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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共领域、市民社会与“新市民小说”

2011-08-15卢衍鹏

文艺评论 2011年11期
关键词:市民文学小说

卢衍鹏

20世纪90年代文学中新口号、新命名频繁出现的一个重要原因是:文学活力、辐射和影响在下降,而文学编辑的作用在提升,文学创作、批评和理论等各个环节都受到期刊栏目的设置、出版社的选题等因素的影响。以至于形成一种文学命名运动,虽然无法从根本上挽回文学的颓势,但从中可以发现其中的生产逻辑和操作机制,不失为一个考察20世纪90年代文学的好视角。文学命名运动在现实中也并非没有作用,因为一旦期刊的栏目策划和出版社的图书选题“命中”社会的热点和敏感神经,就将产生可观的经济效益,而且可以引领文学潮流,实现思想生产和理论建构的文学史意义。在这样的背景下,1994年9月,《上海文学》杂志社、《佛山文艺》编辑部发起了“新市民小说”,将视角锁定为“新的有别于计划体制时代的市民阶层”,“应着重描述我们所处的时代,探索和表现今天的城市、市民以及生长着的各种价值观念内涵”。①策划者否认这是“‘招牌’的标新立异,而是想为文学寻求一种新的增长点”,“对结束了僵硬的意识形态对峙的世界格局有新的把握方式,对逐步市场化的社会结构与运作有新的感知与认知,使文学对于民族的现实生存与未来发展有新的关怀”。②一方面,结合“新市民小说”的创作实践,可以发现,策划者的社会判断、思想表达和文学选题等相对敏感地觉察到城市发展、市民阶层的重要意义,具有一定的思想高度。另一方面,从对“市民社会”、“市民意识形态”等新名词的想象可以看出,他们对西方市民社会理论、公共领域的想象和描述,分明在夸大“新市民文学”的社会学意义和文学史价值。

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对“新市民小说”的全面分析的最佳路径是“理论建构——文学生产——文本分析”。首先,从策划者的市民社会理论入手,尤其是加强对公共领域理论的分析,分析其对西方“公共领域”理论的接受和文学实践。其次,从策划者、推动者的文学主张和实践行动入手,分析其对文学创作的引导、干预和影响。最后,从典型文本入手,探究在理论建构和编辑干预的情况下,其文学公共空间的建构情况。

一、理论旅行与社会想象

爱德华·赛义德(Edward W.Said)的“旅行理论”(Traveling Theory)已经成为关于理论如何接受、变异和创新的基本逻辑框架,即“各种观念和理论也在人与人、境遇与境遇,以及时代与时代之间旅行”,③“当某种人类经验首次得到记录,并继而得到某种理论化系统阐述时,它拥有的力量,其根源在于它与一些真实的历史环境直接相关,也在于它就是由这些环境所有机地引发的。该理论的诸多后续文本无法复制其原初的强度,因为彼时的情境已经止息下来,并发生了变故。这样,这一理论会有所贬损和消弱,并转变成了比较温驯的学术代替品,置换了真实的事物,而其目的在我分析的作品中原本是致力于政治的改变”。④任何理论都是对其所处的具体社会和历史情境的回应,理论的变异由其所进入的情境决定。根据以上观点,市民社会、公共领域等西方理论的中国之旅,关键是要看中国社会的历史和社会语境。

1、想象的“市民社会”

从政治的角度看,中国对市民社会的广泛关注是在20世纪80年代末,直接的影响是受到西方市民社会理论复兴浪潮影响,还有东欧剧变的示范性作用。斯洛沃依·齐泽克(Slovoj Zizek)在对冷战后西方古典自由主义回潮时做过分析,他说苏联崩溃后,“年轻的”东欧对西欧的羡慕的、带有爱意的眼光一下子让西欧老气横秋、玩世不恭的选民觉得自己年轻了许多,随即向东欧的爱慕者投以含情脉脉的注视。这就是1989至1991年间在国际知识界和学术界热过一阵子的“市民社会热”、“公共空间热”的社会背景。⑤西欧已然存在一个作为西方自由民主制度基础的市民社会,东欧结合自己的社会情况,发展出一套关于自由民主的市民社会叙述,西方市民社会理论的复兴主要是“国家主义”对市民社会的渗透和侵吞的反动。⑥

20世纪90年代中国社会步入物质主义时代,主要表现为政治空间的收缩和经济空间的扩张,曾经在80年代风行的自由主义受到质疑和抑制,让出更多的空间给保守主义、传统主义和民族主义等。经济空间的扩张改变了中国社会经济结构,国家权力开始退出部分社会生活,新的私人空间开始出现,个人开始有机会尝试摆脱国家的控制。但是由于个人力量的弱小,知识分子认识到必须建立一个平台与国家进行博弈,争取权利。市民社会就成为想象中可以为个人提供政治对话的平台,曾经单一的个人/国家结构被市民社会/国家所代替,⑦还成为部分学者建构中国现代化的另外一条选择。汪晖对此提出质疑,“中国的市场化改革始终是和国家的强大存在相关的,在国家推动下形成的所谓‘市民社会’是否像许多人期待的那样处于社会/国家的两极结构之中,是令人生疑的”。⑧确实,这种选择只能是一种想象性建构,缺乏应有的制度保障和现实基础。

“新市民小说”的提出,在理论上回应了对市民社会的想象性建构,以新的生活方式、情感类型和矛盾冲突等因素突出了私人空间的呈现。但是,“新市民小说”对市民社会/国家的革命性社会关系结构的呈现却远远不够。与其说是创作过于沉迷于个人化色彩浓厚的私人生活空间,毋宁说是作家对现实生活的体认还停留在个人/国家的层面,市民的个体性文化惯性仍然是作品的原初冲动。

2、虚无的“公共领域”

“公共领域”(public sphere)是汉娜·阿伦特最早提出的,但到1989年哈贝巴斯的《公共领域的结构转型》的第一个英译本在美国问世后才在英语世界掀起“公共领域”的讨论热潮,再波及中国学界。公共领域可以看成是市民社会的一个层级,是在市场交换体系中逐渐发展形成的。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公共领域是市民社会的次生性阶层,⑨是一个生产社会共识和创制社会规范的社会空间,对市场经济的发展有着重要影响。我们如果沿用哈贝马斯的研究路径,“公共领域”是指一个社会向所有公民开放的舆论空间与对话场所,其中最关键的是独立于政治建构之外的公共交往和公共舆论,既是政治权力的批判者,又是政治合法性的基础。⑩根据“理论旅行”的观点,我们还是结合中国当时的经济体制改革和思想文化背景来探讨公共领域的影响。

20世纪90年代知识分子面临两种思想的挑战和选择——专业主义和商业主义,两者都是“去政治化”的方式。知识分子对专业主义的追求一直没有停止过,尽管常常被外来力量(常常是政治)所打破,学术本位常常让位于政治本位、道德本位等。第一,现代化的国际语境促进专业主义的发展。西方学术的快速发展,让中国知识分子备感压力,追赶、紧跟、接轨世界学术的愿望大大增加,专业主义受到普世性价值的肯定。第二,20世纪90年代的知识场域生产包括学术界、理论界、思想界等不同的领域,它们之间区隔明显,但也有交叉,对公共领域的态度有所不同。国家权力虽然放弃了对知识场域的全面掌控,但仍然要求知识界为国家意识形态的合法性做出论证,生发出“理论界”的次生场域,具有较明确的规范准则;大众传媒发展加大了对“思想”的市场需求,生发出“思想界”的次生场域,该领域的讨论缺乏规范;学术界的规范程度在不同专业与学科领域中呈现出差异。⑪中国学术体制、教育体制等改革开始全面实施“计量性”的规划改革,根据职称、工资级别、课题申报、核心期刊等学术评价制度标准配置相关资源,为知识分子的专业主义发展提供了体制保障,引导社会知识生产朝向专业化发展。第三,商业主义对思想界的干预能力较强,大众传媒借助经济实力可以在国家控制不强的领域建构一定的公共领域,但这种建构必然会受到理论界、学术界的制约。如媒体和印刷领域中出现的民间、独立、个性色彩的制品人、策划人及其文化产品。1989年后的《学人》、《中国社会科学季刊》、《原道》、《公共论丛》、《东方》等都有一定的民间色彩,甚至中央电视台的《东方时空》也有民间制片人受聘参与创作,显示出与理论界、学术界不同的言说方式和文化图景。20世纪90年代影响最大的刊物之一——《读书》被公认为中国思想解放的象征,但同时又是国家出版社出版的文化产品,代表意识形态的文化意图。从中我们可以看出,在政治与社会之间,确实存在一个允许介于意识形态和民间的文化空间,允许边缘文化的存在和发展,但这样的空间与公共领域还是具有某种本质的区别。

“新市民小说”如果要建立一种属于文学的公共领域,必须突破国家与社会之间的文化空间界限,在新的层面对公共领域作出审美反映。而这一点,无论是我们的期刊编辑,还是“新市民小说”的创作者们,都无法实现。因而,“新市民小说”对公共领域建构尽管是有意义的,然而也必然是虚无的。

二、文学生产与文化诉求

在思想界、大众传媒等力量的推动下,关于市民社会、公共领域的讨论逐渐从知识分子群体拓展到大众,在文学领域最突出的反映就是“新市民小说”。如果分析新市民小说的运作机制和文化意图,就能看出这种反映是否传达出思想界的声音,是否适合当代文学精神,从而对这种文学命名进行合理的价值判断。

除了刊发新市民小说的“编者按”,我们还可以从策划人的表述中窥见文学组织者、命名者的文学主张和具体做法。第一,突出新市民小说的现实依据和历史背景,为命名的合法性提供前提。如何应对新市民阶层崛起和城市发展带来的新变化,成为时代命题,也是文学作品和文学期刊必须做出的阐释。第二,新市民小说立足城市,面向全国。上海和广东是全国经济发展中大城市、中小城市的代表,《上海文学》、《佛山文艺》又可以分别代言。第三,新市民小说立足文学,面向人文。文学的低徊状态,关键是实践功能欠缺,发展新市民小说重在阐释新的价值观念。第四,发挥集体作战优势,引人瞩目。新市民小说的推动中,重在打造一批“新市民小说”作家群,挖掘文学新锐,引入新鲜血液,《上海文学》推出了北京的邱华栋、荒水,上海的唐颖、沈嘉禄、殷慧芳,广州的张欣、张梅等,形成京、海、粤三种不同风貌的“新市民小说”作家群。⑫第四,提出“民间—市民范式”,引导理论建构和分析,从历史、思想、人文等不同侧面挖掘“新市民小说”的理论内涵和人文理念,以此与文学创作产生互动效应。陈思和、李天纲、任仲伦、许纪霖等学者从各自不同的学术背景就相关问题进行了讨论,构成了当时“市民社会”、“公共领域”等思想争论的一部分。第四,用人性尺度唤醒市民的心灵需要,能够提升审美的作品才能真正具有吸引力和竞争力。新市民小说的定位应是在不断扩大的市民群体的灵魂的安置工作上发挥作用,尽管文学接受者的比例在萎缩。新市民文学吸引市民的最基本的出发点是“永远保持感同身受的生活体验”,⑬但目的不局限于这一出发点,在文学选题和创作上要求既有鲜活的生活体验,又有超越这种体验的追求和能力。第五,文学刊物要创造一种平衡,处理好市场与精神、生存与灵魂、竞争与关怀的关系,打造现代人的精神家园。市场经济条件下的人心变得坚硬和复杂,而真实的内心又向往温馨和简单,文学正是回归本真的自我,释放心灵的好场所,以独特的方式来制约社会的过度倾斜,创造出人的价值的另一种平衡。⑭此外,《上海文学》与其他期刊同时推出同一栏目和作品,这在之前的策划中已经有过,常被应用在重大选题的推介上,1996年8月与《人民文学》共同推出的“现实主义再掀冲击波”也是如此。

对于“新市民小说”的组织和策划,之前已经有类似的经验,与当时批评家和文学期刊的影响有关。策划和命名是20世纪90年代期刊策划栏目和扩大影响的重要方式,是商业化炒作的文学应用,有一定的市场效果和文学意义。以“新写实小说”为例,《上海文学》发表池莉的《烦恼人生》时配发的“编者按”虽然准确提到了小说中“完全生活化的、尾随人物行踪的叙事方法”,⑮但是没有吸引眼球的命名,其效果远不如1989年《钟山》推出的“新写实小说大联展”的影响,尽管后者并没有提供更突出的命名内涵。因此,在文学寥寂的市场经济时代,文学命运的市场运作无可厚非,只要引导得当,让文学命名在市场的大浪中淘洗,让真正具有文学价值和理论意义的文学命名在考验中成熟起来,将花哨而没有文学价值的命名淘汰,本身也是文学价值的生长过程。

当然,也要慎重对待文学命名过程中使用的各种“推销”手段,如以地域、年龄、性别等标签将作家分为利于包装的各种群落,容易遮蔽文学真正的风格和内在的精神。王蒙对此深表忧虑:“分代我一点也不反对,如果单纯地用年龄来划分作家,我觉得这本身的幼稚性比用观念划分作家还要廉价”。⑯我们同样不反对用“新市民小说”专题栏目的方式对这种文学创作进行宣传和推广,但如果硬性地规训某些本来不是该类的作家、作品,把它们拉进阵营中以扩充实力,并不能增强这一文学命名的力度,反而会损害文学命名的严肃性。

对期刊运作而言,文学命名有一定的时间限定,过长或过短的时间都不利于文学命名的完成。持续时间过长的文学命名会给读者带来审美疲劳,也会在无形中鼓励自我重复和机械复制,还会造成理论的过度阐释的局面。优秀文学期刊的资源非常有限,不可能为了某一种文学命名耗费过量的版面资源。这就需要一个合理的停止、转换的机制,在总结上一个阶段命名的同时,开启下一阶段的文学命名。对于期刊而言,结集出书是最方便、快捷和有效的方式。“新市民小说”从1994年开始,到1996年8月《上海文学》推出“现实主义再掀冲击波”,虽然1996年9月《上海文学》仍然有“新市民小说”栏目,但已经逐渐淡出。1996年12月,上海三联书店推出《新市民文丛》,包括《几度风雨海上花》(理论批评卷)、《手上的星光》、《都市消息》等,既是对这一文学命名的总结,也是文学出版对文学命名的资本转化。因此,文学命名背后的市场逻辑是文学消费群体的代际差异,“与年轻一代的经历相对应,年长的一代将无法再度目睹年轻人生活中出现的对一系列相继而来的变化的深刻体验,这种体验在老一辈的经历中是史无前例的”。⑰“新市民小说”作为市场化的文学命名,其声势一度浩大,其消弭也迅速。当然,文学命名的更替也会出现反复,消弭也不是完全消失,完全有可能在新的刺激下再次成为当红主角风行文坛。

三、感性化叙事与文学公共空间

文学命名的生产机制决定了旗号下面的文学生产参差不齐、鱼龙混杂,即使作为重点推出的代表作品也很难实现策划者所标榜的文学主张。一方面,作家不能完全按照期刊的“将令”行事,也没有必要完全按照某一策划者的喜好去创作。另一方面,策划者对文学在进行文学命名的时候,也没有对文学创作进行过详尽的规划或设计,大多数是一种理论想象和文学理想。当他们在编辑和处理具体作品时,除了在作品标题、题材、人物等大的方向有一定的把握和修订之外,很难对文学创作的细节进行修正。尽管如此,我们还是能够从“新市民小说”中找到一些基本元素,从中窥见这一命名下的文学创作新变和特质。

尽管策划者更多地将“新市民小说”看成是一种对新市民阶层、城市发展的反映,“如果文学是一面镜子的话,人们感兴趣的根本就不是镜子本身如何,而是镜子反映出来的当下闻所未闻或百闻不如一见的生活,人们简直还希望无需通过镜子,或者文学就是一块似有若无、绝对透明的玻璃”;⑱但是“新市民小说”还是要提供一种文学特有的审美经验,即生命和环境相协调的瞬间——当人们将对过去的追忆和对未来的期待融入当下的体验之中,形成了具有完整性、丰富性、积累性和圆满性的经验。⑲将“新市民小说”及其艺术经验放在文学公共空间中进行考察,就会发现一种新城市叙事特色——感性化叙事,即文学的日常化、具体化、消费化、形而下的城市生活理解和城市人生体验,表达出新市民的情感、欲望、消费诉求,尤其通过细节突出“物”的符号意义和身体的消费意义。

对文学创作而言,城市发展带来的一切新事物都是一种新的生命体验,采取拒绝或者拥抱的态度直接决定了新市民小说的文学观念和写作姿态。新市民小说作家将现代城市的发展看成是一种无法避免的现实,对新城市文化基本采取了认同和接受的态度,这有利于新市民小说以植入和生长的方式对城市生活和人生进行表现,而不是用旁观者的眼睛去审视。这也是为什么很多新市民小说以第一人称“我”的视角进行叙述,因为这样可以更有现场感地将新鲜、真实的城市新体验更好地展现出来。邱华栋对城市的新发展和城市文学抱有很大期望,“我希望越来越多的作家能够摆脱‘乡村小说’与‘文人小说’两大模式,进入方兴未艾的城市文学的广阔天地中去”。⑳更为重要的是,新市民小说作家对城市发展中出现的新现象、新思潮、新符号等抱有极大的兴趣,虽然不一定完全赞同,但对文学审美经验无疑具有很大影响。

1、成功/奋斗的市民叙事

新市民的成功/奋斗叙事与想象构成新市民小说的社会主题或背景,表现出新城市语境下价值观念的变迁和理想精神的畸变。新市民小说中的城市经验是碎片化的,因为个体在城市中实在是太渺小了,但每个人却又在憧憬着成功,为了金钱、欲望、爱情、娱乐等现代成功元素而奋斗。邱华栋的《手上的星光》就描述了这种“近在眼前,远在天边”的成功理想/想象,小人物(作家乔可、杨哭、歌手林薇、画家廖静茹等)来到都市(北京)之后,一切都充满了刺激、新鲜和诱惑,同时又势利、艰险和现实,要想成功必须付出超出常人的胆量和努力,需要有冒险、甚至赌博的勇气。曾经落魄的画家廖静茹孤注一掷,以国际画廊总经理刘先生为跳板,以身体做交易,出国嫁给了美国诗人;歌手林薇以肉体开道,由廉价的酒吧歌女成长为电视剧明星,但却因得罪音乐经纪人而离开城市。凡一平的《男人聪明 女人漂亮》以五百万的广告生意为中心编织了一个现代城市成功寓言,宋杨不安于做警察,辞职后开办了一家广告公司,为了争取五百万的大单与半球集团总经理黄猛赌博,输上了几乎全部的家当,但就是这种气魄让黄猛敬佩,不但将赌资还给宋杨,还将五百万的广告大单交给他。黄猛的理由荒诞而合理:“敢和我一赌输赢并且倾家荡产而在所不惜的人,这座城市你是第一个……我相信你是干大事业的人,其实五百万广告经费的策划和支配权,除了你,也再找不到能操纵它的人选”。[21]随着城市的迅猛发展,新市民所面临的竞争和挑战无疑是空前的,新的游戏规则和城市逻辑正在浮出水面,新市民小说以独特的视角对此进行了新的阐释。在新市民眼里,“成功人士”成功的标准自然主要是指占有大量财富,因此,“身价”也就成了对他们进行量化的数目字命名。[22]

经过打拼有钱了的新市民立马换了行头,商品的符号价值成为新市民文化身份的重要载体,但是这种外在的现代性装饰并不能带来现代性思想和意识,反而容易陷入消费主义的泥沼。一是通过商品的特殊符号彰显其与众不同的设计、造型、口号和形象,以此传达出某种特殊意味的格调、档次和美感,体现出某一人群的欲望、梦想和想象。二是商品所附着的特殊社会身份、文化品位和生活方式等内在蕴藉。新市民小说主要是通过商品的外在感官刺激性,来传达对城市的感性认识,较少涉及内在的城市生活方式的挖掘。《手上的星光》中杨哭“打扮的像个美国新派青年——浑身上下的全套打扮都是欧洲名牌。我估计不下两万元;光是那双皮鞋大约就值七千人民币”。[23]这种市民叙事中的生活方式是外在而廉价的,昂贵的标价掩饰不了内在的虚荣,真正的新市民生活方式应该将市民精神融进城市生活的每一个细胞,不仅仅是高档酒店、商场和轿车,更多地理应体现在日常生活的细节中。

2、欲望/爱情的公共叙事

新市民的欲望/爱情叙事与展示构成新市民小说的人性元素或基础,表现出新城市进程中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欲望化、市场化转变。爱情在现代生活中是一种生活方式,在根本上是一种文化观念,体现出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本质特征。新市民小说中的爱情叙事与欲望交织在一起,甚至可以说欲望无处不在地充斥了城市游戏规则的所有角落,是新市民文化精神中最敏感、最脆弱的部分。张欣的《爱又如何》提供了一种透视城市爱情的特殊角度——辞职后的爱情遭遇,革命干部家庭出身、出版局工作的可馨因单位新领导暗算而辞职,体制外的生存压力让可馨备感疲惫。先是经洛兵介绍去贸促会工作,但发现洛兵暗恋自己,而丈夫也醋意大发;后是进杂志社工作,但工资只有800元,为了增加收入,她深夜写稿,“我要挣钱,不想进文学史”;而曾经在可馨家做保姆的菊花成为书商,携巨款出入高档消费场所;在可馨家长大的爱宛由一个售货员干起,从承包东方红商场开始成长为商业新星,本来已经与一供销员谈婚论嫁,但供销员发达后成为烟商要与她解除婚约,条件是替承包商场作担保。严峻的现实将可馨把“以往对于‘爱’的玫瑰式幻想撞成无数碎片,她在这些碎片底下,看到的是赤裸裸的情欲、利害、利用、金钱的冷光”。[24]邱华栋的《环境戏剧人》讲述了一个爱情游戏——胡克寻找情人龙天米的过程,结果找到与龙天米关系密切的四个男人;而龙天米也在寻找可能使她怀孕的男人——她与很多男人交往,但却不知道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是谁的;结果是没人愿意承担父亲的责任,只能自尽。小说表达出一种具有悲剧意味的气氛:爱情就是一场游戏,人生也是一场梦。陈丹燕的《女友间》写安安与小敏是挚友,小敏帮安安布置新房时却与安安的丈夫小陈幽会;而后小陈因嫖娼与安安离婚,还从贸易部主任的位置上下放到工厂,要与小敏结婚,而小敏梦想找一个有钱人过“真正的富裕生活”,与小陈只是一种爱情游戏。更有很多新市民小说将爱情写成赤裸裸的身体欲望的满足,是一个利益与身体交换的过程。唐斌的《我要越狱》写中外合资的女老板白芷聘请“我”担任业务经理,条件是做她的姘夫,金钱与肉体的交换构成了笼罩“我”的“监狱”;程小莹的《温柔一少年》写有钱太太黎莉因寂寞与酒店老板史秋宝相好,只是为了打发无聊的时光,不涉及任何感情与精神要素;马驼的《嘴的快乐》写“我”与女博士李芳相识,“每个星期去李芳那儿解决一下,相互解决”;等等。新市民小说在爱情的欲望叙事过程中有两个值得注意的特点,一是欲望之前有理想,都有某种现实或理想中的爱情故事或设想,但在城市发展的市场逻辑中只能是一种奢望;二是欲望之后是虚无,欲望令人在短时间内沉迷、陶醉、麻木,但欲望发泄之后是精神的空虚,是对欲望的失望。新市民爱情解构了爱情,却没有找到解构之后的安身之所。

在新市民小说的文学公共空间中,“性”占有重要的位置,被看成是爱情、欲望、成功等多种主题的交汇点。公共空间的意义上,性的解放是人的解放的一部分,具有标志性的意义。在城市生活中,性爱的追求与成功的追求紧密联系在一起,是欲望的基本要素。在新市民小说中,性是一种游戏,是追求事业成功的环节之一,虽然泛滥,但却不再那么神圣和重要。性爱的崛起带来的是精神之爱的远去,人的欲望在性的满足上得到解放,并不意味着精神的提升和文化的开明。李治邦的《天堂鸟》中的海新与妻子在爱恋中离婚,在性的苦闷中结交模特于哥,获得了性爱的解放,但求婚却被拒绝,前妻却在获得成功后要求与他复婚。性的解放、思想的革新、事业的成功三者之间,在互动中矛盾,在矛盾中互动。最后发现,性在新市民小说公共空间中并没有明晰的价值,它的价值和意义是附着在其他主题之上,奢望在性的基础上图画公共空间的理想必定让人失望。

3、迷茫/反思的批判精神

迷茫/反思的批判精神构成新市民小说理想文化精神的基础,展示出文学对城市生活、城市人生的人文关怀和精神观照,体现出文学与市民在精神层面的交融。新市民小说在表现新市民生活的阴暗面、消极性因素等方面还是具有较多探索,包括人性的异化、人情的淡漠、官商勾结等,体现出作家对时代发展中的市民阶层在面对诸多问题时的思考和反省。孙春平的《放飞的希望》描写了某中学办校庆的过程,各色人等粉墨登场,各取所需,以权谋私、赞助回扣等现象成了校庆舞台的主角;薛友津的《轻飘飘的感觉》写关系友好的对门邻居因为原科长患病住院而让其中一人临时负责某科室工作而疏远,后发现是误诊才恢复关系;韦加的《文人小丈夫》写主人公为了10万元骗其父说孩子被绑架,以拿出秘方换钱;郭启祥的《修炼》写要退休的孟副主任一反常态,为自己落实住房、办理子女加薪、为自己免费装修等,却被认为有魄力,居然得到提拔重用;等等。

新市民小说对这些现象的描述可以看出作家的价值立场,但更多的是应对新城市发展中出现的诸多问题时的迷茫,如何避免和根除人性在城市发展中的丑恶欲望是文学思考的命题。新市民小说对这些问题的反映不可谓不真实,不可谓不形象,但关键的问题是如何改变现实存在。新市民小说的批判精神最直接、最重要的来源应该是新市民,只有新市民的文化精神、文明程度和批判意识真正得到启蒙和发展,新市民小说中的“迷茫”才能转化成“反思”,反思和批判的力度才有真正的基础。因此,新市民小说的批判精神的建立,不仅需要作家们的想象,更重要的是从现实中培养和发展这种批判精神的土壤,让文学之树立足人心和现实。

①《上海文学》杂志社、《佛山文艺》编辑部,“新市民小说联展”征文暨评奖启事[J],《上海文学》,1994,(9)。

②周介人《为文学寻找新的“增长点”》[A],杨炳华《几度风雨海上花》[C],生活·读书·新知,上海三联书店,1996:231。

③萨义德《世界·文本·批评家》[M],李自修译,北京,三联出版社,2009:400。

④Edward W.Said,Reflections on Exile and Other Essay,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1,P436.

⑤张旭东《全球化时代的文化认同:西方普遍主义话语的历史批判》[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25。

⑥邓正来《国家与市民社会——一种社会理论的研究路径》[M],中央编译出版社,2002:3。

⑦许纪霖《从范式的确立转向范例的论证》[A],张静《国家与社会》[C],浙江人民出版社,1998:305-306。

⑧汪晖《当代中国的思想状况与现代性问题》[J],《天涯》,1997,(5)。

⑨王新生《现代公共领域:市民社会的此生层级》[J],《教学与研究》,2007,(4)。

⑩王彦章《中国公共领域的发展与审美经验的变迁》[J],《文艺理论研究》,2010,(4)。

⑪刘擎《当代中国知识场域与公共论争的形态特征》[A],《启蒙的自我瓦解》[C],长春,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07:269。

⑫编者的话《当代文学的第三“范式”》[J],《上海文学》,1995,(10)。

⑬编者的话《让文学吸引市民》[J],《上海文学》,1995,(12)。

⑭周介人《创造另一种平衡》[A],杨炳华《几度风雨海上花》[C],生活·读书·新知 上海三联书店,1996:118。

⑮《上海文学·编者的话》[J],《上海文学》,1987,(8)。

⑯王蒙、王干《今日文坛:疲软?滑坡?》[J],《钟山》,1989,(3)。

⑰[美]玛格丽特·米德《文化与承诺——一项有关代沟问题的研究》[M],周晓红、周怡译,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87:75。

⑱倪文尖《欲望的辩证法——论邱华栋的写作姿态》[J],《上海文学》,1996,(2)。

⑲[美]约翰·杜威《艺术即经验》[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37—43。

⑳刘心武、邱华栋《在多元文学格局中寻找定位》[J],《上海文学》,1995,(8)。

[21]凡一平《男人聪明 女人漂亮》[J],《上海文学》,1995,(2)。

[22]张伯存《当代文学与大众文化中的男性气质》[M],中国文联出版社,2010:102。

[23]邱华栋《手上的星光》[J],《上海文学》,1995,(1)。

[24]编者的话《“落草为寇”后的发现》[J],《上海文学》,199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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