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论汉代经学化语境中的文学性因素

2011-08-15

成都工业学院学报 2011年1期
关键词:汉赋乐府经学

胡 鑫

(中央民族大学 预科教育学院,北京 100081)

1 文学经学化

从武、宣之世到东汉中期,是经学发生、发展至极盛的时期。在此期间,作为主流意识形态的经学以其强大的话语霸权将思想文化领域的方方面面毫无保留地纳入了自己的势力范围,以便最大程度地配合大一统政权的需要。如同历史上的其它时期一样,首当其冲被收编的便是文学。

中国古代最早的诗歌总集《诗三百》,其本身所固有的文学性并没有得到古人太多的认同,但是其文学多义性本身却着实为人们断章取义地用《诗》提供了便利。其中,既有“子夏监绚素之章,子贡悟琢磨之句”这样的例子,又不乏“春秋观志,讽诵旧章,酬酢以为宾荣,吐纳而成身文”一类的故实。此风流衍至汉儒,《诗》之“四始彪炳,六义环深”①的“奥义”终于得到了淋漓尽致地发挥,而此起彼伏的经学化解读亦不可避免地充盈于其间。

据《毛诗序》的说法:“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主文而谲谏,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故曰风。至于王道衰,礼义废,政教失,国异政,家殊俗,而变风变雅作矣。……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废兴也。……颂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是谓四始,《诗》之至也。”[1]271-272而郑玄《诗谱序》则进一步倡言:“论功颂德,所以将顺其美;……文、武之德,光熙前绪,……其时诗,《风》有《周南》、《召南》;《雅》有《鹿鸣》、《文王》之属。及成王、周公致太平,制礼作乐,而有《颂》声兴焉:盛之至也。本之由此《风》、《雅》而来,故皆录之,谓之《诗》之正经。”[1]262可以看出,从《毛诗序》的风、雅、正、变,到《诗谱序》的颂为正声,经学对颂美之声的强调趋于极致,而《诗经》中原有的讽谏之义则被逐步地淡化。②

与此同时,四言诗在汉代的发展轨迹亦由此而被定型。从汉初高祖唐山夫人所作的《安世房中歌》十七章开始,经武帝时期司马相如等人的《郊祀歌》十九章。③到东汉明帝时期白狼王唐菆的《远夷乐德歌》《远夷慕德歌》《远夷怀德歌》及东平王刘苍的《武德舞歌诗》,再到班固的《明堂诗》《辟雍诗》和《灵台诗》,美盛德、述形容一类的郊庙之作俨然已经成为了两汉四言诗的主旋律。而类似于“汉初四言,韦孟首唱,匡谏之义,继轨周人”(《文心雕龙·明诗》)这样的诗篇几为绝响。可以说,随着“颂声兴,盛之至”的经学理念在四言诗创作中的全面渗透,随着四言体作为庙堂之音范式的身份被逐步地定格,四言诗本身在诗歌领域边缘化的进程也被大大地加速了。尽管当时及后世仍不乏像张衡、秦嘉、曹操、嵇康、陶渊明等人的四言佳作,也只不过是在四言诗的落日余晖中平添了几道耀眼的光芒而已,终究难以改变其走向庙堂的历史宿命。

同样没能逃脱经学洗礼的还有汉代的代表文学——汉赋。在经历了汉初诗体赋、骚体赋和散体赋的一轮“优胜劣汰”之后,以“劝百讽一”而著称的散体大赋因为适应润色洪业的需要、符合颂美精神的要求,顺理成章地成为了经学理念在文学领域的代言人。④当然,汉儒之所以看重此类赋作,首先在于其作为“古诗之流”所应具有的讽谏之义。正如司马迁在评价司马相如时所说的那样:“相如虽多虚辞滥说,然其要归引之节俭,此与《诗》之风谏何异?”[2]3073这与《毛诗序》中所提出的讽谏主张并无二致。然而随着经学话语权的不断强化,随着汉儒对《诗经》中颂美之声的极力追捧,汉赋终于也走上了一条以颂为正声的大道。从司马相如的《子虚》《上林》到扬雄的《甘泉》《羽猎》,从班固的《两都》到张衡的《二京》,讽谏之声日少而颂赞之声益盈,就连身处其中的扬雄也不无预见地感言:“赋者,将以风也。必推类而言,极丽靡之辞,闳侈巨衍,竞于使人不能加也,既乃归之于正,然览者已过矣。往时武帝好神仙,相如上《大人赋》欲以风,帝反缥缥有陵云之志。由是言之,赋劝而不止,明矣!”[3]3575以班固的《两都赋》及其《序》为标志,“宣上德而尽忠孝,雍容揄扬,著于后世”的大赋创作理念远远超过了汉儒“抒下情而通讽喻”[4]21的美好初衷。它在将汉大赋的颂美之用推向顶峰的同时,也宣告了汉代的代表文学彻底地沦为了经学的附庸。

然而,文学跳动的脉搏却始终难以被彻底地阻断。尽管它不时地会受到主流意识形态的左右与干涉,但是其自身所存在的那一条相对独立、客观的规律自始至终还在发挥着其应有的作用,使得文学能够自成一脉而绵延不绝。汉代文学的经学化历程亦是如此:其中那些无法泯灭、甚而藉此逐步成长的文学性因素为它的进一步发展、衍变提供了内在的可能。

2 文学性因素的累积

就《诗三百》而言,其中所蕴含的文学意味不言自明。因此,尽管汉儒说《诗》尽附之以史事,而欲“以是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毛诗序》),进而实现修、齐、治、平的政治理想,但是《诗三百》本身所具有的文学特质却始终无法被抹杀。这就使得对它的经学化研究在客观上颇为深入地揭示了诗之“言志”“抒情”的文学属性以及赋、比、兴的艺术表现手法,从而为人们认识和把握文学现象及其表现方式奠定了重要的理论基础。至于“诗言志”理论中“欲言又止”的“发乎情,止乎礼义”的情感限定为后世“诗缘情”理论的明确提出埋下了伏笔,则是其对文学最为直接和具体的贡献。⑤

当然,也并不是所有的文学样式都如四言诗一般,在经学的强力裹挟之下被彻底地同化,其中也不乏貌合神离而自行其道者。楚辞和民间乐府就是这样的例子。

对于以屈原作品为代表的楚辞,汉儒可谓是始终没有放弃将其纳入经学体系的企图。从“汉武爱《骚》,而淮南作《传》”开始,它就不断地被卷入了是否合于经传的争议之中。个中的曲折、反复在《文心雕龙·辨骚》中有着集中的展示与评介:“昔汉武爱《骚》,而淮南作《传》,以为‘《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班固以为:露才扬己,忿怼沉江;弈浇二姚,与左氏不合,昆仑悬圃,非经义所载;然其文辞丽雅,为词赋之宗,虽非明哲,可谓妙才。王逸以为:诗人提耳,屈原婉顺,《离骚》之文,依经立义;……及汉宣嗟叹,以为皆合经术;扬雄讽味,亦言体同《诗》《雅》。四家举以方经,而孟坚谓不合传,褒贬任声,抑扬过实”。与刘勰“辨骚”而欲还之以应有的地位不同,虽然《楚辞》中个性鲜明的“露才扬己”“忿怼”“不合”从本质上讲不太符合经学家的胃口,但是他们的着眼点还是在于能否将这一对当时士人影响甚深的文学样式经学化。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离骚经”这一极具经学色彩的称谓便模棱两可地诞生了。尽管这并不为大多数的时人所认可,但是却赋予了他们在此名义之下研习、模写《楚辞》的自由空间。这一方面使得《楚辞》本身之为“文章”这一与经书迥然有别的体式得到了广泛的认知,另一方面也使得其“文辞丽雅”之“丽”这一重要的文学特质和审美因素不断地被体认并由此而深入人心。至于其对汉代的文学观念、作家观念以及创作观念的自觉所产生的深远影响,詹福瑞先生在其《汉魏六朝文学论集》中已多有论述且言之甚详,故而此处不再赘言。

对经学颇具反讽意味的是汉代的民间乐府。众所周知,礼乐制度从来都是儒家政治伦理思想中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自孔子以来的儒者没有不以复兴周代的礼乐制度为己任的,然而“雅声浸微,溺音沸腾”(《文心雕龙·乐府》)的一幕却总是在不同的历史时期重复地上演。因此,尽管汉代的乐府机关同样是建立在“武帝崇礼”(《文心雕龙·乐府》)的背景之上,也仍旧无法改变雅声“在汉初残阙”、“在武帝时敷衍”、进而“在西汉末年渐就消灭”的颓势。[5]27反倒是在经学“崇礼”“观乐”的名义之下、在汉儒“观风俗,知薄厚”的热切期盼之中,“感于哀乐,缘事而发”的民间乐府名正言顺地登上了历史的舞台。于是,就在新声旧调交相辉映的朝宴夜诵之间,以五言诗为主的民间乐府以其所特有的抒情方式和叙事风格春雨润物般地悄然改变着汉大赋、乃至于汉代文学的主题与形式。从“触兴致情,因变取会”(《诠赋》)的汉魏抒情小赋,到“直而不野,婉转附物,怊怅切情”、“五言之冠冕”(《明诗》)的《古诗十九首》,无不可以感受到其文学精神的深深浸染。

此外,在汉大赋的演进过程中所累积的文学性因素也同样不容忽视。尽管作为经学理念的文学展现,汉大赋已经失去了在主题方面自由发挥的空间,但是其在语言技巧和表现方式等方面却获得了纵情驰骋的舞台。从练字裁篇、宅句安章到协和音韵、调配宫商,从品物毕图、繁类成艳到饰穷其要、夸过其理,可谓是“丽句与深采并流,偶意共逸韵俱发”(《文心雕龙·丽辞》),“辞入炜烨,春藻不能程其艳,言在萎绝,寒谷未足成其凋;谈欢则字与笑并,论戚则声共泣偕,信可以发蕴而飞滞,披瞽而骇聋矣。”(《夸饰》)凡此种种,在成就了汉大赋铺采摛文、靡丽多夸的同时,也使文学的语言技巧和表现方式得到了极大地提高与丰富。而为汉大赋的创作实践所不断强化的“丽”的文学观念则未尝不是曹丕“诗赋欲丽”理论重要的现实来源。这些,或许可以算作是对汉赋经学化的文学补偿。

3 结语

《诗》《骚》之经学化的研究与洗礼,在客观上更多地是从理论的层面为文学之渐近自觉提供了条件;汉赋的经学化,则主要是在语言技巧和表现方式等方面为文学之演进提供了技术性支持与借鉴;而借崇礼观乐之机入主宫廷的民间乐府,则在四言诗与汉大赋行将消歇之际为文学的新变点亮了一盏明灯。当曾经红极一时的经学伴随着风光即将不再的汉代社会走向衰微之际,那些在经学化语境中逐步累积起来的文学性因素与《诗》《骚》以及民间乐府中原有的文学因子有机地结合在了一起,让人们看到了文学自觉阶段到来的曙光。

注释:

①以上3条均见《文心雕龙·明诗》。本文所引《文心雕龙》均据范文澜《文心雕龙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下引不另注。

② 对此,冯良方《汉赋与经学》(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第6章有详细的论述。

③ 据逯钦立辑校《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北京:中华书局,1983),《安世房中歌》中的13章及《郊祀歌》中的11章为四言。

④ 关于汉赋三体及其消长的具体论述可参看《汉赋与经学》第3、4章。

⑤ 詹福瑞先生在其《汉魏六朝文学论集》(保定:河北大学出版社,2001)之《汉儒说﹤诗﹥与“诗言志”》及《“诗缘情”辨义》中对此作过细致地阐发。

[1]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M].北京:中华书局,1980.

[2]司马迁.史记:司马相如列传[M].北京:中华书局,1982.

[3]班固.汉书:扬雄传[M].北京:中华书局,1962.

[4]萧统,编.文选[M].北京:中华书局,1977.

[5]萧涤非.汉魏六朝乐府文学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

猜你喜欢

汉赋乐府经学
皇侃论“学”与南朝玄学的经学化理路
《乐府新声》2021年(第39卷)总目录
元代朱子后学经学著述整理之特色
品读乐府
汉魏经学的“人才进退”问题
经学还是子学?——对政治儒学复兴之路的一些思考
“壮夫不为”与“不讽则劝”——扬雄对汉赋理论的改造与两汉之际文学批评思想的定型
《乐府三首》
《传奇汇考》《乐府考略》述考
一篇汉赋一座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