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论诗学视野下的语言诗——以“新批评”为参照
2011-08-15尚婷
尚婷
(太原师范学院外语系,山西太原030012)
以1971年《这》(This)杂志的创刊为起点,语言诗(the language poetry)已走过四十年的艰难旅途,其艺术生命的长久旺盛在先锋艺术中实属罕见。如今,它已不再是囿于纽约或旧金山湾区的区域性诗歌实验,而演变为一场声势浩大,席卷美国、英国、法国、澳大利亚、巴西、日本、中国等国的全球性先锋诗歌运动。只是,当我们在着力强调语言诗与传统诗歌(包括以庞德、艾略特为代表的现代主义诗歌)之间的巨大断裂以凸显其“先锋”品质时,不应忽略其与“传统”之间的复杂关联,特别是在语言论诗学范式内对新批评学派(the new criticism)的继承与超越。
一
语言诗派是继垮掉派、黑山派、自白派之后矗立美国诗坛的又一先锋诗歌团体。它继承并发扬了“美国新诗运动”(the American new poetry)创新突破的精神传统,在诗学观念上以更加激进的态度划清了它与前辈诗人的界限。在语言诗人看来,无论是金斯堡声嘶力竭的嚎叫,还是奥尔森借呼吸长短来控制文字、亦或普拉斯用个人隐秘铸就死亡艺术,都是以认识论哲学为基础展开的传统写作。他们的共同之处就是仍将诗人视作诗歌主体,仍然相信语言是承载并传达思想情感的有效途径。语言诗人认为绝不能将语言简单理解为诗歌的物质外壳或创作主体的灵魂显露,诗人与语言不是以主从关系而存在,恰恰相反,语言直接规限了诗歌的生存形态和诗人的生命体验,并确立了世界和社会的基本秩序,“语言不是与世界可分离的东西,它倒是世界赖以成立的手段,所以思考不能说成是‘伴随’对世界的体验。通过语言,我们体验世界;事实上,通过语言,意义进入世界,获得存在”[1]。作为人类社会最普遍、最繁复的符号系统,语言以其无法取代的先验性和权威性规范着人们认识、把握、判断世界的视角和方式,并促其生成相应的生命体验;而后人类再凭借这份经由语言加工的体验去改造自然、规范社会。所以说,秩序和意义的真正创建者乃是语言而不是上帝或个体,写作惯常被我们理解为作家对语言的征服和驾驭,实质不过是语言对作家严格操控的结果而已。
可以看到,语言诗从理论层面将语言抬高到无以复加的地位,而将诗人彻底打入语言的牢笼,它虽然没有声明“诗人已死”,但事实上已取消了诗人的主体地位。但接踵而至的问题是,在主体完全缺席后,诗歌似乎失去了明晰意义的统辖、失去了严整语法规范的制约,语言诗文本大多语意混乱、诗行散漫,看似只是一堆杂乱无章的词语组合、支离破碎的句子拼接。为此,一些正统批评家对语言诗发出了厉声斥责:“语言诗,从操作层面上说,就是一种语言的玩法,实在无补于灵魂、思想和艺术的改进,而语言诗的许多文本是语言垃圾。”[2]不过面对潮涌而至的批评,语言诗人反显得信心满满,他们常常以阿什贝利(John Ashbery)等诗坛前辈曾遭众人攻讦的境遇为自己辩护,认为误解与指责恰恰证明了语言诗的反叛性与创造性,诗人在此情况下最为重要的就是毫不妥协地坚持自己的诗歌观念,在自由与开放的诗学体系中创造全新的诗歌景观,而不用去迎合那些尚且无法适应这种实验写作的传统读者,“语言诗是以坚信我们能够响应这些新类型文本而变成新类型读者为前提的”[3]86。
二
语言诗人对语言秩序的疯狂破毁,对中心价值、权威意义的全面否定,确实体现了明显的后现代主义倾向。不少论者也将其置放在解构主义框架内加以审视。不过语言诗人在解构语言之前首先要做的是回归语言,强调语言对诗歌的主宰,而这正是语言论诗学的核心主张——语言乃诗歌之本体。所以说,语言诗人看似态度激进,但实则仍以坚实的诗歌传统为基石。事实上,早在20世纪前期,伴随“语言学转向”的潮流涌动,语言就已被美国新批评学派置于诗歌中心。语言诗人的骇人之语在某种程度上正是以隔代呼应的方式对新批评派所持守的语言论诗学的创造性继承,其艺术之根深深扎在索绪尔的现代语言学理论中。
语言论诗学以索绪尔学说为基础。在《普通语言学教程》中,索绪尔明确指出,语言是封闭自足的符号系统,它的运转不依赖于与自然事物建立一一对应的关系,而只需按约定俗成的方式在系统内部完成能指(音响)与所指(概念)的联结即可。不过,单个的符号在这个系统中是没有意义的,而只能在与其他符号的对立差异中获取意义。索绪尔对语言的全新认知严重动摇了以本体论哲学、认识论哲学为根基的传统诗学主张。此前,人们认为语言是意义的载体,而意义又来自于上帝之言或绝对理念或人的情感意志,因此诗歌的任务就是借助语言去更好地表征、传达超验理念和主观意愿。如柏拉图就坚持艺术(诗歌)是经由现实世界而对理念世界展开的模仿,是摹本的摹本、影子的影子;亚里士多德同样强调语言只是内心经验的符号。此后虽然不断有新的诗学观念涌现,但都没有完全突破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创立的诗学范式。无论是布瓦洛主张的“希望一切文章永远只凭理性获得光芒”[4],还是史达尔夫人宣称的“诗人只不过解放了被监禁在他灵魂中的感情”[5],无一不是将理念、意志、主体情感放在了诗歌的中心。直至索绪尔的出现,人们才真正找到动摇传统诗学观念、推动现代诗学范式发生革命性变迁的理论武器。既然“语言不可能有先于语言系统而存在的观念或声音,而只有由这系统发出的概念差别和声音差别”[6],意义源于符号间的差异性联系,而非外部世界的灌注,那么作为语言艺术精粹的诗歌,它的价值也就应该集中在文本内部,而非外在于诗歌本体的社会政治、历史文化、作家创作动机等等。在此认识基础上,西方世界先后出现了俄国形式主义、法国布拉格学派等诗学团体,他们都曾致力于将诗歌重心返归语言自身的工作,不过真正完成这一工作的还是新批评学派。
新批评在索绪尔理论基础上提出“意图谬误”与“感受谬误”的创见,认为文本乃独立自在的审美世界,“诗歌性质在于它不应成为现实世界的一部分,也不是它的摹本,而应成为一个自成一体的世界,独立、完整、自给自足”[7]。由此新批评彻底斩断了文本与作者、文本与读者、文本与历史文化之间的联系,而将意义的探寻归拢于语言本身。而语言诗派也是在历经索绪尔学说洗礼后,意识到语言意义的生产并不依赖于现实世界,而是基于语言符号的内部差异,所以语言并不是任由人类差遣的忠实仆人,反倒是个体必须借助语言去获得对世界的体验和认知,人们长久追求的意义体系、价值中心不过是由业已定型的语法、体裁、修辞等共同浇铸的语言模块而已,因此“语言不是解释或翻译经验的载体,而是经验的源泉。语言是感性认识,是思想本身”[8]。在此,语言诗对语言独立自足性的看法与新批评保持了一致,都强调了个体之于先验存在的语言系统的有限性、个性之于普遍存在的差异性联系的虚妄性。在此共识基础上,语言诗与新批评都主张放逐诗人、取消个性,把诗歌当作自足客体来看待,如在艾略特声称“诗歌不是感情的放纵,而是感情的脱离;诗歌不是个性的表现,而是个性的脱离”[9]。语言诗人则宣布:“一首诗有客观的地位,读者接触它时,在某种意义上讲,它好像是无名氏制造出来的。”[3]86不过当理论倡导转化为具体创作实践后,我们仍可发现,新批评在其文本中所确立的新的秩序规范仍然印有诗人主体的明显印迹,对繁难技法的掌握程度仍是衡定诗人诗艺优劣的重要标准;而语言诗则通过诗体破坏、语意中断、诗句扭曲、语词拆解等手段不断阻挠读者在传统阅读观念支配下试图寻找诗人真身的努力,最后在一种近乎游戏的文字狂欢中将读者的注意力聚集在语言层面,让其在语词与语词的全新组合中自行寻找意义建构的诸种可能。
如语言诗派主将伯恩斯坦(Charles Bernstein)就在《不要确信》(Don’t Be So Sure)中写下这样的诗句:“My cup is my cap/&my cap is my cup/When the coffee is hot/It ruins my hat”。乍一看来,此诗如同绕口令、打油诗,实在没什么微言大义,反倒有浅俗油滑、语意不通之嫌。但实际上,作为伯恩斯坦的得意之作,此诗非常巧妙地包孕了语言诗的诗学观。在现实生活中,用帽子cap替代杯子cup盛咖啡,自然会被弄坏,这是滑稽可笑的;但在语言系统内,cap与cup却拥有完全相同的指代功能,它们的所指是任意的,它们的天然区别只在发音和书写的细微差别上。正是借助能指间的差异性联系,人们才能使用语言符号有效区分事物、指陈世界、建立价值体系。在此,诗人以淡化、消解意义的方式突显了语言符号在物理层面(如字型、读音)的独异性,以此提醒我们诗歌的意义乃源自语词本身而非外部社会现实,我们应立足语词去创设意义而非通过语词去寻找预设含义,“我从无意义的世界出发,然后借助语词去创造意义,尽管那些语词本所含有的情感与思想将会受到损耗。但是我想说,我并不知道也不屑于去追问这种损耗究竟是什么”[10]。当年由新批评提出但并没有充分实现的“脱离感情”“脱离个性”的诗歌主张竟然到语言诗得到真正践行,最终完成了对语言本体的归落。
三
经此梳理,我们不难看出语言诗虽然状貌突兀、言行怪异,但实则与已经成为诗学传统重要组成部分的新批评有着密切的亲缘关系,它们同处语言论诗学范式之内,同以索绪尔语言学为重要理论支撑。不过需要注意的是,尽管语言诗与新批评都将语言视为能够独立运转的实体,但是新批评认为意义的生成机制应建立在文本秩序基础上,坚持诗歌是通过理性与感性、内涵与外延、想象与张力等各因素的悖立而形成的有着统一中心的封闭系统;而语言诗则认为应建立在差异性联系基础上,要求打破文体界限、超越语法规则、舍弃惯用修辞,取消任何先在意义对语词的限制。在语言诗文本中,所有的语词只有差异而没有地位的尊卑和逻辑的主从,它们在相互差别中确证自己,在自由嬉戏中不断生发新的意义。可以说,语言诗与新批评虽然共同吸吮索绪尔的精神源泉,在观念及创作上有几份相近,但它们又分别根据自己独特的诗学诉求对体系庞杂的索氏学说予以了不尽相同的择取和发挥,从而显现出相异的诗学取向。同样面对索绪尔的权威论断——能指与所指关系是约定俗成的而非自然、必然的,新批评所做的是借助悖论、复义、隐喻等技法为能指与所指重新制定一套有别于科学语言和日常语言的对应关系;而语言诗派则彻底放弃了重建企图,将重心放在能指与所指关系的任意性及各自拥有的能动性上。在语言诗人的理解中,任何由人类主体意志确立的中心或秩序都是逆反能指、所指任意性原则的,都将束缚人的自由、磨损人的天性,都应遭到颠覆。对此伯恩斯坦明确指出:“反叛是为了维护个体经验的独特性;是为了反对正统语言的一致性,这种一致性把既定的秩序强加在发展变化的思想上。毫无约束的想象不仅是实现自由也是实现真实的最强有力的保证。”[11]由此看来,即便是新批评所推崇的“张力”也没有挣脱秩序的束缚,仍然显露出试图控制语言的虚妄想象。正因如此,语言诗对新批评所创立的繁缛文法、优雅诗体表达出极端的轻蔑:“写作首先要将注意力放在语言以及意义的制造上来,但是并不依赖于词汇、语法、文体、主题以及由这些要素组成的审美规范。”[12]在揭示文本虚伪表象、摧毁诗人主体上,语言诗与新批评曾拥有共同立场,但在诗歌秩序及意义生成这一重要问题的理解上,双方观点又发生了严重分歧。新批评坚持秩序即意义,一切意义均在文本内部,而语言诗则声称差异即意义,文字之外别无所有。前者因对秩序的执著坚守成为现代主义诗歌的高峰,后者因对秩序的全面破坏而成为后现代主义诗歌的先锋。共有的索氏血脉所产生的凝聚力最终不敌更为多元的思想资源的异向牵引,二者最终在隔代承传中又分道扬镳。
[1]张子清.美国方兴未艾的新诗[J].外国文学,1992(1):67.
[2]北塔.语言诗:死在语言里的诗?[N].北京日报,2008-02-18.
[3]杰夫·特威切尔.语言诗解读[C]//查尔斯·伯恩斯坦,汉克·雷泽尔,詹姆斯·谢里,等.美国语言派诗选.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1993.
[4]布瓦洛.诗的艺术[M].任典,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5.
[5]史达尔.论德国[C]//伍蠡甫.西方文论选.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1:137.
[6]索绪尔.普通语言学教程[M].高明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167.
[7]瑞恰兹.文学批评原理[M].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2:64.
[8]Messerli D.“Language”Poetries:An Anthology[M].New York:New Directions,1987:2.
[9]艾略特.艾略特文学论文集[M].李赋宁,译.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4:11.
[10]Bernstein C.My Way:Speeches and Poems[M].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9:5.
[11]Nie Z Z,Bernstein C.Interview with Charles Bernstein[J].Foreign Literature Studies,2007(2):13.
[12]Bernstein C,Andrew B.The L=A=N=G=U=A=G=E Book[M].Carbondale Edwards ville:Southern Illinois University Press,198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