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客体性的历史唯物主义批判
2011-08-15许恒兵
许恒兵
(南京政治学院一系马哲教研室,江苏南京210003)
马克思终其一生进行理论思考的主要目标是为了批判以资本主义为特征的现代社会,以求实现整个人类的解放。从这个角度来看马克思哲学可以发现,伴随着以《关于费尔巴哈提纲》的诞生为标志的“新唯物主义”即历史唯物主义的产生,马克思形成了一条批判“现代性”的独特路径,即对现实世界进行彻底的改造。
一、现代客体性的产生和主体的背反
对于“现代”之本质,海德格尔曾经指出:“对于现代之本质具有决定性意义的两大进程——亦即世界成为图像和人成为主体——的相互交叉,同时也照亮了初看起来近乎荒谬的现代历史的基本进程。这也就是说,对世界作为被征服的世界的支配越是广泛和深入,客体之显现越是客观,则主体也就越主观地,亦即越迫切地突现出来,世界观和世界学说也就越无保留地变成一种关于人的学说,变成人类学。”[1]这段话无疑明确道出了标志现代性本质的两个至关重要的相关环节,即主体或自我意识的确立以及世界的“客体化”。具体来说,所谓人成为主体,隐含的实质是指随着现代社会的兴起,人类得以将整个世界置于自己的“摆置”之中,从而成为自己命运的主人。而奠基于此的近代形而上学则形成了从“主体”出发追问世界之在的理论进路。与此相对应,“世界则成为图像”表明“存在者整体便以下述方式被看待了,即:惟就存在者被具有表现和制造作用的人摆置而言,存在者才是存在着的”[2]。
用“世界图像”来标志现代性的本质特征,并非海德格尔一人。它所标识的内涵实际上还体现在“被管理的世界”、“景观社会”等等诸如此类的概念当中。所谓“世界成为图像”,实指世界作为一个有着内在必然性,从而能够自主铺展开来的客观性“系统”矗立在主体的面前,人与世界由此被劈分开来。而在古代,此种景象决然没有出现。海德格尔认为,“历史也属于世界”,因此“世界成为图像”无异于社会存在也成为一个外在于人的能够自主旋转的客观性“系统”。而在古代,即“在发展的早期阶段,单个人显得比较全面,那正是因为他还没有造成自己丰富的关系,并且还没有使这种关系作为独立于他自身之外的社会权利和社会关系同他自己相对立”[3]。在这个阶段,社会存在是以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直接获得显现的。对此,马克思以中世纪为例指出:“无论我们怎样判断中世纪人们在相互关系中所扮演的角色,人们在劳动中的社会关系始终表现为他们本身之间的个人的关系,而没有披上物之间即劳动产品之间的社会关系的外衣。”[4]而后者恰恰发生在以资本主义为特征的现代社会。
马克思对现代社会所出现的商品、货币和资本三大拜物教的揭露充分地揭示了现代性的这一本质特征。在《资本论》第一卷中,马克思首先指出:“我们的研究就从分析商品开始。”[5]而究其根源在于,“在人类的这一发展阶段上,没有一个问题的解答不能在商品结构之谜的解答中找到”[6]。马克思认为:“商品形式的奥秘不过在于:商品形式在人们面前把人们本身劳动的社会性质反映成劳动产品本身的物的性质,反映成这些物的天然的社会属性,从而把生产者同总劳动的社会关系反映成存在于生产者之外的物与物之间的社会关系。”[7]而“这叫作拜物教。劳动产品一旦作为商品来生产,就带上拜物教性质,因此拜物教是同商品生产分不开的”[8]。
在马克思看来,商品世界所具有的拜物教世界还只是拜物教的初级形式,即“因为商品形式是资产阶级生产的最一般的和最不发达的形式(所以它早就出现了,虽然不象今天这样是统治地位的、从而是典型的形式),所以,它的拜物教性质显得还比较容易看穿”[9]。因为商品的交换价值毕竟还是通过与另一种物品的交换关系表现出来,从而使人有可能想到其中隐匿的某种社会关系,而货币形式则彻底消除了这种可能。对此,马克思明确指出:“正是商品世界的这个完成的形式——货币形式,用物的形式掩盖了私人劳动的社会性质以及私人劳动者的社会关系,而不是把它们揭示出来。”[10]在货币形式下,由于一切商品的交换和价值的实现都要依赖于兑换为货币而获得实现,甚至不是商品的“东西”都可以变成货币,即“一切东西都可以买卖”,货币作为抽象的中介于是获得统治地位,并掩盖了商品的一切质的差别。不仅如此,它“作为激进的平均主义者把一切差别都消灭了”。于是,无形的交换关系便取得了货币这个物质载体,并掩盖了人与人之间的社会交往关系。
资本拜物教构成了马克思揭示现代客体性之本质的核心。在马克思看来,货币仅仅只是资本的“最初表现形式”,它经过一定的过程就可以转化为资本。“作为资本的货币是超出了作为货币的货币的简单规定的一种货币规定”[11]。货币发展成为资本,问题的关键在于要划分开两个性质不同的流通形式,用公式表示分别是:商品——货币——商品和货币——商品——货币。两者的区别在于,在前一个场合,货币是真的付出了,而在后一个场合,人们让货币走开,只是因为他怀着狡猾的意图,要把它取回。不仅如此,这一取回是以“增殖”作为结果的。马克思将其形象地比喻为“它会产仔,或者说,它至少会生金蛋”。货币资本的自行增殖使得其自身幻化为“主体”,即“在这里,商品的价值突然表现为一个处在过程中的、自行运动的实体,商品和货币只是这一实体的两种形式”[12]。这种自行增殖的假象在生息资本中,即在“最富有拜物教性质的形式”中达到了完善的程度,其中,我们再也看不到它的起源的任何痕迹。
毫无疑问,这种“自行”创造无疑是一种表面现象,因为历史的真正主体只能是人,历史无非是人的有目的的活动的历史性展开而已,现代客体性的世界图景最终仍然是来自于人的实践活动。但是,从作为创造历史的主体的角度来看,在现代社会,却真实地发生了主体的背反,即人反过来演变成客体性的存在,而历史则演变成人之外的有着“自主性”的进程,对此,马克思曾用“自然历史过程”作了指涉。我们知道,近代启蒙精神催生了现代社会的形成,“通过对上帝和自然的祛魅,启蒙中人被确定为主体,人的主体性范畴表达了人在价值上成为目的,而在实践上成为现实存在的根本创造者这一现代思想的核心”。但是,在现代社会,我们看到的却是“这一启蒙主体性原则在资本概念中的投射:人没有在对上帝的祛魅中获得彻底解放,倒是前脚被驱逐的上帝换了一件世俗的资本便装再度出场,人在资本这一’特殊的普照之光’中沦为消极被动的客体性存在,同自然一样成为被资本驱动的‘素材’”[13]。对此,科西克也曾精辟地指出:“到了十九世纪,至上的实在不再以超验的上帝的身份在天国实行统治;而是下降到地上,以超验的’经济’(即拜物教化的人类物质产品)的身份实行统治。”[14]
二、现代客体性生成根源的历史唯物主义阐释
在1845年历史唯物主义创立之前,马克思主要是借助于异化理论来解答现代客体性这个问题的。通过指认现代社会所出现的四重异化,即人同自己的劳动产品、自己的生命活动、自己的类本质以及同他人相异化,马克思描述了现代社会“客体性”发生的现实实情。其中,异化劳动成为说明这一实情的核心,它使得人在生成现代客体性的同时反过来成为被客体所操纵的工具或手段。马克思说道:“异化劳动把自主活动、自由活动贬低为手段,也就把人类生活变成维持人的肉体生存的手段。”[15]但是,虽然异化理论指认了现代客体性发生的实情,但它由于自身的缺陷而无力阐明其真正的根源。
随着1845年历史唯物主义的创立,马克思找到了阐明现代客体性之发生机制的钥匙,就是要从现代社会的特殊的生产以及生产方式出发,说明何以本来属于人的共同活动方式会畸变为外在于人的有着“自主性”的物的关系。对此,马克思指出:“这种历史观就在于,从直接生活的物质生产出发阐述现实的生产过程,把同这种生产方式相联系的、它所产生的交往形式即各个不同阶段上的市民社会理解为历史的基础,从市民社会作为国家的活动描述市民社会,同时从市民社会出发阐明意识的所有各种不同理论的产物和形式,如宗教、哲学、道德等等,而且追溯它们产生的过程。”[16]由此也说明,那种确认现代客体性的拜物教意识也必须通过这种路径获得有效的阐明。
那么,现代社会物质生产的特殊性到底体现在哪里呢?马克思指出,它是建立在现代分工或私有制的基础之上的。而由于现代分工还不是出于自愿,而是自然形成的,从而造成了“人本身的活动对人来说就成为一种异己的、同他对立的力量,这种力量压迫着人,而不是人驾驭着这种力量”[17]。由于自然形成的分工,任何人被固定在一个强加在他们身上的“特殊的活动范围”中,其结果就是,“我们本身的产物聚合为一种统治我们、不受我们控制、使我们的愿望不能实现并使我们的打算落空的物质力量”,“受分工制约的不同个人的共同获得产生了一种社会力量,即扩大了的生产力。因为共同活动本身不是自愿地而是自然形成的,所以这种社会力量在这些个人看来就不是他们自身的联合力量,而是某种异己的、在他们之外的强制力量。关于这种力量的起源和发展趋向,他们一点也不了解;因而他们不再能驾驭这种力量,相反地,这种力量现在却经历着一系列独特的、不仅不依赖于人们的意志和行为反而支配着人们的意志和行为的发展阶段”[18]。
随着政治经济学研究的深入,马克思对现代客体性生成根源进行了更为充分的说明。对此,柯尔施深刻地指出:“马克思在《资本论》(并已在1859年《批判》等著作)中,通过把经济学所有其他的异化范畴归结为商品的拜物教性质,而赋予他的经济批判以更深刻和更普遍的意义。”[19]对于商品拜物教的特性,阿多诺曾经正确地认为它“并不归罪于主观上迷路的意识,而是客观地从社会的先验,即交换过程中演绎出来的”[20],也就是说,商品拜物教不是头脑的产物,而是现实社会中存在的产物。但是,现代社会的商品交换缘何会发生,并由此造成商品拜物教。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们必须首先确认一个基本的事实,即“一切生产都是个人在一定社会形式中并借这种社会形式而进行的对自然的占有”[21]。而那种认为人可以脱离社会进行孤立生产的看法则“属于18世纪的缺乏想象力的虚构”。马克思说道:“产生这种孤立个人的观点的时代,正是具有迄今为止最发达的社会关系(从这种观点看来是一般关系)的时代。”[22]在这个时代,个人彼此独立进行着私人劳动,但现代社会的私人劳动绝非是脱离了社会的孤立劳动,恰恰相反,它们以一种现代社会独有的社会形式而发生关系,并由此导致了拜物教的产生。
在马克思看来,这种现代社会劳动所特有的社会性就是交换价值。虽然现代社会的劳动以私人的性质表现出来——这也是使物品成为商品的前提条件——但它本身又是与社会分工相对应的社会总劳动的一个部分,作为部分,它必须借助于市场交换才能得到社会的认可。用海德格尔的话来说,进行交换是现代社会商品生产的“天命”。而必须借助于交换来彰显自己的社会性所造成的必然后果则是拜物教的产生。马克思说道:“私人劳动在事实上证实为社会总劳动的一部分,只是由于交换使劳动产品之间、从而使生产者之间发生了关系。因此,在生产者面前,他们的私人劳动的社会关系就表现为现在这个样子,就是说,不是表现为人们在自己劳动中的直接的社会关系,而是表现为人们之间的物的关系和物之间的社会关系。”[23]
通过上面的论述可知,现代客体性既非人类主观上的迷误结果,也非黑格尔所认为的是客观理性在世界历史中展现和发展自己的必然性阶段,其根源就在现代社会特有的生产活动和生产方式当中。正是这种内在相关性,马克思指出:“一旦我们逃到其他的生产形式中去,商品世界的全部神秘性,在商品生产的基础上笼罩着劳动产品的一切魔法妖术,就立刻消失了。”[24]但人毕竟不可能通过“逃离”的方式来消除这种分裂。那么,到底如何才能克服人与世界的二分,将人从“物役性”中解放出来呢?在马克思看来,其答案只能是在现有条件的基础之上“改造世界”。
三、改造世界:历史唯物主义克服现代客体性的根本路径
马克思曾经明确指出,“‘解放’是一种历史活动,不是思想活动”[25],而其所以强调这一点,乃是由于通过建立应然性原则和观念来批判现实已经成为一种普遍的做法,青年黑格尔派、费尔巴哈、各种社会主义思潮等等无不如此。此种以应然性原则或观念批判现实,将“解放”理解成一种“思想活动”的做法同样较为普遍地体现在西方马克思主义者的理论当中。如卢卡奇认为,只有无产阶级的意识才能指出摆脱资本主义危机的出路,“行动功能的正确与否最终要由无产阶级意识的发展来决定”[26]。如此一来,马克思的实践概念遭致彻底地歪曲,实践变成了纯粹思辨的活动,变成了意识本身的功能。
实际上,在如何批判现代客体性上,马克思与同时代的思想家走的是一条根本不同的道路。对于这条路径,马克思明确指出:“对实践的唯物主义者即共产主义者来说,全部问题都在于使现存世界革命化,实际地反对并改变现存的事物。”[27]之所以强调对现有世界的革命性改造,乃是由于在现代社会“有大量对立的社会统一形式,这些形式的对立性质决不是通过平静的形态变化就能炸毁的”[28]。另外,“革命之所以必须,不仅是因为没有任何其他的办法能够推翻统治阶级,而且还因为推翻统治阶级的那个阶级,只有在革命中才能抛掉自己身上的一切陈旧的肮脏东西,才能成为社会的新基础”[29]。但是,对现有世界的革命改造本身绝非盲动,它必须以具备现实的条件为根本前提。
马克思从两个方面论述了必须具备的条件。首先是生产力的巨大增长和高度发展,无此,“就只会有贫穷、极端贫困的普遍化;而在极端贫困的情况下,必须重新开始争取必须品的斗争,全部陈腐污浊的东西又要死灰复燃”。其次是人们之间的普遍交往关系,也即每个人都成为“世界历史性的存在”。“只有这样,单个人才能摆脱种种民族局限和地域局限而同整个世界的生产(也同精神的生产)发生实际联系,才能获得利用全球的这种全面的生产(人们的创造)的能力”[30]。在马克思看来,这些条件本身已经蕴藏在资本主义社会当中。现代社会发展出了比以前所有社会加在一起还要多得多的生产力,以及与此内在相关的通过世界市场建立起来的个人之间的全面依存关系。
但是,就现代社会本身而言,这些条件本身却表现出单个人的更大的“物役性”,即“受到日益扩大的、归根到底表现为世界市场的力量的支配”。而通过共产主义革命,这种“各个人的全面的依存关系、他们的这种自然形成的世界历史性的共同活动的最初形式”,便“转化为对下述力量的控制和自觉的驾驭”,“共产主义和所有过去的运动不同的地方在于:它推翻一切旧的生产关系和交往关系的基础,并且第一次自觉地把一切自发形成的前提看作是前人的创造,消除这些前提的自发性,使它们受联合起来的个人支配”[31]。而随着自由联合起来的人的有计划有目的的生产的出现,共产主义社会揭掉了社会生活过程的“神秘的纱幕”,即原来那种由“各个个人的全面的依存关系、他们的这种自然形成的世界历史性的共同活动的最初形式,由于共产主义革命而转化为对下述力量的控制和自觉的驾驭,这些力量本来是由人们的相互作用产生的,但是迄今为止对他们来说都作为完全异己的力量威慑和驾驭着他们”[32]。
必须指出的是,世界的社会主义运动并没有按照马克思的预见获得全面的胜利,而中国的社会主义道路也并不在马克思设想的范围之内。但这并不能成为我们否定马克思开辟的现代客体性批判路径的历史价值和意义的理由。事实上,正是这种批判构成了人类向未来开展实践筹划的真正指南。更为重要的是,这种批判无疑为中国的现代化建设提供了坚实的支撑。同时,历史唯物主义批判对现代性本身根本缺陷的指认则为我们必须开辟一条独特的现代化道路提供了方向性的指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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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22]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