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清代东北流人诗看东北流人的社会生活
2011-08-15贾小壮
贾小壮
(吉林大学 文学院,长春130012)
从清代东北流人诗看东北流人的社会生活
贾小壮
(吉林大学 文学院,长春130012)
清代东北流人诗中有很多反映东北流人社会生活的句子,通过对这些诗句的阐释、分析,勾画出清代东北流人社会生活的全景,认为清代东北流人的社会生活是苦中带甜的,他们有极其困乏的物质生活和无比丰富的精神世界,这两部分构成了清代东北流人社会生活的全部。
清代;东北;流人诗;社会生活
流人,李兴盛先生认为,是由于以惩罚、实边戍边或掳掠财富为指导思想的统治者认为有罪而被强制迁徙边远之地的一种客籍居民,它是清代东北的一个特殊社会群体,他们的到来给蛮荒的东北大地带来了先进的文化、高超的技艺、缤纷的习俗,促使这个“城内草深饥虎啸,百花如锦亦销魂”[1]的荒凉绝境变成了“春花万象初”[1]的盎然之所。在看到东北流人贡献的同时,我们也应该能够体会到他们艰辛的物质生活以及无比丰富的精神世界,因为他们留下了自己的诗篇——流人诗。古人云:“诗言志,歌咏言”。诗歌是诗人的内心独白,这些不幸的文人骚客,将自己惊险艰辛的遭遇、思慕哀怨的感情、新鲜奇特的见闻付诸于笔墨,托之于诗歌。从诗句中一个个小小的字眼,我们能够认识到东北大地“山非山兮水非水”[2]的荒凉恐怖,也可以体会到流人们“生非生兮死非死”[2]的苦难生涯,更能领略到他们“兄酬弟唱”无比丰富的内心世界。
一、清代东北流人的社会物质生活
社会物质生活,就是能够满足人类基本生存需要的物质需求,它主要包括衣、食、住、行四大方面的内容。由于流人诗中关于“行”方面的描写寥寥无几,所以本部分主要从衣、食、住三方面加以论述。
东北气候恶劣,冬长夏短,清初的东北更是这样,尤其是冬季,寒冷干燥,冰风刺骨,以致“气息着鬓皆积雪,唾沫脱口即成冰”[1],“雪花三月大如掌”[1]更是东北冬季景象的一个真实写照;同时,东北社会经济落后,大部分人以渔猎为生,刀耕火种,基本上处于原始经济阶段,因此流人方登峄这样描述“背负儿,手挽弓,骑马上山打飞虫”[1],吴兆骞有“石砮种人鱼作衣”[1],方观承到东北探友,归来则有“边天春事近为农,野烧荒荒二月风。千里火云吹不断,满城都在夜光中”[1]。流人大多来自相对繁盛的中原或江南地区,由于获罪,只有罪人之身,无官衔、家产可言,如果非要说有点儿家产的话,那就是当时东北人民认为一文不值的“破书滥画”。身无分文,更重要的是很多人过惯了衣食无忧的生活,流放到如此蛮荒落后的地方,他们的社会物质生活怎样便可想而知了。下文具体阐释:
(一)衣食无着,饥寒交迫
这些流人文士被流放到东北以后,大部分无以谋生,衣食没有着落,时常是“湿尽枯柴雪满天,山厨昨日已无烟”[3],常年都要与饥寒作斗争,甚至有的人靠典当物品为生,有诗为证:“一朝窜绝域,无食但解衣。解衣衣复贱,粒米如玉饴。身口择所急,未寒先疗饥。己饥尚可忍,所苦妻与儿。”[4]
说的是流人戴遵先脱掉身上的衣服,去换取粟米,不幸的是衣服的价格越来越低,而粟米的价格却节节攀升,典当的衣物根本买不了多少米,饥饿的情况下,自己可以忍着,但一想到妻子与儿子,宁可自己冷一点,也得让他们吃饱,多么无奈的抉择。从诗句对戴遵先的描述,可以明显地看出流人们的生活是何等的凄苦。长此以往,日复一日,他们甚至到了“独有老身无卖处,好携破卷共僧扉”[5]的地步,更有甚者,在饥饿与寒冷的双重折磨下,来到东北不久就客死他乡,函可的《哭吴岸先》这样描述道:“我生亦偶然,汝何死草草!槛车忆初来,面凹露双肘。既被冰雪侵,况复遭群辱。”[1]不管是“老身无卖处”,还是“汝颜不复睹”,对当今的我们来说,都显得多么可悲与可怜。
有的流人,衣食实在无计,常常赤脚踏冰,不得不沿街乞讨,即使这样也常常“自道腹中饥”[6];有的流人饥寒无路,“寒暑惟凭破衲衣”[1],动了出家为僧的念头,还怕寺庙不收,“剃发入空门,未审能见收”[7],多么的无奈;有的流人,自强自立,完全融入了东北本土人的生活,过上了“从人学射骑,驱马度讴吟”[1]的新生活。
(二)居所简陋,苦难重重
在东北这个“冰窟雪窖”中,大部分流人住的是自己搭建的简陋茅屋,如果能有“残破几间屋”[1],那就相当不错了。茅屋的简陋程度,流人李呈祥在其诗《茅屋》中这样描述道:
浪迹同飘梗,余生寄此椽。
门开千里雪,爨起一窗烟。
野鹿来相值,闲禽坐不还。
北风吹正力,亦是羲皇前。[1]
羲皇,即伏羲氏,传说中古时代部落的酋长;羲皇前,即伏羲氏以前的人,所谓太古之人。李呈祥把他的茅屋比作羲皇以前太古人的住所,可见茅屋的简陋程度。茅屋简陋如此,根本经不起风雨,常常被大雨淹没,被大风卷走,流人函可的《大雨》描述了这一现象:“去年秋潦淼茫茫,鱼龟沙虫登我床。瑶宫巨宝皆漂没,何况流民茅扎房。……夜半滚滚浮枕头,不知是泪还是雨”[8]。
大雨连绵,下个不停,流人们的住处被大雨淹没了,他们只能饿着肚子,流着泪水躺在湿漉漉的床上,无法入眠,感慨德薄命鄙,老天戏弄,好一张流人苦照啊!东北冬天如此之冷,流人们住在如此不经风雨的茅屋里,白天承受寒风锥骨,半夜被冻醒是常有之事,有诗为证:
日光堕地风裂裂,满眼黄沙吹作雪。
三更雪尽寒更切,泥床如水衾如铁。
骨战唇摇肤寸裂,魂魄茫茫收不得。
谁能直劈天门开,放出月光一点来。[8]
当然,还有一些流人,由于才华出众,学识渊博,被流放到东北不久,便被地方官邀为上宾,或居其家中,为子之师;或职于府衙,编纂地方志略,如陈梦雷等。他们由于有固定的收入,又是地方官的上宾,社会物质生活是相当可观的。但是,这样的流人毕竟是少数,大部分还是生活在苦难之中的。
二、东北流人的社会精神生活
东北是寒冷的,生活是艰苦的,流人们颠沛流离,忍饥挨饿,受冻受累,可以说流放提供给他们的是深深的苦难和严峻的挑战。物质生活的匮乏,严重摧残了他们的身心,逼迫他们只能在精神的世界里寻求慰藉和满足,寻求生活下去的勇气,也只能“寄君一卷新诗句,每到愁来读一回”[5]来修补千疮百孔的身心:他们朋唱友吟,以诗当餐,疗饥解忧,“诗句还得慰我饥”[5]正是这种情况的真实写照;他们“坐拥万卷,无刻不以诗为事”[9];他们成立诗社,歌颂友情,抒发对边地的热爱之情以及对故土的思念之情。可以这样说,恶劣的环境、匮乏的物质,使他们对生活有了新的体验,为他们精神世界的丰富注入了新的活力,他们的社会精神生活是缤纷多彩的。
(一)流人们的主要精神活动
鲁迅先生说:“人总是要有点精神的。”虽然流人们生活在如此苦难的环境下,但是他们没有放弃对生活的兴趣,他们苦中寻乐,以诗会友,围绕“诗”这个中心,开展了很多精神活动,比较著名的是两个诗社的成立,一个是和尚函可主持的“冰天诗社”,另一个是以流人张缙彦为代表的“七子之会”,他们集结同病相怜的才人,以诗歌的形式发出对世事的慨叹、对被迫流放的感触以及对苦难生活的哀吟。
“冰天诗社”的成员主要是谪官、士子以及流人,比较著名的有流人李呈祥、左懋泰、戴国士等,虽然他们“孤臣憔悴,尤甚韩吏部之潮阳夕迁”,但在这里,他们寄情诗酒,互相慰藉,以解忧愁;他们聊借“雪窖之余生用续东林之胜事”,通过“尽东西南北之冰魂,洒古往今来之热血”来寻求精神寄托。
史料记载他们的集会有两次,第一次函可“首倡为诗,和者僧三人,道二人,士十六人,堡中寄和及后至者八人,合二公子,共得诗三十二章”[10];第二次是函可的生日,史料没有详细记载。虽然诗社的正式集会只有两次,但以这两次集会为契机,诗社成员私下来往唱和更加频繁,“出门大雪欲何之,憧仆无言瘦卫知。只在南郊三里外,定因昨日老僧期”[10]说的就是北里先生左懋泰不管大雪纷飞,仍去荒寺找和尚函可切磋诗歌,不知不觉天色已晚,但意犹未尽,于是商定“乘兴不妨明又到,肯因无酒便攒眉”[10]。“冰天诗社”使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流人们遇到了知音,寻得了慰藉,甚至互相之间有了依赖之感,一旦长时间不见,他们会有不自在的感觉,诗句“可堪隔别一年期,见面依然霜满髭。窖底唱酬凉不易,老僧去后更无诗”[10]说的就是这种现象。
“七子之会”是黑龙江的第一个诗社,主要成员有吴兆骞、张缙彦、姚琢之、钱威、钱虞仲、钱方叔、钱丹季七人,规定“分题角韵月凡三集”,即每月集会三次,分派题目,限定诗韵,吟诗作赋。“七子之会”使诗社成员“穷愁中,亦饶有佳况”,后来“以戍役分携,此会遂罢”。由于“七子之会”与“冰天诗社”属于同一性质的集社,在此就不多加论述了。
可以说,诸如“冰天诗社”、“七子之会”此类的集社活动,使那些同病相怜的流人们集结到了一起,并在缺衣少穿、忍饥挨饿的苦境中,寻找到了精神的解脱,得到了心灵的慰藉与满足;同时,它们也使流人们在苦难物质生活的外部披加了一层缤纷多彩的精神外衣,减少了苦难物质生活给他们带来的身心摧残;但我们也应该清楚,此类的集社活动,是流人们在逆境中寻求精神解脱的无奈之举,正是流人们苦难生涯的反向见证。
(二)走进流人们的精神世界
上述文字我们已经提到,流人们的精神世界是相当丰富的,他们托物于文字,寄情于诗歌,把感情与文字融汇到了一起。读到他们的诗歌,我们似乎看到了在寒冷的东北大地他们尽情挥洒的自如,似乎也感受到了诗歌所传递的热情:朋友之谊、边地之爱、思土之情,这是他们真实精神世界的写照,甚至也可以说是他们苦难生涯的精神支撑。
1.流人文士间的特殊友谊之情。我们都知道,流人们被流放到东北以后,境遇基本上是差不多的,类似的文化底蕴,相同的悲惨遭遇,同病相怜的默契,使他们很自然地“塞外亦团圆”,彼此间建立了深厚的友谊,乃至“宛然一家人”[11],也因此常常“土床横茗碗,笑语杂书声”。这种苦难中的友谊,是特殊的,是刻骨铭心的,是与命运作斗争的精神支柱;但离别是残酷的,相送时“欲嘱浑无语”,只能偷偷地“徒将泪几行”,虽然平时有书信往来,往往“书来泪又频”[11]。不管是在一起时的“笑语杂书声”,还是分别后的“书来泪又频”,都真真切切地展现了流人文士之间深厚的友谊,也反映了他们都很珍惜彼此这份感情,成为他们精神世界的重要组成部分。
2.流人文士对边地的热爱之情。流人们对边地的感受经历了一个由悲观失望到无限热爱的复杂过程。他们初到东北时,看到的基本是“牛车仍杂沓,人屋半荒芜”[1]的悲惨景象,认为东北是“日月倒行入海底,白昼相逢半人鬼”[2]的荒凉绝境。然而,随着他们融入“地是阴山学射雕”[1]的全新生活,也“殊方风俗渐相安”[1]了,于是大唱“莫言穷塞苦,随俗即吾乡”[1]。可见,深入生活的体验,使他们逐渐习惯并爱上了这片几近荒凉的土地,于是,和尚函可《解嘲》道:“莫笑孤僧老更狂,平生奇遇一天霜。不因李白重遭谪,那得题诗到夜郎”[1]。
和尚以李白自比,把来到东北当做自己人生的一件幸事,不虚此行,这也道出了很多流人的心声,认为“天南地北总为家”[1],因此他们自豪地歌咏道:“相逢乐事夸边土,翻笑书生苦忆家”[1]。在他们的笔下,东北变成了“海东三万里,笳吹日相闻”[1]的生机之地,变成了“闻说龙江口,星罗十二城”[1]的盎然之所,字里行间洋溢着对边地的热爱之情,只因为这种热爱,支撑他们度过了一个个寒冷的冬天。
朋友之谊是在困难境遇下生命对生命的呼唤,边土之爱是山河壮丽、边土辽阔对流人的感召与吸引,它们在流人们的精神世界里凝结成了一种力量,一种强大的支撑力,支撑着他们在这个陌生而又熟悉的边地度过人生中最特殊的时光,甚至是余生。
三、对东北流人社会生活的评价
总体来看,东北流人的社会生活是复杂的,他们有极其匮乏的社会物质生活,更有缤纷多彩的内在精神世界,这些对他们自己来说,是不幸,也是万幸。不幸的是匮乏的物质生活,他们在这片苦寒之地上承受了让人无法想象的苦难,经受了普通人无法经受的考验,也因此很多流人“冻毙于路”;万幸的是丰富的精神世界,他们经受的苦难与考验,充实了他们的生活,磨砺了他们的意志,丰富了他们的阅历,也因此他们大都释然了,开始在精神的世界里寻得慰藉与满足,朋友之谊、边土之情,是他们一生的财富,是他们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快乐源泉,也因此有了那么多美好的诗篇。可以这样说,东北流人的社会生活是苦中带甜的,甚至甜的成分更大一些。
[1] 张玉兴.清代东北流人诗选注[M].沈阳:辽沈书社,1988:164,72,119,74,489,226,543,14 - 15,399,396,47,70,2,222,122,387,23,358,548,240,291.
[2]吴梅村.梅村诗集笺注:上册[M].大连:大达图书供应社,1935:186.
[3]函可.千山诗集:卷十七[M].清康熙四十二年(1703)刻本:2.
[4] 函可.千山诗集:卷三[M].清康熙四十二年(1703)刻本:14.
[5]函可.千山诗集:卷十六[M].清康熙四十二年(1703)刻本:4,6,1.
[6] 函可.千山诗集:卷八[M].清康熙四十二年(1703)刻本:2.
[7] 函可.千山诗集:卷四[M].清康熙四十二年(1703)刻本:2.
[8] 函可.千山诗集:卷五[M].清康熙四十二年(1703)刻本:2-3,8.
[9] 李兴盛.东北流人史[M].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90:61.
[10]函可.千山诗集:卷二十[M].清康熙四十二年(1703)刻本:1 -2,5,6,10.
[11]函可.千山诗集:卷六[M].清康熙四十二年(1703)刻本:4,13.
On the social life of the banished people of northeast China described in their poems of Qing Dynasty
JIA Xiao-zhuang
(School of the Humanities of Jilin University,Changchun 130012,China)
The banished poems of the northeast area in the Qing Dynasty,which have important literature value,reflecting the social life of banished people of northeast China.This article outlines the social life through explaining and analyzing the poems:Their social life is painful but happy.They have extremely deficient material life and very rich inner world.The two parts are the all social life of banished people of northeast China.
Qing Dynasty;northeast China;banishedpoems;social life
I207
A
1009-8976(2011)01-0081-03
2010-11-07
贾小壮(1986—),男(汉),河南新乡,硕士主要研究中国近现代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