生活场
王安忆一直试图探寻城市生活的真实性,找到人在城市里最基本最有民间稳定性的因素。《长恨歌》是她在心灵世界探索的一个阶段,它一方面继续回避现实世界的主流政治文化的纷扰,一方面淡化知识分子的个人精神世界。它更多地呈现一种普泛的世俗情怀和民间视角,让自己和读者一同在王琦瑶素淡的色彩中,洇染城市里绰约的昔日情怀,从而略感其民间的自然生态。对民间生活的关注,自古以来就没有中断过,只不过时隐时现;对民间社会中女人群体的关注也如此。从《诗经》到南北朝吴声西曲,再到明清三言二拍和《聊斋志异》、《金瓶梅》,无不充盈着民间女子的悲欢笑泪。青楼市井、画船里弄都具有很强的故事性和传奇性因素。至于现当代小说重寻民间价值,无非是想找到一种叙事的历史依据和传统的民间文化精神,以此来亲和民间、弱化文学的工具意识。沈从文、汪曾祺、莫言、张炜、李锐、余华等都在这方面下功夫,并且都取得了瞩目的成就。王安忆也极力触摸民间这块土地,不过,她的民间视角不同他人。小说《长恨歌》从城市民间妇女的角度出发,观察女子纷纭而单调的审美文化空间。用基尔达·勒奈的话来说,妇女由文化所决定,在心理上已经内在化的边缘地位使她们的历史经验完全不同于男人们,因此把妇女写进历史,也许更多地意味着传统的关于“历史”的定义本身需要有所改变。女性主义学者朱迪思·劳德·牛顿引述勒奈的话之后,在《历史一如既往?女性主义和新历史主义》一文中说,“新妇女历史”开始与社会历史携手改变“历史”,使下述因素成为人们注意的中心,即再现角色的规定、观念、价值、心理以及主体性的构造。[1](P204)《长恨歌》暗合了“新妇女历史”的构造原则,这正是王安忆与现当代男性作家的相异之处。
从标题上看,我们很容易联想到白居易的诗歌《长恨歌》。两者之间有没有主观上某种对应关系,我们不得而知。但对比古今两个同题文本,隐约可见某种历史的反讽意味。白居易的《长恨歌》主旨虽有多种观点,但是最起码是在正统的历史叙述语境中,显露一段非比寻常的爱情故事,进而阐释一种胸臆。王安忆的《长恨歌》则以一个女人和多个男人的情感迁移搭建故事的结构框架,至于其情感意义则再平常不过了。从王琦瑶的情感经历上,看不出传统的诸如借人物悲欢叙写历史兴亡之感的意义。小说将人物的悲欢平静化甚至故意隐去,将四十年历史变迁中的政治叙事消解。在这之前,新时期文学发展中,出现过伤痕、改革、反思、寻根、新写实等思潮。这些思潮影响下的作品,绝大多数自持精英立场,高举精神救赎的大旗。王安忆本人也有过类似的作品,如《小鲍庄》,但很快在《叔叔的故事》中颠覆,转向民间世界,以超然物外的姿态观察和思索城市生活的历史。白居易《长恨歌》里的经典爱情在王安忆笔下稀释成哀而不伤的怀旧气氛。读完《长恨歌》,平民化的历史感自然产生,泛政治化的历史感则渐次消除。这不能不说是一个独特的民间视角下的上海春秋。即便是主流政治喧声沸腾、江山易主的紧要处,小说也无动于衷,轻描淡写一番,只将它视作小说叙事脉落的提示。这似乎不经意间透露新历史主义的影子。“当大叙事走到尽头时,就要用老照片来代表个人回忆,或某个集体家庭的回忆,用这种办法来对付国家、民族的大叙事。”[2](P136)
《长恨歌》以王琦瑶为中心,辐射周边的芸芸凡夫俗女,重温上海的旧梦与新梦,实现普通市民阶层的民间梦幻。王安忆的新诗学有一条是:不要特殊环境、特殊人物。《长恨歌》忠实地实践着自己的宣言。作者放弃了恩格斯的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的观点,代之以类型人物来反映世界,以类型环境来布置人物活动的舞台。如开篇关于弄堂闺阁的描绘与议论,只不过以自然手法从各个角度、各种感官出发,如实地再现出来,借以体现一种自然的原生态,仿佛城市仅仅是市民演绎日常杂碎生活的场景。我们丝毫看不出这些景物有着某种勾连重大社会意义的企图,正如叙述者在文本中对弄堂的评议:
上海弄堂的感动来自于最为日常的情景,这感动不是云水激荡的,而是一点一点累积起来。这是有烟火人气的感动。那一条条一排排的里巷,流动着一些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东西,东西不是什么大东西,但琐琐细细,聚沙也能成塔的,那是和历史这类概念无关,连野史都难称上,只能叫做流言的那种……在这城市的街道灯光辉煌的时候,弄堂里通常只在拐角上有一盏灯,带着最寻常的铁罩,罩上生着锈,莹着灰尘,灯光是昏昏黄黄,下面有一些烟雾般的东西滋生和蔓延,这就是酝酿流言的时候。[3](P6~7)
上海的弄堂形形种种,声色各异。小说不惜繁复之笔,皴染弄堂,提供一片城市里的原始森林,让笔下的小姐和先生们自由来去,体验城市繁华烟云迷漫中的边缘生活。粗略一看,小说的环境设置颇同雨果的《巴黎圣母院》。雨果在《巴黎圣母院》里不惜重笔描绘巴黎盛景,特别是其无与伦比的建筑风格,通过描摹巴黎建筑特色,渗透自己的创作主张:现实主义氛围中缭绕着浪漫主义的气息,在美学对照原则下凸现人物性格的变化。《长恨歌》里的弄堂、闺阁、片厂、邬桥、爱丽丝公寓、平安里都是旧时代的建筑类型,它们历经风雨,冷看世间云卷云舒,固守着自己的民间特色。它们是上海市民梦幻人生的集散地,却并不像《巴黎圣母院》中的巴黎建筑那样潜藏特殊的政治文化意蕴。如果有的话,那就是体现王安忆的诗学原则:不要特殊环境。
二、沪上淑媛的民间生态
在这样旧时代气息弥漫的环境里,小说以细节生活呈示一个城市的精神,而担当主角的是女性。作品里的男性都是作为普通市民的一个,而非社会分析派小说里的男性样,担纲重大的政治经济文化层面的变化。李主任是王琦瑶第一位情人,也是政治身份色彩最浓的一个。但小说抛开他的这一身份,侧重写他作为王琦瑶眼中的情人身份,至于他如何左右时局,在政治舞台上纵横驰骋,小说几乎未明提,也不加褒贬。那位导演的共产党员身份,也显得平民化,读者无从知道他作为地下共产党员的传奇色彩。二十世纪国共两党之间的激烈较量,并未去着墨,文中只以李主任的结局暗示时局的转变:“一架北平至上海的飞机坠毁,罹难名单上有位叫张秉良的成年男性,其实是李主任的化名。”[3](P123)这句话结束了王琦瑶光荣的梦想时代,开启人们回望日益阑珊的旧时灯火的时代。时序更替的外部轰鸣,依旧很难波及这一类型的市民。小说里的男女闪烁在王琦瑶的闺房里,享受着麻将与瓜子,消磨着沉闷的午后和白炽灯下的夜晚,聊着街头的风景和里弄的传闻。这里没有操着革命话语的权威者,也没人向往革命热情笼罩下的政治生活,甚至连投身主流政治的蒋丽莉内心深处依然俗情不泯,她对生活于边缘的程先生至死情有独钟。可见,只有民间的俗世情缘才最为让人难以释怀。《长恨歌》放弃变幻莫测的男性城市,预设了一个相对稳定而且绵长的女性城市。它褪尽了金戈铁马的剧情,留下的是依稀昨日之歌,岁月蹉跎却总是有迹可寻。
王琦瑶是上海弄堂里走出来的上海小姐,有过被誉为“沪上淑媛”的辉煌时刻,但她实在不算典型。因为按照恩格斯的解释,典型人物体现着艺术的真实,使文本整体上闪耀着社会历史发展的本质力量和必然趋势。她最多代表上海女性的一类,似乎按部就班地走着上海女性走过的或期望走过的路,她的存在意义在于不断地复活民间性城市记忆。世事沧桑,纵有万种风情,总被雨打风吹去。城市里的生活就像流行服饰,轮番上阵,几度沉浮。对于时尚,王琦瑶已有多年的经验。她知道,这些过时的样式,再过些时候又变成新样式。她知道再怎么千变万化,穿衣总是一个领两个袖,你能变出两个领三个袖吗?总之,样式就是那么几种,依次担纲时尚而已。这就是时尚的规律,是根据循环论的法则。她总是觉着有时循环的周期过长了,纵然有心等,年纪却不能等了。这样一位小姐只不过像流行的服饰,可以穿在任何一位城市民间闺房的小姐的身上。
可见,王琦瑶是时代的见证人,却不是时代的弄潮儿,像她这样的类型人物,绝非仅有。蒋丽莉、吴佩珍是她的同辈人,做着同样的梦,只不过各自的实现程度不同。严师母是上一代,同样能看到王琦瑶的身影。张永红是下一代,却和她最是知交,因为同属一种小姐类型。严师母和张永红其实都是上海弄堂里的小姐,并无多大的差别,她们一起构成这类小姐的生命历程的三个阶段,我们完全可以互现她们的生活世界。王安忆说:“上海这个城市很奇怪,它固然华丽,但真正它的主人,是在这个华丽的蕊子里面的,未必参与这种华丽。我觉得他们特别奇特,什么都见过,但他们可能过的完全是另外一种生活,不像《长恨歌》里的王琦瑶。在上海浮光掠影的那些东西都是泡沫,就是因为底下这么一种扎扎实实的、非常琐细日常的人生,才可能使他们的生活蒸腾出这样的奇光异色。”[4]小说只写类型化人物,就无须追求人物语言的个性化,类型化人物用不着以个性化语言来塑造。所以,小说不用太多地强调某个人物的话语。这就使得阅读过程中产生一种舒徐迂缓的氛围,仿佛言说者自己也在旁听一段话语,叙述者与人物在语言风格上较好地统一,整体上保持讲述类型化人物故事的笔势与情调。这也体现了自然民间生活的切入视角。
三、历史景观的艺术呈现
正因为采用民间视角,《长恨歌》没有刻意地宣扬庙堂文学的精神;同时,也绝无商业化的趣味。实际上,小说的审美趣味仍然继承了作者以往的原则。“习惯了故事生动和人物性格鲜明的读者会抱怨王安忆的小说越来越难读,长篇累牍的议论越来越缺乏吸引力;甚至连一些专业评论家与文体研究者对王安忆的作品也失掉了耐心。专家们宁愿认可这些作品的档次很高,却对它们的艺术趣味保持怀疑。”[5](P57)《长恨歌》拒绝了趣味主义,也拒绝了中国政治高层和大众共同审美习惯的现实主义传统。所以,王安忆在践约着个性化的叙事道路。这条道路是她一以贯之的选择。打开《长恨歌》,无论写景、叙事,还是议论,都是用尽华丽繁琐,意象奇特,仿佛古典主义再现光亮。这种语言另外充满了思辩意味,一街一隅,甚至一砖一瓦,都少不了一番议论。如此语言风格,一方面,有助于弥补作者企图物化一种精神的不足;另一方面,稍稍损害了民间大地的根,使小说语言脱离人间烟火。当然,这是一个矛盾,既要追求小说的民间立场,又要摒弃传统的现实主义,还要远离热闹的商业运作的诱惑,确实困难重重。不过,《长恨歌》比起王安忆以往的作品来,语言的贵族化与人物的市民化之间,更少不和谐的音符。这主要是因为作品营造出一种寻梦和忆梦的氛围,与景物、场面、环境相结合,构成特定的城市小姐的生活意境和情境,体现了作家的创作个性和审美意向,调节着作品的情调。
小说如同—篇篇连缀的怀想散文,似乎毫不在意小说的情节结构。如果要从《长恨歌》里发现关于小说技巧之类的奥秘,那只能是徒劳。作者声称小说只是一种精神的漫游。当然,与台湾作家李敖的《北京法源寺》有着距离,李敖走进了精神漫游的极端。在《北京法源寺》里叙述者是小说人物的代言人,整篇都是借人物之口表述作者本人的历史识评。《长恨歌》虽然有大量的评议,却并未肢解小说的要义,仍然有着小说味,只不过将小说散文化,不很关注小说起承转合,跌宕起伏。这好像有益于表白一种无痕岁月的流逝,传达一种城市里远离中心政治的女性人群的最原初的生活本相。只要看看各章节的标题,就可感受到时浓时淡的生活气氛。“照片、沪上淑媛、爱丽丝公寓、牌友、下午茶、围炉夜话”,从这些标题中,散发出一种氤氲的意趣,萧散又微带些惆怅,“上面写满的是时间的字样,日积月累的光阴的残骸”,令人留连追忆,尽管可以嗅出空气中袭来的重重霉味,但正是在这样的特定场景里,生存着—批无关风云的自然人群。以散文笔法结构小说的方法并无新意,《长恨歌》运用这种笔法的用意也只是为了更好地制造一种与小说主旨吻合的情韵,达到言语、形象、意义的统一。人生世事转移,确如小说情节结构,波澜起伏,欲海无边,岁月无情。但光阴流逝,带不走生活本身的散漫与凝滞。不同时代有着共同的生活理想与情怀,可能这就是民间力量的所在。由此可见,民间并不是仅存在于乡村,如同寻根文学样曾被人们一度将民间的根定位在穷乡僻壤;其实,无论山村还是繁华的都市,都流宕着民间的脉脉温情。这温情显现的方式气象万千,其散漫的神韵却经久不变。《长恨歌》不动声色地昭显了民间生活的真实意义。
民间自有民间的生活方式和思维方式。以王琦瑶为中心的上海小姐们追逐生活时尚,却对政治时尚视而不见。她们的思维习惯大多局限于小我的天地里,任凭时势动荡,也无风雨也无晴。小说隐略时代局势投射在小姐们身上的阴影与悲凉,将生活的苦痛化作一缕轻烟,仿佛留下的就是曾经拥有的虚荣。这幻觉般的盛誉,大概也是王琦瑶们的生存支柱或者说是小姐们最后的希望。王琦瑶,一个几乎被时代遗忘的女人,几乎割断了与时代洪流的联系,能够在红色年代里蛰居几十年,完全是因为上海这座现代中国的商业城市中的民间社会的庇护。这是一个完全不同于主流话语中的女性。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中,子君、林道静、莎菲、蘩漪、章静等“现代知识女性”系列人物都是激情动荡,为自己的个性自由和人生出路慨然前行;而江姐、水生嫂则是代表着最符合主流话语的社会生活。王琦瑶更像湘西山村里的翠翠、三三,保持着女人狭小的生活天地,她走的是一条古老的女人之路,像历史上所有薄命红颜一样。她向往着富贵和安闲的生活,盲目地把希望寄予男人,然而她又总是错过一切机缘。她是一个按照市民的生存理念走完自己一生的特殊人物,通过她的命运,作家完成了一个对传统文化精神、形象谱系与美学理念的修复,复活了一个古老的市民社会,一个从白居易诗里延伸下来的感人母题,一个永恒的悲剧美学理念。从林道静到王琦瑶,之所以会发生如此大的转折与对比,根本在于从主流到民间的观念变化。
《长恨歌》里叙述人并不和小说人物相对应,这就使小说人物不致承载太多理念的东西。王琦瑶等人的所思所感亦非完全对应着叙述者的心理活动。她们的意识活动没有什么重大社会内涵,却足以呈现上海小姐们历经四十年的时间冲涮而不变的意识内容。这共同的意识内容和表达方式也是一种城市里的民间类型。如第一部中,王琦瑶、蒋丽莉、程先生一起进了电影院:
他们三人的坐法是:王琦瑶和程先生坐两头,蒋丽莉坐中间。其实坐两头的往往有干系,坐中间的那一个,虽是两头都靠,实际两边都无涉,是作隔离,还作桥梁的。王琦瑶请程先生吃橄榄,由蒋丽莉传递;有费解的台词也由程先生翻译给蒋丽莉,再传给王琦瑶。看电影时,王琦瑶的手始终拉着蒋丽莉的手,就像联合起来孤立程先生;程先生的殷勤却一半对一半,表示一视同仁,蒋丽莉还走一个障眼法……程先生伏在她腮边低语,虽是说给王琦瑶的话,却句句先入她的耳。[3](P71)
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末的上海,应该是个摩登时代,自由婚恋之风正炽。十里洋场流行着颇多的浪漫宣言。但是,真正那些市民大众,绝大部分还是乡村青年男女样,遮遮掩掩,欲露未露,保留着中国传统的那份矜持。小说叙写这样的意识,未加以什么主观的褒抑,只做男女意识的纠葛、暗示。哪怕李主任与王琦瑶的暖昧关系,也未掀起大的波澜,相反成为城市市民潜意识里的向往。王安忆抓住普通市民的恒常心理,撇开沉重的反封建意识之类的叙事主题,状写那略带苦涩的民间恋情。再看第二部王琦瑶与康明逊、萨沙之间的关系。康明逊与王琦瑶同居,却不负责任,逃之夭夭,王琦瑶尽管偶尔含泪笑对现实,但也没有太大的哀婉。萨沙被王琦瑶牵扯进圈套,无辜地承担做父亲的责任,虽有片刻的委屈,却也很快若无其事。如此顺其自然的心态,极似淳朴的乡间情怀,说不清是原始还是现代的生活面貌。总之,小说里的城市小姐、先生们都未荡尽都市文明熏染下的内心最本真的思维习惯。
四、对生活记忆的理解和解释
有人说,王安忆继承了张爱玲的衣钵,大概两者都写上海旧貌、旧人,这方面有共同点。关注城市,却不关注人类的温情,这是张爱玲。她的小说有禁不住的冷漠,她用冷漠中夹带着嘲讽的笔触表现人生的境遇,揭露都市生活中人性内在的自私和冷酷无情,而她的冷酷也正是来源于此。张爱玲是一个冷峻到了极点的作家,这种“冷”也演化成了苍凉,促使她把人生看得太透,透至让人打寒噤的程度。在张爱玲的小说中时常会感受到透骨的凉意,它不是一下子骤然袭来,而是缓慢的,一寸寸的向你浸透,即便是小说已然读完,那种冰冷的气韵还萦绕在周围,仿佛在一瞬间眼中的色彩已经全部凋零,只余下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的感觉,实际在她笔下有的只是无止境的悲凉而已。但《长恨歌》具有更多的人间情怀,无论是日常人生的遭际,还是最终无言的结局,字里行间都浸润着一份关爱。王琦瑶的命运似乎从一开始就牢牢地牵扯在自己的掌心里,每一步都是照着既定的意图去走,每一个意图从表层看都是成功的,但当生命进行到最后一秒,那些曾经绚烂的海潮逐渐褪去,露出沙砾岩石的残骸时,她才发现所有的争取都不过是昙花一现,自己的结局早在四十年前,在迈出决定人生的第一步就已经被预言过了:一间三面是墙的房间里,有一张大床,一个女人横陈床上,头顶上的一盏电灯摇曳不停,在三面墙壁上投下水波般的光影,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静,于是想起自己过去的漫漫长路以及那些正在被渐渐淡忘的影子:
她这才明白,这床上的女人就是她自己,死于他杀。然后灭了,堕入黑暗。再有两三个钟点,鸽群就要起飞了。鸽子从它们的巢里弹射上天空时,在她的窗帘上掠过矫健的身影。对面盆里的夹竹桃开花,花草的又一季枯荣拉开了帷幕。[3](P384)
大约从《69届初中生》开始,王安忆的许多作品都带有时间叙写的味道,着重描叙个体或群体的生命轨迹,势必寻找这些生命轨迹所包含的生存秘密。她的作品总有一种摆脱不了的宿命的意味,偶然、预感、征兆、暗示、秘密、命运与无奈等经常出现在这些作品中。《长恨歌》也不例外。宿命的意味具有双重效果,一方面,增加了小说对历史前进论的怀疑,保持了民间对生活的惯常看法;另一方面,距离现代城市文明太远,无疑削弱了小说的现实性,有点架空生活土壤的倾向,也自然使小说的民间视角抽象化。然而,比起张爱玲,王安忆还是能够认识到:“我们都是血肉之躯,无术分身,我们只能在时间和空间中占据一个位置,拥有两种现实谈何容易。有时候,我有一种将自己掏空的感觉,我在一种现实中培养积蓄的情感浇铸了这一种现实,在那一种现实里,我便空空荡荡。”[6](P104)因此,小说让王琦瑶的生活从头至尾都似一幕轰轰烈烈上演的剧目,五彩缤纷过后依旧归于沉寂,开幕与落幕总是让人瞧着酸楚。虽然有着宿命意识,却仍然有自己的追求,这就更加贴近百姓真实愿望,成为大众身边现实生活的一个范例。从知识分子个体的精神探索出发,王安忆渐渐走向生活的真实空间。从一种现实转入另一种现实是需要过渡的。《长恨歌》当属过渡性的小说作品。至于稍后出版的《富萍》则更注重日常生活的描绘,尽管它仍然存留着以往的诸多痕迹,却是王安忆对自己的又一次否定与超越。“《长恨歌》是体现出强烈的城市民间倾向的小说的典范之作,它用极优美和哀伤的笔触,复活了一个逝去时代的城市的民间记忆。”[7](P60)城市民间曾被主流政治话语阉割,游离于本义之外。作品的民间人物被赋予鲜明的社会政治身份,以表现某种社会观念。它也曾走向另一个极端,叙事与商业时代文化经营方式链接,不做生存意义的追寻。《长恨歌》却把握住“民间”的真义,找到知识分子责任意识和民间精神的契合点:民间的那种自由自在、散漫而富有活力的生活方式。
透视中国文学史,我们感觉到,流传至今的作品绝大多数都在承担知识分子人文传统固守的责任和使命。比如在鲁迅先生的小说叙事中,对传统的道德承担显然要比日常言说的理性态度复杂得多,即使是对温情的咀嚼也包含着传统伦理的影子。[8](P64)至于俗世的情缘,一般来说多遭冷遇。前些年有些学者提出庙堂文学、广场文学和民间文学的分野,无疑为我们更宏观地整合中国文学史及梳理文学史观念有很大的借鉴意义,特别是对所谓民间文化形态、民间理想主义、无名和潜在的处于底层边缘的作品,能够更好地挖掘这个有着独特文化意蕴的公共空间。然而,如果这样去理解《长恨歌》的民间性,那么从中映射出来的城市景观可能仍然不是王安忆心中所想;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解读《长恨歌》里构造出来的“新妇女历史”景观,这些景观“并不只是某种已经远去的过去的一种证据,而是一种记忆的持续,它可以成为我们世界的一部分,并使其表达的内容向理解者和解释者直接地表达出来”[9](P51)。毫无疑问,王琦瑶在上海弄堂的生活,也是关于人类经验的记忆和持续,是人类精神世界的一部分,是所谓历史面貌的一个侧影。至于小说的意义,归结起来可以说,阅读小说《长恨歌》就是在重新理解和解释这种生活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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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李建盛.理解事件与文本意义——文学诠释学[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2.
The Landscape of"New Women History"inEverlasting RegretWritten by Wang Anyi
ZHANG Wen-hao1,YU Xiang-yun2
(1.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Changchun Normal University,Changchun 130032,China;
2.School of Literature,Art and Media,Anhui University of Finance and Economic,Bengbu 233030,China)
Folk life with overpowering vitality energy which is a natural culture landscape stays away from the mainstream discourse,and stretches along the historical changes.From the poetics principle of Wang Anyi,we can feel that folk tone drenched the text essential constituent such as characters,narrator,semantic connotation.The folk tone seemingly shows that the writer gradually changes her intellectual elites stand and explains aesthetic culture of city life from folk view angles.Wang Anyi strive to step into the primordial ecosystem of city in order to unravel some stable factors of folk life and trace out a landscape of new women history.
Wang Anyi;EverlastingRegret;folk tone;new women history
I206
ADOI10.3969/j.issn.1671-1653.2011.03.011
1671-1653(2011)03-0062-06
2011-03-18
张文浩(1973-),男,江西于都人,长春师范学院汉语言文学学院讲师,博士,主要从事中国文学理论和传统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