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信仰对女娲形象的双重演绎
2011-08-15常玉荣何石妹侯艳娜
常玉荣,何石妹,侯艳娜
(河北工程大学文学院,河北 邯郸056038)
民间信仰对女娲形象的双重演绎
常玉荣,何石妹,侯艳娜
(河北工程大学文学院,河北 邯郸056038)
在远古神话中,女娲创造世界、孕育人类,是一副大神的气派,而在后世驳杂的民间信仰中,女娲形象又被重新演绎塑造。民间信仰的世俗性与神圣性的复杂扭结造成了女娲形象双重演绎过程,一方面将女娲由远古神祇演绎为人类慈祥的母亲,充满了人间烟火气;另一方面女娲又被赋予无所不能的神力,成为万人敬仰的大神。这是一个交叉式的双向互动,其复杂性是和民间信仰的混沌性共生的。女娲在民间的这种存在方式最终决定了女娲文化信仰现存状态和未来演变的流向,这对于民间女娲文化信仰的传承与发展有着重要的意义。
女娲形象;民间信仰;大母神;双重演绎
女娲作为原始信仰时期产生的女性祖先神,一直是中国民间社会最重要的俗神之一。民间信众对于女娲的朝拜从来没有真正停止过,善男信女们在中国诸多的女娲圣地,以不同方式献出对她的虔诚信仰。民间女娲信仰的繁盛成为学界重要的关注领域。世俗性与神圣性的复杂扭结是民间信仰的主要特征,它注定了当世的民间女娲信仰从本质上有别于先民的女娲崇拜。这种差异性使得民间信仰中的女娲完成了一个双向的被塑造过程。
一、走下神坛的女娲:从大母神[1]到“老奶奶”
在先民的神话中,女娲是作为大母神的形象被塑造的。女娲首先是人类的创造者。人们熟知的“抟土造人”的神话,记载于汉末应劭的《风俗通义》。《太平御览》卷七八引《风俗通》:“俗说天地开辟,未有人民,女娲抟黄土作人,剧务,力不暇供,乃引绳縆于泥中,举以为人。故富贵贤知者,黄土人也。贫贱凡庸者,引縆人也。”抛开后世记载神话的诸多因素的渗透,有一点是可以明确的,即女娲在天地开辟未有人民时,创造了人类,她是华夏子孙共同的母亲。
女娲的神绩还远不止这些,在更早的文献中,还有女娲化生人类和宇宙的记载。《山海经·大荒西经》中记载有:“有神十人,名曰女娲之肠,化为神,处栗广之野,横道而处。”晋郭璞注:“女娲,古神女而帝者,人面蛇身,一日中七十变。”这样的记载大致说清了女娲的身份,即“古神女而帝”。其主要的功绩就是造人。造人的方式是“化”。有十个神人是由女娲的肠化来的。而郭璞的注释提到了“一日中七十变”。与之记载相似的文献是汉《淮南子》,《淮南子·说林篇》:“黄帝生阴阳,上骈生耳目,桑林生臂手,此娲所以七十化也。”东汉许慎的《说文解字》中“娲,古之神圣女,化万物者也。”由这个记载可以看出女娲不仅是人类的创造者,还是万物的创造者。“七十变”是在“化万物”,“化”,按袁珂的解释就是“孕育”、“化生”的意思。
神话对于先民的意义也不同于现代人,对其而言,犹如列维·布留尔所说的,“神话则是原始民族的圣经故事。”[2](P437)神话对于先民的意义等同于圣经对于基督徒的意义,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这种虔诚的信仰,对神话的绝对崇信,不断强化着女娲大母神形象。在先民看来,女娲作为大神,是无条件存在的,是先于世界万物存在的。她无所不在、无所不能,享有至高无上的神圣地位。女娲的大母神身份在先民的神话讲述中虽然模糊,但却是神圣的。
也正因为女娲的尊崇的大母神身份,民间对其信仰至今不衰,且更有繁盛之势。但是民间信仰不同于先民对于女娲的信仰,在百姓的心目中,女娲渐渐远离神秘而又至高无上的大神地位,人间烟火气越来越重,逐渐变成了一位美丽可爱、情感细腻丰富的人间女子。百姓出于敬爱,亲切地叫她“老奶奶”。
在女娲信仰浓厚的涉县地区,流传着女娲埋绣鞋占地的传说。相传中皇山是女娲炼石补天的地方,话说女娲在中皇山补天之后,受到玉皇大帝的封赏,被封为娲皇圣母。女娲很是感动,决定重回人间,保护苍生,延续种族。可是回到中皇山时,发现中皇山腰插着一把剑。女娲想,谁把中皇山给占了。于是她在插剑的地方埋了一只绣鞋。修建庙宇的时候,女娲和成汤王发生争执。成汤王说是他先占下的地,有剑为证。女娲说,你看看下面有我补天后埋得一只绣鞋。后来果然看到了这只绣鞋,成汤王只好很不情愿地将中皇山让给女娲。[3](P10)这个传说中的“老奶奶”让人忍俊不禁,为了自己喜欢的东西,会激动、会与人争执,“抢地盘”,并以自己的智慧赢得了胜利。
其实在涉县中皇山的娲皇宫里,老百姓也同样按照,一个女人应有的生活来安排女娲的饮食起居。在这里,女娲同人一样穿衣吃饭睡觉、有宫殿有坐骑;娲皇宫还专门建有梳妆楼,顾名思义,就是女娲梳妆打扮的地方。楼内的女娲像颇像个人间爱美的女子,含情多姿,手抚秀发,正在梳头。其左侧的梳妆台上摆放着镜子、梳头匣、胭脂盒等梳妆用品。在这里,女娲宛然是一个在下界安家、幸福生活的人间女子。
在民间信仰中,女娲的形象已经不再是神话中面目模糊的大神,而是聪明美丽可爱的“老奶奶”。民间信仰的世俗化一面,使得女娲不断接近人间,人间烟火气越来越浓,人性也越加丰富,女娲作为“人”的形象逐渐清晰丰满起来。女娲由“神”到“人”的形象转变就愈发使得百姓觉得“老奶奶”的亲切,越愿意信任依赖她。这种依赖感让本就是大母神的女娲化身为庇佑子孙的“万能神”,尽心来满足人们多方面的功利诉求。
二、多功利性诉求:慈祥“老奶奶”成为“万能神”
乌丙安在其著作《中国民间信仰》中指出民间信仰的多功利性,这种功利性的表现之一就是“人们根据功利的需求,强行给他们崇拜的神灵增加职司方面。”[4](P9)慈祥“老奶奶”成为“万能神”就是这种多功利性的典型体现。
(一)“送子娘娘”:护命保生的生殖神
当年女娲抟土造人,创造了人类,成为始祖母,民间也就顺理成章地将女娲看成了生殖神。女娲本人,虽然不再抟土造人或挥泥点成人,但也不是高枕无忧,总是惦念着天下苍生的苦乐,关心着人间的悲欢离合。哪家人久婚不育,哪家膝下缺子少女,孤老寡弱,她都历历在目。于是,她改作送子娘娘,凡对一世行善、尽孝之人,都送子偿报,使之门旺族盛,香火不断;孩子出生后,还可以把孩子的生辰八字祷告于女娲,求得一块长命锁戴在孩子的脖子上,让孩子在女娲保佑下成长。河北涉县就流传着“女娲送子”的传说:传说秦家庄的秦老汉夫妇年近四十无子,求女娲赐子,给个蛤蟆蝌蚪也行。女娲赐给了他们一个貌似丑陋像蛤蟆,实则貌比潘安,才学出众的俊朗少年,这少年还娶了一位貌美的千金小姐,最后过着幸福的生活。[3](P19)
(二)家园庇佑:消灾祛难的子孙保护神
人所共知的炼石补天神话是女娲重要的文化英雄神格,体现了女娲拯救人类、保护子孙平安生活的献身精神。《淮南子·览冥篇》:“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火爁炎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猛兽食颛民,鸷鸟攫老弱。于是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斩鳌足以立四极,杀黑龙以济冀州,积芦灰以止淫水。”天漏了女娲娘娘会修补,斩黑龙拯救苍生。无论人们遇到什么灾难,女娲都会挺身而出,成为消灾祛难的子孙保护神。在抗战年代,当地更是流传着众多老奶奶显灵保佑百姓躲过鬼子杀戮抢劫的传说。
(三)创始社会:子女幸福生活的建设者
除了创造与保护人类,女娲还为人们做了许多事情。在文献记载和民间传说中,她造六畜,制笙皇,作高禖,定寿数,规划制订了人类社会秩序。
文献《癸巳存稿》卷十一记载了女娲造六畜的功绩:“正月一日为鸡,二日为狗,三日为羊,四日为猪,五日为牛,六日为马……”。涉县当地传说女娲创造了人类,可是人间的东西不够吃。玉帝把天上的很多动物放到人间来养。人兽之间经常因为食物发生冲突。于是女娲就用泥造了鸡狗羊猪牛马。自打有了六畜,人们不仅有了充足的食物,还能帮人干活。自此,六畜就和人类相伴相生,共同生活到今天。
作于秦末汉初的《世本》当中记载“女娲作笙簧。”河北涉县也有女娲造笙簧传说。传说女娲创造了众多的人类,让他们相亲相爱结为夫妻。青年男女寻找自己如意情人,谈情说爱时总是要唱歌的,可是人的嗓子不如鸟儿好听。女娲就想着给人间制造一种东西,能够发出比鸟儿还动听的声音。为了这件事女娲费尽了心机,还是没有想出好主意。后来雷神爷爷从天上拿了一个小葫芦,送给她。女娲就用这个葫芦制成了第一个笙簧。女娲教给人们制作笙簧和吹奏的技法。人们求爱不仅可以唱歌,还可以吹奏笙簧,人们的生活更快乐幸福了。[3](P6)
除此之外,《风俗通义》记载了女娲作高禖的功绩:“女娲……为女婚姻、置行禖,自此始。”在河北中南一带还流传着女娲定寿数的故事。相传女娲把人和六畜造出来之后,他们不知道自己寿命有多大,吃些啥,做些啥,都来问女娲。女娲就安排它们分别活多少年,干什么活,这才安排下人间的生活秩序。
(四)道德训诫:教子女清白做人的家长
在河北涉县,许多人会相信做了坏事是得不到女娲娘娘的护佑的,道德败坏的人连去朝顶仪式上祭拜女娲的资格都没有。因此,能否得到女娲娘娘的肯定,成为人们道德判断的准则。在河南西华县一群妇女还找到女娲,寻找破坏龙王神像的凶手。[5](P154)女娲对于人们的行为,有积极地鼓励、有消极地惩戒、还有严厉地审判。在人们的深层心理积淀中,女娲已经成为教子女清白做人的家长。民间信仰独特性也许就在于此,其世俗性的特质让远古大神变成了慈祥“老奶奶”,“老奶奶”又化身为有求必应,处处显灵的“天地全神”,这其中民间信仰的多功利性是其转变的关键推动力;不仅如此,其神圣性的一面又让女娲荣登民间祭坛,成为至善至美的“天地全神”(其中也存在特例,例如甘肃秦安县陇城乡就把女娲看作“人文祖先”,没有太多的功利诉求)。
三、荣登民间祭坛的女娲:至善至美的“天地全神”
民间信仰的神圣性将女娲演绎成至善至美的“天地全神”,重新恢复了女娲的神性光辉,女娲被看作本领最大、品德最美的老奶奶。这里需要指出的是,民间祭坛不同于原始先民的神坛,因此,被百姓推上民间祭坛的女娲,其神性也就不同于原始宗教时期的神性。正如上文提到的,女娲作为先民心目中先于万物存在的大神,是需要无条件信仰的人类祖先。但是,在民间信众心中,作为“天地全神”的女娲,其神性内涵更多的是为百姓办事的“能力”,女娲为民间所作的事越来越多,其神性就越大,直至成为“天地全神”。民间大众对于女娲的崇信也来自于女娲的办事能力强,能给百姓带来更多的祥瑞。这也是女娲荣登民间祭坛的真正原因。
(一)本领最大
在百姓的心目中,女娲的本领是最大的,无所不能;甚至在近代,也有关于描述女娲神力的传说:在抗日战争时期,战士们在山里遇到敌人,是“老奶奶”带领战士们度过了难关。这样的讲述使得人们愈加相信,女娲无所不能,可以解决人们社会生活的种种问题;甚至和女娲娘娘相关的事物,也有了神力。例如在涉县,女娲娘娘当年补天剩下的石头被当做圣物供奉起来,治病驱邪、祈骧纳福。“有事拜女娲”成了涉县地区众多女娲信徒的惯常行为。涉县每年三月都要举行民间祭拜女娲的朝顶仪式,前来祭拜女娲的不少是为求子而来,但也有很多人是为了其他事情,像祈求消灾治病、升官发财乃至诉冤陈情等等。可以说,女娲的神力参与到了当地百姓生活的方方面面。
(二)品德最美
民间对神仙的态度是十分复杂的,他们有时敬畏地祭拜,有时又苛刻地埋怨,有时虔诚地颂扬,有时又戏谑地调侃。在涉县就有许多神仙的“轶事”。例如“倒坐三官”的传说:三个兄弟因为为百姓做事,百姓要为他们盖庙。庙快完成的时候,老三去看,心想我要是能坐在中间,大哥的位置上多好。于是就坐在了上面,不想一坐起不来了,死在了那里。老二也去看,看老三占了大哥的位置,心想别让大哥占了我的位置,就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也起不来了。老大来了,非常生气,坐在了老三的位置上。老大气成了黑脸,老三做了大哥的位置惭愧地成了白脸,老二羞得成了红脸。这就是天官、地官、水官的由来。这个传说中,三位神仙也会在乎自己的座次,超越不了功利之心。还有“城隍爷枉法”的故事:嫂子丢了粉线袋,怀疑是小姑子偷了。两人前去请城隍爷断案,城隍爷因为收受了嫂子的贿赂,就徇私枉法,颠倒黑白,污蔑小姑偷了嫂子的针线[3](P183)。
由此可以看出,民间信仰常常把神人格化,这些神仙在老百姓的口中,和凡人一样有七情六欲,有道德瑕疵,被调侃和批判。但是,在涉县地区,女娲娘娘是一个完美的神,她虽然有情感有人性,但在道德上永远是完满的。城隍爷会徇私,但她会洞察是非、伸张正义;别的神仙会犯错,但她永远完美。更因为她是一位女神,一位母亲,就比别的神更宽容博爱。民间传说玉皇大帝下瘟疫到人间,是女娲娘娘同情老百姓,给人间送来了艾蒿趋灾避难。至今人们生了病,还会向女娲“拜药”。可以说在涉县,我们听不到任何关于女娲的负面信息,更多的是人祖奶奶乐善好施、慈悲为怀的故事。
民间之所以这样看待女娲,源于百姓对女娲信仰的虔诚。在涉县采风时,笔者曾问当地人这样的问题:如果人们向女娲许愿,但是愿望没有实现,人们会认为女娲不灵吗?被采访者陈水旺老先生说,有人如果向女娲许愿没有得到实现,人们认为是许愿者自身的问题,或归因于命运,或归因于许愿者的道德瑕疵;亦或是许愿者触犯了禁忌。总之人们都不会埋怨老奶奶,和老奶奶较劲儿。因此,女娲的存在是不容置疑的,女娲的信仰是不可动摇的。民间信仰的神圣性使得带有人间烟火气的女娲,在人们的虔诚的崇信中又荣登民间祭坛,成为无所不能,尽心尽力庇佑子女的大神。
民间信仰的世俗性与神圣性的复杂扭结造成了女娲形象双重演绎过程,一方面将女娲由远古神祇演绎为人类慈祥的母亲,充满了人间烟火气;另一方面女娲又被赋予无所不能的神力,成为万人敬仰的大神。这个双向的演绎过程不是线性展开的,不是先让女娲走下神坛,完成世俗化的过程,然后成为大神。它是一个交叉式的双向互动,其复杂性是和民间信仰的混沌性共生的,或者说,正是民间信仰的混沌性才造成了女娲民间形象的双重演绎过程。女娲在民间的这种存在方式最终决定了女娲文化现存状态和未来演变的流向,这对于民间女娲文化的传承与发展有着重要的意义。
[1]出自埃利希·诺伊曼著,李以洪译.大母神——原型分析[M].北京:东方出版社,1998.
[2]列维·布留尔.原始思维[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
[3]李亮,王福榜.女娲的传说[M].北京:大众文艺出版社,2000.
[4]乌丙安.中国民间信仰[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6.
[5]杨利慧.女娲溯源:女娲信仰起源地的再推测[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9.
The dual Interpretations of folk beliefs to the image of Nuwa
CHANG Yu-rong,HE Shi-mei,HOU Yan-na
(School of Arts,Hebei University of Engineering,Handan 056038,China)
The superior Nuwa in the myth,with the air of manito,creates the world and gestates life.But in the various impure folk beliefs,she is reshaped.The complex tangle of secularity and sanctity of folk beliefs leads to the process of dual interpretations to the image of Nuwa.On the one hand,Nuwa is shaped from an ancient goddess to an amiable mother,filled with the earthly air;On the other hand,she is endowed with omnipotent power and becomes much-adored manito.This is crossing two-way interaction and its complexity is interdependent with its chaos.The way of being of Nuwa in the folk finally determines the existing state and future evolution trend of Nuwa cultural beliefs,which is of great importance to the heritage and development of Nuwa cultural beliefs.
image of Nuwa;folk beliefs;great Mother;dual interpretations
I276.6
A
1673-9477(2011)04-0065-03
2011-10-09
2011年河北省社会科学发展研究课题(编号:201103011)
常玉荣(1974-),女,河北邯郸人,副教授,硕士,研究方向:文学与民俗学。
[责任编辑:王云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