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追忆、反思和拯救——从历史记忆与文化的视角阅读小说《天长夜短》

2011-08-15扬州工业职业技术学院社会科学系江苏扬州225127

名作欣赏 2011年29期
关键词:露天电影小人物记忆

⊙邓 虹[扬州工业职业技术学院社会科学系, 江苏 扬州 225127]

作 者:邓虹,扬州工业职业技术学院社会科学系讲师,研究方向:汉语言文学、心理学。

法国社会学家哈布瓦赫认为,在每个历史时期分别体现出来的对过去的社会构建,都是由现在的信仰、兴趣、愿望形塑的。2011年《十月》第二期刊发后被《人民日报》文学评论栏目推荐的张新科小说《天长夜短》,是作者带着自己长期以来对农村电影文化敬仰和崇尚责任的驱使、怀抱对电影的挚爱、对历史的反思以及对个体生命意识的尊重写成的。小说脱离了以往类似题材单纯的意识形态角度,摒弃了温温吞吞的形式、言不由衷的语言和故作姿态的矫情,文字深处涌动着对人间真情的呼唤,对曲折社会与人生的思索。细读作品,发现作者创作的潜心之处是在正统的历史叙述之中张扬平民个体的价值,呼唤在宏观历史环境下对小人物命运的俯首关注。

一、追忆露天电影仪式,唤醒“群体欢腾”式农村文化生活的集体记忆

导演陈凯歌说过,电影是很多人在黑暗中聚会,去共同分享一个梦想。《天长夜短》中描写看露天电影的场景,呈现给读者的不仅仅是聚会,简直是一次次让人热切盼望的群体欢腾。小说中的露天电影,就是那个时代农村群体欢腾的庆祝仪式,农民们的生活在欢腾时期得以保持鲜活、焕发生机、忘记苦难。《天长夜短》为读者提供了一个视角——作为切入点的露天电影仪式及其所包含的象征意义。人们潜在意识里的基础心理需求——归因、暗示和安慰,都能在各种仪式中找到,搭建出特殊心理空间的仪式,是修复身心的心理手段。小说中,老候的首场电影如仪式化的图腾一样横空出世,在中国传统审美原则的指导下,郑重而精心地挑选了吉祥如意的10月18日,“人们穿着新衣裳、新鞋帽,锣鼓一班、响器一班、舞狮子一班、扭秧歌一班……乐声震天、鞭炮齐鸣。”放电影的场所也是“水泄不出,鸟飞不进”,人们用汪洋恣肆的热情和诚意来礼遇老候和电影。村民们在还不知道“电”为何物的情况下,竟能产生这种可视夸张的行为,其行为背后的动机是什么?这种行为的背景是20世纪50年代,当时露天电影是除了正统的政治补给外,农村夜生活的唯一一道精神佐餐。电影是让居住在边隅僻壤,历代面朝黄土的新中国农民通过一方白布了解和认识村外世界的唯一途径。老候的首场电影对于卧桥村村民而言,如黑夜中的星辰,能启蒙心智,点亮心灵,延展视野,能让他们对新社会和新生活充满无比的希冀与憧憬。村民用这种极致行为表达了行为背后的意识——虔诚的拥戴和发自内心地渴望!他们神圣化了电影,把它当做仪式和图腾一样膜拜,这种仪式将其内心无法言传的希冀、憧憬、笃定和安全感通过程序化的可操作过程具体化,在这一过程中,也在想象中获得了几乎是无限的精神力量。在特定的时代语境之中,露天电影塑造了乡村社群的高度认同。

从文化与媒介发展的角度来看,乡村露天电影的衰落已经是不争的事实,但曾经占据了乡村生活重要位置的露天电影,作为中国农村主要的娱乐方式和文化传播媒介,占据了中国五六十年代生人童年生活最耀眼的回忆,它有着深刻的社会意义。露天电影也不能等同于一般的电影,它独特的放映方式已经变革了电影的形式,增益了电影原有的意义,并构成了其特有的历史行为功效!①电影作为对价值文化走向最为直接的载体反应,是个人记忆,也是一种公共记忆,因而也更有时代特征。小说中写到的20世纪50年代至80年代的露天电影成为一代或几代人的深刻铭记。哈布瓦赫说:“每一个集体记忆,都需要得到具有一定时空边界的群体的支持。”小说中“集体记忆”所依存的“群体”是“蔡佐生”们。小说以小群体的集体记忆作为放大点,相信与“蔡佐生”们有过类似经验的读者将乐意接受这个小群体,愿意与“蔡佐生”们聊说过去的露天电影并乐在其中。

作品把生命个体自主记忆中类似纪念仪式和身体实践这样的行为,作为记忆传承的重要手段;通过根植于特定群体情境中的个体,利用情境去记忆或再现过去。假若现在的电影中出现演员拿着小板凳拍着屁股往晒谷场飞奔,或唤着几个伙伴一副奔赴鸭绿江的气势冲到晒谷场把板凳一摆,挨个坐下,“蔡佐生”们这个群体假若是观众就都明白准是“集会”看电影了。这就是“蔡佐生”们当时看电影的身体实践的“胎记”。《天长夜短》中,被赋予和加载了丰富的时代烙印和文化承载的露天电影;正片前讲山东快板、播放幻灯片等独特的电影播放方式;《南征北战》《暴风骤雨》等老电影;晒谷场上支起的电影银幕……这些在现实社会中几乎已经被遗忘的意象,唤醒了有过共同或相似经历的“群体”,看到那些过去亲身经历的、充分共享的记忆碎片时,相信他们会逾越心与心之间轻度的疏远,高度认同飞奔那一幕幕绝不单纯是身体的连续动作,身不由己的动作后面的情绪体验是对电影的渴望,身体的解放,心灵的放飞。小说把“蔡佐生”们带回到那段“集体欢腾”式观看露天电影的岁月,在追忆中温暖了他们的情感并产生了强烈的共鸣。

二、以个体命运跌宕曲折的镜头回放呈现,折射和反思历史

在文学领域,关于历史的追忆与反思,更多的是选择性地从历史变迁、历史伟人和成王败寇的符合现实需要的角度来描写,只存储于自传记忆中的小人物们的牺牲往往被彻底忽视、遗忘。任何敢于提及小人物在历史变迁中的苦痛,都在主流评论浪潮的讥笑声中被掩埋了。但是,对于社会公众和读者而言,则更相信历史记忆尽管是以集体的形象出现的,却是通过个人来传达的。②历史记忆才是历史的第一见证人,只有这“第一见证人”在场的文学创作,才能够产生震撼力和感人的力量。③

《天长夜短》立足中国的当代历史,以老候作为历史的“第一见证人”,对中国当代史进行了选择性的感知,从社会记忆的理论视角去关注重大历史事件。小说以小人物电影放映员老候的命运遭际为经,以当代历史变迁和露天电影的兴衰为纬,带着对中国问题和命运探究的渴望和抱负,刻意钩沉、打捞历史碎片,带着“中国乡愁”去还原和提示历史,实现历史见解,直达历史的核心。以集体成员的个体在历史洪流中的命运遭际反思历史与个人命运的关系,以个体人生的沉浮反映时代的脉动,对历史进行审视、探索和反思。

1949年以来,中国社会发生了许多意味深长的转折性事件,如土改、反右、人民公社、大跃进以及文革、上山下乡和改革开放等。这些事件发生之时总是“挟裹”着一群人。小说把老候等一系列小人物和泌阳驴,还原到那些意味深长的事件之中,再现了他们在历史潮流中的沉浮、挣扎、奋斗,期待以此来进行历史反思。

反思一:个人只是历史的人质

小说主人公老候是一个被忽视真实姓名的人,只是因为特殊年代,电影放映的特殊性——老要“候”片,所以被叫做老候,可谓一个真正的小人物。但在特殊的时代语境中,他却出色地担当了农村电影文化的掮者、社会徙者、政治佣者、生活使者的社会角色。④1958年,老候的职业人生带着“我-是-毛-主-席-派-来-的!”这样崇高的使命感和自豪感拉开了帷幕,从此,“他自己也没有料到,今后的日子会像他所放的电影一样热闹、精彩和曲折。”他的人生与其视同生命的露天电影一起跌宕浮沉在历史的浪潮中。

贝特鲁奇说“个人只是历史的人质”。老候的人生自然也摆脱不了做历史“人质”的命运,他是一个深深扎根于时代的具有鲜明的个人爱好和追求的电影放映员。他巧妙地顺应着政治风向的变化,把自己全部精力和智慧都用在电影上,随着电影放映的走红而吃香喝辣,随着电影放映的落伍,逐渐被冷落、被边缘化。

晚年老候以一个猥琐、卑微的江湖流浪者的身份出场,没有了“留三七分头”的个性和底气,没有了“老猴”一样的精,没有了营造“炫目的文化之光”的心机,更没有了画幻灯片和写快板书的智慧与从容。放弃尊严,像游魂一样流浪在城市,而目的只是为“堵那些三四十岁以上看起来像有文化的人,喷喷那些老掉牙的电影,心里头过过干瘾”。他带着悲壮的情怀,以一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行为,在执拗地坚持和挽救。但他挽救不了露天电影日渐式微的命运,露天电影注定会在联产承包、收音机、电视机的夹击面前败下阵来,永远地化作辞典里冷冰冰的词条。⑤退休后的老候用一台报废的放映机在自家院子里放《南征北战》,“有时边看边笑,有时边看边哭”,最后“在电影机转动的吱吱声中”死了。作者用一种近乎残酷的方式让老候死去。作者不让晚年的老候得到理解和幸福,是希望对社会普遍心理产生一种震慑的集中体现。

老候的人生从享受“潮水般的欢呼声和震耳欲聋的掌声划破了寂静的乡村夜空”这种群体性情绪疯狂高涨的辉煌到卑微地以算卦为名祈求别人与他谈谈电影、从万人空巷时的天长夜短到独对银幕时的寂寞长夜、从盛极一时的列队欢迎到孤独地在电影放映机的吱吱声中溘然离世。从被重视到被忽视,从尊享荣耀到无人理会,老候的遭遇不仅仅代表了他个人的盛衰荣辱,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他所处时代的变迁,透视出历史的变化对个人的影响。这种影响不以人的意志而改变,不以人的高低贵贱而转移。历史是主宰,是强者,人、事在历史的长河中,都将成为人类悠长记忆碎片中永恒的剪影。小说在时代变迁的感慨之中,凸显出人物命运的无奈和悲情。

反思二:社会动荡不仅在于杀戮,还在于对人性的异化和人性善良的扭曲

在作品中,令读者感慨的还有大量可感的历史细节,记录了当代历史最为创伤剧痛的冤案,一个个小人物的惨痛,牵扯出共和国历史的伤口,直逼我们警醒与反思。历史无法改变,但不能忘却历史,追寻历史是为了记录历史,以史为鉴。那些案中人的个人命运之痛,也是国家历史之痛。⑥小说中写到的20世纪中期的大跃进时代和“文革”时期,人的生命像是在危脆薄冰上滑行,不仅颠簸异常,而且随时可能戳破脚下的冰层,跌落到寒冷的无尽深渊中没顶;生命又像是西式乳酪一样满布坑洞,眼中所见到处都是荆棘与问题;历史车轮轰轰烈烈走过,社会的动荡,碾碎了多少小人物。1958年,“县里为数不多的文化人”焦站长成了右派,“被开除了党籍,卸掉了官帽”;电影专家丁教授,也“畏罪投井自杀”;“一个人炸过三座日本岗楼”的苗书记变成了叛徒,被打断了三根肋骨,已经快不行了……对于人而言,不论是身体上、心理上或情感上的苦痛,都代表着个人生命中最脆弱和黑暗的时刻,在这难以脱逃的困境中,唯有同情、理解、陪伴和倾听,才可能缓解生命的伤痛,触动深层的心灵疗愈。小说中,当这些人处于他们生命中最脆弱和黑暗的时刻时,除了老候和栓柱迷茫的难过之外,所有的人没有对焦站长、苗书记、丁教授们表示一丝的同情与理解,是他们不善良吗?非也,这种冷漠与麻木是历史赋予他们的!即使像老候这个善良和智慧的小人物,也顺从于时代,“心里也十分佩服南湾田书记对电影作为一种政治宣传工具的独到理解和灵活运用”,尽管“心里有点失落”,但他面对历史风向标,为了保全和生存的需求,以及极致的信任,还是找到了“暖洋洋的到家的感觉”,激情高涨地投入到了大跃进的洪流之中,为之摇旗呐喊助威。

历史的社会动荡异化了人性,迷失了信仰,人们收起了自己的审美标准,甚至怀疑曾经的价值准则,放弃了作为一个独立人存在的价值观而随波逐流。这是历史留给我们的反思:社会动荡不仅仅在于杀戮,还在于人性的异化和人性善良的泯灭。米兰·昆德拉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中说:因为历史不断重演,类似于尼采所谓的“永劫回归”,于是“在这个世界上,一切都预先被原谅了,一切均可笑地被允许了”。昆德拉用“笑”作为消解历史的手段。这“笑”中有多少无奈和反思!

反思三:呐喊尊重个体与平民价值,彰显对其命运的悲悯关怀

作者带着普世的情怀,力图借小说关注底层小人物们的生存困境。同时又超越物质生活的局限,对人的精神世界做出形而上的思考。以深厚的人文内涵、广阔的历史视野和一颗真诚的悲悯之心去关注底层、反思底层,强调尊重个体生命、呼唤对小人物命运的关怀。

作者寓意复杂,精心营造的一个个人物,一次次情节冲撞,让读者体悟到他表达的人文意味和温柔的批判锋芒。作者对故事中的每一个人物甚或生物都充满着热爱眷恋。他用一颗温柔的心去感受了“洋枪”的“女当男用,男当驴用,驴当牛使,牛当机器照死里使!”和“列宁能看,瓦西里能看,为啥俺就不能看?”的个性愤怒;也体味着“有时候畜牲干的活也得干”,“睡不着觉浑身疼得要命、背着半布袋玉米去电影场”找踏实感的德旺的苦痛;还理解了听电影的瞎子心中的寄托与凄凉。甚至还花笔墨写到了最初电影放映组的三个成员之一泌阳驴。1960年泌阳驴饿死了,它死前一遍遍地舔着老候的手,泪水顺着面颊大颗滴落。“老候栓柱在泌阳驴僵硬的尸体边,嚎啕大哭,声嘶力竭,直至天亮。”作者直写人物“撕心裂肺的孤独、前所未有的恐惧、与生俱来的苦难”。

作品赋予这些小人物甚至生物个体遭遇和奋争的普遍社会意义的生命尊严,赋予了他们憨厚隐忍的性格和欣欣向荣的生命姿态,他们既有传统的担当,又具有真正的时代精神,以他们强大的生命力折射出对文化延绵的不断的传承。体现了作者关注小人物的情怀和对历史与个体、生命与理想的反思与关怀。小人物在历史中的作用固然不是推波助澜,他们只是风浪中的一叶小舟,但他们是真实存在的,是不能被忽视的。“莫忘历史车轮下的小人物,不要只记住历史的绚丽而忘记了灰烬”,这是作者的呐喊或是警示。

三、小说悲剧的结尾不但不是故事的结束,恰恰是作品所担当的拯救文化与精神家园责任的出征宣誓

自20世纪80年代开始,国人的精神家园发生了很大变化,文艺作品也推波助澜,在意义传达上愈来愈模糊,年轻一代似乎愈来愈个体化、内在化。很多现代人不了解作为社会个体应该对国家和社会所承担的责任和义务,不懂得“信仰”这样的概念,人们思想只停留在专注于动物本能对生理和食物那些欲望上。这些现象背后潜藏的主要问题,是对精神家园缺乏共同关注点,随着传统文化价值观的破坏和逐步衰弱,很多现代人都徘徊在精神和内心世界的十字路口,在幽暗不明的时代洪流中,找寻不到属于自己的价值和定位。

当时代用冷酷的目光睥睨人类精神的荒芜和迷茫的时候,张新科选择小说这种文学样式作为工具,来表达自己现实的信仰、兴趣和愿望。小说《天长夜短》通过对露天电影那种集体生活进行热情追忆,隐含了作者对当下农村和城市集体生活散佚的一种不安;也传达出对当今社会过分现实、过分物质、过分技术、过度自我导致的精神茫然的一种担忧和拷问。小说通过对曾经一代人、一段特殊历史时期的缅怀,试图从中重新审视现今的价值取舍:在工业文明高度发展的今天,人们狂热地迷恋物质的占有和享受,幸福感、愉悦感、安全感却渐行渐远!是人膨胀了欲望?还是迷失了精神?

在实践创作中,作者以对这个世界的关爱为出发点,向渐已麻木的社群注入一阵清新之风,通过追忆历史参照物露天电影仪式、反思历史与个体命运的关系,把文学的娱乐功能附着于作品对人性求存求生的本命溯源的良知拷问上,呼唤人们重新梳理价值取向,走出由欲望折射所形成的概念,去拥抱生命的本真,尝试对文化和人类精神家园进行拯救。

①李林波.从文化与媒介的视角看中国乡村电影的兴衰[C].重庆教育学院学报,2007(1).

②王汉生,刘亚秋.社会记忆及其建构——一项关于知青集体记忆的研究[C].社会,2006(3).

③程光炜.“伤痕文学”的历史记忆[R].天涯,2008(3).

④张新科.文化的掮者.社会徙者.政治佣者.生活使者[C].南京理工大学学报,2006(4).

⑤宋嵩.没有内在的平静,没有外在的宁谧[C].当代小说,2011(6).

⑥王觅.报告文学应更加关注普通人的命运 [N].文艺报,2010(41).

猜你喜欢

露天电影小人物记忆
WHAT
露天电影院
浅谈民国露天电影的发展与演变
儿时的记忆(四)
儿时的记忆(四)
记忆翻新
小人物笔记与普适性关怀——评匡瓢的中短篇小说
小人物
台湾风云小人物
小人物的活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