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铁锅

●陈孝荣

在乡村所有的物件中，铁锅是最听话的。它就静静地呆在土灶上，一声不吭，乖得如同听话的孩童。只有当家的女人走近它的时候，它的热情才会充分地表达出来。就好像它平日里一直在积蓄着能量，女人往灶膛里点上的一把火就是启开它的能量按钮，它的能量瞬间便释放出来，活力四射。并带动盆、瓢、碗、筷的热情，一起加入生活的大合唱。

其实铁锅并没有好的待遇，平日里就呆在土灶上，似乎被人遗忘了。只有当主人饿了，才会想起它来。而且它的一生中得经历千万次烈火的煅烧，得被锅铲、刷帚等进行千万次的敲打与碰撞。背面总是熏得比夜色还黑，正面磨得比银子还亮。然而，它却是无怨无悔的。它就静静地呆在那里，默默地承受着一切，把温暖给了人类，既解决人类的生活之需，延续人类的生存，也承担了聚拢亲情、拾掇幸福、检视人性的责任。其实所谓分家，也就是分锅，另立灶火。所谓热情好客，也都是铁锅来完成的。所以在乡村，人们送给家什的俗谚，就有“张巴锯子哑巴锅”。那确是对铁锅最好的赞美。

倘若只看到铁锅的这么一点品质，那也算是小瞧它了。它的品质里，有一种了不得的品德，那就是坚硬。即乡下人所说的：“大水漫不过船，大火烧不破锅。”无论多大的火，它都经住得考验，不仅不会在烈火中融化，而且通过它，还把人类最好的一面给表现了出来。因为自古以来，人类都是通过它把盛情传递出去，把亲情和友情收获回来的。同样也是通过它，人类才把想象力发挥到极致的。大地上如星河般灿烂，似森林般丰富，并代代流传的饮食文化，都是通过它创造出来的。

我们鄂西乡村的铁锅一般用牛四、牛五的型号。我见到特大的铁锅是用于打饼子和烧水的大锅炉。但它们并没有进入农村的千家万户。打饼子的锅是在副食厂里见到的。大锅炉则只有在学校和厂矿才能见到。牛四、牛五的锅，口面簸箕大小，刚好盛两担水。无论是居家，还是过红白两事，它们都是久经考验过的战士，哪样的场面都能应对，哪样的重任都能担当。

父亲在三十多到五十多岁的时候，曾当过一段时间的背脚佬。因为当时我的老家子娘园不通公路，山外的日常用品得靠人力背进山来。父亲就承担了这项运货的任务。从事这项工作的人，在我们当地叫“背脚佬”。自然的，父亲就运输过无数口大铁锅。他把那些铁锅，从一个叫桃山的地方运三十多里山路，送到我们当地的供销社来。供销社就放在一个叫杨家桥的地方。那是一栋土筑瓦盖的一字屋，由子娘园、杨家桥、海棠堰三个大队的劳力共同兴建。就是从这里，父亲背上来的铁锅又到了各家各户。可以这样说，是父亲用他的汗水把温情、亲情送给了人们。然而事实是，人们只记住了杨家桥，并没有记住父亲。父亲所收获的，也就是那点可怜的力钱。所以在我心里，父亲也是一口铁锅，只默默地付出他的坚韧和辛劳。

还有一口铁锅，就是我母亲。与父亲所不同的，父亲是锅的背面，经住了烈火的考验；母亲则是锅的正面，发散着银子般的光芒。因为母亲的温柔、善良、体贴、博爱，通过我们家的那口大铁锅喂到了我的心里、灵魂里，使母亲占满了我的整个心空，认定世上只有妈妈好。其实母亲身体娇小，平时混在我们生产队那堆女人中，就如同沙子扔进了沙漠，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尽管长得不丑，但也算不上漂亮，与那些花枝招展的女人一比，她不过是山中一棵普通的树而已，根本不起眼。再加上自小家境贫寒，内心深处揣了大把大把的自卑与胆怯，不善言辞，不事张扬，即使碰上天大的好事，也只把喜悦默默地藏在心里。在众人眼里，她混得最好的一个赞美，就是：“好人”。但在我心里，她却是一条大河、一座山峰。是她把我的生命从此岸渡到了彼岸，也是她把我的人生驮上一个又一个山峰。其实这一切，都是那口铁锅在中间默默地发挥着作用，是它把母亲最优美的一面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出来，也是它把慈母的爱变成一日三餐端到了我面前。

在乡村，我们常常听到这样的话：“女儿生得一枝花，灶前灶后踏粑粑。”意思是说女人没有社会地位，只能围着灶台转来转去。记得在小学的时候，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每年都要请同学的母亲来给我们上课，她几乎每次都要重复这句话。其实，灶台与锅，才是女人们的最好舞台。至少在我们家，没有那口铁锅，母亲的一切内在品质无从表现。女人掌管铁锅，其实就是掌管着生活，掌管着家。甚至可以说，生活就是那口铁锅，家就是那口铁锅。所以在乡村也就有了另外的说法：“权大官大，大不过锅铲子把。”

在乡村，家家都一样，父亲和母亲合起来才是一口大铁锅，才是完美的家。因为铁锅管着乡村的生活，铁锅就是生活，铁锅就是家。正是因为有了那口铁锅，再穷的家庭也能煮出幸福，再苦难的岁月也能蒸出希望。也是因为有了那口铁锅，延绵不绝的人类才有了香喷喷的幸福和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