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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60年代~70年代的非主流诗歌思潮研究

2011-08-15张清华

关键词:诗歌思想

张清华

(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100875)

20世纪60年代~70年代的非主流诗歌思潮研究

张清华

(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100875)

20世纪60,70年代的非主流诗歌思潮是当代诗歌史中的重要现象。它在文革时期北京等地的社会与文化缝隙中发育,在混乱动荡环境中滋生的启蒙主义思想是它的思维基础;其代表性群落“贵州诗人群”成为在封闭地域发育的范例,这一群落的创作表现出了鲜明的启蒙主义思想特质;食指吟咏青春苦闷、生命尊严和命运之痛的写作,在客观上也光大了个体生命价值,成为另一形式的启蒙思想实践;在白洋淀地区活跃的诗人群体则以比较现代的诗歌形式开辟了现代性写作的新道路,成为这一时代启蒙主义思想的强音。

20世纪60,70年代文学;当代诗歌;启蒙主义文学思潮

在20世纪80年代~90年代初期的诗歌历史叙述中,曾有一个将近 10年的“被想象的空白时期”,但随着人们对一些资料的发现和对一些诗人的重新认识,这一叙述被修正了,变成了一个非常富有“诗意”的修辞,即这个压抑时代中确有反抗的声音宛如静寂中的空谷足音,或黎明前暗夜中的一缕星光。在笔者1997年出版的《中国当代先锋文学思潮论》(江苏文艺出版社)一书中,曾使用了“黑夜深处的火光”这样一个比喻来形容20世纪60,70年代的地下诗歌写作。时至今日,笔者仍然认为这是一个传神的比喻,虽然它也有将历史本质化和过渡修辞的嫌疑。

陈思和在 20世纪90年代的著述中曾提出过“潜在写作”的概念[1],将意识形态一体化时期的那些处于未发表状态的隐于“抽屉”——私人隐秘空间的个人写作置于这一范畴来考察,为当代文学的历史叙述辟出了一条新的线索。本文在这里所讨论的“非主流诗歌”与“潜在写作”概念所指涉的对象,有些是有交叉的,但它主要还是指那些曾以不同寻常的方式产生了重要社会影响的作品——通过文革时期的公开张贴、秘密传抄、小范围的感染影响等方式,来产生社会影响的作品。从传播学的角度看,不管文本是否是通过“发表”这样的权力授予形式,还是通过“传抄”这样的民间自动获得形式,其传播事实的是否存在和效率的高低,才是真正值得注意的要素,否则其历史的价值会遭到置疑。

对于这一“非主流诗歌思潮”的精神内核的研究,笔者在《中国当代先锋文学思潮论》一书中曾以“启蒙主义”来命名,认为它与后来在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发生和崛起的“今天派”与“朦胧诗”形成了内在的历史联系,并构成了后者前驱,它们一起引领了中国当代先锋性的文学运动与文化思潮,并使之获得了强烈而鲜明的人文主义性质。这样一个基本认识,笔者认为是可以延续和坚持的。在本文中,笔者试图对原来的一些研究进行必要的补充,对所涉及的诗人和文本再做一些更细致的辨析。

1 20世纪60,70年代启蒙主义诗歌思潮的产生基础与环境

中国古代历史上多次出现过思想活跃的时期,春秋战国、汉魏六朝是最为典型的时期,每当专制王权出现了分裂和巨大缝隙的时候,恰恰是思想界特别活跃和富有建树的时期。对于这一点,早就有思想史家做了系统考察。“由‘官学’到‘私学’的进程”,导致了中国古代思想的发端,这个发端即是“春秋末世与战国初年的孔、墨显学的对立”[2]27。在当代中国的意识形态一体化格局中,当然不太可能出现真正意义上的“私学”,但在文革波谷时期,却出现了类似“权力真空”一样的小气候,“权力的真空”导致了思想的“私密化”。有人记载,正是在“1972年‘9·13事件’之后,在批评林彪集团的运动中周恩来领导中共中央进行纠‘左’,文化大革命进入波谷时期。在1972年至1974年,北京文艺沙龙进入了它的黄金季节,在短暂的两年内形成了较有规模的现代主义诗歌运动,这一探索在1973年达到了高潮。[3]103”所谓“沙龙”,正是与古代的“私学”有着某种类似之处的,具有个人性、独立性与私密性的文化与思想空间。仅据《文化大革命中的地下文学》一书记载,文革时期活跃于北京的地下沙龙就有:

1)以牟敦白为核心的沙龙,主要活动于1965年~1966年期间,主要成员有郭路生、王东白、甘恢里、郭大勋等,以诗歌创作为主。

2)以郭沫若之子郭世英为核心的“X小组”,主要活动于1968年前后。该小组以思想活动为特点,讨论涉及时事和重大政治问题,后被发现,郭世英被捕,1968年4月26日被迫害致死。

3)以张郎郎、董沙贝、张文兴、张新华、于植信、张振洲、张润峰等为主要成员的“太阳纵队”,活动时间很短,但影响很大。

4)以回城知青黎利为核心的“地下文艺沙龙”,活跃于1969年冬天~1970年。在这个沙龙中曾诞生了广有影响的小说《九级浪》(毕汝协)以及《逃亡》(佚名)等,这些作品明显与当时的时代主调是不相符的。

5)以赵一凡为核心的“地下文艺沙龙”,大致活动于1970年以后。赵一凡与大多数知青出身的沙龙核心不同,他生于1935年,父母为高级知识分子,其本人自幼多病,曾长期卧床,靠自学成材。因为年龄较大,他的思想十分成熟,所以有很大影响力。他主要以传播西方文学与哲学书籍为渠道,影响周围青年的思想。1975年初,他以“交换、收集、扩散反动文章”的罪名,被冠以组织反革命集团“第四国际”之名,被捕入狱。

6)1972年前后在国务院宿舍、铁道部宿舍活动的以回城女知青徐浩渊为核心的地下沙龙,成员众多,主要人物为画家彭刚、谭小春、鲁燕生、鲁双芹等人,还有后来成为“白洋淀诗人”的岳重(根子)、栗世征(多多),还有已然在圈子中负有盛名的依群,它后来对催生“白洋淀诗歌群落”产生了直接影响。

除上述集体活动的思想性群落外,该书还提到了一些异端与另类人物,如李坚持、刘森等。据称这些人大都留有另类的外表,擅长艺术或学为杂家,有神经质的气质,甚至具有“职业革命家”的风度,他们通常也以文学与艺术为媒介,向周围青年传播思考人生、不满现实的异端思想①参见《文化大革命中的地下文学》一书的第2、第3、第4章。。

很显然,这个时期的所谓“文艺沙龙”,不过是借助了文艺这种新鲜的、符合青年心理需要与性格特征的形式,来孕育并进行传播思想的一种方式,它的本质是以思想与文化认同为宗旨的思想性团体。现在看来,这种思想性群落形式大量出现的原因为:①文革初期盲目而激进的革命思想退潮,苦闷占据了众多青年的心;②从个体的成长与心理需求角度看,几年过去,随着青春时光的流逝,使许多起初曾占据时代潮头的青年产生了沧桑感与落寞情绪,这是从个体心理的角度必然要发生的转变;③残酷的现实教育了他们,革命的口号不但没有换来浪漫的生活,而且还将他们放逐到了更为贫困与无奈的思想困境中,使他们不得不反思现实,以另一种眼光来审视许多重大的政治问题。进行文学创作,不过是他们表达这些思考和思想的一种形式,一种变相的发泄方式。

从思想资源的角度看,文革时期在北京青年中流传的“灰皮书”和“黄皮书”是十分重要的异端思想的来源。所谓“灰皮书”是指文革前印行的、专供高干阅读的“内部读物”;“黄皮书”是指文革时在“内部书店”发行、只能凭高干证件购买的文艺与哲学类图书。这些内部印行的书籍以变相的合法面目在青年人中广为流传,成为这个思想匮乏时代最为重要的精神营养。一个回忆者在谈到白洋淀诗歌群落形成的思想来源时曾指出当时上述书籍和“各种新思潮的萌芽”的作用:“20世纪70年代初,北京青年‘地下阅读’黄皮书的热潮同时在白洋淀展开。除去被查封的《奥涅金》、《当代英雄》、《红楼梦》等外,这些青年还读到了刚刚译出供‘批判’用的《麦田守望者》、《带星星的火车票》、《在路上》、《娘子谷及其它》及一批现代派诗作。这些自由不羁的灵魂诉说,使他们饱享了偷食思想禁果的快乐,也开启了他们的心智。[4]”

另一位在白洋淀插队的知青、白洋淀诗歌群落的成员之一宋海泉在回忆文章中则更详细地提到大量西方哲学与文艺著作对他们的影响:“当时,《在路上》、《麦田守望者》、《带星星的火车票》等书曾在知青中流行。受到它们的影响,很多人或多或少都有一些流浪的经历……”他还提到:“后来的‘朦胧诗’主将江河(于友泽)曾于1970年到白洋淀,带来了《白朗宁夫人的十四行诗集》,梅热拉依梯斯的组诗《人》,还有内部出版的《现代资产阶级文论选》,这些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也提到,另一位诗人孙康与西班牙诗人洛尔迦之间、多多与俄罗斯诗人茨维塔耶娃之间、北岛与前苏联诗人叶甫图申科之间特殊的传承与影响关系,甚至还提到了另一位白洋淀诗人陶雒诵的男友、来自北京四中的学生赵京兴,作为一个具有浓厚的“青年思想者”色彩的人物对一般插队青年的影响:

北京四中学生赵京兴在自己的哲学手稿里,借马克思之口重申了费尔巴哈的命题:神的本质就是人的本质。“宗教是人的无意识的自我意识”。“人关于神的知识就是关于自身的知识”。在造神运动达到顶峰的时代,把宗教的世界归结于它的世俗基础,把神降低为人,实际上是把世俗的人提高到神的位置,把对尘世的人的关怀取代对宗教的神的崇拜。

……1969年夏天,赵京兴的手稿在学生中间流传。它标志着已然广泛开展的读书活动已由古典文学领域深入到了现代文学领域,进而深入到哲学领域[5]。

依据这些情形,宋海泉在同一篇文章中总结了上述思想资源对知青思想与世界观的影响,指出其接近于启蒙主义的思想效果:①“主体与价值的转换”,“个体的人站立了起来”;②“注重感性与个人体验”,使盲目的精神膜拜转化为对生命与肉体本身的认识;③“怀疑主义与荒诞”,这是其现代精神价值萌醒的另一个标志。应该说这个概括是十分准确的,事实上,革命和启蒙从来就是一个交叉在一起的复杂命题,“革命”的激进主义行为常常违背了启蒙主义关于“人”的价值初衷,但启蒙常常又是以革命为诱人的目标和动力的,这一切正像卢梭在他的《论科学和艺术》中所说的那样,他描画了一幅启蒙世界中的壮美景象,然后对比此前的野蛮和蒙昧状态,提出了他的“革命”理论:

看一看人类是怎样通过自己的努力脱离了空虚之境;怎样以自己的理性光芒突破了自然蒙蔽他的阴霾;怎样超越了自身的局限而驰神于诸天的灵境;怎样像太阳一样以巨人的步伐遨游在广阔无垠的宇宙里——那真是一幕宏伟壮丽的景象……

欧洲曾经退回到太古时代的野蛮状态。世界上这一地区的民族,今天生活得是非常文明。不过几个世纪以前他们还处于一种比蒙昧无知还坏的状态中。我不知道是一种什么“科学”的胡说八道,一种比无知可鄙得多的胡说八道,居然僭称起来知识的名号,而且对于知识的复兴布下了一道几乎无法克服的障碍,为了使人类恢复常识,就必须来一场革命[6]328。

卢梭所说的“革命”当然还不是近代意义上的法国大革命,而是15世纪东罗马帝国覆灭直接导致的欧洲文艺复兴,但他对“知识”与现代文明的推崇,确实与他的革命理想连在一起。而且最为神合的,还有他的“革命的话语方式”——与黑格尔一样,卢梭所使用的话语充满了太阳与光明的形象。“光芒”、“光明”、“太阳”、“巨人”、“宏伟壮丽的景象”等等意象,同当代的革命话语与青年人的革命想象之间几乎没有缝隙。可以说,“革命的话语”与“启蒙思想的话语”之间天然和暧昧地交叉着、重合着。这也是启蒙话语在文革这样的“革命年代”与特殊情境中得以存在和传播的真正奥秘。借着“红色专政”与“革命恐怖”的情境,这些青年把自己想象成受苦受难的“十二月党人”(诗人郭路生写于1965年~1967年的《书简》中第一、二首诗就是以被流放的十二月党人自比的),想象自己是被追捕或逃亡中的秘密的职业革命家(北岛早期的诗作《黄昏·丁家滩》、《岛》、《宣告》、《结局或开始》等大都有这种色彩),设想自己是革命和失败的牺牲者(依群的《巴黎公社》那样美丽诡谲的诗歌),甚至想象自己就是时代的囚徒或流浪者(宋海泉的《海盗船谣》、根子的《三月与末日》、芒克的大量“启示录”式的短章,都可以看作是这种充满“被放逐”情绪的作品,黄翔早期的作品也是这种囚徒式情怀的表达),以此来完成他们作为启蒙角色者的自我想象。

还有一点是:文革时期盛行的具有民粹主义色彩的“知青文化”,同俄国“十二月党人”和民粹主义者所奉行的那种革命信念与逻辑也有几分相似之处。虽然他们不可能做到像别尔嘉耶夫对车尔尼雪夫斯基赞美的那样,“英勇地承受苦役生活”,“像基督徒一样地忍受自己的苦难”,“他自己没有任何希求,他所做的完全是奉献”[7]107,但在其理想主义的层面同样也包含了这种“残酷的诗意”,坚忍的牺牲情怀。郭路生的《相信未来》、《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等诗歌感动了许多人,其中所包含的对残酷青春的体味,对坚忍的人生品质的价值肯定,对“牺牲”、“锻炼”、“受苦”等观念的诗意想象,都是其借以感人的思想力量的来源。这些思想本身与主张个体意识、传播现代价值的启蒙主义精神之间存在着很多奇怪的交叉融合之处。同时,这些诗意想象也满足了当时广大青年人的一种价值想象。

显然,这一切都属于“地火”和“潜流”的范畴,它隐含于时代的暗流中和意识形态的地面下。偶尔有跳出地面的时刻,但都是在寂暗的黑夜之中。无论是“地火”还是“潜流”,它都在积聚和诱发之中汇聚成为思想的觉醒与理性的成长,成为下一个时代暴风雨来临之前的蕴蓄与绸缪。

2 举火的歌者:思想并反抗着的个体创造

“启蒙主义”(Enlightenment)一词的西语词源为“照亮”之意,这和它的中文含义“启发蒙昧、思想成长”是十分接近的。作为历史范畴,启蒙主义特指18世纪法国资产阶级大革命之前所开始的思想舆论准备,是自康德到黑格尔、自伏尔泰到卢梭的启蒙哲学思想体系,及其所推动的一场思想潮流与运动。然而在这里,笔者是把它当作一个超越时限的功能范畴、一个文化实践的范畴、一个有力量的“动词”。在近代以来的中国历史上,来自西方的所有思想与文化学说中,可以说都具有类似“启蒙”的功能;在当代中国的文化背景与现实基础上,那些现代主义以来的西方文化思想——具有“反启蒙”和“后现代”倾向的思想,也都具有了特殊的“启蒙意义”——使我们认识到在文化封闭的状态下所完全不能认知的新思想与新文化。换句话说,哪里有意识的黑暗与蒙蔽,哪里就需要启蒙。因此在20世纪60,70年代“文革”的动乱与专制背景下,精神的光照就成了这个时代最危险、也最有价值的文化实践。当代法国的思想家米歇尔·福科,曾论及18世纪的启蒙主义与当代的启蒙主义的联系与区别,他说:“康德把启蒙描述为人类运用自己的理性而不臣属于任何权威的时刻;就在这个时刻,批判是必要的,因为它的作用是规定理性运用的合法性的条件。”“在某个意义上,批判是启蒙运动中成长起来的理性的手册,反过来,启蒙运动是批判的时代。[8]”无疑,自由的思想、独立的判断和据此对非理性(理性在这里指现代精神理性,而非传统道德理性)现象的批判,任何时候都具有启蒙精神的应有之意。在20世纪60年代,一批最先通过具有“非法”色彩的阅读与思考而获得了某种怀疑精神的青年人,开始用他们独立于蒙昧时代之外的思考,表达他们冲破思想牢笼、追求独立意志和批判暴力与专制的思想。曾活跃于这个年代的诗人哑默在其回忆文章中对一个鲜为人知的“贵州诗人群”做了这样的描述:

60年代中后期,贵州一伙青年诗人及文学艺术爱好者黄翔、路茫、哑默、曹秀青(南川林山)、孙唯井、肖承泾、李光涛、张伟林、周喻生、郭庭基、白自成、江长庚、陈德泉……就经常聚在一起,在文革的一片“赤色风暴”中对文学、美术、音乐作顽强的自修、探索与创作。当时环境极其险恶,在一个废弃的天主教堂里……黄、路、哑等对人文学科,特别是诗歌作全面的研讨和创作。当时他们的此举得以存在的原因是社会上派性夺权大战,各派无暇顾及社会上的“渣滓鱼虾”。在60年代,黄翔创作了诗《火炬之歌》、《我看见一场战争》、《白骨》、《野兽》、散文诗《鹅卵石的回忆》和诗论《留在星球上的札记》等,哑默写了诗《海鸥》、《鸽子》、《晨鸡》、《谁把春天唤醒?》、《大海》及短篇小说《小路》、《檬子树下的笔记》等,那时黄翔曾多次冒着生命危险在青年中朗诵《火炬之歌》。此类聚会常通宵达旦,有时是在郊野举行②参见哑默:《中国大陆潜流文学浅议》,载于1997年《方向》。。

迄今为止,这是对“贵州诗人群”的一个比较全面的描述。在当代文学史上,这一概念尚未为更多论者所使用,但笔者看来,“贵州诗人群”是一个十分重要的诗歌与思想群落。事实上,“启蒙主义思潮”这一说法,首先来源于以黄翔、哑默等人为首的,在1978年10月前后组织的诗歌团体“启蒙社”(这一诗歌团体的成立在时间上早于北岛等人在1978年12月油印出版的《今天》)。这年11月,黄翔等人在北京西单和《人民日报》社附近以启蒙社的名义张贴的诗歌大字报曾产生过较大的社会影响。他们的活动对于北岛等人的诗歌活动也产生了直接的推动作用,这从当年北岛写给哑默(伍立宪)的信中可以窥见一斑③北岛在1978年10月18日给哑默的信中称“:看到《人民日报》社门口以黄翔为首贴出的一批诗作,真让人欢欣鼓舞。这一行动在北京引起很大的反响,有很多年轻人争相传抄、传阅……期望得到你们的全部作品。总之,你们的可贵之处,主要就是这种热情,这种献身精神,这种全或无的不妥(协的态度。”他又在随后的一封信中说“:由于你们的鼓)舞和其他种种因素,我和我的朋友们正在筹办一份综合性文艺刊物包括小说、诗歌、散文、剧本、文艺评论和翻译作品等,希望能得到你们的大力支持……你们的诗歌已经震动了北京,就让北京再震动一(次吧!”他又说“:《启蒙)》尚未收到,朋友们都在催问”。直到第三封信中,北岛才说到“:刊物定名为《今天》,争取本月20日应是11月——引者注前问世。”同一封信中还说“:《苦行者》和《启蒙》刚收到,看完以后再把我的意见告诉你们。”以上见哑默提供的北岛致哑默的书信的复印件。。但从创作的实绩来看,“贵州诗人群”中在文革结束后形成显著文学影响的,只有黄翔、哑默两人。这当然首先与地域的僻远有关,同时与这群人的思想与表达方式也有关,他们可能一度过于偏重于政治了,这反而使他们的文学余地与思想空间受到了外部和内部的限制。但无论怎样,他们作为先行者的启示作用是不能忽视的,甚至给北京的地下写作者也带来了直接的影响与启示,这一点,从北岛给哑默的第三封信中就可以看出。他们之间关于办刊的宗旨是有一定区别的,北岛强调的是“不直接涉及政治”,因为“基于两点考虑:①政治毕竟是过眼烟云,只有艺术才是永恒的;②就目前形势看,应该扎扎实实多做些提高人民鉴赏力和加深对自由精神理解的工作……④见注③。”

若黄翔现存的早期作品的写作和传播年份可以认定的话,那他几乎就是当代启蒙主义文学写作的开山之人了⑤在由唐晓渡选编的《在黎明的铜镜中——朦胧诗卷》一书中,收入了黄翔写于20世纪60年代的诗作,其中《独唱》所标出的写作年代为1962年。如果这个年份真实无误,那么这应该是当代启蒙主义文学思潮的发轫之作,也是当代中国现代性写作的源头性篇章。参见该书第1页(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3)。。类似《独唱》这样的作品能够算得上那个时代所仅见的表达个人精神孤独的篇章了。当然其中所表达的对宗教蒙昧的批判是比较个人化和隐晦的,但其明确表达的信息就是与那个时代的共同主题——“合唱”所截然对立的“独唱”:“我是谁/我是瀑布的孤魂/一首永久离群索居的/诗。”它从迷茫的发问始,以“孤愤”的自答终,“我的漂泊的歌声是梦的/游踪/我的唯一的听众/是沉寂”。以个人意志对抗集体意志,其态度是隐晦而坚定的。

如果说《独唱》还只是一种沉默的远行,那么标明写作年份为1968年的《野兽》,则是逼近的痛苦嚎叫。作者用了巧妙的不断置换定语的排比式修辞,扩展了“野兽”一词的丰富矛盾的所指,并由此书写了那个时代所有人的不同而又相似的处境——所有的人都沦落成为“野兽”,不管他是残害他人,还是被他人残害的,其结果是相同的,即人性、人的尊严的丧失殆尽:

我是一只被追捕的野兽

我是一只刚捕获的野兽

我是被野兽践踏的野兽

我是践踏野兽的野兽

一个时代扑倒我

斜也着眼睛

把脚踏在我的鼻梁架上

撕着

咬着

啃着

直啃到仅仅剩下我的骨头

作者对这个到处充满愚昧和暴力的时代作了多么精练的概括和形象的描述。在诗的结尾,他表达了一个人、一个醒悟者的反抗意识:

我也要哽住一个可憎时代的咽喉

不过这样的作品如果同黄翔的另一类诗歌比较,便显出声音的单弱了——它们还只是一种“精神的独白”,而他的宏伟组诗《火神交响诗》才是真正的举火者的歌哭,是“时代最强音”。它十分形象地体现了启蒙主义者的希望,喊醒了一切沉睡的人们的“广场想象”;它的恢宏音量一直可以扩展到遥远的地平线,扩展到沉沉夜色的尽头。在这组作品中,最给人警醒和震撼的就是《火炬之歌》(1969)。在这里,“火炬”虽然似乎借助了那个年代中常见的红色意象,但它却融入了对精神蒙昧的对抗,而成为真正的理性之光。它的“照亮”的象喻非常确切地对应了“启蒙之光”的含义:“啊火炬,你用光明的手指,叩开了每间心灵的暗室。”它通篇都是在扩展、强化它“火的语言”,以此“喊醒大路,喊醒广场”,“向世界宣布,人的生活必须重新安排”。

让陌生的能够互相理解

彼此疏远的变得熟悉

让仇恨的成为亲近

让猜忌的不再怀疑

让可憎的倾听善良的声音

桐庐县气象台7月27日16:46发布雷电黄色预警信号:“受对流云团影响,目前桐庐县百江、瑶琳、钟山、富春江、新合、凤川等乡镇街道已出现雷阵雨天气。预计今天下午到夜里桐庐县仍有分散性的阵雨或雷雨天气,雷雨时短时雨量大,并伴有强雷电和雷雨大风等剧烈天气,请注意加强防范强降水可能引发的山体滑坡、小流域山洪等次生灾害”。

让丑恶的看见美

让肮脏的变得纯洁

让黑的变白

……

接下来,这举火者又借助这“火的语言”,将思想与激情推向了最高处:“把真理的洪钟撞响吧”,“把科学的明灯点亮吧”,“把暴力和集权交给死亡吧”,“把人的面目还给人吧”……喊出了“五四”以来启蒙主题的最强音。真理、科学、人的尊严和基本权利,这些曾为20世纪初一代新文化运动的启蒙知识分子所为之呐喊和奋斗的观念与价值,再次响彻在20世纪60年代的暗夜之中。可以说,黄翔的这首《火炬之歌》应当视为20世纪60,70年代启蒙主义主题以及当代先锋诗歌运动的一个有代表性的文本,一个发韧之作,第一声惊雷。

在另外一些诗作中,这一雷声继续滚动。在《我看见一场战争》(1969)中,黄翔又表达了对摧残人性的无处不在的暴力斗争的痛绝的批判:“我看见刺刀和士兵在我的诗行里巡逻/在每一个人的心里搜索/一种冥顽的、愚昧的、粗暴的力量/压倒一切,控制一切/在无与伦比的空前绝后的力的/进攻面前/我看见……精神分裂症泛滥,个性被消灭/啊啊,你无形的战争呀,你罪恶的战争呀/你是两千五百多年来封建集权战争的延长和继续/你是两千五百多年精神奴役战争的集中和扩大。”这样的诗,这样的对时代的正面的勇敢批判,不能不说代表了那个时代民族的最高理性和精神的制高点。

《火神交响诗》系列显现了深阔的意境、恢宏的视野。当所有的人沉沦于宗教崇拜、暴力和流血的野蛮快感与末日的狂热之中的时候,作者是一个冷眼忧患、独居高台的呐喊者、歌哭者、举火者,他纵横上下,追索古今,放眼人类,表达了思想者高迈的情怀,标立起一个光焰四射的启蒙思想者与诗人的形象——当然也是与鲁迅笔下的“狂人”相似的形象。这些诗既不能在它的当代被众人所理解,并可能被视为狂人之语或“反动言论”,在此之后又长时间地无法被重新认识和肯定。但作者对此也有充分的思想准备,在《火炬之歌》的题记中他写道:“我的诗是属于未来的,是属于未来世纪的历史教科书的”。的确,黄翔的诗应视为一个时代为我们留下来的重要的理性精神与思想财富。他的诗言辞激烈,但思想却沉实、精确、充满历史感与人类情怀。在《火神交响诗》系列的另一首重要作品《长城的自白》(1972)中,这种充盈着历史意识与人类情怀的启蒙思想再一次得到了升华。它通过对长城这一历史文化的象征载体的现代思考,呼唤中国人打破自己虚妄和怯懦的历史幻象与封锁自闭的民族心理,真正把这个古老的民族推向世界——这一思想和其对民族历史的新的理解与价值判断,在20世纪80年代终于成为全体民族的共识,精神与文化的开放成为中国走向现代化的必由之路。在这首诗中,他采取了“第一人称”的抒情视角,将“长城”(实则是一种文化的墙垣和人心的樊篱,一种古老的锁闭的习惯心理),变成了一个主动的自省与自审者 ——“我”:

我把大地分割成无数的小块

分割成无数狭窄的令人窒息的小小院落

我横在人与人之间

隔开这一部份人与那一部份人

使他们彼此时刻提防着别人

永远看不见邻人的面孔

甚至听不见邻居说话

他们推倒我,拆毁我

因为我的巨大的身躯挡住了他们的视线

遮断了他们院落以外的广大世界

使他们看不见

高耸入云的积雪的阿尔卑斯

甚至最近刚从月球和火星上回来的

蓝眼睛的阿美利加

……

他们要推倒我,拆毁我

为了他们以前那些精神墙垣中

死去的祖先

……

他们

站在觉醒的大陆上

推开我的在摇晃中倒下的发黑的身躯

脱下我的守旧中庸狭隘保守的传统尸衣

把尘封在蛛网中的无尽岁月踩在脚下

向一个新世界遥望

隔着太平洋大西洋印度洋

同对岸的毗邻对话

开放,打开尘封的思想和视野,是启蒙的必由之路和应有之意,“科学和变革”要求一个民族能够具有精神和文化的自我更新和胀破的能力。黄翔在这首诗中所表现的思想是对《火炬之歌》、《我看见一场战争》等重要作品的批判主题的进一步深化。而且,就艺术层面而言,这首诗的思考方式与抒情视角也是相当独特的,后来江河的一首名作《纪念碑》所采用的第一人称抒情(“我想,我就纪念碑……”)或许就受到过他的启示。

然而,在20世纪60年代的民间性诗歌写作中,黄翔显然应视为一个特例。对于更多的诗人而言,他们很难达到如此的思想与精神高度。同时,他们大都是政治的厌倦者——也就是说,他们可能是因为厌倦了政治化、暴力化的社会生活,才走上了个人的精神探寻与漂泊之路。他们对时代的反抗或批判更多的不是直接地面对,而是躲避,他们通过“高度个人化”的思想方式而偏离于时代之外,以此间接地表达了对启蒙思想和精神理性的追寻与实践。事实上,黄翔本人诗中也透露出这种特征,他更多的诗作实际上不像“火神系列”这样率直猛烈,许多抒情诗甚至还相当细腻、隐晦和婉约。

哑默是贵州诗人群中另一个重要成员,他的诗是典型的个人化的灵魂独语。与黄翔诗作中表现的澎湃的激情不同,哑默的诗表现的是沉思默想者的形象。在其最早的一首诗作《海鸥》(1965)中,他用清丽的辞句和精短的篇幅刻写了一个翻飞在自己的精神空间中的求索者的形象:

小小的翅膀上

翻卷着大海的波浪

光洁着身子

饱吸露珠和阳光

细长的尖嘴

衔来星空和汪洋

迎着潮汐呼叫啊

唤着沉默的同伴

从这首小诗起,哑默似乎已铸就了他作为“独行的梦幻者”的人生姿态与写作立场,“一直坚持在主流意识形态的专控之外创作”,“死守最后的边疆——精神生产的权利”⑥参见哑默:《豪门落英——哑默自述》,载于1996年《北回归线》,总第5期。。这种独立的思想自觉无疑也是通向对时代理性批判的必备条件。在另一首诗《启明星》(1970)中,哑默又用相当典范的一套隐喻修辞,喻示出对精神理性的一种期待。将此诗同后来“朦胧诗”诗人的作品相比,甚至还可以看出某种一致的甚至是影响与继承的关系:

你是桅杆上的一盏孤灯出没在灰蓝的沧海

浓雾没有把你吞没

始终向着

夜的彼岸航行

沉重的锚不曾抛下

把自己

交给黎明

夜色褪去

大地

看见自己的倒影这里 ,“桅杆”、“灯”、“雾”、“彼岸”、“锚”、“黎明”等一系列意象所形成的“隐语”都形象地标示出区别于时代的个人精神空间,及其孤独的处境。同时,也可以看出与“朦胧诗”在文体上明显的相似性,舒婷、北岛和顾城等人早期的诗作,都是以类似的一套隐语式修辞来完成的。

与贵州诗人群活动的时间大致相同,在20世纪60年代的北京也曾活跃过一批“现代派诗人”,在杨建所著的《文化大革命中的地下文学》一书中记录了他们的名字(见前文所列文革时期北京的六个主要的“地下文艺沙龙”部分)。但除郭路生之外,这些人的作品罕有传世者。在郝海彦主编的《中国知青诗抄》(中国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中只收录了牟敦白分别写于1971年和1975年的《诺敏江的波浪》和《明天》两首新诗(还有几首古体诗词),其他地下沙龙诗人所传的作品也甚少。所以,有人称郭路生(食指)为“文革新歌运动的第一人”[3]90,在未考虑到偏居西南的贵州诗人群的情况下,应是准确的。

3 独行者:吟咏生命尊严与命运之痛的歌手

在文革初期北京的大批青年写作者中,真正传唱不绝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郭路生——后来的食指。按照“代际”的概念,他与多数“白洋淀诗人”、“今天派”诗人的年龄差距只有两三岁——他出生于1948年,而芒克出生于1950年,多多和根子都生于1951年,而林莽(张建中)则生于1949年,北岛、江河也都生于1949年,其年龄差距并不大。但从写作和作品产生影响的时间看,他却要明显高出他人“半个代际”,是一位精神的先驱。连北岛都承认他受到郭路生的影响,他“在法国回答记者的提问,回忆说他当时为什么写诗,就是因为读了郭路生的诗”[3]93。

郭路生的确是一个继往开来、又具有分裂的命运感的过渡人物:他出生在革命母亲的行军路上,但最终却又被甩出了革命的轨道,又于是1972年前后在部队这个“革命大学校”服役时罹患了忧郁症,这似乎是政治学意义上的一个宿命;在诗艺上,他的写作也是既充满了浪漫主义者的忧郁华美,同时又作为现代主义诗歌精神的当代源头而备受推崇。这和他的悲剧精神气质与命运承担有着至关重要的关系。他是一个历史断裂与现实精神冲突的见证者和活化石,是联系上一个时代和下一个时代的桥梁,这犹如但丁之于欧洲文学的意义——既是“中世纪的最后一个”,又是“新时代的第一个”。对于当代中国文学来说,郭路生可以说既是“意识形态一体化时代”的最后一位诗人,同时又是启蒙主义与现代性写作时代的最初一位诗人,这样说应该不为过分。

而且,在精神气质上他也有着不可取代的经典意义:如果说黄翔更像是一个躁动和狂躁型的堂吉诃德式的“狂热的行动主义者”,而郭路生则更像一个哈姆莱特式的“忧郁的迟疑者”,他们一个激烈、一个温和,但都可谓是“狂人”的后裔。笔者认为,这一点对于理解这两位重要的诗人来说至关重要。因为这样一种血缘关系,使我们有理由相信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的某种谱系学意义上的存在与延伸,相信启蒙主义作为一种思想暗流和精神实践的执着的隐现。

郭路生和自己时代之间的紧张关系,起先是处在“隐匿状态”的。在1968年之前,他的精神状况呈现为“正常”类型。但“青春期的悲剧”使他在朝向一个诗人的道路上急速前行,他的现实世界与内心世界中隐约出现的一个“悲剧性自我想象”,已开始产生持续的冲突,并且成为他写作的基本动力与源泉。这时期在他的两部代表性诗作《海洋三部曲》(1965)和《鱼儿三部曲》(1967)中,已可以看出他一生创作的主题:

1)悲剧的角色认同,他固执地以失败或牺牲者的自我想象来建立作品的悲剧与壮美诗意,这是他的诗歌之所以感人的最重要的因素,“现在/未来,光明/黑暗,失败/希望,厄运/信念……”这些二元对立的主题模式贯穿了他一生的写作。越到后期,这一主题与美感越变成与他的命运血肉相连的见证性书写——“未来”变成了未曾兑现的现在,曾经的“希望”见证的是业已显性的失败。但唯其如此,他的歌吟才具有了见证性,有了诗人生命人格实践的真实的参与感,因而也具有了更为感人的力量。

2)其“二元对立母题”所导致的一种“紧张——斗争——相持——和解”的抒情模式,这是他所有作品主题建立的基本框架。这时期,所有现实的负面因素在他的诗歌中都被转化为一种不可抗拒的“命运感”,这使他与现实之间的紧张关系得以被掩盖、装饰并且升华为一种“纯诗”式的主题:鱼儿遇到了坚冰的封锁,这成为一种无法逆转的不幸境遇,并且注定了它反抗的徒劳与失败,但是这作为青春期自画像的鱼儿,还是凭着它的青春与激情,做出了挺身一跃,结果是蹦出了水面,却被严寒冻死。这首《鱼儿三部曲》可以看作是食指青春期的一个“成长的悲剧”,他的《鱼儿三部曲》和鲁迅的《狂人日记》稍有不同的是,主人公最后的结局是悲剧与毁灭,而不是“被规训后的妥协”。但这是诗歌的形式,对于食指来说,它几乎是唯一的特例,在此后的作品中,这种主体和命运,与外部力量之间的斗争,无不是以对现实的接受和对未来的信仰来达

食指作为诗人的上述人生轨迹,既是一个特殊的文化反抗者的履历,一个高举生命火把悲歌前行的精神例证,同时也给精神分析学的认识了带来了深远的空间。在笔者看来,也许郭路生终其一生并非是一名真正病理学意义上的患者。在诗歌话语中,他始终保持了清醒、敏捷、深沉和高远的思维,而且即使是在病情最为严重的时候,他也写下了整饬而感人的诗篇,甚至他诗歌中的理性因素与自我精神医治的因素,是所有“正常”状态诗人的作品中所没有的。这表明了他内心深处的复杂性,以及在处理与清理这种复杂性时的某种“对称式的单纯性”。可能的情况也许是:对于某种现实压力的夸大性想象,迫使他采用了“佯狂”的方式以求得逃避,这正和哈姆雷特用佯狂暂避现实,在诗性与哲思的话语形式中以求安慰一样,他渐渐习惯了这样一种方式,当外在现实的压力一旦持续加重,或者他想象中的挫折与逆境凸显出来的时候,他就产生了更强烈的诗歌冲动——在诗歌的话语与想象的世界中反抗、缓解或规避这种压力;当他持续以这种方式规避现实的时候,他对现实的错乱感也就更加强烈了。所以,许多与他相熟的朋友都发现了他这样一个特点,即有些“开关”是不能打开的,当“诗歌的频道”开着的时候,食指完全是一个正常人,一个富有思想能力的诗人,但当“现实”或“世俗记忆”的某些阀门一旦开启,问题就跟着来了。这是一个奇怪的现象,诗歌究竟在食指的精神世界中起着怎样关键的平衡作用,他的精神世界究竟是一个怎样的结构?这成了一个难解的谜。他现在的妻子翟寒乐女士甚至在私下里对我说,她不相信路生是一个所谓的病人,因为在与他相处的漫长岁月中,她从未见过路生失去过自我意识与羞耻感——而丧失自我意识与羞耻感通常被认为是精神病患者发病的典型表现。笔者对这一点深为认同。食指某种程度上也许是一个“隐藏很深”的“假性的精神分裂症患者”,他对于自己所“扮演”的这样一个角色已经渐渐适应,并形成了习惯性定势,因为这可能有效地保护了他在过去年代的挫折与痛苦记忆中所形成的自我平衡。

食指早期诗歌的启蒙主义内涵,应该不同于前文所说的贵州诗人群的代表,他不是用社会公共话语来表达明确无误的启蒙主义价值理念,也不是概念化地承担否定现实和反抗社会的角色,而是用了含蓄和委婉的方式,表达了“高度个人化的”人格诉求与生命尊严,在以“集体”压抑个人、以“合唱”遮蔽独语的年代,正是他这样的写作传达了个体生命自觉的信息。某种程度上说,他的诗歌所表达的观念可能是比较“软弱”和曲折迂回的,但他情感力量的坚韧性与传播能量的巨大性却反过来弥补了这种软弱,使他的诗歌带有了更强烈的文学性特征。他的“个人主义”既不完全等同于浪漫主义范畴中的个人价值的张扬,也不同于“五四”启蒙主义思想意义上的个性价值内涵,甚至也不同于存在主义或现代主义意义上的“个人本位”思想,而是一个奇怪的混合体。有一个很好的例子可以证明,即他写作于1978年的一首《疯狗》,这首表达了一个“人权悲愤”主题的诗,即便现在读来也仍然有让人振聋发聩的力量。《在黎明的铜镜中》一书中它标明的写作时间是1974年,但实际年份经笔者与食指核对后确认为1978年。这个时间的差异,对于当代中国文学与思想史来说,其意义的差别几乎是两个时代的意义。不过即使是在1978年,它也仍有着不可替代的意义,仍然是这个时代精神解放或思想运动的强音。在通常的语境中,读者都会以为它的特定的言说对象是中国的政治,但实情却是令人吃惊,原来他言说的对象居然是将要来中国访问的美国总统卡特。这样理解的话,意义几乎产生了倒置:“假如我真的成条疯狗,/就能挣脱这无形的锁链,/那么我将毫不迟疑地/放弃所谓神圣的人权!”这似乎不是对亟需变革的中国现实政治的权利吁求,倒是对口口声声“奢谈人权”的美国与西方意识形态的一个回敬。然而细读这首诗,却又无论如何也读不出这样的意思,再三斟酌都是对现实的某种回应,对他自身处境的某种悲愤倾诉。这令人相信,在食指的诗歌中确有一个混合性的东西,他的现代性思想、个性权利诉求与他的某些来自红色意识形态的思想遗存之间,确有着千丝万缕互相混合的联系。欧阳江河说的好,一首好的诗歌要“经得起在不同话语系统中的解读”。从这个标准看,食指的诗歌甚至有着“纯诗”的品质,他的这首诗也许出发点是有某种局限性的,但归结点却是超越了其局限而获得了升华。这既表明了食指思想的某些局限同时又展示出他思想世界的纯粹与纯洁。

从现存的资料和食指本人的一些谈话来看,早期的食指并不存在政治上的异端思想倾向,他更多表达的不过是类似“当时红卫兵运动受挫,大家心情都十分不好”而产生的苦闷情绪,而他自己则因为“被定为‘右派学生’准备后期处理”[9]而产生了比较阴郁的心理情绪,但这样一种情绪和心理,却也是促使许多年轻人静下来思考和判断的引子和基础。他不但凭着对个人处境与命运的体验,“凭着艺术家的洞察力”,“准确无误地表现了那个时代”[10],将个人处境转换成了一代人命运的象征,而且在隐性的意义上开启了一代人独立思想与异端写作的先河。白洋淀诗人群中有人曾在追忆文章中明确指出食指对他们的影响,宋海泉在同一篇文章中说:“有人评论郭路生为文革诗歌第一人,应该说这是一个恰当的评价。他使诗歌开始了一个回归:一个以阶级性、党性为主体的诗歌,恢复了个体的人的尊严,恢复了诗的尊严。”另一位诗人齐简则更为形象地描述了他们读到食指时所受到的震撼:

郭路生的出现极大地震撼了诗友们。他对个人真实心态的表达唤醒了我,使我第一次了解到可以用诗的语言将自己的思想感情表达出来。记得那晚停电,屋里又没有蜡烛,情急中把煤油炉的罩子取下来,点着油捻权当火把。第二天天亮一照镜子,满脸的烟油和泪痕。当时读到的诗大致有:《相信未来》、《烟》、《酒》、《命运》、《还是干脆忘掉他吧》、《鱼群三部曲》等。郭路生的诗在更大范围的知青中不胫而走,用不同的字体、不同的纸张被传抄着。世界上不会有第二个诗人数不清自己诗集的版本,郭路生独领这一风骚[11]。

作为局外人的陈默(即陈超)在评价食指与白洋淀诗歌群落的关系时也说:“食指的诗,正是在这个险恶黑暗的时代擦亮了一些文学青年的眼睛,更新了他们的情感。[4]”

这些都表明,食指在早期的地下与潜流状态的写作,无疑是一个精神的先驱,一个用诗歌温暖和映照了一代人的情感与生命世界的兄长,一个启示他们用另一种情感体验与想象方式来面对人生与命运的歌手,一个从生命的内部引领他们的思想的小小的灯盏和火把。这是食指在这个精神贫瘠的年代里独有的角色和他不可或缺的独到意义与作用。

4 思索的群落:寻找精神的停泊地

成长的悲剧伴随着青春的狂欢,最终会使参与狂欢的主体陷入疲惫与困惑之中。很多插队的青年陆续逃回了城市,栖息或游荡在生活的夹缝中。2008年冬,当笔者访谈“白洋淀诗群”的主要成员多多时,他说自己在白洋淀其实只呆了一年多一点时间,就溜回了北京。当问他在北京怎样生活时(因为父母都被下放至干校改造),他说就像一只枯瘦的游魂,在仿佛无人的空城里到处游荡。

想必这也是很多年轻人共同的境遇。进入20世纪70年代,随着权力真空的出现、社会生活的更加无序与精神生活的荒芜,人们对政治风暴普遍感到了厌倦,对红色乌托邦情绪所导引下的专制与暴力的灾难性后果开始进行思考。在北京,特殊的环境使类似的青年人聚拢在一起,原来个体的怀疑与思索开始更多地转向群落性的秘密交流。这种方式逐渐形成了一些以读书会、诗歌沙龙为活动形式的思想群落:“赵一凡沙龙(1970~1973)”、郭世英的“X小组”、张郎郎等人的“太阳纵队(诗歌沙龙)”、“军旅通信沙龙”、“北京二中知青诗歌圈子”等等。这些沙龙式的思想群落都是在上述环境中自发出现的。由于有了这样适宜的“小环境”,独立思考和写作的人也开始多起来,写作质量也相应地提高。“白洋淀诗歌群落”就是在这样的条件下发育起来的。

本雅明曾经用“波希米亚密谋者”的说法来比喻第三帝国统治下巴黎的现代诗人,与他们相比,不同的压力与环境,赋予了地下沙龙诗人们以与波德莱尔们相似的传奇身份与非法色彩。某种意义上这也成就了他们,使他们作为“诗人”的身份与所承受的危险一起被放大了,诗歌成了他们惟一可以用来表达叛逆性的情感、沟通异端性思想的方式。就如宋海泉在回忆文章中所说:“人性在现实中丧失了合法的生存权力,但在诗歌的王国里,它却悄然诞生。肉体可以被消灭,思想可以被禁锢,但是,被麻木的感情、被压抑的欲望、对幸福的追求总是会复苏觉醒的。”

然而,一种强烈激昂的社会政治热情却与时代有着深刻的关系,几乎所有的思考者与写作者们在某种程度上都把自己当成了一个负有重大“责任”的知识分子或“革命者”,他们的理想主义尽管不无虚妄与空想的时代病症,但与一般人不同的是,广泛的阅读涉猎使他们具备了多维的知识背景与怀疑的思维方式。在这个意义上,他们也可以说已具备了真正的思考能力。各种证据表明,在20世纪70年代初的北京,由于“文革”进入了“林彪事件”之后的“波谷期”,所以“在1972年至1974年,北京文艺沙龙进入了它的黄金季节”[3]103,产生了“各种新思潮的萌芽”,出现了“地下阅读黄皮书(指一些‘供批判用’的内部印行的外国哲学与文艺作品)”的“热潮”。在有限的外来思想的影响中,特别应当提出的是俄罗斯思想家与作家的影响。他们特有的理想主义气质和“民粹主义”式的知识分子倾向,与这些处于逆境和近乎“流放”状态的青年(主要是下乡知青)的思想一拍即合。

这里还必须提到的是,来自俄罗斯思想的影响所产生的复杂效力更广泛地体现在“文革”时期青年一代思想的各个方面。与民粹主义相连的马列主义,还有无政府主义、红色暴力、革命空想、道德激情等,加上中国人传统的平均主义思想,青年人小布尔乔业式的热情,这一切呈现为混合体的状态,覆盖着普通青年人、以及影响着那些有独立思想能力的青年,使他们很难划出盲从者和独立思想者之间的界限。实际上,在思考和轻信、反叛和盲从、独立意识与宗教狂热、救世理想与暴力思想之间也许只有一步之遥,两种本不兼容的东西在特定的年代里竟然奇妙地扭结在一起,无法分拆,这是很奇怪的现象。比如依群的《巴黎公社》一类的作品,它在其蕴含的“主题”上与流行的“红色战歌”也许就是同一种东西,但它又不是同一种东西,因为它在无意识之中采用了属于自己个人的一种语言方式,语言先天地将它变成了具有独立精神的个体。维特根斯坦说过,“想象一种语言意味着想象一种生活形式”[12]15。也许可以这样说,正是在这些青年人独立的语言方式中,他们的思想、精神和现实的独立性才得以保持。此外,另一些在以往的视野中根本不值一提的作品也应给予充分的审视,比如一直在“民间”传抄的“佚名”作者的《献给第三次世界大战的英雄》一类空想“圣诗”式的作品,它的主题无疑类同于这个年代的“革命战歌”,它所表现的一种狂热甚至狂妄的战争情绪也还需要我们作深刻的反省。然而,如果不带偏见、亦不以某种由时过境迁的“历史理性”所赋予的优势去看待它们,去将它们放置到特定的历史处境中时,其中所歌赞的那种献身的“圣徒”式的情怀,同前面《巴黎公社》诗中的“救世”理想又很难划出界限。而且对于亲身经历过20世纪70年代历史的人而言,不难体察到它的内容中强烈的“民间幻想”的色彩,因为这是一个信奉“鲜血”的时代,信奉革命的暴力与牺牲的狂想时代,排外自闭成为全民族狂热的自大幻象产生的共同的心理基础。人们盲目地相信,除了中国,世界上四分之三的被压迫人民都还处在“水深火热”中,所以拯救他们便成为每一个中国革命青年的共识。由此不难理解,20世纪60年代末曾不断有热血青年私越国境深入缅甸、越南等国去“支持”那里人民的“解放斗争”,屡屡给政府招惹麻烦⑧《文化大革命这的地下文学》一书中记录了赵健军等四名红卫兵和另外三百余名红卫兵分别私越国境到越南和缅甸参战的悲壮经历。第51-63页。。他们中的许多人都血洒异国的土地,长眠在那里,而支撑他们精神的除了革命乌托邦的信条、格瓦拉式的冒险精神,还有《约翰·克利斯朵夫》、《战争与和平》等文学书籍。不仅如此,潜入缅甸参加缅甸共产党游击队的青年其行为几乎都带有很大的“私人性”特征,其中有不少是在1968年云南的所谓“划线”运动中受到冤屈的,有的青年人甚至还写有直接抨击林彪、江青、康生的权威论与迷信哲学的文章《论形式主义的反动性》等⑨以上所引均参见《文化大革命中的地下文学》,第55-61页。。由此可见,他们“以非理性对抗非理性”、“以暴力反对暴力”思想的复杂性与二重性的矛盾状态。

然而,最终决定这个年代中青年人精神高度与思考质量的,仍然是他们与时代政治之间的距离。当他们把自己的种种人生理想盲目地寄托于所谓波澜壮阔的政治运动的时候,必然会导向一种偏执的革命幻想与暴力狂热,而这种以牺牲自我为前提的“献祭”式的圣徒情怀最终又必会取消了个人的思想与判断力。恰恰是那些置身于时代的“缝隙”或“角落”之中的群落,由于化被动为主动地被风暴漩涡的离心力抛出了主流政治的中心而得以沉下来,获得一个冷眼旁观的观察角度。因此,在那些献身世界革命的“勇士”眼里,那“最后消灭剥削阶级的第三次世界大战”⑩不过是“一群红色的鸡满院子扑腾,咯咯地叫个不休”(芒克:《葡萄园》)。他们具备着真正透视和讽喻时代的独立观点。

“白洋淀诗歌群落”无疑是20世纪70年代上半叶最富有思想成果的群体,也许在思想与精神的探险程度上他们未必是最大的,但从诗歌艺术的角度看,他们却无疑是遗产最丰的一群。这不仅因为这一群落“是以现代诗为主要标志的”,他们“在1973~1974年之间最终汇流于‘现代主义’旗帜之下”[13],写出了艺术上堪称复杂成熟的现代性诗歌作品,更重要的是,他们据守了这个时代理性精神的高度,展示了他们对暴力、迷信、愚昧与专制的决绝和批判,以及他们对人生对世界的自由理解和独立思考。

在这一群体中,多多(栗世征)无疑是勇敢和犀利的一个,他正面抨击社会、尤其是抨击暴力的作品体现了他独有的率直和锋芒。在《当人民从干酣上站起》(1972)中,他以俄罗斯式的忧郁书写了乡村中弥漫着的野蛮暴力:“歌声,省略了革命的血腥/八月像一张残忍的弓/恶毒的儿子走出农舍/携带着烟草和干燥的喉咙/牲口被蒙上了野蛮的眼罩/屁股上挂着发黑的尸体像肿胀的鼓/直到篱笆后的牺牲也渐渐模糊/远远地,又开来冒烟的队伍……”这是被“血腥”、“残忍”、“恶毒”、“野蛮”和无意义的“牺牲”所笼罩的乡村。在《年代》(1973)中,多多以更富象征意味,也更简练的笔调书写了乡村的血腥:

沉闷的年代苏醒了

炮声微微地撼动大地

战争,在倔强地开垦

牲畜被征用,农民从田野上归来

抬着血淋淋的犁……

在1973年,多多还写下了《解放》、《海》、《致太阳》、《手艺——和玛琳娜·茨维塔耶娃》等诗,这些诗中闪耀着对现实强烈而锋利的批判精神,带有明显的受到俄罗斯文学精神影响的痕迹,如对人性沦丧所怀抱的深深绝望,以及悲悯与拯救的复杂思想与情怀。曾与多多一起插队白洋淀的宋海泉评论他说,多多“用荒诞的诗句表达他对错位现实的控诉与抗争,以实现对人性丧失的救赎。但这种救赎不是以受难,而是以沦落”[5]。的确,在多多的诗中有一种近乎冷酷和荒谬的尖锐倾向,生活在他这里过早地失去了温馨和幻想,诗中的人几近绝望和残忍。在《无题》(1974)中,他这样精练而犀利地描述出一个暴力时代的中国:

一个阶级的血流尽了

一个阶级的箭手仍在发射

那空漠的没有灵感的天空

那阴魂萦绕的古旧的中国的梦

当那枚灰色的变质的月色

从荒漠的历史边际升起

在这座漆黑的空空的城市中

又传来红色恐怖急促的敲击声……

这样正面批判时代的诗句,足以将他送上绞架,因此他所表现的锋利和勇敢是特别令人敬佩的。

芒克(姜世伟)是白洋淀诗群中的核心人物。他在白洋淀插队的时间长达8年,是最长的一位,也是一个聚会和交流的核心人物。他的诗除了像多多那样以阴冷和绝望的风格表达对时代的忧患与抨击外,还以更加广阔和自由的情怀抒发着对人生的思考和对自然的热爱,透示出深邃而健全的人性色彩。前者像《城市》(1972)、《天空》(1973)、《太阳落了》(1973)等,它们不像多多的诗那样犀利地直指荒谬的现实,而是用了近似于未来主义(如同早期马雅可夫斯基)的隐晦斑驳、恍惚闪烁的象征与映衬手法,书写着充满幻觉与错乱意味的主体感受:“醒来/是你孤零零的脑袋/夜深了/风还在街上/像个迷路的孩子一样/东奔西撞/街/被折磨得软弱无力地躺着/那流着睡液的大黑猫/饥饿地哭叫。”(《城市》)“太阳升起来/天空血淋淋的/犹如一面盾牌。”(《天空》)在《太阳落了》一诗中,芒克用太阳的下落隐喻了一代青年人的精神状况:理想崩毁,心灵坠入现实的黑夜。他用黑夜顽固的笼罩与“掠夺”和人的大声呼救“放开我”二者之间反复的对抗和较量,来表达对时代的批判和对信念的守护这双重主题。

芒克的诗总是给人留下希望和安慰,不是用欺骗,而是源自他对自然的热爱。他对乡村土地的感受总是温暖多于冷寂、活力多于困顿,难怪他在白洋淀住了长达8年的时间。多多因此称他为“自然之子”,这使他的诗更显现了在抗争绝望之外的另一个明朗的主题:自然的和谐与美好、生命的自由与顽强。在《路上的月亮》(1973)、《秋天》((1973)、《十月的献诗》(1974)等诗中,上述主题以片断、箴言和启示录的形式得到了反复的呈现。在芒克的眼里,生命最重要的不是他客观的处境,而是其自然的状态与活力,因此在《秋天》中就有了在那个年代里堪称罕见的如此强劲和奇警的诗句:

秋天,你这充满情欲的日子

你的眼睛为什么照耀我?

健康、蓬勃、顽强,生命在自足中达到短暂的自由之路,尽管有迫不得已的味道,诗人所表达的却并不仅是肤浅的自得,而是对生存的坦然与旷达的领悟,以及绝望中承受的意志。这是他在《十月的献诗》中刻写自然、思索生存启示、书写生命与自然的对话的诗句:“我全部的感情/都被太阳晒过”(《土地》)、“我很想和你说:‘让我们并排走吧’”(《风》)、“那是座寂寞的小坟”(《酒》)、“整齐的光明/整齐的黑暗”(《灯火》)、“那早已为你准备好的痛苦与欢乐”(《生活》)、“但愿我和你怀着同样的心情/去把道路上的黑暗清除干净”(《黎明》)、“到那个时候/我将和风暴一块回来”(《船》)、“那冷酷而又伟大的想象/是你在改造着我们生活的荒凉”(《诗》)、“请带上自己的心”(《诗人》)等等。

芒克的诗不但有面对时代的力量,还有面对内心生活、面对生命的勇气、深邃和纯度,这使他的诗同食指的诗一样具有了历久不衰的抒情魅力,在精神寂灭的年代里,燃起一缕生命与人性的温暖火光。

与芒克、多多相比较,一起插队白洋淀的另一位诗人根子(岳重)似乎更加早熟,他一出手就显示了惊人的深刻、冷酷与强烈的现代意味。1971年19岁的他就写下了自己的名作《三月与末日》,并“一气呵成,又作了八首”。有《白洋淀》、《橘红色的雾》、《深渊上的桥》等,但可惜的是这些诗作大都已失散未传[3]105。如今能在各种资料上见到的,除了《三月与末日》之外,还有一首长达一百五十余行的长诗《致生活》(1972)。

根子的诗以其骇人的成熟,令人不可思议的犀利与洞悉人生世事的穿透力震惊了他的朋友们。《三月与末日》无疑是这个年代里最复杂、最深刻、最富现代性特征的一首诗作,可以说是他“一个人的《荒原》”。它不仅是对现实尖锐深刻的诘疑与批判,而且蕴含了一个过早成熟的天才少年对荒谬的精神处境中人生的荒谬体验,它一反“三月”——春天这一词语的希望与欢乐主题的习惯能指,以骇人的冷酷赋予它以虚假性、欺骗性的内涵,拆除了一代人关于青春、现实、未来和理想的欢乐理念,拆除了人们对时代的虚妄颂歌,它宣告了一种壮剧或喜剧式人生幻象在一代青年人心中的坍塌崩溃:

三月是末日

这个时辰

世袭的大地的妖冶的嫁娘

——春天,裹卷着滚烫的粉色的灰沙

第无数次地狡黠而来,躲闪着

没有声响,我

看见过足足十九个一模一样的春天

一样血腥假笑,一样的

都在三月来临。这一次

是她第二十次把大地——我仅有的同胞

从我的脚下轻易地掳去,想要

让我第二十次领略失败和嫉妒

……

这就是一代人司空见惯的欢乐“春天”假象下的实质,带着欺骗、威压、虚伪的繁华景致的“春天”,它曾经多少次让纯洁的少年对它顶礼膜拜,而今终于被洞穿、被抛弃。没有洞悉的冷眼、独立的思考与判断是不会看见这一切的,根子之所以看见,是因为他不再是精神的奴婢,而是独立的能够思考的“人”——

我是人,没有翅膀,却

使春天第一次失败了。因为

……

“人”在这里被再次擦亮了它尘封已久的内涵。这是一个真正成熟了的大写的人,历史和岁月启示了他,不是以绝望,而是以理性;不是以悲哀,而是以清醒:“心是一座古老的礁石,十九个/凶狠的夏天的熏灼……/十九场沸腾的大雨的冲刷,烫死/

……今天,暗褐色的心,像一块加热又冷却过/十九次的钢,安详、沉重/永远不再闪烁。”

即便是在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历史已发生了巨大翻覆之后,在朦胧诗中那些最有历史和启蒙思想深度的作品中,即使是在诗歌艺术前所未有地成熟的今天,我们也很难看到能出这首《三月与末日》之右者。它奇警的思想、充满人性深度的写作方向、刻意悖谬的抒情视角、还有峻拔诡奇的意象等都表明,它是这个年代写作的一个奇迹——从逻辑上不可能、但从事实上却发生了。另一首《致生活》(1972)也有着同样的思想与人性深度,以及同样的奇警与锐利的语言能力。它俏皮的语言风格、反讽的表达口吻、阴暗奇崛的想象,都使之更接近一首真正“现代”意义上的诗歌。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整整10年以后的中国当代诗歌,也还没有整体进入它所开辟的现代性写作的里程,在20世纪70年代初期的茫茫黑夜中,根子是孤独的,与《三月与末日》的孤独一样诡奇而突兀,令人几乎匪夷所思。

白洋淀诗群中重要的诗人还有林莽(张建中)。在1974年之前,他是一个相当唯美的(接近于俄罗斯式的)浪漫主义者,而他的《二十六个音节的回响》(1974)则具有了相当鲜明的现代色彩。它与《三月与末日》不同,不是结论,而是回望,充满了对历史、人生、现实、理想和精神理念的追问与遥想。另外,方含(孙康)也是一位影响广泛、富有才情的诗人。他写于1968年的《在路上》堪称是一首表达一代知青共同情怀的“纯诗”。这一群落的成员还有宋海泉、白青、潘青萍、陶雒诵、戎雪兰等人。此外,一些“虽未到白洋淀插队,但与这些人交往密切,常赴白洋淀以诗会友、交流思想的文学青年,如北岛、江河、严力、彭刚、史保嘉、甘铁生、郑义、陈凯歌等人。他们也应是广义的‘白洋淀诗群’成员”[4]。

白洋淀诗歌群落是20世纪60,70年代之交最典范的一个富有独立的理性与启蒙精神的思想群落。特别是他们以现代性写作方式作为自己思想与精神的载体,这就不但使他们的思想得到了适度的保护、合适的承载,达到了应有的深度,而且在当代诗歌史以及思想和精神、文化的链条上写下了富有启示性、生命力与先锋意义的一页。

[1]陈思和.试论当代文学史(1949~1976)的潜在写作[J].文学评论,1999(6):104-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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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 the Non-mainstream Poetic Trend of Thought in the 1960s and 1970s

ZHANG Qinghua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Beijing Normal University,Beijing 100875,China)

The non-mainstream poetic trend of thought in the 1960s and 1970s is an important phenomenon in the history of contemporary poetry.It developed during the period of Cultural Revolution,when the social and cultural environments were turbulent and disordered in Beijing and other places,and the Enlightenment idea is its basisof thinking.The representative group,“Guizhou poets”,was an example of development in a self-enclosed area.Poems of“Guizhou poets”show distinctive characteristics of Enlightenment thought.Poems of“Forefinger”,which chant the youth depression,the dignity of life and the pain of destiny,advance the value of individual life objectively,and become another form of the Enlightenment in practice.Poets in Baiyangdian pioneered a new path of modernity writing in the more modern form of poetry,and become the strong voice of the era of Enlightenment thinking.

literature in the 1960s and 1970s;contemporary poetry;Enlightenment of thought in literature

I207.2

A

10.3969/j.issn.1673-1646.2011.05.001

1673-1646(2011)05-0001-14

2011-05-16

张清华(1963-),男,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博士生导师,从事专业:中国现当代文学、当代文学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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