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点晕》中的情与法
2011-08-15葛旭东
葛旭东
(周口师范学院 中文系,河南 周口 466000)
河南青年作家宫林的名作《点晕》虽然短短八千字,但“一花一世界”,从中也可观世间万象,察宇宙之微,或应一句俗语“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点晕只是一门手艺,它却串联起社会和人生的零零碎碎,无所不包。短短一篇小说,似乎胀得太满,每一点零碎只能点到为止,稍纵即逝。在惊叹宫林笔法简练的同时,又深感不能痛快淋漓,无所不包之中深藏缺憾:求全很容易影响求深。广度与深度如何在短篇中更好地结合,这是《点晕》留给作者和读者的一个空白,需要去思索填充。为了更好的赏析《点晕》,删繁就简,从两个层面去理解:情与法。情侧重于民间情义,与社会体制内的法规相对。不管情义崇高与卑劣,也不管法律之鞭及与不及,人都在那么实实在在地生存,无从选择,也无法逃避。
一、爱情缺席 情有所寄
伍保是当地颇有名气的手艺人,为人厚道和富有人情味,也不乏生意人的精明,理发店的生意不错。但终其一生,爱情却是缺失的。其实不仅伍保如此,在《点晕》整篇小说里,所有人的爱情都是缺席的,伍保、三龙、地虎、黑皮等人无不如此。伍保的爱情缺失主要有以下因素的影响。
一是“形象猥琐”。文中写到“人不惑
之年,形象猥琐,没有娶上暖被窝的。”[1](P96)这里直接点明了伍保“打光棍”的原因所在。伍保体格弱小,一辈子独身一人;三龙缺了一条胳膊,历尽周折才靠换亲换来一个媳妇;地虎瘸腿,伍保将失贞后的小梅托付给他,并认为现在条件相当了。言外之意,假如小梅不失贞,美目盼兮的小梅嫁给地虎就是屈尊下嫁,虽然地虎凭借自己的手艺和经商才能在县城理发业也闯出了些眉目,但身体残疾仍是得到认可的最大障碍,这是一个无法回避的现实问题。伍保生得弱小,就连前三皇后五帝天文地理无所不通见多识广的文爷也不能摆脱世俗偏见,他说:“伍保,你心好,我知道。可这事全镇就你帮不上忙。论文,你不识字,论武,哪家的男人都比你壮。你手无缚鸡之力。咋对付黑皮这个混蛋啊?”[1](P103)体格健壮与否决定了他在人们心目中的分量,也决定了争斗的胜负。实际情况也确实如此,假如伍保不铤而走险,以他之力是无法对黑皮形成震慑力的。由此看来,强大的武力不仅可以保护自己,还可以使自己避免很多麻烦,并赢得别人的敬畏。《点晕》这篇小说正是摒弃了脱离现实的伪崇高,而回归到生活的真实层面,因而读来心里踏实,不感觉思想与现实严重脱节。但再进一步深思,解决问题靠得是武力,而不是法律,现实中的法律又是多么的苍白无力!
二是职业下九流。职业无高低贵贱之分,在将口号喊得很响亮时,一些歧视的潜规则却在暗暗运行。如永福女人不想将小梅还给伍保时,伍保连连点头说,“对呀,你那才是她的家。我这下九流,别坏了闺女名声,还是在你家根红苗正呀。”[1](P96)现实生活中,伍保的话不无道理,职业决定了人的身份贵贱和地位高低。虽然很多人为努力都在尽力改变这一点,但此偏见根深蒂固,不会一下子从思想中根本清除,《点晕》以极大的勇气触及了这一痼疾。伍保本人也已经加入了行业歧视之中,关键是他并没有感到太多的痛苦,也没有极力去改变什么,反而对这种无风无土的平静生活安之若素,享受着一种心理上的极大安全感。正如段宝林在《民间文学教程》一书中所写:“除了剥削阶级思想影响之外,民间文学中还有旧时代小生产者所固有的某些保守、落后、自私的思想。”[2](P10)
三是感情缺失。爱情和婚姻在伍保的世界里似乎不是情感寄托,而是实际需要,娶老婆是有个“暖被窝的”,养孩子是为了养老送终,没有老婆孩子也无所谓,“娶女人生孩子的事可以免了。生活本就简单嘛。”因而伍保每日老实本分地经营理发店,“光棍”生活并没有使他体验到难以排遣的孤独,粗糙的情感体验让日子顺利成章地过下去。伍保的爱情体验被空白化,所有的情感都“移情别恋”到亲情上:对老娘无微不至的体贴,对捡来的孩子充满期待。这个虚构的亲情楼阁一日日增高,并无限扩张,一旦有外力冲击使其受到伤害,伍保也毅然决然地随之毁灭。
三龙,由于缺了一条胳膊,换亲娶得一个媳妇,为了婚姻而婚姻,人的情感被搁置了。婚后二人的感情,一句“三龙女人漂亮,谁都说他多熬几年寡汉条子感动了月老神”来概括。漂亮预示了爱情婚姻的甜蜜美满,还是在以相貌来决定情感,顺此思路,假如三龙女人丑陋三龙岂不是一生不幸了?没有感情基础是导致婚外情发生的重要因素,很快三龙的女人就与黑皮勾搭上了,在徒有婚姻形式而没有深厚感情根基的背景下,一切是那么易碎。三龙似乎并未觉察妻子的红杏出墙,每天嘿嘿笑着,衣服上都闪着高兴。直到小说结束,伍保将黑皮点成植物人,地虎惊叫点错了,三龙一脚将地虎踢开时,才感觉到三龙长时间的忍耐、蓄势、心机和筹划是多么的深邃。
三龙比伍保具有更多狡黠的自我保护能力和运筹帷幄的复仇智慧,三龙一次次给伍保送信其实是在一次次推波助澜,矛盾纠结的各类人物得以一一亮相,故事的火药味也逐渐趋于浓烈,最后一燃即爆。就夺妻之恨来讲,三龙有充足的理由实施复仇计划。正常体格的人尚且不能与黑皮相较量,三龙是独臂,凭借他人之手复仇也不为过,这充分体现了他的迂回与谋略。就师徒情义来讲,三龙此做法却欠厚道和仁义。仅从将不轻易传人的手艺传授给他来看,伍保对他不薄,并且是相当的信任和器重。也许三龙不去传信,伍保最终也可能走上暴力之路,但那毕竟没有三龙的责任。事情在三龙一次次的推动下走到这一步,师徒情义值得再衡量。伍保和三龙实现了复仇,小说结局大快人心,符合“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道德观念,具有一种路见不平,刀锋相见的快意恩仇。但代价却是暴力与法律相抵触,伍保走向了毁灭的人生。
二、亲情无价 情大于天
《点晕》将亲情提升到一个至高无上的纬度,不论好人还是恶人,为了亲情可以拉下面子,为了亲情连命都不要。伍保与黑皮他们都在拼力守护亲情,亲情是联系人与人的纽带。
伍保的娘是神婆子,在自家西屋里搭了神棚,设了神坛,坐坛看病。伍保多次劝她,吃好喝好就成了,家里又不缺看病挣的俩钱。我名声不好,你咋又迷信上了。老娘不但不听,还顺手扔了他一扫帚。后来看老娘以此职业为乐,身子骨也越来越瓷实,便不再劝阻了。80岁的老娘,只要快乐比啥都强。不能不尊敬伍保是个孝子,从对老娘的规劝、容忍与支持上,伍保也能伸能屈。但再深入思索,在亲情至上的原则下,道德在明显弱化。明明知道设神坛看病是迷信,并有可能误人乃至害人,但依然任其发展,甚至攀亲塞钱地贿赂村长。在孝道之下,一切是非标准都显得微不足道。
小梅的命是伍保捡来的,是伍保给了她第二次生命,因而伍保虽然没有抚养小梅长大,却一直默默地对小梅保持着父亲般的情感。时时处处为小梅着想,唯恐她受半点委屈。试看抚养的一番波折:当小梅嗷嗷待哺时,文爷劝他把孩子交给文福女人养,因为她有奶,等孩子结实了再抱回来。他觉着文爷的话有道理,小小的孩子不能挨饿。谁想永福女人抚养出了感情,离不了小梅了,说你走南闯北说不定哪天再捡一个,这个给俺吧,让她大了天天看你。永福女人的承诺让伍保心里暖融融的,心里有了个盼头,盼着孩子长大。结果孩子大了,永福女人又说,还是隐了真情吧,权当我亲生,省得孩子知道了伤心。伍保咧咧嘴,苦笑笑,多年的心愿一下子落空了,但永福女人的话以小梅作挡箭牌,都是为了小梅好,伍保即使不乐意也无法回绝,总不能为了自己让小梅受委屈吧,伍保确实具有一个父亲所拥有的博大和深沉。他将自己的愿望和企盼压在心底,用放弃表达着对小梅的疼爱。正因为心底一直呵护着这种爱,黑皮糟蹋了小梅的消息蒸得他后背冒汗,二目火热,靠了椅子眩了一瞬。在文爷告状的日子里,他一旦想起这事,总心跳不止。满屋子都是扑通声,像擂鼓般,头发梢都支棱起来。文爷告状无门,因而,要解决问题不得不铤而走险。这种逸出法制轨道的暴力方式离伍保安分守己的生活非常遥远,但情大于天,亲情无价。在亲情面前,法律不再具有强大的约束力,生命也不再值得吝惜,亲情和尊严似乎只有在鱼死网破的一击之后才能得以实现,并且具有极大的正义性。陈思和说:“由暴力描写产生的美学效果不能脱离两个先决条件,一是在特定环境下(如战争中)发生的暴力;二是这种暴力行为被意识形态渲染为具有正义性的。这两个条件是建构占典英雄主义美学的必要条件,如果脱离了这两个条件中的任何一个,暴力美学的积极意义就荡然无存。”[3](P82)
即使黑皮和黑皮他娘,不管为人多恶,恶到惟有诛之而后快的程度,但他们母子俩的感情似乎也很深厚。他娘是村委主任,跟支书吵了嘴,黑皮领人打进了支书家里,支书只得出外打工去了。黑皮和他娘在从事共同的“霸权事业”时同舟共济,相互提携。一方有难,另一方出手相助。文爷多日风尘仆仆告状失败,也充分证实了黑皮母子的堡垒坚不可破。是不是真的束手无策,看来也不尽然,村长即黑皮的娘安排三龙的媳妇去劝解小梅,怕闹出人命来事就大了。从他们小心谨慎的处事来看,严峻的事态已使他们戒备和收敛,心中并不是没有法律。在事态能够摆平的情况下,他们无视法规法纪。在超出庇护范围外,他们不越雷池一步。因而,问题的关键并不是黑皮他们是恶势力,具有恶的人性,而是执法的松弛进一步纵容他们将恶发泄得淋漓尽致。
三、人情制衡 法制削弱
伍保对母亲重亲情,任其搭设神坛看病,恭维村长并往村长手里塞钱;村长在伍保张口姨闭口姨的套近乎中满足了虚荣心,在钱的攻关下含笑而去;黑皮糟蹋了小梅,作为母亲的村长自然偏向儿子,并为儿子动用了自己的关系网,致使文爷告状失败;伍保对小梅怀有父亲般的情感,甘为小梅触犯法律。《点晕》的故事处处涉及人情,凡讲人情处法制都在无形地被边缘化。黑皮母子二人的关系网使法制的纽结环环松弛,伍保他们一脉用民间的义气和智慧游弋于法制之外又具有充足的道德依据。无论正方反方,都用自己的方式将法律逐步地削弱,以致真正将民间化作了一个自由自在的民间。“自由自在是它最墓本的审美风格。民间的传统意味着人类原始的生命力紧紧拥抱生活本身的过程,由此迸发出对生活的爱和憎,对人生欲望的追求,这是任何道德说教都无法规范,任何政治条律都无法约来,甚至连文明、进步、美这样一些抽象概念也无法涵盖的自由自在。”[4](P72)它拥有着崇高圣洁与藏污纳垢的双重性质,用自己的运作方式进行着原生态的自我调节机制。强势反方行恶逐步升级,恶贯满盈之时,会激起弱势正方的拼命反击,最后受到重创或趋于灭亡。由此来看,民间力量似乎具有两种效力,忍耐退让在逃避矛盾的同时其实在纵容矛盾一步步加深,暴力反抗在激化矛盾的同时又无形中威慑和消解了矛盾的力量。此时,暴力似乎具有了合理性和正义性。
民间看似远离官方意识,实则官方意识远离民间。陈思和对“民间”界定为“而小传统是指民间(特别是农村)流行的通俗文化传统,它的活动背景住往是国家权力不能完全控制,或者控制力相对薄弱的边缘地带。”[4](P69~70)法律条文清清楚楚地写在法典上,但却没有真正进入民间,民间纠纷不能依靠法律解决,“天高皇帝远”的状况下,只能通过民间道德标准去自生自灭,这是基本的生存准则。文明社会或法制社会需要补的课并不是再制定多少条分缕析的法律条文,而是考虑如何使法律条文能够行使它应有的效力,保证人的生存。鲁迅说:“我们目下的当务之急是: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5](P45)在市场经济如火如荼的今天,骄人成就已经有目共睹,但一个逆向思维问题摆在面前:一要发展,二要温饱,三要生存。在发展和温饱都不成问题的情况下,生存反而成了重大问题。生存是最基本的权利,生存没有保证,发展和温饱又在哪里实现自己的价值和意义?“没有人不承认1992年以来中国经济的‘活力’,但若使‘活力’不致导向危机乃至混乱,就要同时看到双轨制,不合理竞争,法制不健全,资本拥有者与国家管理者角色不明,知识分子头脑混乱,立场不定等问题,使改革有可能丧失文化合理性论证与和合法性支持。”[6](P189)生存是载体,没有了载体,凌空高蹈势必没有根基。佛家中讲神灵触佛像而寄,形神一体,国家法制与民间情义也与此同理。李士非在《两个经理和城市》一诗中写道:“呵呵/尊敬的法官同志/您难道忘记了/头顶上庄严的国徽”[7](P11)并不是贪官忘了头顶上庄严的国徽,而是庄严的国徽君临天下,俯视众生,并未真正沿着公正清廉的轨道走向民间,融入生活,因而对有法可依、有法必依、执法必严、违法必究的执行环节需要进行再思考。
《点晕》这篇小说以简练的笔法向我们勾勒了一幅农村的生活场景。随着经济改革大潮涌进农村,政治上的变革却没有相应的应对举措,封建专制的遗毒再次沉渣泛起。“地头蛇”等恶势力日益嚣张,无法无天,老实本分的农民只能委曲求全,忍气吞声。恶势力愈逼愈紧、弱势农民愈惧愈退,当退到人生尊严的底线之下时,就会在“沉默中爆发”。宫林用一种“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洒脱和轻松完成了一个大快人心的暴力书写,其背后潜藏着很多被压抑的能量,一旦爆发,惊心动魄。陈思和对赵树理暴力书写评价道:“赵树理超越了茅盾,他直截了当地描写了农民积压在无意识中的仇恨一旦爆发出来的可怕性。”[3](P83)《点晕》看似两种人两种势力的较量,其实是法律环节没有起到应有的制衡作用,以致二者滑向一个恶化的极端,最终都付出了惨重的代价。鲁迅说:“希望是附丽于存在的,有存在,便有希望,有希望,便是光明。”[8](P359)如何改变生存状态,提高生存质量,避免个人暴力,让民众心中洒满希望的阳光,需要社会各界人士的思索、改革和落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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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段宝林.民间文学教程[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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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鲁迅.突然想到·六[A].鲁迅全集(第三卷)[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6]韩毓海.从“红玫瑰”到“红旗”[M].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1998.
[7]李士非.两个经理和城市[J].诗刊,1994,(11).
[8]鲁迅.记谈话[A].鲁迅全集(第三卷)[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