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许三观卖血记》的叙述模式
2011-08-15张秀英
张秀英
(辽宁师范大学 文学院,辽宁 大连 116029)
论《许三观卖血记》的叙述模式
张秀英*
(辽宁师范大学 文学院,辽宁 大连 116029)
《许三观卖血记》成功运用重复叙述和对话叙述模式,其重复叙事不仅是小说架构的手段、构成细节的主要手法、刻划人物的重要方式,更是一种独有的国家民族命运的叩问方式,重复叙述模式强化了生命的主题意蕴与民族悲剧的社会底色。
余华;许三观卖血记;重复叙述;对话叙述
《许三观卖血记》作为余华转型期的作品,其故事情节简单,讲述一个叫许三观的小市民以卖血的方式化解生活中苦难和危机的故事。[1]余华在《许三观卖血记》中采用重复叙述和对话叙述的模式,使该小说充满了民间叙事的通俗质朴,有了看似平常实则蕴含着咀嚼不尽的审美韵味。
一、经典的重复叙述模式
其实对于平民来说,生活本来就是无数重复的叠加,所以当余华有意识地将这些重复多次地展现在读者眼前时,这种重复就变得更加意味深长,它成了构架文章主体、彰显文本主题和刻划小说人物的典型手段。
1.事件重复,突出主题
《许三观卖血记》中最显而易见的重复就是主题事件——“卖血”的重复。在整部小说中,卖血是贯穿整个故事最显要的线索。主人公许三观在七个不同的时期因七个不同目的先后共十二次卖血:第一次是由于好奇,并用这笔卖血钱结了婚;第二次是因为儿子一乐打坏了方铁匠儿子,家被抄了,为了把家赎回来,许三观被迫卖了血;第三次是许三观外遇后意外碰到龙根来城里卖血,结伴同去,顺便用这笔卖钱买了东西补偿被他占了便宜的林芬芳;第四次是三年自然灾害时为了能让吃了五十七天稀粥的家人吃上一顿好的;第五次是为了给下乡的一乐补充营养;第六次是为了二乐的前途请二乐的队长吃饭;第七到第十一次是为了给一乐筹钱治病;最后一次是在过上好日子的新时期,许三观头一次因为要实现自己“想吃一盘炒猪肝,想喝二两黄酒”的愿望去卖血,却遭到新血头侮辱,没有卖成血。
小民许三观一生的苦难几乎都是通过这十二次卖血来概括:从健硕的青少年,再到艰辛的中年,最后到垂垂的老年。每一次卖血都是对他生活的拯救。而许三观的卖血记也可以说是他的人生苦难史。七个不同目的先后共十二次卖血,将“卖血”主题重复叙述,其结果就是直面主题——生活的苦难。几乎每一次卖血,都暗示着许三观的生活面临着一个难关,而卖血是一种愚昧无知的求生手段,也成了这个生命个体战胜苦难的唯一选择,貌似自愿的一次次卖血掩盖的是百姓生活的无奈与辛酸。生活中的苦难一次又一次压榨出许三观的血液,而卖血换来的金钱反过来又艰难地推动泥泞中的生活车轮陷入新的苦难,生活——苦难——血——生活——苦难,这个重复的悲剧循环正是无数下层小民苦涩的生存智慧和生活方式。
为了生活,为了家人,小民许三观一次次的卖血行为就是抗争苦难的最真实的表现。按“存在主义的观点看,苦难不是别的,它是人类存在的基本状况,人类永远摆脱不了苦难。但人在面对苦难的同时又必须抗争苦难,否则就要被苦难所吞噬。人是在与苦难相处并抗争苦难中成长起来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苦难永远是人类存在的主题。”[2]许三观一次又一次的卖血使得他的生命在苦难与超越中不断得以升华。对于许三观来说,一次次卖掉的是血管里流淌着的摇钱树般的鲜血,但是在读者看来则是如同许三观一样的小民群体一次次面对着的人生苦难,一次次透露的无处申诉的无奈与辛酸。余华利用这一次次的重复,通过这种极致性的生存方式,表达了普通大众对苦难的承受勇气,展示出个体生命的坚韧力量。
伴随许三观因个人苦难而反复卖血,国家的苦难也反复地与之相应地发生:自然灾害、文革、上山下乡,等等。许三观卖血最频繁最痛苦的时期也是整个国家最艰难最动乱的时期。但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并没有因此就让许三观去承载社会——历史的宏大意义,尽管许三观的个人苦难史中也映现出政治的荒诞与社会的动乱,但却都是在许三观苦难史中顺其自然呈现出来的。余华就这样用主题重复的模式在搭建起全文的总体框架同时,也将人物的命运与国家的命运紧密结合在一起,将悲剧的命运主题推向更加深入的民族苦难。
2.多层重复,围绕主题
除了重复主题事件——卖血,作品中还存在着多个次主题重复的序列。在这部小说中余华对重复叙事的运用达到了一个高峰,作品中重复模式随处可见。
微观视角下,从“我叫许三观,我两个伯伯的儿子比我大,我在许家排行老三,所以我叫许三观”[1]23中可以推测他的哥哥们叫许一观、许二观;而许三观自己儿子的名字也是重复的:许一乐,许二乐,许三乐。一观二观三观,一乐二乐三乐,两代人又构成了新的重复。
中观视角下,许三观三个儿子的出生是以许玉兰一种独特的“骂”的叙事,表现生命的诞生。第一次生产时,许玉兰骂许三观骂得凶狠无比;但第二次生产时,骂到一半,二乐出生了;第三次才骂几句,三乐就生出来了。就这样,许玉兰骂了三次,三个儿子来到世间,人生也随着过去了五年,生命在一种重复中延续。
宏观视角下,以重复对话的叙事方式展现历史事件与国家民族命运。如第十八章的那五段对话以“许三观对许玉兰说……”的模式,如此反复独立构成一章。于是大跃进的这一巨大的历史事件就在这短短的几段“许三观对许玉兰说……”中让读者明白无误。《许三观卖血记》的时间跨度有四十年(1948—1988),对于许三观个人来说,是他由青年走向老年的漫长的岁月,对整个国家而言,这四十年也正是中国社会纷纭多变的时期。作品不可能对许三观四十年的生活事无巨细地讲述,余华就是运用这种跳跃式重复叙事的方式,“概述”历史中的重大事件,加快小说的叙述速度,在密集叙述中出现,使作品的密度和谐。
在这些大大小小的或急或缓的次主题重复序列中,许三观卖血的主题重复被烘托得更加具有了悲剧特色,同时在叙述节奏上,次主题重复序列分流成功地转移了主题重复积累的紧张感,带给文章整体带来一种相对舒缓的节奏。
3.细节重复,深化主题
在主题重复和多层重复序列中,余华还用了多处经典的细节重复,来刻划人物,深化主题。
卖血前的大量喝水,卖血后在胜利饭店来“一盘炒猪肝,二两黄酒,黄酒要温一温”。[1]15这两个近乎于仪式的细节重复出现,对许三观卖血的主题重复产生很大的影响,使得许三观的卖血具有较强的戏剧化效果,使得悲凉无奈的卖血事件充满了诙谐意味。就像第二次卖血后,许三观为事前没喝水而后悔不已;第三次卖血后在胜利饭店因为大夏天叫人把“黄酒温一温”而让人不禁莞尔一笑;第十次卖血后在饭店里对来喜来顺兄弟很郑重地强调“黄酒要温一温”,等等。这些戏剧化的细节重复的效果冲淡了卖血事件的正剧色彩,降低了主题重复的悲剧浓度,增加了一抹含泪的、无奈的喜剧色彩。
同样,自然灾害时期许三观生日时的“嘴巴炒菜”片断里,细节重复的巧妙也让人心酸不已,这次“耳朵”上吃肉,一般看来说一遍就可以了,但余华却不遗余力地细致描述,不厌其烦地让许三观诉说如何切肉,肉切几片,如何炒肉,肉炒几下,放多少佐料,炖几个时辰,甚至将孩子禁不住吞口水的情景都一一再现。在许三观用嘴巴说菜的慢镜头的细节描述中,炒什么菜吃什么菜已并不重要,一家人对食物的渴望和内心的温情才是作者展示的主题,也使读者深刻地感受到那个特殊年代特殊背景里真实的现实荒诞感。
这接二连三的“烧红烧肉”,看似漫不经心,但入情入理的重复,正是许三观每一次的说者精心、听者专心的叙述,才让读者每每看来都倍感心酸,也倍加反衬出生活的艰难与残酷。陈思和曾说:“许三观过日子这一段,是用想象中的美味佳肴来满足饥渴的折磨,这是著名的民间说书艺术中的发噱段子,进行移用后,恰当地表现了民间化解苦难的特点。”[3]
二、独特的对话叙述模式
余华曾表示《许三观卖血记》的创作是受了德国作曲家巴赫和爱尔兰作家詹姆斯·乔伊斯的影响。巴赫的《马太受难曲》启示他以非常简洁的东西去表达人类历史上最大的主题。乔伊斯的名著《青年艺术家画像》启示他用对话的形式写作。受到这两位大家影响而创作的《许三观卖血记》对话叙述的模式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
1.意在言中,零度叙述
《许三观卖血记》几乎不写人物的心理活动,主要写人物的对话,而且多是采用外聚焦型视角,即运用人物的对话来传达信息,人物的思想感情要靠读者自己去推测、想像。在作品的第一章许三观回到村里的几段对话中,说到了卖血。对于如此重大的事件,对于卖血所带来的影响,对于卖血的意义,作品没有任何解释,完全是通过人物对话来展示。
爷爷说:“我儿,你身子骨结实吗?”
“结实。”许三观说,“爷爷,我不是你儿……”
他爷爷继续说:“我儿,你也常去卖血?”
许三观摇摇头:“没有,我从来不卖血。”
“我儿……”爷爷说,“你没有卖血;你还说身子骨结实?我儿,你是在骗我。”
在村里人看来,只有卖血才能证明身子骨确实是结实,结实身子里的血就是一颗 “摇钱树”,这种奇怪的卖血观是以对话的方式来展示出来,而民间立场的卖血观确立了许三观用卖血来抵抗苦难的生存方式。自从卖血的启蒙教育是由对话开始,后来每一个重大事件也无不是通过对话来展开的。
文章起于对话也收于对话,这种戏剧式对话的外聚焦视角,让人物去说话,在叙述中通过作者的隐退和掩藏来达到叙事的中立性、冷静性、公正性,从而使冷静客观的对话式叙述在简约中蕴藏着丰富的内涵。
2.意在言外,情蕴其中
《许三观卖血记》中比较常见的是交流型对话,即利用话语实现人物间的交流,这种对话的言辞大都有明确的含意,人物在对话中获得共识。但人物之间的对话不可能总能达成共识,当一方有意违背对话中的合作原则,就又很可能使对话显得含混不清,弦外有音,甚至冲突四起。相对于合作性的对话,这种冲突性的对话更有趣味性,更有张力,也更能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从而形成富于戏剧性的情节。从这个角度来看,第六章的对话就设计得颇为精巧,在前一章里许三观发现了许玉兰曾经出过轨,一乐不是他的亲儿子,几乎镇子里所有的人都知道他当了乌龟,为此他决定惩罚许玉兰。余华并没有描写许三观的心理过程,而是用了六段对话展现许三观与许玉兰之间的关系,进而显现了许三观内心由屈辱、报复到平静的过程。
看似庸常的对话实际却是暗含玄机而波涛暗涌,小说中多次出现这样的对话。这种戏剧性对话的大量出现,不仅体现出余华对叙事方式的实验,同时也体现了余华常见的冷静叙述。对话中对历史事件的掌控,也显示了他对叙事时间的控制力。
多种对话方式体现了余华对对话叙事的把握。即揭示了对话者在话语背后的心理状态,又隐蔽地表达了对话者人物内心的情感,生动而简洁地完成了整个叙事,这种内心世界的外在语言的描绘,使得文本的戏剧性色彩更加浓厚。
《许三观卖血记》这部16万字的小说以重复的叙述模式和独特的对话叙述模式,形象而生动地演绎出许三观大半生。余华用这种单纯的形式在表达对小说人物本身尊重的同时,也表现了对一个人类生存的永恒主题——重复的思考与认识,他用明快的节奏演绎出充满表现力的复调结构;用个体生命的律动挖掘出了深刻的人性内涵;用温情与宽厚阐释了平民的生存法则;也用戏谑的叙述再现了国家民族的时代悲剧。正是从这些意义上,《许三观卖血记》达到了余华小说创作的新高度。
[1]余华.许三观卖血记 [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4.
[2]王达敏.民间中国的苦难叙事——《许三观卖血记》批评之批评[J].文艺理论研究,2005(2):26.
[3]陈思和.碎片中的世界和碎片中的历史[M]//中国当代文学关键词十讲.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2:34.
On Narration Modes of“Chronicle of a Blood Merchant”
ZHANG Xiu-ying
(CollegeofChineseLanguageandLiterature,LiaoningNormalUniversity,Dalian116029,China)
“Chronicle of a Blood Merchant”is a good example of repetitive narrations and conversational narrations.Its repetitive narration is not only a kind of novel construction method,an important way of forming details,an important way of describing characters,but also a unique inquiry for national fate.Repetitive narration reinforces the theme of life and national tragedy connotation.
YU Hua;Chronicle of a Blood Merchant;repetitive narration;conversational narration
I106.4 < class="emphasis_bold">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
1008-388X(2011)03-0072-03
2011-05-19
张秀英(1968-),女,辽宁鞍山人,副教授。
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