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殊途同归:海明威与福克纳小说成长主题的对比研究*

2011-08-15张鹏

外语与翻译 2011年1期
关键词:福克纳尼克海明威

张鹏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殊途同归:海明威与福克纳小说成长主题的对比研究*

张鹏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作为二十世纪美国文坛的两位大家,福克纳和海明威均在自己的小说中表现出对人物成长主题的强烈兴趣。通过对他们小说中的成长主题进行对比研究,可以发现尽管他们的小说创作在语言风格和题材内容上面出入很大,但是最后在价值取向上殊途而同归。

成长;言语形式;价值追求

卢卡奇在他的《小说理论》中认为,现代小说最核心的主题是人的成长,“小说的内部形式被理解为成问题的个人走向自我的旅途,那条路从纯粹现存现实——一个本质上是异质的、对个人又是无意义的现实——之阴暗的囚禁中延伸出来,朝着那明确的自我认识走去。”由于小说这种体裁受到叙述视角等方面的制约,私人时间终究是一个无法回避的重要问题,在人物的私人时间所构成的传记式描写中,人的成长也就当然成为了小说研究的重要课题。巴赫金则在自己的小说理论中对这一理论加以推进,他认为整个世界背景同样应该发生变化,处于激变的外部世界中的个人成长经历有着更大的学术研究价值。奥尔巴赫也在其著作《摹仿论》中指出,当社会状况一成不变的时候,与之相比,人物及其命运的变化便显得无足轻重了。

简而言之,小说人物的成长过程必定发生于其个人理想与社会现实的激烈摩擦之中,通常在社会稳定的情况之下,他们会在其中通行的话语体系中为自己的“真理”找到一个代表,从而达到言语形式与内部意义的统一,进而成为一个完整的个体,一个“成熟的人”——这在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被视为他们与社会现实之间的妥协。这种成长模式构成了早期英国教育小说的基本范式,笛福、菲尔丁等人的创作均体现出这种倾向。而巴赫金和奥尔巴赫的观点则比之更进一步,由于整个世界背景的变动也被考虑了进去,个人的成长问题就变得复杂起来:在众声喧哗的变动当中,人物反而变得无所适从,言语形式与内部价值取向的分离倾向在这种社会进程中也体现得尤为明显,因此完成成长所需要的统一就困难重重。我们可以发现,从歌德的少年维特开始,作家对成长受挫的描写屡见不鲜。到了二十世纪初,整个世界经历了一场剧变,尼采“上帝死了”的惊人一呼和两次世界大战分别代表性地击溃了人们对于宗教和理性的信仰,传统道德和价值观的缺失使现代人普遍处于精神饥渴的状态,现代主义在此时的西方兴起不仅是要反对传统,他们的创作包括对经典的重构还应该是出于这样一个目的:至少要在文字中构筑起一个稳固的道德建筑和价值体系。

在那样一个年代,美国正经历着一场虚假的繁荣的破灭过程,以海明威、菲兹杰拉德等人为代表的“迷惘的一代”在文坛上兴起,福克纳也曾经凭着小说《士兵的报酬》被列入其中。但是其后不久,福克纳就发表了他的《沙多里斯》,从而在题材内容上找到了真正适合自己的方向,并且与“迷惘的一代”分道扬镳了。在这一批人后来的文学创作活动中,当数福克纳与海明威的成就最高,他们二人长期雄踞文坛之首,这也成为了二十世纪美国小说界的一个特色。

福克纳小说的成长主题主要体现在以昆丁为代表的人物形象身上。总体来说,这类人物都有一种狂热的理想主义倾向,这种理想主义源于对社会现实深切的不认同。我们可以发现,他们试图用在时间上属于过去的一整套言语系统来对抗那个“世风日下”的社会现实,田园牧歌、循环往复代代相传的基业,正是这类成长中的人物所无限憧憬的东西,仿佛唯有在此种世界里面,他们才能够“正常地”成长(为新一代的南方种植园主),他们的价值观念才能够得到最好的表达。对他们来说,老南方不是代表了保守和残暴的一整套机器,而是田园和秩序,是他们得以在其中生长的最佳土壤。

然而随着小说的一步步展开,我们发现这些人物无一例外地都在自己的言语体系中发现了漏洞,也就是说,他们所找到的自以为稳固的价值体系的基础也并不牢固:比如艾萨克看到了自己父辈留下的笔记,里面讲到自己爷爷对黑人犯下的罪行;昆丁在讲述萨德本的故事的时候发现了创业者在开拓过程中对于土地、人和上帝的不敬;盖尔·海托华牧师不得不承认这样一个滑稽的事实,即自己的祖父坠马身亡只不过是为了取几只鸡,等等。通过这些漏洞的呈现,昆丁们的理想主义遭到了解构,而随着理想世界的坍塌,他们被迫开始参与生活,寻找另外一个稳固的支撑点。

于是,时间在福克纳的小说中扮演了极其重要的角色。昆丁们在小说里所极力追寻的,乃是一个“永恒的瞬间”。在《喧哗与骚动》中,昆丁得知凯蒂失身之后,立即向父亲承认是自己与妹妹通奸,对于这一行为的动机,昆丁在其意识流的过程中清楚地表达了出来:“这个世界之外真的有一个地狱就好了:纯洁的火焰会使我们两人超越死亡。到那时你只有我一个人只有我一个人到那时我们两人将置身在纯洁的火焰之外的扎人的恐怖之中”,很显然,昆丁最后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他消灭了自己的肉体,而用自己的意识构筑了一个地狱,其中只有他和她的妹妹,“你将永远爱下去,她也永远秀丽!”。但实际情况是,历史时间主宰了现实世界,并且开始侵入昆丁们的理想田园之中:时代依旧在变迁之中,这个道德秩序在不断沦落,而更可悲的是,昆丁们最后竟然发现自己除了言语之外已经身无长物,价值追求反而被自己的宏大叙事给淹没和消解掉了。在昆丁最后的意识流中,他回想起康普生先生与他的对话,其中充斥着怀疑和悲观的情绪,以及面对着“征服不了的”时间的绝望:

于是我说暂时的于是他说这是世界上最悲哀的一个词了世界上别的什么也没有这不是绝望直到时间还不仅仅是时间直到它成为过去(《喧哗与骚动》,第174页)。

所有的意义都是从对于过去的记忆中提炼出来的,而他自己的身体,则只是“一座空荡荡的厅堂,回响着铿锵的战败者的名姓”。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的情绪会渐渐消退,成为一个不折不扣的“现代人”。为了保存这些记忆,不使其中的意义褪色,昆丁最终只能选择了自杀。无独有偶,盖尔·海托华、艾萨克均在得出这样的认识之后象征性地走向了死亡。

而在海明威涉及到这一主题的小说中,人物通常的成长模式是,成长者需要为自己树立一个光辉的行为典范,这样一个父亲的形象要用他英勇果敢、绝不放弃的精神为成长者达成一桩“奇迹”,由此树立起自己的威望,从而对成长者起到引导作用。

比如在《印第安人营地》里面,尼克的父亲就为他表演了一次成功的剖腹产手术,他在手术过程中的镇定自若和手术过后的谈笑风生与那位印第安父亲由于忍受不了痛苦而自杀形成了鲜明对比,从而为尼克的成长树立了一个榜样。在小说的最后,海明威这样写道:“清早,在湖面上,尼克坐在船艄,他父亲划着船,他满有把握地相信他永远不会死。”尼克之所以会这么有这样的信念,原因就在于替尼克“划着船”的是他父亲,经过此次亲眼目睹父亲的手术,尼克终于发现:在他父亲的身上拥有某种能超越死亡的品质,这种品质就是海明威反复强调的“硬汉”精神。

而在小说《杀手》里面,奥勒·安德森就是一名不称职的父亲,因为小说仅仅表现了他面对死亡时的无动于衷,当尼克前去报信的时候,他只不过“翻了一身朝向墙壁那边去”,一副听天由命的模样,缺乏对生命最基本的珍惜和热爱。小说始终也没有解释他将要被杀的原因,所以尼克在小说结尾反复追问这个原因的行为就很值得我们关注,“我不晓得到底他干下了什么事情”(《小说鉴赏》,第242页),他希望了解安德森干下了什么样的事情——他心里必定期待着这会是一件值得崇拜的英雄壮举,因为只有这样才会使安德森的被杀变得可以接受。然而尼克没有得到他的答案,而安德森也没有因为自己将要被杀而做出什么值得人尊敬的举动。因此,一切都显得让尼克难以忍受,以至于他要“离开这个市镇”。

又比如在《老人与海》,它之所以出色并不仅仅是因为它将“硬汉”形象对命运的抗争过程以一种寓言的形式表现了出来,而更在于其对于马诺林成长经历的描写,这种描写表现了个体无法避免的老朽与“硬汉”精神的传承,也为作品带来了一种强烈的、类似于宗教带来的情绪。在小说的一开始,圣地亚哥已经连续八十四天没有捕到鱼了,而马诺林从四十天之后就“听从”了父母的吩咐,到别的渔船上去捕鱼了,而且“头一个礼拜就捕到了三条好鱼”。我们看到在这个开头中,马诺林实际上在信念上已经陷入了摇摆不定的阶段,他对圣地亚哥的能力虽然依旧信任,但是这种信任需要一个奇迹来使他延续和强化,而这个奇迹起码应该是“……跟着有三个礼拜,我们每天都逮住了大鱼”(《老人与海》,第28页)。圣地亚哥也正是在和马诺林的对话中才下定了决心要到远处去打渔。老人最终凭自己精神和肉体所能达到的极限带回来一段巨大的鱼骨,完成了这个奇迹。因此在小说的结尾,我们看到的是孩子被深深地震撼和打动的一系列表现,他“一路上边走边哭”(《老人与海》,第141页),甚至毫不在乎自己的眼泪被别人看见,当饭店老板将圣地亚哥打回的这条大鱼同马洛林自己打到的鱼相比较的时候,他这样回答道:“我的鱼,见鬼去”(《老人与海》,第142页),接着又哭了起来。显然,马洛林终于在真正意义上皈依了,而圣地亚哥所梦见的狮子无疑就是未来的“硬汉”马洛林。

由此可见,海明威在处理成长主题的时候特别强调一种强烈的刺激,这并不能被理解为是精神麻木的体现,而是出于一种对于一个绝对的偶像的渴望。这种渴求也正是福克纳笔下的成长者们的最终的追求,所以从这一点上来说,他们的终点是相似的,区别只在于如何达到这一目的——这里体现出来的也就是言语形式上面的差异。海明威的做法是直接给予一个偶像,甚至在像《永别了,武器》、《丧钟为谁而鸣》等长篇小说里面,他直接取消了成长者的存在,他把自己作为偶像奉献给了青年人,甚至他最后的自杀都有这种表演的嫌疑。然而将永恒性放置在个体的人的身上显然是会水土不服的,正如福克纳将希望植根于并不稳固的传统价值体系之上一样。海明威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是反复叙述,使人物成为一个系列,而连接这些有差异的个人的方法就是“硬汉”精神,一种生存的毅力。从本质上讲,海明威通过“硬汉”形象所要表达的东西与福克纳并无二致,“忍耐力(endurance)是福克纳与海明威小说世界的纽带”。海明威坚持认为,通过树立一个偶像就可以让这二者在成长者的心中生根发芽,因此这种精神必将永垂不朽,他丝毫也没有怀疑过这种自发的道德是否有其稳固的基础;而福克纳在小说中则更加强调教育的重要意义,艾萨克·麦卡斯林就是这样一种教育的结晶,但是福克纳比海明威深刻一点的地方就在于他始终将目光放在房屋的“基石”上面,这就使得他在小说中不断质疑施教者的权威,在建构自己理想世界的同时又在对其进行解构。尽管到最后福克纳认为自己已经为人类的生存和发展找到了最牢固的基石,那就是他在获诺贝尔文学奖时的致辞中所提到的那些“属于人类昔日的荣耀”,但是自此以后,他的创作和布道就完美展现了他在艾迪·本德伦身上所阐述出来的哲学:语言因为和意义脱节而变得无比空虚。

因此,海明威与福克纳的小说尽管在很大程度上并不相同,然而从现代主义的价值诉求出发,却可以发现他们最后殊途而同归。也许正是这种程度上的心心相印使得福克纳在得知海明威的死讯后马上得出结论:他是自杀。遗憾的是,无论是海明威还是福克纳,他们都没有为人在艾略特描述的“荒原”上找到一个稳固的支撑点。福克纳后期的盲目乐观和沉迷于具体社会问题的分析说教,倒未尝不是一种表达绝望的方式,就像自己笔下的昆丁相似,他在文字中构筑了一个不稳固的世界,又在文字中自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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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李文俊.福克纳评论集[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0.

[12]卢卡奇.卢卡奇早期文选[M].张亮,吴勇立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4.

2010-12-15

张鹏(1985-),男,硕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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