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美与现实美的碰撞——谈《聊斋志异》婴宁之美
2011-08-15延安大学西安创新学院西安710010
⊙郭 慧[延安大学西安创新学院, 西安 710010]
作 者:郭慧,硕士研究生,延安大学西安创新学院助教。
《婴宁》是《聊斋志异》中一篇精金美玉式的作品。作者蒲松龄对他笔下这位性格鲜明的女性倾注了无比炽热的情感,“异史氏曰”以“我婴宁”称之,即可见一斑。女主人公婴宁一切都是神秘的,引起后世鉴赏者见仁见智的各种评说。
一、婴宁的名字美
“婴宁”二字源于《庄子》。《庄子·大宗师》有一段阐释“道”之内涵有云:“其为物,无不将也,无不迎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其名为撄宁。撄宁也者,撄而后成者也。”①综合各家之说,以“扰乱中保持安宁”解释“撄宁”,大致不差。
蒲松龄以“婴宁”二字作为其心中理想女性之芳名,已不完全是人物姓名的符号或标记,而凝聚有作者理想女性之内蕴,是其深思熟虑后的选择。从蒲松龄赋予婴宁的性格来看,我更倾向于肯定蒲松龄保留了“宁”而改造了“撄”,将具有强迫干犯意的动词性的“撄”转换成了人生之初的婴孩的“婴”,也即鬼母评婴宁的“年已十六,呆痴才如婴儿”的“婴”。只有在婴孩的童心那里,真善美和智慧宁静才得以完整。
二、婴宁的外貌美
作者对婴宁的外貌独具匠心地用了“拈梅花一枝,容华绝代,笑容可掬”十三个字进行艺术化的勾勒,可谓一字千金。精练的描写中婴宁带给人的是一种扑面而来的自然美的气息,表现出的是一种超凡脱俗的美。
首先,展示在我们眼前的是一个美丽、洁净、素雅的美少女“拈梅花一枝”踱步走来。鲜花是大自然的美的象征,她且不拿别的花,而独拿了梅花一枝。梅者,媒也。花美,人亦美,美妙的出场似乎还寄寓了一段巧妙的姻缘。此外,“拈”字也用得极巧,倘若作者将这一动词换做“拿”、或者“执”,都显得颇为逊色,“拈”字让我们感受到了这个女子纤柔的体态美。
其次,婴宁堪称“容华绝代”。杜甫诗云:“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可以看得出,古人在描写女子的绝美容貌之时,往往使用这两个字,给读者或者说给自己增添一种神秘感,也给我们留下了无尽的遐想。
再次,“笑容可掬”这四个字可以说是塑造婴宁这一人物形象的关键。全文花费大量的笔墨描写婴宁的笑姿、笑态,可以看得出,笑是女主人公最为独特的性格特征。然而笑得多,姿势多,体态却依然是那么美,那么让人欣赏!
三、婴宁成长的环境美
典型的性格是在典型环境中形成的。婴宁性格的形成既有自然环境因素又有社会环境因素。
从自然环境说,婴宁这个可爱的少女从小就生活在与尘世隔绝的山野中。
追随王子服的行踪,我们进入了婴宁的居住环境,只见:
门内白石砌路,夹道红花,片片堕阶上;曲折而西,又启一关,豆棚花架满庭中。肃客入舍,粉壁光明如镜,窗外海棠,枝朵探入室中。籍几榻,罔不洁泽。
至舍后,果有园半亩,细草铺毡,杨花糁径。有草舍三楹,花木四合其所。
只有这样的环境才能孕育出带有大自然气息的精灵。
作者在极力为婴宁这个超凡脱俗的精灵营造一个与世隔绝的美好家园时,主要借助了大自然中最美好的植物——花。红色与绿色都代表生命、热情,充满生活气息。从她出场“拈梅花一枝”到居住在山花烂漫的村庄,到与王子服再次见面时“执杏花一朵”……一直到最后,作者都把她置于花的海洋,在花的世界中所养成的爱花性情,如花的品格。看到婴宁,我们就仿佛看到了一个花团锦簇的大花园。所谓“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正是婴宁的写照。这就揭示出了女主人公之所以具有憨直无邪、活泼开朗的天性的原因,显然跟那个未经世俗熏染过的特定典型环境有着不可分的关系。
就社会环境来说,在《婴宁》中,婴宁未入世前与她最亲密的是鬼母和婢女小荣,社会关系单纯而朴素。先说鬼母。婴宁本是孤女,由鬼母抚养长大。虽然鬼母在作品中出场不多,但她对婴宁的教育方式却值得注意。当王子服忍不住相思之苦,寻至深山,与鬼母道明来意,相互认亲后,鬼母这样说到婴宁“渠母改醮,遗我鞠养,颇亦不钝;但少教训,嬉不知愁”,后又目批评婴宁说“有客在,咤咤叱叱是何景象”,从这些话语我们完全可以想象出当时鬼母的神态、动作,她对婴宁的教育是自然、随意而富有人性化的,面对婴宁的“错”也只是轻轻地责备,这里没有世俗“闺训”中要求妇女“目不斜视,笑不露齿”“、言辞庄重,举止消停”“、凡笑语莫高声”的严苛,而是充满着人性化的关爱与宽容。鬼母的这些做法同婴宁这个人物一样显得与世俗格格不入,这是因为她们都是源于自然,不属于那个秽浊的现实社会。而婢女小荣是婴宁天真、自然性格的映衬和补充。她和婴宁就像一对“孪生姐妹”。婢女小荣的衬托与引导,使得婴宁更为自然纯朴,内涵丰富。
四、婴宁的性格美
(一)性格纯真
婴宁的笑在中国古代文学中是最为动人的!“《婴宁》一篇以笑字立胎,而以花为眼,处处写笑。”②
例如:
良久,闻户外隐有笑声。媪又唤曰:“婴宁,汝姨兄在此。”户外嗤嗤笑不已。婢推之以入,犹掩其口,笑不可遏。媪逋目曰:“有客在,咤咤叱叱,是何景象?”女忍笑而立,生揖之。媪曰:“此王郎,汝姨子。一家尚不相识,可笑人也。”生问:“妹子年几何矣?”媪未能解;生又言之。女复笑,不可仰视。媪谓生曰:“我言少教诲,此可见矣。年已十六,呆痴如婴儿。”生曰:“小于甥一岁。”曰:“阿甥已十七矣,得非庚午属马者耶?”生首应之。又问:“甥妇阿谁?”答曰:“无之。”曰:“如甥才貌,何十七岁犹未聘?婴宁亦无姑家,极相匹敌。惜有内亲之嫌。”生无语,目注婴宁,不遑他瞬。婢向女小语云:“目灼灼贼腔未改!”女又大笑,顾婢曰:“视碧桃开未?”遽起,以袖掩口,细碎连步而出。至门外,笑声始纵。
一个与世隔绝的村野间的女子,一个不受世俗浸染的女子,见到浑身散发着迂腐之气的王子服时怎会不放声大笑?她的笑包含了好奇,也包含了些许的嘲讽,而这间接地表明了她纯真开朗的性格特征。
其后,婴宁虽嫁入了王家,然而笑声却并没有遗落于乡野。但闻室中嗤嗤,皆婴宁笑声。从人间外带来的真情,笑在其外,却动在其内。她对人间这一系列的应酬交接、清规戒律感到很新奇,而原有的天真乐观、憨直无邪的性格也在笑声中得到鲜明的表现。
(二)亦憨亦黠
痴可以理解为傻、拙、钝、讷等,也可以理解为傻、拙、钝、讷隐藏下的天真、空灵、智慧、喜爱、执著……蒲松龄对痴是情有独钟的。婴宁是一个复杂的人物形象,作者精心刻画的这一人物亦具有憨痴这一特点,但婴宁的憨痴还伴随着狡黠,性格上具有“亦憨亦黠”的特点。
婴宁的天真、娇憨通过她与王子服的一段对话表现得淋漓尽致。在这段话中,婴宁的语言,在表现“呆痴如婴儿”的性格特征方面,句句是经典的,特别是“我不惯与生人睡”和“大哥欲与我共寝”两句,一句是绝痴之言,一句是将背人之言告之于母,几乎使王子服无地自容,吓得魂飞天外,更将婴宁如痴似憨的性格特点刻画得栩栩如生。其实,婴宁在说“大哥欲与我共寝”这句话时,丫环不在室内,而她母亲是个聋子;听到这话而且着急得不得了的,只不过是王子服。及至到得王子服家,憨笑不已,一开始就给王母及众人留下了憨痴的印象。
蒲松龄在“异史氏曰”中说:“观其孜孜憨笑,似全无心肝者;而墙下恶作剧,其黠孰甚焉。至凄恋鬼母,反笑为哭,我婴宁殆隐于笑者矣。”③天真嗜笑、纯真得近乎痴憨的婴宁形象中,又依稀叠印出另一个聪明狡黠的婴宁。上元节有意遗花地上,看似无心而实是有意,借吴生之口巧妙地透露出自己的住处,正是这个狡黠的婴宁之所为。在婴宁第二次和王子服见面时“执杏花一朵”处,但明伦这样评价:“前遗梅,此执杏。梅者,媒也;杏者,幸也。梅所以遗地上,笑而去;幸则唯含笑而入矣。”④从遗花到再次见面都是婴宁的有意为之。同时,婴宁绝不是痴憨不知礼,缺少教诲的人,而是一个勤劳、知礼而又具有深沉感情的人。她到王家后,未学诗礼,就懂得“昧爽即来省闻”,“操女红精巧绝伦”;她在母亲面前直言不讳地说“大哥欲与我共寝”,而与王子服成婚后,“生以其憨痴,恐泄露房中隐事,而女殊密秘,不肯道一语。”
可以看出,作者在极力塑造婴宁的性格时,将其纯真的一面渲染得近乎憨痴,而在叙写其天真嗜笑、纯真憨痴的过程中又流露出聪慧狡黠的一面。使读者在欣赏这位简单天真的明朗少女时,也仔细咀嚼着其中复杂的性格美。
五、理想的婴宁之美
然而,如此美丽的婴宁却与有板有眼的现实发生了冲突,婴宁的笑声,也终因世俗的约束戛然而止。邻居家的儿子想勾引婴宁,结果反被狡黠的婴宁变了个法子,让藏在枯木里的蝎子咬了那家伙一下,结果导致不治而亡——婴宁惹事,自然没有留下任何证据。这本来是一桩惩治邪恶的正剧,然而在世俗的眼里,就是这人人为之心动的笑声,诱惹了罪恶,或者直接说,这笑,这媚人的笑就是罪过。终于在婆婆的教导下,婴宁忽然之间,“正色,矢不复笑”,她居然可以发誓不笑!就这样一个人所共仰的奇女子,摒弃了一切的过去,为现实的礼节约束起来。
继而,天真嗜笑的婴宁“反笑为哭”,哭求丈夫为母迁葬。这悲啼使我们了解婴宁性格复杂的原因。小说的前半部分,我们几乎被婴宁的笑声所迷惑。其实,她不仅是个天真娇憨的姑娘,更是深沉早熟的姑娘。笑是她试探人生、应付生活、取得胜利的手段。她自己解释由笑转为零涕时说:“曩以相从日浅,言之恐致骇怪。今日察姑及郎,皆过爱无有异心。直告恐无妨乎?妾本狐产。母临去,以妾托鬼母,相依十余年始有今日。妾又无兄弟,所恃者惟君。老母岑寂山阿,无人怜合厝之。九泉辄为悼恨。君倘不惜烦费,使地下人消此怨恫,庶养女者不忍溺弃。”婴宁是个有情有义的女子,对鬼母的养育之恩念念不忘。她对至亲又兼阿婆的老人,甚至对同床共枕的丈夫尚不肯轻易袒露,必待仔细审查后方倾诉内心的愿望,告诉了王生实情,并央求王生将鬼母尸体与秦氏合葬。她见到母亲尸体后,抚哭哀痛,年年祭祀。婴宁的心灵是何等的深沉,何等的细致,又何等的丰富啊!越泪水化、越人性化之后的婴宁的笑声,便彻底地向现实投降了。她成了一个标准的小女子了。
平凡的人间生活就在笑声跌落的地方开始。作为狐女的婴宁渐渐死去,作为贤妻良母的婴宁渐渐显露。蒲松龄塑造婴宁这一形象或许是他内心期待的一个理想人物,亦或许只是他在做文之时的一时兴起,在烦躁沉闷的生活中蓦然间渴望有这样一个精灵打破这种压抑,故而婴宁是与当时的任何女子都不同的。《婴宁》篇从头到尾其实都是在写人,作者只是给它罩上一件狐的外衣,作者创造了一个理想状态下的婴宁,她集中了女子所有美好的品性。作者又深刻地意识到,这类人是无法在那样的社会中存在的,她们只能生活在虚幻的、“世外桃源”式的环境中,永远只能像“水中月,镜中花”般漂浮在人们的想象中。从艺术的角度看,婴宁无疑是超越现实、超越人间的精灵。然而从常人正常思维或者生活习惯来说,婴宁的结局是必然的。
换个角度,生活在自由时代的我们,或许也是不能接受那样一个极度爱笑的女子的。爽朗的笑声能让我们有放松之感,然而过分的笑便会适得其反了。我们在评价这样一个女子时,用到的字眼也许不仅仅是褒义词,甚至可能含有些贬义的成分。这让我们确定,不论是远古时代,还是当下生活,无规矩不成方圆,平凡适度、融入社会与他人之间的生活也许才是真正幸福生活的前提。
①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M].北京:中华书局,1983:184.
②③张友鹤.聊斋志异(三会本)[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159.
④张友鹤.聊斋志异(三会本)[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1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