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望叙事——刘恪先锋小说的叙事模式研究
2011-08-15李瑞华
李瑞华
(周口师范学院中文系,河南周口466001)
刘恪的先锋小说打乱了小说通常的结构方式,没有连贯的故事情节,同时糅合了诗、散文、戏剧等多种文体类型,专注地论述生存奥秘。陈思和曾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教程》中指出:“所谓先锋,就是以前卫的姿态探索存在的可能。”刘恪的先锋小说体现出了强烈的探索精神。在欲望叙事方面,作者鄙视物质主义者对道德、对理想的抛弃,展示出超群卓绝的价值境界。
一、叙事的戏拟与语言的诗化
小说叙述主要随意念流动,打破了小说的连贯性、整体性和明晰性,使小说具有巨大而陌生的冲击力。例如《蓝色雨季》的整个结构由若干碎片拼凑而成。《蓝色雨季》是由《无影的河流》改编而成的,刘恪曾经在文本中谈到改编时的创作原则:“先把完整的故事切割成碎片,人物从事件和场景中尽可能地隐退。如同音乐,让音调弱化或者至于静止,目的使音符更加突出鲜明。”[1]而“《无影的河流》是按传统写法,强化故事与人物”[1]。这样意义连贯的故事情节就被解构之后重新建构了。可以说,《城与市》就是一种迷宫式的言说试验,作者的目的是要营造一种开放性的意义阐释空间。所以,作者说:“我们要努力做到的便是撤除那些历史的藩篱,在思维空间和情感领域剔除价值规范的痕迹,把过去的主观先验的理性判断都要悬搁起来,尽全部可能回到事物本身,缩短语言文字的距离来复呈事物,我们写作其实不过是努力回到我们人类的本源处,去发掘那些纯粹的本原客体,以期达到他者对当下事物的重新认识。”[2]604作者对生活与文本的独特理解就在于,小说不是要提供作者自己的价值规范,而是提供一种他者的认识文本,让他者赋予文本以意义。作者对这种试验是有清晰认识的,他说:“我的重点依然放在对传统小说的背叛上,叙说那些传统小说认为不可写的东西,我则极尽能力带出它最后纤毫。还有那些过去从来没有见过的叙述方法,打破文体界限,建立新的人物规则,如果说我过去把题材、主题、体裁、故事作为反叛重点,这次的主要任务是对人物进行叛逆性的试验探索,企图建立新的人物规则与谱系,构成新的人物形象。另一个重点是对传统的理念批判,对许多熟视无睹的基本词汇重新解读,让人们读到一个真实的本原世界。”[2]658
文坛上对欲望的书写已经存在一些固定的模式,如林白、陈染表达女性身体内部的生命欲望体验,关注一些从未表达过的女性欲望的独异体验。
刘恪的小说文本除了上述叙述方式的探索性之外,对于欲望的叙述也有不同的特点。首先,刘恪的欲望叙事均呈现出了对前文本戏仿的特色。戏仿作为文体的含义,是指作者在体裁形式特点上的种种夸张性模仿,其特征往往表现在体式与文字、结构、主题等多方面的不相符,戏仿便是夸大种种特征,使不同文体在一同并置中产生一种不和谐感觉。其间含有嘲弄与讽刺、夸大与滑稽的意味[3]。如中篇小说集《梦中情人》中的《孤独的鸽子》暗写罗布-格里耶《迷宫》里的小巷,《梦与诗》借卡夫卡的小说和卡夫卡的命运暗示主人公晖晖的凄美,《城与市》以O城人的境遇来揭示人自身最深刻的悖谬——最疯狂的占有建立在最深刻的丧失上,以此呈示西西弗斯神话的寓言性。在《城与市》里,作者还借对《红楼梦》的戏拟寓言性地展示人物被抽空意义后只剩欲望这唯一价值取向的显在现实。其次,刘恪对欲望的分析爱用哲理化句式、诗化情绪的语言,挖掘人的意识和潜意识层面流露出的毫不掩饰的生命欲求,消解了道德救赎的神圣。通过对田总拐子、文哑平、雨陵、燕子、虹、淑梅等人物心理、生理最深处的激情与欲望的刻画,勾勒出了充满梦幻性的体现生命原色的生命轨迹。文哑平为了自己的贪欲,置老婆不明不白的死而不顾,淑梅抢了姐夫,燕子、虹为了回城的资格而出卖肉体。作家描绘了抛弃道德规范的物质主义的终极陶醉。
刘恪在众多文本中体现了一个知识分子卓然不群的清醒姿态,他厌恶极权、昏庸与世俗,对于人类最本真的人性,赋予了独特的理解,他高举智慧、爱情这些生命的永恒价值,以最极端的方式与现实相抗衡。刘恪善用汪洋恣肆的手法描写男女之爱,言说爱情的惊人魅力和势不可挡的力量,批判了虚伪爱情掩盖下的物欲横流,展示出超群卓绝的价值境界。
二、欲望的追逐与迷失
《城与市》复调式文本的两级叙述者作家“我”和手稿的作者文、冬、祥等四个人物在文本中均以第一人称“我”叙述,这就给小说的叙述本身增加了难度。“文”“冬”“祥”是他们各自文本的主人公,也是手稿的作者。“文”是一个流浪在O城的哲学研究生,其工作是在杂志社打工,“冬”是一个广告公司的老板,“祥”是一个知青,回城当了工人,最后成为编辑,他们的叙事联系着“姿”“南方”“黄旗袍姑娘”“琴”、雅丽、亚宇、小薇、美美、钟翎、廖丽梅、燕子、虹、淑媛、淑梅等主人公的故事。小说的叙事时间是在“2020年”,故事回溯至文化大革命时期、抗日战争时期。虽然时间的触角延伸到了阶级斗争年代,但作者的重心是写人,写人的欲望之心,刘恪对粗鄙放诞的欲望的审美态度决定了认知的拓展与深化,对粗俗行为的描写就获得了美学意义上的深层意味。
曹卫东在“文革”时狠整吴汉是为报个人恩怨;虹在“文革”将结束时以身体为代价(出卖给边营长)换取一张回城的通行证;作者采用缺席的方法对梅的欲望进行书写,没有明写梅为满足自己如何引诱姐夫、陷害姐姐,只写了她在姐姐死后,因为逃脱不了姐姐冥冥之中眼睛的注视引起的胆寒、心虚而离开了姐夫。到了下一代妲妲身上,同样可以用一个“欲”字来概括她的成长。姿由于对金钱的迷恋而在心灵上离深爱自己的文越来越远。主人公为了欲望的满足而表现出的奸诈险恶、空虚无聊,都在中心事件的边沿发展着、蔓延着、暴露着,因而从情节结构上看,也是揭示人性乖戾和反常的有效安排与合理铺陈。
欲望叙事结构寓言性地奠定在《城与市》中,是通过戏谑改写《红楼梦》和西王母神话实现的。《红楼梦》故事改写中说:“欲望上的事毁了自己一辈子。”性就是欲望,不再是神圣的生命起源的象征符号,古代社会中“性”的神圣被现代社会中“欲望”的泛滥替换了。而“西王母”则完全脱离神话原型,她在《山海经》中原本是个“司天之厉及五残”的女神,掌管瘟疫、灾厉,又管“五刑”,是复仇、惩戒女神,在这里演变成了一个春情泛滥、到处播撒淫欲的现实欲望女性,是“终日与洪水搏斗”“开发人类栖居的地方”的创世神,是“灾难-救世”式英雄神话的主人公,这其中暗含的逻辑是:肉欲即世界。此外,“水”这个意象既是性和生命的象征(《红楼梦》中“女人是水做的骨肉”),又与创世神话有关,“西王母”以女性的躯体、身份与洪水斗,也就是性和生命背离原初神性走向自我异化的开始。作者把这两则改写文本置于卷首是意味深长的。堕落的性仪式在后世重演着,不断加固着[4]。西王母的失掉本性与虹、梅和姿的故事互相呼应,更加反衬出主人公道德堕落的趋势。作者将红楼梦故事、西王母故事演绎后与虹、梅和姿故事呼应的同时,还揭示出当代人对欲望的狂欢性追求,已经寓言性地存在于先民的(远古神话的西王母)意识深处,刘恪借助一个个表层粗鄙放诞的欲望故事折射深层的精神需求,进而展现出对人的存在状态的多方观照与体认。
程巍在发表于2004年5月23日《北京日报》上的文章《饱满的边沿与空的中心——评刘恪长篇小说〈城与市〉》中将人物厘定于三个时代,“假若说祥、冬、燕子、虹、廖丽梅和小妖精代表乌托邦时代,一个被血腥暴力所摧毁的时代,那文、雅丽、淑媛、黄旗袍姑娘、琴、薇等就代表一个生殖力时代,一个敞开和给予的时代,而姿则代表着物欲时代,一个等价交换的时代;其中任何一起交易(性、欲、钱)都因交换的不等价而破裂”。这些人物无论实写还是虚写,男女之间均在展开着无始无终的性战争,都在袒露他们的情欲、梦想和存在,满足于感性的声色刺激。这些人物围绕欲望展开的战争无论成功失败最后均陷落在虚无中。在虚无主义的绝望中人物苦恼至极,特别是姿最后变得歇斯底里。作者从20世纪60年代、70年代、80年代、90年代分别提炼人物,表达他们与当下生活的现实欲望关系,通过“2020年”这个叙事时间展现的故事,我们发现,无论过去、现在还是未来,世界是一副恒定的面孔。时间在流逝,文明在进步,但人类的命运、人类的生存境遇、世界和“城与市”的面貌并未发生改变。作者通过对不同文化背景下人的存在世界图景的诗性再现,通过形而下的叙述及形而上的思考,表现城市与人性的异化、展现出当下社会人们对欲望的追逐。彼得。布鲁克斯说: “使人类的性欲特别具有人性特征的是压抑,也就是说,性欲的存在归结于我们无意识的乱伦幻想。在人类的性欲里,欲望就是侵越;而且是永远无法实现的,它的对象绝不可能给予充分的满足。”[5]刘恪的《城与市》正揭示了人对欲望的无止境的追寻和在欲望中的迷失。
作者在文本中说“九十年代O城狂欢的高潮已无法看到首尾……在狂欢中所有的道德伦理丧失殆尽,人们更彻底地撩开自己的面纱直接呈示本能,倾尽了灵与肉的全部感受……没有哪一个时代像今天更清楚地看到人类本性而又不得不为人类自身的境遇而忧患的,人陷入了自身最深刻的悖谬:最疯狂的占有建立在最深刻的丧失上”[2]175。“欲望”是“生活之父”,是生活秩序的软件[6]。当代中国自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人们的价值观变得多元,正像苏童在《蛇为什么会飞》里用蛇腾飞意象表达的当代社会在混乱的表象下有一种腾飞的趋势,作者用O来命名城市的名字是一个巨大的隐喻(生命的轮回)。O即代表人的命运(西西弗神话呈示的那样),O也暗示了人追求的结果,欲望追求的结果最终是零。
刘恪以先锋的挑战姿态,解构文学创作新的既成秩序,尤其在80年代掀起的先锋浪潮势落之时,高举先锋大旗,在世纪交替的文坛上给文学创作亮出了纯文学写作最具有开拓性意义的尝试。这种尝试使刘恪先锋小说独领风骚,既继承先锋小说创作既有的成功经验,又融进自己洞庭湖鬼精灵式的体验和北方雪原的冷峻思辨及自身的先锋试验。
[1]刘恪.蓝色雨季[M].广州:花城出版社,1996:36.
[2]刘恪.城与市[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4.
[3]刘恪.先锋小说技巧讲堂[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 2007:209.
[4]葛红兵,贾鉴.刘恪小说论[J].小说评论2000(6):51-57.
[5]彼得.布鲁克斯.身体活:现代叙述中的欲望对象[M].朱生坚,译.北京:新星出版社,2005:17.
[6]谢选骏.荒漠.甘泉[M].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1987: 3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