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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爱至悲 千古绝唱:《华山畿》爱情悲剧美赏论

2011-08-15江苏李金坤

名作欣赏 2011年31期
关键词:士子华山男女

/[江苏]李 莹 李金坤

《华山畿》是南朝乐府民歌中颂扬男女至爱至悲的千古绝唱,它就诞生在一千五百余年前的镇江 (南朝时镇江称南徐)大地上 (即今镇江市丹徒区石桥乡华山村)。《华山畿》组诗共二十五首,收录在《乐府诗集》卷四六“清商曲辞”中。其第一首在组诗中最具代表性,为全诗奠定了男女相思、至爱至悲的浓郁基调。其诗云:

华山畿,君既为侬死,独生为谁施?欢若见怜时,棺木为侬开!《乐府诗集》尝就此诗转录《古今乐录》有关本事云:

《华山畿》者,宋少帝时懊恼一曲,亦变曲也。少帝时,南徐一士子,从华山畿往云阳。见客舍有女子年十八九,悦之无因,遂感心疾。母问其故,具以启母。母为至华山寻访,见女具说。闻感之,因脱蔽膝,令母密置其席下卧之,当已。少日果差。忽举席,见蔽膝而抱持,遂吞食而死。气欲绝,谓母曰:“葬时车载,从华山度。”母从其意。比至女门,牛不肯前,打拍不动。女曰:“且待须臾。”妆点沐浴。既而出歌曰:“华山畿,君既为侬死,独活为谁施,欢若见怜时,棺木为侬开。’”棺应声开,女遂入棺。家人叩打,无如之何。乃合葬,呼曰:“神女冢。”

上引《古今乐录》关于《华山畿》本事内容的描述,篇幅虽短,却给我们提供了颇为丰富而有价值的信息。其一,《华山畿》歌曲,乃宋少帝时流行的“懊恼一曲”的“变曲”,与“懊恼曲” (即“懊侬歌”)有脉承关系。其二,可知《华山畿》即产生于南朝宋少帝时代。其三,表明了男女主人公的所在地:士子为“南徐” (今镇江市),女子为“华山畿”。其四,明确了男女主人公之身份,士子为青年书生,女子为客舍主人。其五,南徐士子之母,是一个甚为通情达理之人,她非常懂得儿子的心事,尽量满足儿子的要求,委实是一位难得的慈母。其六,此曲生动而传神地叙述了青年男女以身殉情的完整故事。其七,由士子“悦之无因”与女子“入棺,家人叩打,无如之何”可知,女子家人是不同意他俩相爱的,这可能因为南徐士子当初还是一个没有功名的普通读书人而已,故南徐士子只能相思苦恋而成疾,最终因疾而亡。由此推之,他们的悲剧是封建门户等级制度与封建婚姻礼教所造成的。其八,由“神女冢”美称可知,当地百姓对青年男女追求自由、幸福、美好爱情生活的悲壮之举是何等怜悯、推崇与敬仰,深刻反映了人们憎恶封建礼教、祈求美满婚姻的普遍愿望。《华山畿》本事内容之描述,表面看来似乎显得有些神异怪诞,但真实地反映了封建社会中男女恋爱无比艰难的情形:男女之间没有社交和恋爱自由,唯有承受相思痛苦的折磨与煎熬,直至相思成疾,因疾而亡。但他们矢志不渝,绝不放弃对爱的执著追求,于是便寄希望于“来世”,幻想着从死亡中获得解放,获得自由、幸福、美好的爱情生活。此谓“生不能共罗帐,死也要同坟台”是也。因此,至爱绝唱《华山畿》便自然成为这种“同冢”与“阴配”悲剧婚姻心态模式的奠基者。它直接影响了后来我国四大民间传说之一的《梁山伯与祝英台》,故《华山畿》有“小梁祝”之雅称。其文学地位之高,是不言而喻的。

那么,《华山畿》组诗第一首,何以让历代文学史著作、各种诗词选本等都青睐于它?何以在千载而下,人们再阅读它时,依然是那样的鲜活动人,令人荡气回肠?其精神与艺术魅力究竟何在?

很难想象,一个生前仅与南徐士子有一面之缘、未尝来得及品尝爱情甜蜜之果的十八九岁的美丽少女,竟能在死亡面前表现得如此从容不迫、镇静自若。其理智如泉水之清,决心似磐石之坚,爱意像大海之深,这不得不令人惊叹爱情魅力的神奇与巨大。

《华山畿》第一首,虽只二十三字,却字字含情,字字沉重,满纸悲凉,满纸悲壮,感天动地,震魂摄魄。此乃一首千古奇诗。奇就奇在它与以往爱情诗的格局大相径庭,别具异彩。以往的情诗大多交代男女相思相恋的过程,相思悠悠,缠绵悱恻,而此诗则省却了这一过程,直接截取华山女子目睹南徐士子棺木的那一时刻,以全副精力,将她那如潮水般奔涌的至爱深情倾泻出来,给人以巨大的心灵震撼与情感冲击。“华山畿”,劈头三字直呼地名,起势突兀,意蕴深厚。畿,山边。华山畿,即华山边 (或华山傍),亦即华山女子所在的华山边的客舍。此处非同寻常之地,对于南徐士子而言,这是他爱上华山女子之起点,是令他魂牵梦绕、相思成疾之所在,更是他死也不肯离开的钟爱之地。而对于华山女子而言,这是她的安身之家、立命之所,也是她平生第一次为青年男子所爱之处,更是她以身殉情的悲壮而神圣之地。华山畿啊华山畿,你既是南徐士子与华山女子相爱的见证人,也是他们爱情悲剧的目击者,更是他们就此携手走向另一世界的婚姻殿堂的出发地。华山畿,这个记录着南徐士子与华山女子爱情起点与终点的非同寻常的小小地名,悲情万分,气贯长虹。呼之顿然生悲,念之顷刻断肠。它不仅永远铭刻在南徐士子与华山女子的心坎上,也永远烙印在后世千千万万人们的心中。华山畿,这个积淀男女深厚相思因子的地名,在中国文学史上,与“五里一徘徊”的 “孔雀”一样,已成为男女青年爱情悲剧的象征物与代名词了。所以,华山女子那近乎呐喊的“华山畿”三字,呼天抢地,悲情遏云,它是华山女子独有的惊诧、错愕、怜悯、惋惜、悔恨、沉痛等种种复杂感情于刹那间的集中喷发,万般情思苦痛尽寓含于三字之中矣。她满以为将自己的“蔽膝” (围裙)由南徐士子之母带回给其子垫用后南徐士子就会痊愈,然后俩人再设法排除干扰,克服困难,争取自由幸福的爱情。如此愿望,是多么美好;这般憧憬,又是多么甜美!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她朝盼暮等,没有盼来健康活泼的心上人,也没有等来甜美爱情的福音,盼来的却是装载心上人的那口令人哀痛欲绝的黑漆棺材,等来的却是闻之令人断肠的哀乐。这突如其来的残酷现实,对于情窦初开、纯真善良的华山女子而言,何啻是晴天霹雳、天塌地陷。然而,此刻正处于伤痛至极的她并未丧失理智,她十分清楚地知道 (此前已由南徐士子之母将其子相思成疾之原委全部告之),南徐士子完全是因为爱她而死,她深为他这种将爱视为高于生命的至爱赤诚所打动。其实,早在获悉南徐士子因她而相思成疾之时,她便已决计默许终身矣。因此,华山女子便全然不顾“男女授受不亲”的封建礼教纲常之大防,当着士子之母的面,毅然解下“蔽膝”相赠,祈望士子早日康复,以缔结美好姻缘。华山女子慷慨解“蔽膝”以赠,在当时礼教森严的封建社会中,委实是惊世骇俗之举了。正因为华山女子有了这一层深挚情感的铺垫,所以,当南徐士子因她而亡的惨痛现实突然降临时,她便毅然决定、毫不畏惧地作出了与心上人同穴共眠的选择。在她看来,唯其如此,才能报答南徐士子对自己的一往情深。“君既为侬死,独生为谁施?”这就是华山女子对因己相思而亡的南徐士子的至爱誓言,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寥寥十字,语朴意深,情理毕现。“君既为侬死”,陈述之句,直接表达了女子对士子视爱胜命的爱情至上精神的高度赞美之情;“独生为谁施”,反问之句,明确表达女子甘随士子而去的坚定决心,感情极其强烈。二句前因后果,极富情理双关的内在逻辑力量。真正的爱情,是双向真诚的付出。鲜艳芬芳的爱情之花,需要男女双方共同松土除草、浇水施肥。那种一方奉献、一方索取 (老、弱、病、残者除外)的爱情模式,不是真正的纯粹美好的爱情。南徐士子与华山女子二人这种“你为我亡,我为你死”的共同奉献的爱情模式,才是人世间纯洁无瑕、真诚无疵、至高无上的知音式最佳爱情模式。紧接着“欢若见怜时,棺木为侬开”二句,假设语气中寓含着衷心祈祷的因素,体现出华山女子温柔敦厚、贤淑善良的美好品质。其实,女子“欢若见怜时”一句,是明知故问,蕴含智慧而虔诚之怀。她当然知道,南徐士子当初是因她相思成疾,最终又因疾而亡的。可见,士子对她非“见怜”而何?正是华山女子这般明知故问,才逼真体现出她那谦逊、谨慎、文雅与庄重的少女性格特征,其艺术魅力也因此而更为动人。俗谚云: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在华山女子至爱深情的强大感召之下,棺木终于打开,华山女子遂飞跃其中,棺盖迅速复合,家人无论如何也叩打不开。此所谓“有情人终成眷属”。南徐士子与华山女子这对“眷属”,虽然以极端而神奇的方式婚配于另一个世界,但较之于人世间所有历经艰难成“眷属”的人们来说,他们的追求则更崇高,更悲壮,更神圣,更伟大,亦更深入人心、百世流芳。当时人们将士子与女子合葬之墓称之为“神女冢”,是人们对华山女子悲壮之举的最充分的肯定,对他们的爱情最热情的赞美,对他们的选择最深情的褒奖,对阻碍与破坏他们爱情的封建礼教婚姻制度最刻骨的愤恨,也是对他们矢志不渝的追求精神最恒远的铭记。“神女冢”不朽!南徐士子与华山女子永生!

《华山畿》的思想意义积极巨大、影响至远已如上述,而其艺术表现手法,亦自有其独特的审美价值。

首先,截取悲剧故事最精彩、最动人的华山女子向已故心上人哭诉并入棺同寝的神奇场面,极力表现男女主人公至爱深情的伟大人格魅力,尤其是凸显华山女子情理兼具、果敢执著、从容不迫、视死如归的难能可贵的精神与形象,极具震撼力与感染力。

其次,女子以第一人称“侬” (吴地人自称)口吻,直接面对棺木中的心上人倾诉衷肠,如泣如诉,显得格外亲切自然而温情脉脉。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女子对士子的称呼前后有别,先称“君”,后称“欢”,虽然都是称呼南徐士子,但在女子的情感程度上则是逐渐加深了。“君”,是对一般青年男子的敬称。华山女子与南徐士子原本素不相识,只是士子路过华山客舍,为女子之美所动,继而相思成疾,因疾而亡。在当初相见之际,在女子眼里,士子仅是一个普通青年男子而已,故华山女子先称其为“君”,这是合乎情理的。当她面对南徐士子因她而死的悲惨事实时,她对士子的情感程度陡然上升,钦敬之意油然剧增。因此,她不由得悲泪横飞,呼天抢地,情不能已。此时此刻,“欢”之昵称便冲口而出,公开表白南徐士子是自己最为喜爱的心上人。“欢”,乃南朝时女子对所爱男子的昵称。从“君”到“欢”的人称的细微变化中,我们正可窥见华山女子细腻、婉丽、沉稳而炽热的情感变化历程。诗人用字精确,切情切理,的确达到了不求高妙而自然高妙的优美诗歌境界。

再次,语朴情真,别具地方语言风味。此诗短短五句二十三字,殆同口出,晓畅明快,却情深意切,字字动人。加之反问句与假设句的交错使用,使得句式灵活,情感逼真。此外,人称代词“侬”与“欢”的使用,体现出南朝时吴地标志性的地方语言特征,洋溢出吴声歌曲别具细婉清雅的吴语风味,对塑造外柔内刚、直面死神的华山女子形象,起到了颇为理想的修饰效果。

可见,《华山畿》组诗第一首所反映的南徐士子与华山女子的爱情故事是极其悲壮而感人的,其诗歌艺术亦极具意味,可谓于神奇中见赤诚,于朴实中见挚情,于自然中见功力,于方言中见性格。其题材非凡,手法夸张,蕴意丰厚,魅力奇特,真是一首反映男女至爱至悲而感天动地的千古绝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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