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视文学的“延迟修复”——以电视剧《岁月》的改编为例
2011-08-15刘芳坤罗文军
■刘芳坤 罗文军
影视文学的“延迟修复”
——以电视剧《岁月》的改编为例
■刘芳坤 罗文军
改编使一部小说由书页变成了电视剧,这意味着两者之间存在一种“延迟修复”和“不同合作”的关系。①近期热播的23集电视连续剧《岁月》改编自畅销小说《沧浪之水》,编剧对原著进行了大幅度的删改。在我看来,原著在被改编后供给大众欣赏,这可以视作对小说内涵的一种“修复”,而这样的重新理解是建立在一个全新的媒介之上的,所以,它的阐述方式本身已经被融入了另一个时空当中。虽然对原作也有保留部分,但是已包含了新的创造在内,这一点从篇名就可见一斑。“沧浪之水”从内涵来讲源自“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小说题目对典故的借用已经标明它的内涵是知识分子在权力场中的心灵拷问。与之相对,“岁月”则包含了比较宽泛的意蕴阐释,这个剧名如果从字面理解则至少可以作生活剧、通俗剧、励志剧等多个方面的观看设想,而在各大媒体的宣传简介中又都将此剧归纳为都市剧。在内涵上的丰富性拓展让我们感到,改编对小说原著的作用是柄双刃剑,在我们不无失望地叫喊“偏离”原著的同时,小说的传播却变得更加广泛。而从某种意义来讲,改编也是小说内涵的再发掘过程,真正优秀的小说是咀嚼不尽的:“小说历史的延续不是因为作品的增加,而是‘发现’的不断延续。”②
《岁月》第一集以画外音的形式对全剧的主要内容进行了概括:
这是一段逝去的往事,记录了一个刚刚走出校园的年轻人,如何经历成长的阵痛,艰难而曲折的走向成熟。这里有青春的躁动、有失落的痛苦、碰壁后的圆滑和世故、以及我们作为一个普通人在利益面前,表现出的动摇和妥协。这里有惭愧、有不可挽回的内疚,有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背叛,有反省、也有对自己灵魂的深沉的拷问和思索。值得庆幸的是:我最终从朋友和师长们身上,看到了作为一个好人的永恒的价值。
而评论家白烨对小说原著《沧浪之水》有如下阐释:这部小说从池大为的个人经历,写出了时运转移中的人性百态与人情翻覆、官场之波诡云谲、反腐之惊心动魄,都从他的升降沉浮中充分而深刻地展示出来。
通过两段文字对比,我们可以看到改编前后的情节都存在类似成长小说的读法,但在对一个成长经历的侧重点却各有不同。约瑟夫·康德拉曾经说过:“我试图要达到的目的,是通过文字的力量,让你们听见,让你们感觉到,而首先是让你们看到。”③诚然,小说是“讲述”的艺术,其中包含着作家的爱憎,但是,读者在阅读文本的时候往往首先通过自己的联想机制“幻想”故事的发展以及人物的样貌,正是在这一层面上,小说与电视剧有着相似的叙事特征,即它们都是一种“看见”的方式。另一方面,改编的必然结果使读者变成观众,这一身份的转化中也透露出了某种消费的直接功利性。《沧浪之水》当中包含着的成长小说模式与电视剧《岁月》的“观赏——共鸣”特点不谋而合,但在改编的同时,重质的官场风云也被较为轻质的“成长阵痛”所取代。《岁月》对《沧浪之水》的改编所达到的“修复”是以情感基调的改写为途径的,这一改写的深层动机又与观众的文化心理息息相关。正是站在审视媒介改编的互文性及其机制的立场上,我们需要对电视剧在人物形象的理想化塑造、情节的添减、以及结局的改写等几个方面作较为细致的考察。
一、延迟修复下的恋情合并
《岁月》通过有效的合并法成功塑造了许小曼这一女性形象。在《沧浪之水》中许小曼是主人公池大为的大学同学,她有着“出名”的漂亮,优越的家庭出身,更重要的是,通过得到许小曼的青睐,“我幸福地觉得世界是一个虚构”充分满足了一个出身贫寒的学子的自我满足感,然而通过一段时间的相处,“在极度的痛苦中,经过了许多辗转反侧之夜,我意识到许小曼并不是属于我的,也许她现在也从浪漫而伟大的牺牲激情中省悟过来。毕竟,我们的血管里流着的是不同的血。”④在小说中没有对许小曼的情感轨迹作更深一步的描述,在《岁月》中却始终暗含了这条半途而废的爱情的追问线索,许小曼成为主人公梁致远(池大为的改编形象)在事业上的得力帮手。电视剧的精彩之处还在于:“谈论没有得到回报的爱情,就意味着进入心理问题和社会问题的深处,触及最痛苦的悲剧之一,也许是最最痛苦的个人悲剧。这种悲剧(它是抒情的叙事诗、散文作品和戏剧的取之不尽的永恒主题)深深地被织入社会生活之网中。”⑤电视剧将原著的屈文琴、孟晓敏几个人物合而为一,塑造出一个血肉丰满的许小曼。许小曼的情感走过了一条“之”字路线,与梁致远一见钟情,爱的动力却被梁的倔强、不肯走上层路线的性格磨损着。眼见梁与秦梅同居,她在深深的失望中嫁给出身优越的祝涛。作为一个成功女性,在拥有丈夫的宠爱和优越的经济条件后,许小曼却感到从来未有的失落和遗憾,梁致远成为她终生不能摆脱的回忆。在梁致远漫长的没落生活中,许小曼一直默默站在背后支持着他。最富有戏剧性的是,两人在爱情中的付出与回报却始终处于交叉但不互补的状态,尤其温泉修养与酒店送行写得笔力周到、催人泪下,许小曼不能接受梁致远变成了十年前的自己,她总结人生的曲线正是“没钱没权的时候想换一种活法,有钱有权了却发现根本是在为别人活着”。而此时的梁致远只能压抑自己内心深处的情愫,丝毫不能有感情的表白。梁致远虽然最终与她失之交臂,这段感情却在彼此心中留下了永恒的痕迹。《沧浪之水》的温泉情节则展示了一幅完全不同的场景,主人公在色诱面前想入非非:“一个在家中呆久了的男人,对外面的风景似乎已经麻木,反正那风景与自己无关。现在突然推开了一扇窗子,看到风景仅在咫尺才发现自己对那风景的渴望原来那么强烈。”⑥在精神情感走私的同时却在行为上极力克制,对于任何的钱权色交易保持充分的警惕。面对中年艳遇,一个在权力的夹缝中私欲开始膨胀的男性,只能觉得“这么多人盯着我,总有一天会败露的。败露了我不一定下台,但很多话就不好说了,很多事也不好做了。”⑦
通过比较分析,电视剧编剧和小说作者让我们“看见”了不同情节。书面文本的叙事语言从表层来讲是作家艺术风格的集中表现,所以说,文本的叙事语言是以文字为载体的,其特点往往与某一位作家的特定风格联系在一起。但也有批评家尖锐地指出:“在《沧浪之水》中,作者的形象就过分膨胀,挤压了人物的生态空间。”⑧小说原著在行文中的大段心里独白,对于事件真相的层层剥离式批判性意味,在电视剧叙事中淡化,这其中对于人物的理想化改写是最集中体现。此外,电视剧叙事语言则是由图像、声音、文字三者组成的综合符号系统,与小说的“一元”语言相比,电视语言是“多元”的。“电视是所有传媒中最有窥淫癖的一种,这不仅是因为它在不断的画面流中以所有人最为普遍接受的方式提供了更多的材料,而且因为它是戏剧传媒中与我们关系最为密切的一种。”⑨曲折的悲剧爱情故事,完整的女性情感曲线的勾画无疑都为观众的业余生活多了一份情感的慰藉,对原著达到的正是一种“延迟的修复”。以“看见”来考量两种媒介叙事的相似之处,显然不仅是叙事效果的问题,最重要的是以“看见”作为叙事策略对受众审美心理的迎合,以及叙事效果的预设。通过人类最直接的视觉刺激方式,直接深入更私人化的精神空间,使作品获得受众的情感共鸣,可以说“看见”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二、不同合作中的情感提升
在“看见”的需求之下,《岁月》通过对人物的理想化改写,使得小说《沧浪之水》中的人物情感得到了进一步的修复。这种修复也凸显了各种情感因素之间的“不同合作”,从而产生了鲜明直接的立体效果。原型为小说中晏之鹤的罗清水,在剧中不仅十分神似地表现出“闲云野鹤”的喻意,而且成为了一条道德叙述的最佳辅线,应和着了主人公的成长历程和心灵感悟。在《岁月》的开端和结尾,以及剧中一些转折之处,都有简短的画外音来表现主角心声,而罗清水的存在显然也成为了剧中一种一贯到底的“自我心声”。在与梁致远的每次交谈中,罗清水简短的语言几乎就是主角成长所需要的精神力量。这些富有哲理性的语言,也多是在棋盘、离别等富有寓意性的场景中出现,很自然地成为了权力场中审视心灵的启示性力量,并积极地消解了权力与自我之间的矛盾冲突。梁致远奔赴农场看望罗清水,临别时罗清水所说的“千万别浪费了手中的权力,尽可能为大家伙办点实事”,这几乎表明了对权力应有的认识,梁致远也正是以此来修复心灵遭受权力挤压时产生的焦虑性缺失。“罗清水”作为一种合作因素,明显超越了小说中晏之鹤的符号所指,《岁月》对这种因素的使用自然也就不再停留于小说原型的行动轨迹。
这一形象在电视剧中的改编,由此获得了巨大的空间,并产生强烈的吸纳能力,这使得其他因素主动地附加进入到这里。小说中原本存在的作为主人公一种内在精神力量的“父亲”因素,也转而较为隐含地体现在了剧中罗清水身上。梁致远对他的感情、以及远赴农场看望“亲戚”的情节安排,似乎都包含着了一种父子般的深情。死在乡村的“父亲”与死在农场的罗清水,作为一种精神力量和一种情感影射对象具有了双重幻影似的重合。这恰恰在小说和电视剧的情节安排上实现了一种换位:小说以父亲之死作为开始,电视剧却删除这一节,小说结尾原本没有死亡故事,电视剧却将罗清水的死亡放大,作为了最后的叹音符号。有趣的巧合也表现在剧中“遗像”的安排上,父亲的遗像出现在梁致远职位提升之前的小房间,在换了大房子之后就消失了,但最后的升华却又置换为了罗清水的遗像,梁致远深情的悼词和由衷的感慨,在情节伏线上几乎接续了“父亲”遗像的喻意。小说中,在万山农场去世而被宣传为道德模范的医生戴妙良,在剧本中也主动归入了“罗清水”形象构建的需要,成为一个意蕴深厚的因素。原本独立存在的情节,在剧中成为了具有内在合理性的连贯线索,进一步凸显了各种因素之间“不同合作”所带来的艺术效果。由此,改编也获得了另外的情感修复,并在受众的情感读取中产生了审美性的提升作用。当然,各种因素的合作,也不仅体现在某一人物形象的塑造上。全剧之中“不同合作”下的情感叙述,正是《岁月》播出引起热烈关注的原因之一。
三、结构改编的理想化叙述
不同因素的合作和情感叙述的合并,成为《岁月》对小说《沧浪之水》进行改编的强力方式,23集的电视剧由此在结构上发生了明显变化。值得强调的是,从当前电视剧的传播角度来说,这种改编方式与结构安之间的互动关联产生了一种积极效应。结构上的删节和添补,符合了电视剧叙述的时间和语言的要求,从而使得剧情更为明显地表现出一线串珠、辐射扩张的线索特征,对情感的合并处理和人物德行的提升叙述,也正切合了传媒导向的需要,从而在观众接受中产生了审美效应。
梁致远的个人成长历程在全剧结构中处于中心位置,与许小曼的恋情也几乎穿插全剧始终,而且成为浓重的情感因素,各个人物道德形象的提升也增添了全剧结构的多重性色彩。这几方面在全剧的结构推进中有着重要作用,它们明显突破了小说的原文结构,在另一种传媒空间中获得了重组,从而呈现出新的审美意趣和意义向度。除开由几个形象合并成的许小曼和罗清水,在以梁致远为中心的剧情结构中,小说中的对立面人物在剧中的适度转型,也成为了一种理想化的改编表现。卫生局局长闻庆臣成为梁致远个人道路上的重要向导,其沉毅的外貌和稳健的处事方式,都使得这一形象呈现出了理想化色彩。他离开卫生局时与新上任的梁致远的对话,是作为“人之将去,其言也善”的心声来表述的,他对青年成长的真切之情,对工作的深刻认识,都变现出浓厚的情感力量。这一形象从小说中的权力膨胀符号转变成为了一个有胸怀、知进退的领导形象。因此,小说中的阻碍性力量在改编之后,成为了全剧中的激励性、引导性的因素,全剧的结构组成也就发生了理想化的改写。而且这种改写使全剧也突破了小说的情感结构,不仅局长的情感位置在剧中发生了转向,就是作为小人符号的吴过,也比小说中的原型丁小槐简单了许多,减少了许多阴暗行为,转而表现出了一些助人的热情和一种被纳入了梁致远形象建构所需要的忠诚。
在小说的结尾处,主人公池大为回到父亲坟前,于暮色四合、荒山枯落之中陷入内心的感触,在仰望星空之后,他用“群星闪烁,深不可测”结束了叙述。《岁月》却将此改写为梁致远站在罗清水的坟前,四围绿草疯长,大山静寂广漠,他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不管你站在人生和社会的何种位置上,一个人的良知,他的正直和善良,既是他人生的底线,也是他生存的全部价值。”也正如他的心声所说“真正意义上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岁月》留下了一个开放的并且是积极性的结局,从而消解了原文存在的疲惫沧桑之感,在这里引导出观众接受心理上的积极性推想。而梁致远当上局长之后的剧情,更是在结构上大幅度地删节了小说中的官场叙述,转而增添了徐小曼的丈夫海关关长的落马案。这一增添不仅反衬了梁致远的德行坚守,而且使得剧情快速地走向了收束,一直伴随的情恋线索随着许小曼的离开而结束。作为电视剧中的主题性思想,即对“良知、善良、正直”的强调,进而在结构的改编后明确地体现在了罗清水的葬礼上。这与小说结尾对父亲的理解又构成了一种有选择性的呼应。“你相信人性的善良,相信时间的公正,把信念和原则置于生命之上”,小说中对父亲的评价也正是对罗清水的评价,进而也成为了梁致远所要坚守的信念。
结局的改编,以及对主题性思想的择取和强调,其实都显示出了从小说《沧浪之水》到电视剧《岁月》,从明确的个人叙述文本到大众化传播的影视剧情,这之中对情感叙述、内容择取的延迟性修复和理想化导向的存在。全剧的结构性改编,也正是在这里获得了一种后续性的审美效果,从而积极地应和并且提升了“岁月”的深刻寓意。这使得接受者在从读者变为观众的过程中,更多地体验到了剧情改编所产生的丰富魅力,从而有可能进一步认识到《岁月》中“延迟修复”和“不同合作”的精妙之处。
注 释
①莫尼卡·卡尔科-马塞尔、让娜-玛丽·克莱尔著,刘芳译:《电影与文学改编》,文化艺术出版社2005年版,第1页。
②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戴清:《历史与叙事》,学苑出版社2002年版,第41页。
③乔治·布卢斯东著,高骏千译:《从小说到电影》,中国电影出版社1981年版,第1页。
④⑥⑦阎真:《沧浪之水》,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8页、第358页、第472页。
⑤瓦西列夫著,赵永穆等译:《情爱论》,三联书店1997年版,第439页。
⑧李建军:《没有装进银盘的金橘——评阎真的长篇小说〈沧浪之水〉》,《小说评论》2001年第6期。
⑨埃斯林:《电视的时代》,美国旧金山W.H.Freeman出版社1982年版,第30页、第31页。
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