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欲与梦想:《布鲁洛之梦》的道德主题
2011-08-15沈掌荣
沈掌荣
(浙江海洋学院外国语学院,浙江 舟山 316000)
艾丽斯·默多克是当代英国文坛的一位重要人物,在四十多年的文学生涯中,创作了20多部文学作品和道德哲学著作,严肃认真地探讨了后宗教时代人们所面临的各种道德问题和道德困境,以及所表现出来的复杂的欲望追求和人性特征,《布鲁洛之梦》就是这样一部小说作品。
艾丽斯·默多克的著名研究者康拉迪在评论《布鲁洛之梦》时,认为它是一部形式上闭和的作品,赤裸裸地反映了作者借此对柏拉图爱欲观点的深刻思考。[1]96确实如此,在作品中,所有的人物都充满了欲望与梦想,不管是面临死亡的布鲁洛?林斯利夫,还是笼罩在死亡阴影下的其他人物,都丝毫没有减低他们对肉体的感觉、物质的享受或者临终的懊悔与和解之追求。爱欲在此化成种种形式,而爱是唯一持续到最终时刻,最后能与死亡共存的最伟大的力量。这对默多克来说,爱不啻为通向梦想的唯一途径。
一
伊丽莎白·蒂普尔认为,尽管默多克对善的理解颇为严谨,然而善只有在其追求者处于极端状况下才会显现:要么在宗教上的完全失败,要么死亡的临近迫使追求者深切关注与日常道德机能作用相异的地方。[2]167这句有点存在主义味道的话,似乎迎合了海德格尔的哲学思想,即是说,存在永远是朝着死亡展开,并在死亡时,存在才能不受遮蔽地展现自我的存在意义。
《布鲁洛之梦》是一部对死亡描写得最细致、最感人的作品。布鲁洛?格琳斯里夫是一位正在遭受癌痛折磨的耄耋老人,已经到了听天由命接受死亡的阶段。此时的布鲁洛在女婿丹比?奥代尔的照顾下,肥胖的病躯困在顶楼的床上,起不了身,也分不清晨昏,活像身边关于蜘蛛的书籍和那本父亲留给他的蜘蛛邮票集邮册里的大蜘蛛一样。他仍然由着自己的思维如蜘蛛织丝般地把过去一段段的往事联想起来,想起了父母、想起了四十年前死于癌症的妻子、曾经给他快乐的情人、自己一时针对儿子的印度未婚妻开的种族色彩的玩笑使儿子跟他反目、他的女儿因盲目的人文主义精神而跳河救人,而她自己却不会游泳,等等往事历历在目。逝去的已经不能再挽回,所以他只希望能与儿子和解。他甚至想象着死亡是什么情景,想象着再有一次爱会怎样。
与布鲁洛的临终世界相对照、相呼应的是,生活在现实世界的活生生的人们,有热情,有渴望,各自追逐着爱的梦。布鲁洛的女婿丹比是个生性快乐的人,由于“生命活力旺盛”,不断地追逐着其他女人,如女仆阿德莱德和内弟的妻子戴安娜,但与这些女人的纠葛只能算是调情,远比不上他对亡妻的感情,直到他遇到了与妻子一样克己利他的丽莎?怀特金斯,实现了他暗藏余心的爱的梦想。丹比,或许像早年的布鲁洛一样,敢于追求爱情、追求快乐生活,是该作品中“有血有肉的人物”。[2]172
与丹比相反,布鲁洛的儿子迈尔斯想成为诗人,而且诗兴似乎也只为已故的印度妻子而发,然而他的世界被封闭在所谓的艺术追求之梦中,无法释怀对父亲的恨。然而这样的艺术家是默多克最厌恶的人物,虽然他也曾经爱过妻子和姐姐,但因陷于失去妻子的悲痛之中,故而幻想在诗歌中抒发他的感情。由于他的自私和迟钝,他对现在的妻子戴安娜的爱视而不见、对自己的父亲希望和解的欲望无动于衷,所以只有在死亡与丧失同时袭来,才刺激他完成了悼念前妻的诗歌,然而代价毕竟是巨大的,可见他的内心世界的封闭和精神生活的狭隘。
作者对两位女性人物戴安娜和丽莎·怀特金斯姐妹的梦想也予以同样的关注。她们都曾经有过不幸的童年,戴安娜目睹了父亲的死亡。对她来说,死亡恐怖是非常深刻的,它“否定了个人的拥有权也否定了个人”。[3]128也许是她的经历,她能够始终体谅布鲁洛,并在他临终时握着他的手陪伴着他。戴安娜是一个有同情心的女人,同时也是个将爱化为占有欲的幻想家。与迈尔斯结婚后,戴安娜被他那受伤的心灵所吸引,希望她能照顾并控制迈尔斯和折羽的鸟儿丽莎。而且,她幻想在童话般的故事里建立起他们的爱巢,而她担当起那位“神秘的泉水女士,治愈游荡骑士的那任何抚慰都不能治愈的伤痛。”[3]87但她的爱却不能把迈尔斯从对前妻的哀痛中解脱出来,自己反而不能抵御外界现实的侵略,先被丹比吸引诱惑,却发现妹妹一直恋着自己的丈夫。这些事实都使她慢慢走出自己的感情陷阱,不再自负、故作迷人之态和贪婪感情,从而真正地认识到生活的本质。
与戴安娜不同,丽莎是个情愿压抑自我感情和欲望的神秘人物。虽然早就爱上了姐夫,但为了姐姐的幸福而一直压制着自己的情感。于是她甘愿过着自我放逐的生活,追求宗教上神圣的“圣徒”,但在故事最后则接受了丹比的求爱,放弃了去印度参加拯救孩子的基金计划,而追求世俗的享乐,也开始了她代替丹比前妻格温的角色。
这四位与布鲁洛关系紧密的人物构成了小说的内层结构,而围绕着他们的还有女仆阿德莱德、她的两个表兄、一个是照顾布鲁洛的男护士、鬼鬼祟祟的尼格尔和粗鲁、乖张的威尔,还有那位跟他们住在一起、声称自己是沙皇公主的姑妈,一起构成小说的外层结构。这样的嵌套结构对于小说的戏剧化效果作用则非常重要,仿佛给小说搭上了莎士比亚喜剧布景,使人物立刻变得生动丰富起来。尼格尔是个喜欢窥探他人、说话哲学味十足的神秘人物,就像映衬出光明的阴影一样,代表了洞观一切的力量,最后承担了丽莎责任,去了印度;阿德莱德不得不和威尔结婚,虽然后者天性愚笨、贪财。每个角色都追求着自己的梦想,这是死亡无法阻挡的。这样看来,正如康拉迪所言,对布鲁洛而言,死亡来说是一种道德,召唤他人热情地生活,也是一种他最终承认现实和他人要求的意识。[1]98
二
可以说,小说中的这些人物在追寻梦的时候,无不受到爱的驱动或者制约。其实,爱在默多克的哲学里已不是单纯的生理或心理意义上的渴望或激情,它也不是个人道德选择的结果,而是根埴于人的本质。默多克曾说过:……爱是不完美的灵魂与诱人的完美之间的张力,而人们认为完美超越爱存在着……爱是人所有感情的总称,能无限退化,所以是我们犯下大错的根源;但是,当爱即使部分地崇高起来,它就会变成了灵魂寻找善的动力和激情,这股力量将我们与善结合起来,并通过善与世界结合在一起。[4]
默多克的爱显然与柏拉图的爱的理念有相似之处,不同的是,她不再强调柏拉图所谓的善之“理式”真理,并且认为“善与知识有关……与崇高而正直的洞悉事实真相有关,耐心而公正地认识并了解人所面临的境况……”。[5]因此,在默多克看来,善是人的本身所具有的品德,它的存在已经超越自我,才运用爱这个人类本质和内在动力去追求真理与生活的真相或自我的本来面目。
布鲁洛和丹比无疑是《布鲁洛之梦》作品中两个核心人物,他们都已经失去了自己的爱人,不得不有意或无意地混淆过去与现在,渴望了解爱的本质。他们一个欲想理解自己过去的生活,并在临终前实现这一梦想,一个认为自己现在正身处梦一般的生活之中,欲想找回从前真实的生活。换个角度来看,我们不妨可以说,这两个人物仍然被盲目的善的支配。他们并不是非常清楚自己究竟想追求什么,所以布鲁洛陷入的是无限的回忆、悔恨、焦虑和对生的价值的思索之中,而丹比在照顾好布鲁洛和家族的印刷事业之余,不断地和酒精、女人纠缠在一起而试图忘记过去。
至于梦,在这里实际上已变成了一个象征,一个密如布鲁洛的蜘蛛织就的网络游戏,所以只能靠当事人的心理能量或者爱来驱动。躺在床上的布鲁洛犹如一只大蜘蛛,他的心理活动如丝网一样把各种人物都联结起来,有的处于这个丝网的中心,如他的亡妻和儿子迈尔斯,有的本来远离中心而后来又居于中心,如迈尔斯的妻子戴安娜,而他自己就是处于蛛网中心的蜘蛛。
布鲁洛的梦在本质上是要揭开自我的本相。他临终前迫切地想弄明白自己到底是什么样子,他的一生究竟意义何在,这个令他纠结不已的问题只有等到丽莎出场才让他有些宽慰。丽莎认为,布鲁洛一直活在自我的中心,而自我往往是一件混杂的东西,所以当人费力地想搞清楚自己的回忆时,他一定是为了某个目的,或者复仇或者安慰等。所以,布鲁洛应该放弃自我,不要再思考过去,因为那不过是幻想过去本该怎么样或者怨恨什么,而怨恨常被当成忏悔。这些显然是默多克本人对于人模糊混沌的天性理解与阐释,只不过借丽莎之口让读者看到了人的自我不可捉摸的属性,哪怕是到了生命的最后,就像她所说的那样:“人的道德生活的最大敌人就是臃肿的、贪得无厌的自我。真正的道德哲学过去是、现在也应该探讨这个自我并探讨战胜它的技巧。”[6]丽莎的那番对人性的见解让布鲁洛释怀,从自我的梦中回到现实中来,于是变得人性起来,并最终与儿子和解,就像他所幡然醒悟的那样,妻子临终时也想跟他和解一样。就这样布鲁洛打开了心结,终于在戴安娜的陪伴下阖然长逝,走完了自己的生命之路,走出了柏拉图的洞穴,也走完了自己的道德觉醒之路,这不仅给他巨大的安慰,也给读者触动和启发。
三
对于与布鲁洛形成对比的丹比来说,丽莎是一股力量,改变了这个生性快活、善交际、世俗不堪而且好献殷勤的人物。他尽可能满足布鲁洛的要求去弥合布鲁洛和迈尔斯的裂隙,但又同时追逐着自己的梦想,虽然他的梦不是那么明确,直到了小说情节发展到中间才清晰起来。由于身上具有的那份不计较个人得失、乐于助人和乐天随和的男人魅力,他在妻子格温去世后并未沉溺与痛苦之中,徜徉于美酒与女人。可以说,丹比活得实在,他那执着追求的自我利益让他避免了所谓高度理性的伦理可能犯下的错误,而不会纠缠于无谓的过去和无法挽回的失误。比如,与女仆阿德莱德纠葛时,他已经预计到这种关系是没有未来的,所以才暗示会给她一些补偿,也就是说,希望能把自己的善或好施加于她;在考虑勾引他的弟媳戴安娜时,他想到“(我)自然想跟她上床。尽管她已经嫁给了迈尔斯,而且,虽然咋看给迈尔斯戴绿帽子是个快活的主义,但仔细想想却有困难重重”。[3]143他这种寻求快活的想法和魅力,是与迈尔斯和威尔格格不入的,甚至与布鲁洛曾经出轨的快活行为也有区别,因为他表面上好象受到欲望的驱使而追逐快乐,却是个真实的人。
或许,丹比起先并没有觉察到自己的梦,或者根本就没有想实现什么梦。直到丽莎作为偶然的因素介入了他的世界,打乱他那享乐主义的现实世界,才迫使他反省过去如梦的日子。他认识到,自己与格温生活的日子是非常真实的,格温对他是一种“由于她的疏离感而非任何劝说的理性效果造成的权威,或许这是一定程度上可怕的爱造成的权威吧”。在丹比回忆中,把他的婚姻比作“对爱神的纯粹的赞美”,与格温的真实生活就像“福音书一样,而之后的生活就是一场梦”,格温是他生活中的“一个奇迹,其本质是他永远无法明白的,只能在他一生中发生一次,留下了神圣的遗迹供他终生思考受益。”[3]130显然,丹比是把往昔的日子理想化了,他试图在中年“自信地追寻自我的本质时”,仔细想想像他这样的人到底多大程度上曾经真诚地参与到那场爱的盛宴中,因为他必须继续尝试,必须在追求爱的过程中认识自我本质,这也许才是他追求丽莎的内在动力。
丹比对丽莎的追求不同于阿德莱德与戴安娜的关系。阿德莱德是痴情的,身上有种“动物般甜蜜和魅力”,让丹比高高在上地控制她;戴安娜则更加富有魅力,她身上那种快乐情绪能感染他,但又提醒他现在依然对女人有吸引力,可以滥施他所谓的爱,对此他还有点沾沾自喜,仿佛在梦中一样。丽莎在丹比的眼中无疑是睿智而冷静的,多年来在教会的学习和哲学方面研究使她说起话来如同真理一样无情而冷酷,但私底下知道自己对真理的追求一无所获。这是丹比所不了解的,他看到的不过是一个真理的影子。为了这个真理与现实的影子,丹比不惜做出疯狂的举动,甚至在公墓里展开了追求的攻势,让丽莎震惊不已。公墓在此有特别的象征意义,死亡与爱是如此紧密到联系在一起。如果说,布鲁洛正在日渐衰弱地死去,丹比在努力地走出死亡投下的长长的影子,而丽莎却要从自我封闭和自我牺牲(crucifixion)的阴霾里走出,开始重生。小说结尾处,尽管丽莎认识到,爱情是奇怪的、唯一能使世界运转的有意义的东西,但也制造了不少麻烦;任何人都有权利爱其他人,但爱这束光芒显示出的或者是真实或者虚幻;伟大的爱也同时是个破坏者,所以,爱不知道能将她与丹比带到何方,所以就像俄罗斯轮盘赌游戏一般,爱不知道最终有什么结果。
丽莎的这段话让我们想起了默多克本人关于爱的思想,人的灵魂的缺陷与渴求完美的善一旦结合起来,所产生的要么是崇高要么犯下自私的错误,这就反映出默多克对人性与善的本质的形而上学的把握。也许,这样的思想对于丹比和布鲁诺来说是对人生全新的解释,从而引领着丹比毫无顾及地追逐着丽莎,甚至越墙侵入丽莎的私人空间。小说结尾非常有戏剧性,丽莎仿佛天使一般,突然答应留下来陪伴丹比,决定与他一起共同挑战爱情,而惊喜之余的丹比不禁“跪下身来把头埋在她的膝上”,而丽莎“脸上带着疲倦、悲伤和胜利的微笑抚摩着他那干涩的白发。”[3]275至此,我们又观赏了一场在真理与爱的名义下,征服与屈服的游戏。
默多克说:“我们就像真实的人一样,并不完整、充满了空白且混乱一团;只有在我们妄想的幻觉中,我们才是完整的。”[7]默多克不遗余力地在她的作品中创造出充满妄念的人物,幻想以所谓自我本真的爱与善来理解他人,从而产生了许多悲喜剧。《布鲁洛之梦》可以说是她在该主题作品中最让读者难忘的,这或许是因为她把爱、善与死亡这样的人类核心问题完美地结合在一部作品之中,从而使作品更富有哲学深度。虽然小说里充满了梦、妄想和幻觉,但由于以真实的伦敦为背景,整个氛围又是真实的,使得默多克所关注的善与恶、生与死、真理与虚构等问题,在作品中变得真实可信,而这也反映出她对后现代社会中个人捕捉片段化真实生活所作的努力。总之,通过塑造出布鲁洛、丹比、迈尔斯这些男性人物和阿德莱德、戴安娜和丽莎这些女性人物,以及他们之间的关系,作者向读者展现了人物的精神世界和追求,勾勒了一个后神学时代的图景,这或许是作为哲学家的作者为读者认识真实生活的另一途径吧。
[1]Conradi,Peter J.Iris Murdoch:The Saint and the Artist[M].London:Macmillan Press,1986.
[2]Dipple,Elizabeth.Iris Murdoch:Work for the Spirit[M].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2.
[3]Murdoch I.Bruno’s Dream[M].New York:Dell Publishing House,1969.
[4]Murdoch I.The Sovereign of Good over Other Concepts[C]//Conradi P.Existentialism and Mystics.London:Chatto&Windus,1986:384.
[5]Murdoch I.Sartre:Romantic Rationalist[M].London:Collins,1970:38.
[6]Murdoch I.The Sublime and Beautiful Revisited[C]//Conradi P.Existentialism and Mystics.London:Chatto&Windus,1997:268.
[7]Bran N.Iris Murdoch:The Retrospective Fiction[M].London:Palgrave Macmillan,2004: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