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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长成

2011-08-15本刊编辑部

西湖 2011年5期
关键词:春泥红军母亲

初长成

在我十八岁那年的冬天,一个雪后初晴的午后,母亲午睡醒来,说,我梦见春泥了。当时我正坐在窗前看外面的雪,不由转头道,我也正想春泥呢。说罢,我和母亲相视而笑,母亲掀开被子坐起来,揉搓着双腿,说,梦里面春泥还是那样新鲜,葱苗一样。我起身给母亲倒了杯温水,顺势坐在她身边,并不回话,又把目光望向窗外,我还是相信,春泥仍如当年般站立在那里,释放着芬芳。

1

六年前,这个小镇迎来了入冬以来最凶猛的一场雪,不只挡住了门,还差一点爬上窗台,径直进到屋子里面来。父亲早早起床,从厨房的后窗跳出去和邻居们一起清理院内的积雪。我趴在窗台看外面的景色,母亲抱着弟弟站在我的身后,亦望向窗外。

窗外只有雪吧。

远方的雪带着遥不可及的气质,升腾起雪雾,山峰掩映其中,是落寞的神情。院子里的雪在踩踏搬运后黯淡了容颜,贴着地面卷起的部分出现了黑色,蜷缩在角落。倒是对面人家房顶上的雪美得耀眼,太阳光下,闪现着光彩,流转间,还有五色隐约可见。我将额头抵在窗玻璃上,立时有沁入心肺的冰凉产生,和我身体的温暖相遇,开始有了热度。等到我再抬头,看见一团火红站在院子里,我听见母亲说,是春泥,这么大的雪怎么来的呀。

原来她就是母亲前几天提及的过来看护弟弟的保姆春泥。当时母亲的生育假期马上就要结束了,那段日子陆续地看了好几个,不是不合母亲的心意就是人家不情愿看护这样小的孩子。后来母亲和春泥见面,春泥说,我妹妹就是我哄大的。母亲心里一动,再看春泥又是个干净人,眉眼间带着许多的温柔,思量了一会便答应了。等到我晚上放学回来看到自己的单人床换了双人的大床,旁边多出了被褥枕头,不由问,奶奶要来了吗?母亲回答,不是,是我们的保姆要过来。我说,要和我一起住吗?母亲说,当然了,家里也没有空余的房间,你要叫她春泥姐。现在春泥站在院子里,门还没有打开,母亲不能够出去迎接,春泥也没有办法进来,我们相隔着距离,互望着。

我看见春泥的头上是红围巾,身上是长及膝盖的红棉袄,净白天地间,她是火红的美景。从小我对颜色就有着热爱之情,即使到了小学毕业考试前的关键阶段,仍然找来各种的图册描摹色彩,那一刻春泥给我的就是这种颜色的喜悦。而当她取下围巾加入到父亲他们的工作队伍中的时候,露出了黑珍珠一样的眼睛和彩苹果一样的脸蛋,在太阳光下越发闪耀。我不由问母亲,春泥几岁了?母亲说,过这个年就十八了吧,要叫姐。我下意识地说,就比我大六岁呀。可是此刻隔着窗子,我们之间相距六年的光阴有了具体的形状,它变成了某种遥远,一如我们今日在空间上的距离。

门打开后,春泥进来了。她瘦瘦高高的,站立在墙角,手里攥着头巾,说,婶儿,我来晚了呢。正要从母亲怀里接过弟弟,又忙跳开,说,婶儿,我身上凉,碰不得,容我到炉边暖暖啊。说着话就进了厨房,她的背影颀长,小鹿一般。厨房的门正斜对着饭桌,只见春泥站立在火炉边,伸了手取暖,炉火反映出来的光照到她的面庞,脸蛋上的红霞就越发热烈了。

在后来的回忆里,这一天意外获得的自由,多少还带着一些百无聊赖。天空总像灌满了铅土,乌突突的,还厚重,好像时刻准备掉落下来。雪花在太阳升到天空正中后融化了许多,院子里的那棵杨树还是露出了干枯的枝桠,直指向天空,一派寂寞的样子。有人看管弟弟,父母亲急急地奔了外婆那里清雪,他们的脚印在地上留下长长的痕迹,渐渐就模糊了轮廓,看不到了。春泥一个上午都在忙碌,偶尔会偷眼看我,想知道我这个也算主人的小大人是否满意她的工作。可是春泥不知道我的心思,它们全在画画上面。自从母亲有了弟弟后,家里拮据了许多,我已经很久没有颜料了。很多时候我用毛笔蘸着墨汁在白纸上画,画完正面画反面,结束后去看,哪面都没有办法看清楚。时间久了,氤氲连成片,晾干后薄薄的纸突然有了硬度,碰一下发出清脆的声响,搅得心里多么空落。我不由扭转头,说,春泥姐——

春泥正给弟弟擦手掌,听到我的声音,忙回头看我,我又看见她黑珍珠一样的眼睛。

我却没了声音,我本想问春泥她是否有颜料,可是转念之间又觉不妥,只说,春泥姐,你喜欢画画吗?

春泥说,上学的时候在美术课画过,拿铅笔画。

我又问,那你喜欢吗?

春泥略微带着羞涩说,我喜欢唱歌,我一直是文艺委员呢,我——想当歌唱家。

我不由靠近春泥,说,我想当画家呢。

说完,我们不由扑哧一声笑了,这些欢笑几乎抵消掉了这个午后的沉闷,再看窗外,发觉不经意间云层已被撕破,露出了几块湛蓝的天空,春泥也看见了,说,估计到了晚上就能晴天呢。我也说,差不多。这个时候坐在春泥膝盖上的弟弟开始不安分起来,向上挺着身子,不停地吸手指,春泥见状一边说宝宝饿了一边抱着弟弟出去了,我看见她的背影,还是颀长。

第一天春泥就赢得了弟弟的娇嫩的心,春泥对弟弟不只是细心和温柔,还想出一些法子让弟弟欢笑,手舞足蹈。下午三点父母亲回来的时候,刚睡醒的弟弟径直就奔了春泥伸出手臂,后来看见母亲才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母亲见弟弟的哭声让春泥紧张,就笑,瞧见没?羞愧得哭呢,才一天就要背叛母亲。我正坐在桌边吃外婆带回来的饺子,听后转头说,弟弟和春泥姐好着呢,这一天我要抱都不理不睬的。

母亲听后说,春泥,你也累了一天,歇歇吧,今天晚饭我来做。

春泥站在家里的立柜前,用手摸索着把手,说,婶儿,今日雪大,我想早走一会儿。

母亲说,在家里住吧,都给你备齐了呢。

春泥还在摩挲着把手,这一次她用了力气,发出了吱嘎的声音,婶,有个事情和你坦白,我不能在家里住。说完抬头,眼睛里面已经蒙上了雾气,咬着下唇说,我打算做完晚饭走的。

母亲说,从你家到这里骑自行车要三四十分钟,你又不肯坐班车,这样多辛苦。答应每周给你一天休息日,你就可以回家了呀。

可是春泥拒绝了母亲的提议,她几乎是逃跑着出了房门,我看见她的大衣没有扣上,刚拉开门,风就高高吹起了衣襟,在衣襟扬起落下的间隙里,衬里上还有一块补丁,可是缝得精细,演绎成一朵带着卷边的花朵,独自开放在角落。等到门关上后,我才看见搭在椅子上的春泥的红头巾,蜷缩着,和我一起脸朝着春泥离去的方向。

2

寒假说来就来了,假期里母亲上午和晚上都给我报了学习班,下午准许我自由活动。这段光景里,我用水墨画来填充。有一天傍晚时分,我正要去蘸墨水,抬头却看见窗外灿烂的晚霞,在天边燃烧。冬季鲜有这样的景色,我不由放下毛笔,却又不知道可以去做什么,索性拿起钢笔在纸上写起了文字。我模仿所读过的诗歌的格式,不到一百字,占据了两页纸。等到春泥进来叫我出去吃饭的时候,它们摊在桌子上,文字写得大,隔了一段距离春泥就看见了,她走近拿起来说,你写的文章?

我说,不是。

春泥说,这是文章啊,不过有一些字我不认识呢。

我还是说,不是。六年后,当我孤单一人在异乡填写高考志愿的时候,我才清楚地意识到这一天我其实是想要袒露心迹,在我的内心蓄满了各种图画的带着色彩的场面,我需要表达。所以我和春泥说,春泥姐,它不是文章,是我的画。

春泥仔细地看,遇到不认识的字伸到我面前点一下,我就读给她听。看完后,春泥抬头说,这是文章。她说得很肯定。

我问,你真的如此想?可是它是我的画。我靠近春泥,指着其中一行字,说,这是我的蓝色,是湖水的蓝。我又指着另一行,这也是蓝,是天空的蓝。我没有停下,再指另一行,说,这是你黑珍珠一样的眼睛。

春泥睁大眼睛看我,然后她冲着窗子举起纸来眯着眼睛去看,此刻晚霞已经隐退进了地平线,代替的是从地里升起的夜的暗色,还有天边第一个出现的星星。我拉亮了电灯,室内一下子变得明亮,春泥就冲着电灯光看,光影里,文字开始透明,跳跃,仿佛一簇簇跃动的火苗。春泥放下,转头看我,说,我只读到三年级,以后你教我认识一些字吧。

我说,好啊,家里有很多书,不认识的你就问我,我要不认识——我挠挠头,我们就问字典。

春泥的脸上现出了喜悦,说,我一准当好学生。停下思量了一会儿,突然向我弯腰鞠躬说,请受学生一拜。我见状也学着春泥的样子鞠躬说,请学生受老师一拜。说完我们都不由欢笑起来,笑声中,春泥抱起弟弟,贴着他的脸,用手指着墙上的字,说,宝宝,看那几个字,叫,海阔凭鱼跃。可是弟弟显然不能够理解,伸出手去抓春泥的手,抓到后就要用嘴去咬,春泥见弟弟不只无法成为知音,还要吃掉自己那指点方向的手指,笑着叹道,宝宝饿了,你们两个先出来吃饭,我把衣服洗完。春泥说完就领着我们进了厨房,把弟弟安置在儿童车上用小木碗装了蛋羹给他后,便坐到门边的凳子上开始搓洗盆里的衣服。

春泥厨艺好,我边吃边说,春泥姐,你做的饭就是好吃。春泥抬头看我说,我更愿意像你一样能写文章呢。我说,那你就在家里住下吧,这样晚上可以和我一起去学习。说到这里我不由想起了第一天春泥逃跑的背影,还有这段时间她的来回辛苦奔波,脱口而出道,你一直不在这里住,是你的家里人不让吗?春泥听见我的问话停下有几秒,再开始工作手上用了许多的力气,动作也变得猛烈,搓衣板和衣盆之间发出巨大声响。我正要建议春泥用洗衣机去洗,就听见呀的一声叫唤,然后看见春泥的小指头有血珠渗出,掉落到衣盆里,很快四散开去,盆里的水也现出了红色。一起掉落的还有春泥的眼泪,也只是滴答一声,在水面起了细微的涟漪便消失不见了,倒是春泥的脊背一直在颤抖,仿佛里面隐忍了许多的痛。

晚上睡觉的时候,我和母说了这个细节,母亲批评我不晓得体贴别人的内心,说,我问她也只是流眼泪,你小孩子还去凑热闹。我觉得委屈,说,我是要关心春泥姐啊,又说,我已经不是孩子啦。母亲听后笑,说,知道啦,不过你也不是大人。我说,春泥姐今天还和我说要学习呢。母亲不由看我一眼说,春泥倒是有上进心的孩子,有这样的榜样在身边你更要努力,知道吗?快睡吧。母亲说完关灯出去了,我一个人在黑暗里,眼睛慢慢地适应了环境,依稀可以分辨室内的家具物什,寂静里,我的耳边又出现了那一声滴答,分外清晰,而一并到来的还有阵阵睡意,我勉强支撑了一会儿,便睡去了。

几天后,母亲下班给春泥买来字典,说,有了这个,学习更自由呢。当时春泥正在整理被弟弟翻乱的橱柜,撩起散落在额前的头发说,婶儿,让你给我费心,我不安的。母亲说,你这么用心照顾我们宝宝,我做这些都觉得不够呢。当时的情况的确如母亲所说,这一个多月里春泥的乖巧和勤快赢得了我们全家还有邻居们的喜欢,她不只把弟弟看护得健康壮实,家里也料理得妥当。其中有一个细节,在一天的早晨她从自家捧来一盆水仙花放在窗台上,没有几天就开放了,白颜色的花瓣映衬着黄的花蕊,背景是窗外蓝色的天空,组成一幅美景。这株水仙花不只释放了芳香在室内,更重要的是,路人经过我们的窗前看见亭亭玉立的花朵,便会不由自主地涌出对春天的向往,抵消了这个冬季的冗长寒冷,内心注满喜悦又继续前行了。

春泥用毛巾擦了手才接过字典,母亲给她买的是汉语大字典,厚重的,带着分量。春泥说,婶儿,以后我每天都看一页。

母亲笑,傻孩子,不着急。

春泥翻着字典,说,我心里面急。

母亲没有回话,却带春泥进了卧室,一副神秘的样子。我在一边抱着弟弟,看着好奇也偷偷跟去。原来母亲给春泥买了胸衣,和给我买的小背心不一样,是类似母亲穿的那一种,棉质的,粉颜色,仔细看又不是,是白的底色盛开着粉色的花朵,释放着芬芳。我听见母亲说,春泥,你只穿着背心对身体不好,快穿上试试。可是春泥不自觉地护住了胸部,脸上开始一点点地染上红晕。母亲又说,我一并买了两个你换着穿,尺寸不合身我明日换。春泥羞涩地看母亲一眼,正要解开扣子,不曾想一回身看见我在后面,我偏又阴阳怪气地笑道,春泥姐,快试试吧——春泥更羞了,索性躲到母亲身后,再不出来。母亲狠狠地瞪我一眼,从我怀里接过弟弟连拉带推把我赶了出来,关上门,不再理睬我。

我一个人觉得无聊,就去院子里。快到冬天的末尾,积雪渐次消失,露出了土地,有一块甚至可以看见去年夏天我在院子里玩耍时掉落的糖纸还有其他的小杂物,我也懒得去理它们,只管斜靠着墙,任中午的好太阳照耀着我。继而我翻转身,透过窗子恰好看见母亲和春泥在室内面对面说话,其中有一个片段,春泥把脸颊埋在双掌里,半天也不肯抬起头。

就是这一天母亲终于知道春泥不在家里住宿的原因。原来她自小有尿床的病,家里面经济不宽裕,没有多余的钱去医治,到了十八岁的年纪,晚上睡觉身子底下还要垫上塑料布。每每翻转身体,发出刺耳的声音,在寂寞的深夜听到,春泥的眼里就有成串的泪珠滚落。春泥说,有很多的夜晚,她忍住困意一夜醒着不让自己睡去,几乎要坚持到天亮了,耳朵里面已经有了鸟雀的鸣叫,可就是这个时候她只打了不到一分钟的瞌睡——春泥和母亲伸出食指比划着说,就一分钟,我还是尿床了。这件事情给春泥带来了巨大的痛苦,家里就一张炕,父母兄弟姐妹都在上面睡,许多年里她一直在最里面的角落,身边是母亲。夜里哭泣得无法承受的时候,她会去握母亲的手,可是,春泥说,这双手,渐渐地也干枯了,我一个手掌就全捏住了。春泥说,我只能一个人面对黑夜。对春泥来说,从小带大的妹妹已经有了自己的天地,她又没有多少朋友,单单是她身上的味道就让伙伴和她保持着距离,春泥说,婶儿,到你这里干活后我每天都用水擦身子,洗到后来水变得冰凉,打在身上心就缩到一处,针扎一样痛,就是这样,也好过让你们嗅到这个味道。春泥停下来,看一眼窗外的蓝天,又说,婶儿,像你女儿这么大的年纪,我连黑墨水都没有。说到这里春泥再没了声音,她搅弄着手指头,每个都不放过,然后又绞弄衣襟,最后是垂落在脸颊的发。她的眼神透露出渺远的悲伤,又好像不是悲伤,只是一种表情,带着对人世间好时光的隐忍的期盼。

3

天气日渐一日地暖和,屋顶积蓄的雪水在午后开始融化,沿着房檐滴滴答答地落下来,到了地面也没有停住,径直渗进了土地里。弟弟已经开始踉跄着走路,只要放到地上,就飞奔向门口,想要冲出去到广阔天地间。这个时候春泥忙拉住他,抱起来,站在门前透过窗子看外面,说,宝宝,看,天多蓝,看,前面人家衣服都晾晒到外面了。我也站在旁边,果真看到前面人家的后院晾了一排颜色鲜艳的衣服,用晾衣夹子固定着,就是风把它们吹扬起来也不怕。我又看春泥,她的脸上还有忧伤的表情,只是和那日从医生处回来时相比,更多了内心的纠结。

原来母亲知道了春泥的病后,不出几日就打探出镇子东边新近从省城退休回来的老中医是这方面的专家,一日下班后在家里也不停留,直接就带着春泥去了,还说,一会儿路过汽车站和你家附近的人说今晚不回去住了,听见没?母亲说完门就掩上了,我没有听到春泥的回答。

她们走后,房间变得安静。晚饭的香气从厨房进入了客厅,我的作业已经写完,不愿意再去看课本,奇怪得很,我也不想画墨水画也不想写春泥说的文章。我在客厅转了两圈,看到窗子外面有伙伴在玩游戏,也觉得没有向往,转头,却看见了家里的录音机。这是父亲出差新买回来的,可是还没有怎么工作就被弟弟摔到地下发不出声音了。春泥到来不久发现了它,隔日再来,低声问我,那个可以听吗?我说,坏了呢,听不了。春泥没有说话,神色黯然,在她的手里是一盒磁带还有一页纸张,春泥仍然望向录音机,仿佛里面藏着一种珍贵。我拿来春泥手里的物件,磁带是翻录的,那页纸上则是抄写的歌词,有一些字用拼音代替,春泥局促不安,小声说,这里面的歌曲好听,可是总也没有地方听呢。想到这里,我不由过去拿起收音机看,想父亲下班回来一定要求他修理好它,这样在以后日渐变长的午后,春泥就会有音乐听了。

晚上春泥和母亲回来,都没有很多的话语,沉静得很。春泥没有回家,和我住在一起,任母亲怎么劝说都不肯脱衣服。她安静地躺在我的身边,半天不动,也不和我说话,但是我知道春泥没有入睡。月光透过窗子进来,给房间涂抹了一层淡淡的光辉,我侧着脸在月光中能看清春泥的轮廓,在春泥的长睫毛上闪烁着光,我正想着不会是星星落在上面了吧,仔细去看,又不是,分明是悬挂着的泪珠。那一晚我最初是佯睡,应是午夜才进入了真正的睡眠,等到第二天早晨起来,身边已经没有春泥,我侧耳听,原来她在厨房和母亲准备早饭,我听到母亲说,回家里和大人商量一下,病好了才是关键,再说病不讳医呀。春泥并没有回答,厨房只有锅碗的声音。我慢吞吞地起床,见春泥的位置是干爽的,看来春泥一夜没有睡觉。

后来我知道,母亲领着春泥去看的医生开出的治疗方法是针灸再配上他祖传的中药粉末,只是要在春泥隐秘的部位针灸,春泥听后立刻红了脸,心里显然难以接受,回来的路上和母亲说要和家里人商量才成。等到隔日春泥再来,带回来了结果,说,我哥说秋后有闲钱先领我去临近镇子的一个气功师那里,人家看病不用吃药也不用我们的方法——春泥说话的声音小,可是母亲回答的声音大,春泥,那种治疗方法怎么行?都说那医生医术好着呢。见春泥仍然靠着墙壁低头又开始不说话,母亲叹息,春泥,镇上的医院都说想去根就得去省城的医院。现在这个机会多好,人家收费也不高,再说婶儿多少也能帮助些。春泥听到这话忙抬头说,婶儿,容我自己想想,我的心里面也没有方向呢。见春泥如此说,母亲也无话了,两个人面对面互望着,房间里出现了沉闷的安静,只有坐在母亲膝盖上的弟弟晃动着手里的图画书,发出稀里哗啦的声音。后来弟弟扔了图画书,伸出双手要春泥抱,春泥正要接过来,母亲说,罢了,我下午请假吧,你今日早回家,给你多些时间去想。春泥听后略微怔了怔,人有些恍惚,心下想,唉,下班了,回家了,天也要黑了,一天就没了。可是抬眼看了一眼外面,仍然是一派好阳光,人就更加糊涂,又想,这一天怎么无端地就拉长了呢?哪里得来的这些时光呢?如此一来,春泥走的时候也忘记了说再见,径直穿了外套出去了。还是那件红颜色的棉衣服,天气转暖了也没有换下,倒是不戴头巾,却遗忘了另一样东西,那就是一边听着修理好的录音机一边记下的歌词单子,春泥说过,回家背诵下来的,这样往来的路上就有歌曲唱呢。春泥走后这张纸就在我的书桌上一直静默着,而春泥,已经在回家的路上踩着自行车孤单前进了。

4

春泥的家在镇子的边上,这算是遥远的距离,中间还有一段路是没有人家的田地,春泥说,有一块就是她家的,小时候她在里面劳动的时候会直起腰望向镇子的方向,远远地她能看见镇上的政府大楼,威武高大的样子,还有电视台的电视塔,美人一样站立着。她说,没想到你们家就在镇政府的后面,她还说,现在看着觉得矮了一些,倒是那些戴着宽檐帽走来走去的女子真新鲜呢。我想她说的这个女子应该就是胡同口第一户人家石月的小姨,在我的少年时代,她这道光鲜的风景,却是因为春泥的存在而获得的。她有白皙的皮肤,太阳光下喜欢戴宽边的帽子,还不够,帽子上还要开着一朵妖娆的花,下巴抬得高,踩着高跟鞋从胡同一边走到另一边,过了一会儿,又从另一边走回来。冬天和夏天她都是这样的装扮,变换的不过是裙子的厚薄。有一天,下午的太阳比哪一天都来得温暖,我和抱着弟弟的春泥坐在院子外的石头上又看见了这个女子,我们的目光追随着她,我们都看见她把绸缎的白衬衣掖进长及地的碎花裙子里,外面是一件乳白颜色的风衣,纽扣都变成了摆设,一摇一摆走路的时候,衣襟就高高扬起来。而她的腰间偏偏又扎着有亮片的腰带,阳光下,刺得我们的眼睛不停地眨,可我们还是看见了她前胸的跳跃,带着节奏敲打着鼓点。许多年后我看《西西里岛美丽传说》这部电影的时候,脑中出现了这幅图画,可清晰的不是那个女子,而是我身边的春泥。在这段日子里,她愿意追逐这个女子,听见了高跟鞋踩在地上的叮当声,要探头看,或者找个借口出去,背影不见了还站在那里,期待着女子的返回。有一回她们终于对话了,我在屋子里并不能听见她们说什么,可是我看见春泥终于伸手摸了一下女子的帽子,捎带着她还摸了她的长发,进屋后和我说,人家的头发真滑,脸也真白。

我说,我觉得你长得更好看。

春泥抱着弟弟向我走来,羞涩地笑,说,丑得很呢。及至到了我的面前,却又小心地试探道,你说的是真的吗?

我点头,说,真的。我说得肯定,即使是坐在母亲身边回忆春泥的时候,我仍然可以准确地判断,春泥要美于那个女子。尽管春泥带着营养不良的痕迹,身子单薄,手腕只和我一般粗细,可是她的面庞却隐含着好时光的端倪,正如花蕾绽放的前夕,蕾尖那一点点的玫粉,就足以让花朵承担开花一瞬间所带来的剧痛。

春泥听后,脸上出现了舒展的微笑,眼睛还是黑珍珠一样闪亮,悄悄去看客厅墙壁上的镜子,还下意识地侧了身子,微抬起下巴,目光流转间,嘴角的笑容越发明媚了。及至瞥见我亦从镜子里看她,不由地慌张起来,忙调整姿势,把弟弟从左边移到右边,掩饰着说,真是越来越沉了。说着走到我身边坐下,看我的水墨画说,这个才好看呢。

我正拿着毛笔蘸墨汁,我学春泥的回答,丑得很呢。

春泥用惊诧的目光看我,怎么会?这个景色多美。

我也用惊诧的目光看春泥,然后去看自己的图画:迷蒙的湖边,两三株高大的树把身影投给了湖面,和倒映的天空的云朵重叠在一起,恍惚间会以为是树顶绽放了花朵。大树的对面是一颗柔弱斜倚的小树,向着同一边倾斜,带着温柔的曲线。这幅画是我模仿在书店所见的图画,我还自作主张,在两棵挨近的大树间画了一个秋千,这个秋千是真实存在的,就是父亲拴在院门柱子上的那一个。夏日的午后父亲会把我高高地荡起来,我感觉到风从耳边掠过的欢呼,我还看见前面人家种满蔬菜的院子,最深处支起了凉棚,主人用毛巾盖住脸斜躺在椅子上午睡。当时,我的内心总会有个猜想,就是我会一直这么高高地荡起来,去了我想去的某个地方。现在我自然知道这幅画的名字——《孟特芳丹的回忆》,每次去书店,我都会转到它的临摹画前驻足凝视,奇妙的是,这个时刻总是发生在冬季,当我走出书店,亦总是有雪花铺天盖地地开始降落,我常要扬起面颊,让雪片落在我的睫毛上,忽闪间,我的眼前又浮现画中那一袭红衣的女子。

我和春泥说,这里面还有穿红裙子的女子摇落小树上的果实,一会儿我就画上。

春泥说,那就快快画,里面的人心里一定欢喜呢。

我说,那我就把你画上吧,春泥姐。

春泥说,我能进入这个风景吗?说完她的神色黯然,却带着沉思的表情,抱着弟弟起身出去了,也不管我追随的目光。接下来的日子,春泥会习惯性地望着房间的某个角落发呆沉思,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角落里或是衣服架子,或是弟弟的某个玩具,又或什么都没有。如果母亲问话,常常会让春泥受到惊吓,问,婶儿,你说什么?刚说完,又立刻补充,啊,我知道了。有一次沉思之后我还看见春泥拿起写满歌词的纸张,轻声朗诵出来,她的声音带着婉转的尾音,敲打着耳朵。终于有一天,春泥晚上没有回家住宿,而是由母亲领着去了那个医生家里。治疗的时间倒是不长,不到一个小时就回来了。春泥手里拿着医生给的药,一个巴掌就能装下,母亲说,记着,一天两次,都是饭后用。晚上你只管做自己的事情,宝宝不用你管的。

春泥看了母亲一眼,小声答应着。她站在那里,仍然在沉思,此刻又多了其他的一些表情,应和着她的内心。长久以来,我想,当时也没有人真正懂得春泥的情怀吧?它应该关乎人生的某种珍贵,还有对这种珍贵的某种本能的珍视,以及这种珍视所面对的尴尬。那晚入睡前,春泥不在我的房间,不在客厅,厨房里也没有她的身影,我以为她在父母的卧室和母亲聊天,可是进去了也不见她。母亲问我,春泥躺下了?我随口答应着转身就出来了。我去了院子,前面后面都不见春泥,我还走出了大门,到了胡同里,一直走到那个让春泥追逐的女子家的门口也不见她,然后我又走向胡同的另一个方向,还是没有春泥。我走得气喘吁吁,因为害怕母亲知道我出来寻找春泥,我没有穿外衣,现在夜晚的寒冷在身上一寸寸地扩大,到最后我唯有抱着臂膀将面庞缩在双臂间往回走。

走了几分钟,远远地我看到一个人坐在院门口的石头上,是春泥。我放慢了速度,一步是一步地走向春泥,这个过程里,我还用心丈量我每一步的尺寸,跨越这段距离后,我走到春泥身边,坐下。夜已经浓重,让春泥的身形无端膨胀了许多,带了某种重量镶嵌在黑暗里。春泥半天里一动也不动,也没有话语,我亦没有语言,而在我们的身边,是不算安静的夜——前院的狗传来阵阵吠声,隔壁人家打牌的吆喝声听得清清楚楚,还有远一些的,是镇上唯一一家歌舞厅的外置喇叭传来的歌曲声——春泥终于开口说话了,她喑哑地道,好像是罗大佑的歌呢。我侧耳去听,模糊地听到了最后一句:别忘了寂寞的山谷的角落里野百合也有春天——我说,好像是呢。其实我并不知道谁是罗大佑,更不知道这首歌,可是我要给春泥一个回应,让她知道在这个黑暗中,她的声音有着落点。说完后,我们之间又半天不见声音,倒是远处反复传来最后一句歌词:别忘了寂寞的山谷的角落里野百合也有春天——歌声中春泥一直紧紧地抱着双肩,眼睛望向前方,前方隐匿在夜色中,能看见胡同口的那盏路灯,探着头歪着脖子想要看得更远。

5

这一年春节来得晚,母亲有了春泥,把这个节日不仅准备得有声有色,还充满了更多的热闹。母亲曾和父亲提议让奶奶回家一起过节,父亲摇头笑,你还不知道老太太?老家的房子不处理好她是不肯来的。母亲听后也没有话语,转向春泥说,春泥,你若能早点复工就早点来吧,家里没你会冷清的。春泥正在揉搓手里的粘豆包,抬头看母亲一眼说,晓得了,婶儿。

春泥在家里已经住了一段日子,带着局促不安。早晨醒来我就能看见春泥的被子整齐叠放在床头,而人早在厨房用力搓洗身下垫着的薄毯了。担心有异味,春泥趁着我上学的时间把房间的窗子打开了一条缝隙,于是冷空气常跑进来,给了室内寒凉。每隔几天的晚上,春泥就会坐到院门口的石头上,母亲会吩咐我给春泥送外衣,还说,送过就回来啊,春泥想一个人清静些。有一回我问春泥,你愿意我在这里陪你一会儿吗?春泥扭头看我,点头。月光下,春泥面庞上好时光的端倪像春天里席卷山野的绿色,平铺开来,预示着某种声势浩大的季节的开始。在后来的岁月里我回想这个面庞,我想春泥夜里坐在石头上内心所感知的忧伤在这气息前也会变得力量弱小吧?它总归是要来的,挡不住。我记得我坐在春泥身边说,春泥姐,天越来越暖和了呢——在我的回忆里面这句话开始带有含义了,我还说,第一天我们坐在这里要抱肩膀。春泥轻声笑,好节气要开始了,立春没几天就到了。我听后伸出手想要触摸地上的泥土,却不小心碰到了春泥的手,是冰冷的,我不由地握住了这份寒冷,半天里,我们都不再说话,只安静地坐着。后来母亲在院子里喊我进屋学习,我答应着起身,却不松开春泥的手,一并把春泥也领进屋了。

这之后春泥晚上极少去外面的石头上坐,忙完活计后,她就在我的对面读书认字。我们亦常常因为某个字的读音闹笑话,这个时候春泥会开怀地笑,是我不曾见的。在春泥的身上,渐次或者点滴地现了某种鲜活。比方说,有一天,春泥睡觉前换衣服,我发现她终于穿了母亲给的胸衣。这是春泥第一次穿,且换衣服不再半蹲在床头躲避我。我佯装不知,低头写字,等到春泥换完了,才说,春泥姐,你早就该听母亲的话穿上了,好看呢。

春泥已经进了被窝,微笑说,坏丫头,原来你在看啊。

我转身说,我身后有眼睛,看见了呢。

春泥说,穿着真舒服,人也觉得不一样呢。日后我病好了,想再买一件——我正要说母亲给你备着两个了,春泥却说,好看点的内裤,我的都粗糙得很呢,上面的味道怎么洗都洗不掉。

我说,让母亲给你买吧。

春泥说,不,我要自己去挑选。她的声音带着坚决。

我说,春泥姐,等买回来你照镜子看自己,肯定更好看。

春泥半欠起身,似乎要到镜前,却又躺下,说,长这么大,还没看过自己呢。

我索性起身走到春泥身边说,走,现在就去看看。可是春泥笑着推开我,把自己盖得严严实实,我见后唯有又回到桌前写题。可是,隔了几日的早晨我醒来,却发现春泥竟站在镜前端详自己,虽然仍穿着睡衣,可是她在身后捏紧了腰身,而前两个纽扣并没有扣好,于是白皙的皮肤呈现在清晨的阳光下,泛了光华,辉映了一室的暗沉。我本是要起床的,如此一来忙又躺下闭眼,只怕自己会惊扰到此刻的春泥。

又比方,春泥看到我在市场上买的电视剧《红楼梦》里演员的照片,不由心生欢喜,问我哪里得到的,我说明出处,春泥立时趁着午间母亲休息的时间出去买来,晚上一张张仔细地看,说,照片里的人是真人吗?我说,是真人。可是春泥不相信,放在灯下看了又看,还伸出手指头去触摸,然后抬头和我说,我觉得不像真人,是书里面走下来的,要不如何这样新鲜?隔了几日春泥又买了一本日记本,把照片贴在上面,还特意留出空白,说,我要在上面写上我的文章。可是她又一次问我,这些人真的在这个世界上吗?

还有,春泥学习歌曲,开始出声哼唱,到了后来,即使做家务的时候,也伴随着她响铃一样的歌声。有时候,春泥还会在清晨的院子里歌唱,一天春泥去早市买菜,邻居伸长脖子问,春泥出去了?母亲给姥姥送早饭刚进院,说,是啊。又觉得疑惑,问,王嫂,你怎么知道?那边就笑道,听不到歌声了嘛。母亲听后没有说话,噙着笑容开门进屋了。

有一天,母亲和春泥从医生那里回来,见家里坐了一屋子人,母亲不由笑道,都给你们带回来了呢,这个心急呀。原来是母亲的商场有一些内部的特价物品,邻居们听后纷纷央求母亲购买带回来,所以晚上用过晚饭后就早早地聚集在家里等待母亲分发。春泥见房间里人多,正要出去,可是母亲对她使了眼色,春泥唯有留下,站到角落里。人们已经看见了春泥,她们有一阵子不说话,后来有人说,淑芳,春泥长个子了呢。又有人说,春泥这段日子变样了呢,真是见证女大十八变这句话啊。她们说的时候母亲一直微笑,等到人们不说了,才说,春泥本来就标致嘛,孙老师早就夸她美人胚子呢。孙老师这一日也在,说,可不是。母亲看着孙老师面前的大包裹说,孙老师,你那大包怎么拿呀?孙老师说,一会儿我儿子过来接我呢。正说着话,窗前就闪过一个身影,步子迈得大,片刻就立在了房间里,和孙老师说,母亲,我来接您了。

这是一个有着高大身材的男子,头发向一侧梳去,把光洁的额头袒露出来,说话间现出洁白的牙齿,再配上白颜色的衬衣,更加显出人的清秀。他还早早地换上了白颜色的球鞋,给人许多活力的遐想。孙老师说,再呆一会儿,我和你婶儿说几句话。母亲看了孙老师的儿子一眼说,红军分到中学了吧?孙老师说,嗯,这不刚从我南方妹妹那旅游回来开始上班,教语文。母亲转向春泥说,春泥,你出去给红军搬个椅子。看见我还赖在客厅不走,就对我说,快去读书,考不上你姨妈那里的学校,哭的时候可不要来找我。我小声嘟囔着人家才不想去呢,跟在春泥后面向外走。可是在门口,春泥回转了头,把目光落在红军哥身上,软软的,也只一眼,便低头出去了。后来春泥并没有回来送椅子,倒是坐在床边来回摩挲大衣的下摆,原来在经过红军哥的时候,春泥大衣没有扣上,于是下摆拂过红军哥的身畔,也只一下吧,就经过了。春泥还抬头看着我说,旅游这个词,多新鲜,字典上的意思好像是说去看看外面的天地。

隔了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春泥读《简爱》这本书,突然抬头问我,什么是爱情?当时我正在做一道计算题,想了想,说,我不知道,是传纸条吧,我们班同学有传的。春泥听后光着脚下地,到窗台上翻开词典去寻找,找到后自己先读了一遍:爱情是男人和女人之间的感情。读完后春泥抬头看我,问我,这个字典准吗?我说,当然准了。可是春泥摇头说这个不准,她还说,和我心里想的不一样呢。我记得当时我听后歪着头看她,不说话只管笑,直笑得春泥的脸上飞上了红霞,额头也沁出了汗珠,她掩饰着用力啪地一声合上词典,又光着脚回到床上,说,哎呀,脚丫子脏了,还得洗呢。可是我仍然在笑,学着春泥的声调说,和我心里想的不一样呢——我把尾音拉得长,母亲经过听到,伸进头说,还不快复习早点睡?害得春泥天天陪你到那么晚。我抬高声音,说,春泥姐问我什么是爱情呢。母亲不由嗔我,小孩子家家知道什么是爱情,快复习。说完母亲便离开了,把自行车推进厨房,就听见车上面的铃铛发出了脆响,在这夜晚倒有音乐的感觉,再转头,却一眼瞥见春泥头上的红头绳。即便现在,想起这一场景,我的心仍不由地一紧,还是相信,在这红里,是可以燎原的星星点点的火,里面有初长成的新鲜。

6

春天也不和人商量,自顾自地浓重起来。不经意间抬头望向教室外面,那一排高大的树木一夜之间变得丰满,仔细去看,原来是抽出来的苞芽点缀在枝头,隐约露出绿色。隔了几日,就抽出了嫩芽,填充了这个小镇的空白,无端由地给了人许多的期盼。开学后迫近的升学考试让日子一下子变得飞快,各种考前模拟试卷纷至沓来,常常到了夜晚十点,我仍然坐在书桌前填写空白。春泥问过我,考试是这样难捱吗?我抬头,看着靠在床头读书的春泥说,母亲要把我送到姨妈那个大城市读书,我要努力些。春泥说,我觉得这里已经够好的了呀。我学着在电影里看到的外国人一样耸了耸肩膀,还摊开手,表示我的无可奈何。春泥见状不由黯然,放下书,坐直身子,说,我们分开我肯定会想你。春泥说完,我也开始认真考虑这个问题,我觉得我也会想念春泥,想念我们的快乐片段。比方说,我和春泥去看电影,这是春泥第一次去影院,虽然母亲给了零钱,春泥却坚持要自己买电影票,她说,我要记住这天呢。开演前我跑到小铺子买来一种有草莓味道的泡泡糖,咬在嘴里不光有味道,还带着劲道,咬着咬着快乐就出来了。回来的路上,草莓的芬芳一直陪伴着我们,我们讨论电影里的歌曲,春泥竟然已经可以大致地哼出调子来。在经过胡同口那个女子的家的时候,春泥忘记了去探望,直接过去了。春泥还引来了坐在胡同边的人们的注目,走出去好远,我回头,看见他们的目光还在追逐春泥。

这一天,红军哥也在胡同里,我已经看见了他,说,春泥姐,红——我还没说完,春泥就拉了我的手开始小跑,一口气跑到家里。母亲问我们跑什么,我们也不回答,径直进屋了。

进来后,春泥先是站在屋中央发了一会儿呆,然后便微醉一般把自己挂在了窗边,眼睛望向外面。这是个有星星的夜晚,最先升起来的几个悬挂在天空上,天色还渗透着一层青蓝,星光越发地多了清亮。我看见春泥鼻尖沁出了汗珠,面颊早染了红晕,且正潮水一样向脖子延伸,而在室内的灯影里,她的面庞灵动鲜活,好像每一个器官都获得了某种启示,亦或被唤醒,开始拥有自己的万千光彩。这时,母亲伸进头来和春泥说,春泥,难怪医生说你再治疗三次就能结束了,你的脸色真是越来越好了。春泥听后,眼神迷离地看着母亲,半天也没回话,等到回答好的时候,母亲早掩上门走了。春泥见状起身和我说,我头疼,心口也不舒服,身上的肌肉也痛,我要睡了。停了停,又说,我想我这次真的生病了。

实际上,经过这段日子的治疗,春泥的病基本上没什么大碍了,尤其最近半个月她已经可以安稳地睡觉了。身体的康复给了春泥一些喜悦,让她纠结的心情得到舒展,天气暖和的中午她还会抱着弟弟陪上学的我走到胡同口,站一会儿直到不见我的身影才往回走。有一天我们走到红军哥家的门前,恰好红军哥开门出来去上班,因镇上的小学和中学是相连的,我们便一同前行。红军哥问我学习情况,还嘱咐有不懂的地方去问他,我这边正答着好啊,春泥那边却突然加快了步伐,和我们拉开了距离,我喊等我一下嘛,也不见她停下。及至到了胡同口,春泥才站住,也不回头,只管给弟弟指点马路上的汽车和远处的楼房。等到我和红军哥拐上马路向学校的方向走出去许久,我转头,看见春泥仍然站在胡同口,正朝我们眺望着。

几日后,学校组织了第一次模拟考试,晚上回来得晚,见家里静悄悄的,想必母亲她们去医生那里了。我去厨房,也不见有什么食物,只好出来,到院门口等待。这时恰好红军哥攥着两盒磁带从门前经过,我见状忙喊红军哥停下从他手里拿来磁带看,意外发现里面有我和春泥看过的电影里的歌曲,不由惊喜,向红军哥央求借来听,还说,我要给春泥姐听。红军哥爽快应允,又嘱咐我天快黑了早早进屋便向他家的方向去了。我见天色果真暗下来,也唯有回屋了。

没过多久,门发出吱嘎的声音,我忙出来,是春泥,带着失魂落魄的神情,径直进了房间,跟在后面的母亲亦尾随而进。及至我进去,春泥和衣趴在床上,不住地喘着粗气,母亲坐在床边反复问她是怎么了?可是春泥半天不回话,后来母亲用力掰她的肩膀,春泥才起身,面色苍白说,婶儿,我就是觉得身上不舒服呢,没事的。

母亲坐在春泥身边,把手放在春泥的额头测体温,说,你生病了?

春泥摇头,立刻又点头说,婶儿,我觉得头疼,不碍事。你也累了一天,快歇着去吧。

母亲听后出去拿药来让春泥吃下去,反复嘱咐我晚上照看好春泥后方回屋。而春泥,已经侧着身子面对墙壁倒下了,扎头发的橡皮筋不知道去了哪里,长发散落下来,半遮住了脸庞。我绕到床头正要开口说话,春泥却闭上了眼睛,并不理睬我。我只好坐到书桌前,我没有做题,却拿出纸笔开始写字,这段日子学习越是忙碌,我越是能够写出更多的文字,春泥也随着忙碌起来,她把那些纸张都拿去看,还帮我装订起来,说,将来我也要这样写。说话的时候春泥的声音里充满着憧憬,想到这里我抬头又看春泥,只见她呼吸越发急促了,还带着浓重的鼻音,整个身子跟着一起一伏的,而喉咙发出古怪的声音,仿佛梗住了什么东西,吐不出咽不下,兀自疼痛着。我悄悄走到春泥身边,站了半晌听声音,并没有听见里面有哭泣的声音,方蹲下身给春泥解鞋带脱鞋,拉过被子给她盖上。这个过程里春泥任我安排,她的身上似乎没有一丝力气,软绵绵的,似乎指头碰一下,便会变化成另一形状。半夜的时候我醒过来一次,春泥的呼吸已经平稳下来,倒是喉咙里发出另外一种声音,类似吞咽,伴随着嘶啦嘶啦的杂音,在寂静的夜晚,听得真切,扎得耳膜生疼。

春泥真的病倒了。

第二日春泥躺了一整天,一直发着高烧。她曾经挣扎着要起来,可是脚刚踩到地面,就又倒下了。母亲请了假,要带春泥去医院瞧瞧,可是春泥坚持不肯去,说,我小时候有病,都会挺过去的。母亲无奈,只好买来一些对症的药品,让春泥吃下。晚上我放学回来,在门口遇见推着自行车往外走的春泥,母亲在后面跟着,反复说,你说你这个孩子,就是想家里人也要等病好了再回去,这个样子我多担心。

春泥转头,声音虚弱道,婶儿,我身上无碍呢,只是这个样子在你家也没有办法看护宝宝,我不如回去呆两天再来。看见我,春泥停下,眼睛突然出现了光亮,扔掉自行车向我奔来,伸出手紧紧箍住我的胳膊,说,我两天后就回来啊。春泥手上的力气大,捏得我生疼,而她的目光里分明装了许多我不曾见过的某种挣扎的迫切,还反复说,我过两天就回来啊。说完话春泥松开我飞快上了自行车,头也不回地走了。我和母亲站在后面一直目送着,我注意到在经过胡同口的那个女子的院门口的时候,春泥仍张望着,好像要把头伸进去,和那个女子说话的样子。然后春泥向右拐上了大路不见了身影,只留下停放在胡同口的一辆摩托车,一派孤单的样子,突突响着,在胡同里引起了回音。

7

模拟考试后,母亲为我去姨妈那里读书开始做准备。一天晚饭后母亲把我叫到房间里给我做人生的第一次生理教育,我似懂非懂,母亲就把我推到镜子前,说,女儿,好好看看自己,你已经在发生变化了。不用很久,你也要穿我和你春泥姐这样的胸衣,你也会和我们一样有生理期。我听后看看母亲,不由扑在她的怀里,眼睛开始变红。远行、家乡、游子之类的词语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有了实际的意义,而离别也突然有了清晰的形状,它演变成了地理上的距离,我将渐行渐远,开始他乡的生活。而我亦不能料到,我走后半年,春泥也离开了这里,去省城开始了自己的生活,很多个安静的夜,我内心疑惑,问自己,我们所抵达之处就是我们想去的地方吗?于是,我的眼前便又浮现出当年我所临摹的那幅画。

春泥见我红着眼圈回来,问我发生什么了,我说了母亲方才的话以及离别,春泥也开始忧伤,走到我身边抱住我的肩膀,用下巴抵着我的头说,不是说假期会回来吗?我们天天等你回来。我点头说,我的长大真不好。春泥说,你的长大好着呢,不要说傻话,婶儿多体贴你的身心。春泥说完松开我的肩膀,拉过我的手拍打着说,你不知道春泥姐多么羡慕你。我听后看着春泥,这次生病后她一直很虚弱,母亲所说的好气色在消退,人憔悴,更衬托了此刻忧伤的凝重。即便是当时,我已经能够感知到春泥身上微妙的变化,白日里春泥尽量躲避出门,晚上在我们学习的时光里,她要不拼了性命去读书认字,要不就什么都不做,只管发呆。等到我结束学习要睡觉的时候,她才长长地喘一口气:有时候说,啊,终于可以睡觉了。有时候也说,唉,又要睡觉了,一天又没了。还有时候,她什么也不说,只管躺下,不断地翻身,半天也不见入睡。她还慢慢地冷落了歌曲,没有几日,磁带便蒙上了灰尘,里面自然包括我从红军哥那里借来的。终于有一天,春泥“看见”了它们,我见状不由脱口而出,红军哥拿来让你听的。春泥听后犹疑地看我一眼,并没有说话,只用指尖从上面掠过,立时出现了一道清晰的痕迹,映衬着周边灰尘的寂寥。很多年里,我都没有办法想明白我当时缘何要说出那样一句话,而后来,红军哥并没有来索取这磁带,春泥离开的时候,听母亲说,她把磁带小心翼翼地放在兜子的夹层里,生怕弄疼一般。每每此时,我的眼前总要浮现春泥那次生病回来时身上所裹挟的悲凉:面色苍白,下唇干裂,头发几天没有清洗,委屈地贴附在脸颊,还有她的声音,虚弱又无力,即便走近身边,也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母亲看春泥第一眼,就说,孩子,你怎么瘦了一圈?

春泥啪地一声掷下手里的袋子,吃力地脱下大衣,仿佛已不堪承担它的重量,说,婶儿,给你们带来些家里的干菜。回家里到地里帮了两天。说完长长地吁了口气,而额头上已经沁出了汗珠。

母亲见状,不由心疼地把春泥半拥在怀里,春泥立刻纸片一样挂在了母亲身上,让我不由相信,若是母亲此时没有拥抱春泥,那么她就会瘫在地上,然后迅速地融化,不见踪影。

母亲说,晚饭你不用做,一会儿我和你叔去市场买些菜回来。说完转向我,我们带着宝宝去,你陪着春泥去医生那里。

我正要答好,可是春泥的身上仿佛电击一般,挣脱了母亲,跳到一边,颤声说,婶儿,我好了,我不去。

母亲说,咦,还有两次啊,就是好了也去吧,权当巩固了。

春泥说,我不去,我好了。她的声音低,可是坚决,带着不容动摇的气势,我说了不去,就不去。春泥平时很少这么说话,且脸上带着隐忍的痛,母亲带着揣摩的表情研究着春泥,事情到了这个时候,母亲已经感觉到发生了某些意外。晚饭后,母亲让春泥到她的房间帮助她缠毛线,春泥答应着进去了,在关上门的一瞬间,春泥望了我一眼,她的面容在暗影里更加憔悴,瘦削的身子,嵌在窄的门缝里好像还多出许多空间,风就从这个空隙里掠过,我分明看到春泥的衣襟被吹荡起来,呼啦啦地响。

就是这个十八岁的冬季的午后,我知道了春泥生病的真正原因。母亲将温水杯握在手里说,是我跟着护士出去取药的那两分钟,医生对春泥动了手脚,我问春泥经过,出乎我的意料,春泥竟可以平静地说这件事情,带着超出她年龄的成熟,她说,婶儿,刚开始我没有察觉,只是觉得扎针的手法和往常不一样,等我觉察到,撑着胳膊要起身的时候,那人立刻就跳开了,前后不过一分钟。可是,婶儿,现在想起来怎么就那么长呢?好像要和我的一辈子画等号。它也像紧箍咒,随时随地发挥威力,让我不得畅快呼吸。春泥说到这里我不由打断说,傻孩子,你为什么不喊我?可是春泥看我一眼,并不回答,低头看见毛线上有个结,就仔细地打开,和我说,婶儿,这个结不打开编织的时候就有麻烦呢。然后春泥又接着说,婶儿,我清楚记得,我是发出呼喊的,可是多奇怪,我的嘴明明是开合的,就是发不出声音,我的呼喊没有声音。最让我不能够忍受的是那个人的脸上从头到尾带着的笑,像有只大手在我的肚子里搅动,让我想呕吐。这个时候,里间的药剂室突然发出了响动,原来是配药的护士在里面,我猜那人也没有料到吧?他急忙又跳到了窗子前的椅子上坐下,拿起毛巾擦手,还是看着我笑。婶儿,那人的样子和挤在脸上的笑让我恶心,他连同我的内心都侵犯了,我感觉我就是——喔,对了,就是在你家的书上读到的案板上的鱼,好像我生下来就被放在那里,没有可以活命的水,扑腾着,没有一丁点的力量去改变,比方说跳跃起来,回到水里过自己的日子。春泥说到这里停下,看着我的眼睛说,婶儿,哪怕是跳到我给宝宝洗澡的大盆里,只要里面有水,让我畅快地游几日,我也会觉得好受的。母亲说到这里声音开始哽咽,嗓子不舒服,发出了阵阵干咳,我忙起身拿水壶给母亲的杯里蓄满水,母亲喝下一大口说,讲完那句话,春泥还认真地问我,婶儿,我说的游泳是不是就是你女儿常说的生活里面的颜色?母亲又停住,半晌,方又接着说,我那天才知道春泥的父亲走得早,母亲带着他们兄妹三个磕磕绊绊地过来,春泥说她的个子刚过家里的大水缸就下地做活了,直到现在我都心疼这个孩子。她说她那次回到家里几次张口要把这事说给母亲听,可是见到母亲因为风湿斜靠在炕上难受的样子,话到嘴边生生地咽下了。其实春泥看病是瞒着家里人的,回去她哥也问春泥最近这三个月为何只拿回一半的工资,春泥听后内心立时涌上了千百种滋味,混杂在一起,竟然让她的肚子剧烈地阵痛,连眼泪都要出来了。可是,婶儿,我忍住了呢,春泥说,我只小声说到镇上的药店买药了。说到这里母亲又停下喝水,而她的眼里早蓄满了泪水,也不去擦拭,继续说,春泥说夜里母亲从衣兜里颤抖着掏出一块手绢偷偷塞给她,等到出了家门去看才知道是母亲这段时间给她积攒的一点零钱,春泥说,婶儿,我一路哭着蹬自行车,风吹在我的脸上,也吹不干眼泪。我已经看不清楚前面的路,可是我能看到镇政府的大楼,我就向着它前进,一直不停下——母亲看着我,重复了两遍最后一句话:春泥一直没有停下。然后母亲才继续,春泥说完,我说这个事不能就这样算了,得有个说法,你说呢?春泥听后半天没有说话,只管低下头,紧咬下唇。这个孩子,只说到最后才开始流泪,成串的眼泪滚出来,也是没有声音,正如春泥说的她的呼喊一般。孩子,这些年看见你我常会回忆起春泥,想,经历了这些的磨难,她应该跳到自己期盼的水里了吧——

母亲终于停下,她的手一直紧握着水杯,泪水滚落在里面,起了涟漪。我半天没有说话,实际上,在母亲讲述的过程中,从头至尾我一句话都没有说出来。我还是望向窗外,目光却渐次模糊,而春泥的身影却越发清晰起来,在我的眼前交替着回放:初相识的火红,灯下的认真,暗夜的哭泣,出现在胡同里的光彩,还有,她是柯罗画中摇落树枝上果实的女子,身上衍生出的温暖弥漫了整幅图画。

8

初夏的光景,天光悄然拉长了许多,温度也开始上升,如此一来镇政府的喷泉广场成了人们休闲的好去处。有一回父亲也发起号召说,都去吧,热闹得很。我不由来了兴致,还找出透明的凉鞋带在身上说,我想踩水玩。可是春泥并不去,说,我还有床单没洗完呢。说完就进了厨房。母亲见状也说不去,要留下陪春泥。我奇怪道,床单昨日刚洗过啊。我还要说话,可是母亲的目光制止了我,而父亲早已走到院子里,我忙追上去,和父亲去看喷泉了。在胡同口,两个陌生男子和我们擦肩而过,其中一个很面熟我下意识地多看了几眼。而另一个个子高大,面色黧黑,斜挎着布兜,裤腿高高挽起,露出的脚踝处,都是骨头。他们的身上带着浓重的汗泥味,混合着烟草味,直扑向人的鼻子。走出去好远,我还在回头看,他们正以温吞的步伐前进。

及至晚上回来,才知道那两个陌生男子一个是春泥的哥哥,而另一个是则是春泥嫂子的远房亲戚。听母亲的意思是两边家长都有让他们结亲的意愿,这次借着来镇上买化肥的机会特意来看春泥的。母亲还叹道,春泥哥哥好似不情愿春泥出来呢,和我说,一是春泥拿回去的工钱总是不齐,二是家里不光有自己的两个孩子照看,还有老母亲和读书的妹妹,春泥还不如回去帮着种地呢。母亲一边说着一边和父亲进了屋,我跟在后面,听见母亲又笑道,那人还给春泥买了一条花裤子,看来很中意春泥呢。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并不愿意听到这个人的信息,径直进了自己的房间,见春泥正整理床铺,而母亲说的花裤子放在窗台上,看样子还没有打开过。我走过去用手指头弹了一下,便闷闷地坐到书桌前做试题了。整个晚上我都不甚说话,到了睡觉的时候,我亦闷闷地躺下,睡去了。

第二日早晨,我醒得早,躺在床上,听见在厨房忙碌的母亲说,你答应人家了?

春泥小声说,昨日我已经和哥哥表态了,这个事不成。

母亲说,一辈子的事情,可得自己给自己作主才好。

春泥道,起初也是妈妈默许,因为人家说了不计较我的病。我一直不情愿的,可是当时也觉得这是无路可走时的一条路。婶儿,现在我可不这样想了,春泥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我几乎都能够听到她深重的喘息声,再说了,春泥终于继续说,心里喜欢才是最重要的,哪个人都有自己的恋爱方向呢。

母亲不由笑出了声音,你的方向是哪里呢?

春泥听母亲这样说,不由发出了娇嗔,说,反正我已经想清楚了,以后的日子我要自己去把握。

母亲说,你既已有这样的进步,那件事怎么还是纠结着呢?婶儿总觉得,要解脱的方法,就是去面对它。

母亲说完,春泥半天没有声音,恰在这时炉子上的水开了,咕噜噜响,溅到外面的,掉落到炉子上立刻发出嘶啦啦的声响,春泥移开水壶,方说,婶儿,这段日子我正琢磨呢,我常有觉得沾了脏的感觉,要如何去除呢?

母亲应该是在拍春泥的手说,孩子,难为你了。

自然,母亲和春泥这个早晨的对话大部分我是不理解的,以后类似的谈话又有过一次。后来,到了晚上,春泥和母亲开始去河边散步,她们把弟弟交给父亲看管,挎着胳膊就出去了。这一路春泥会和母亲讲述很多事情,回来的途中有时候会在胡同里碰见红军哥,远远地红军哥就打招呼,他的声音清亮里面带着浑厚,竟起了回音,给人许多的力量。红军哥人生得高大,还未到面前,身影早覆盖过来,一并到来的还有身上淡淡的麝香味道,径直就进了人家的心脾,再不散去。

母亲说,这是刚下班吗?

红军哥说,报了个学习班刚下课呢。

母亲说,听你母亲说你要报考研究生呢。说完见春泥正悄悄地向自己身后躲,母亲便一把拉过来,推到红军哥面前,笑道,老师也收下这个学生,我们家女儿天天冒充人家老师,还真是耽搁了。红军哥听后立刻爽快地答应了,倒是春泥不见声音,她个子娇小,只及红军哥的肩膀,在他们说话的间隙,春泥抬头迅速地看了一眼红军哥,却是仰视,就看见了刮得干干净净的青白的下巴,还有说笑间绽出的亮白的牙齿。恰是这个时候,胡同的路灯啪的一声同时亮了,醒目的光辉让春泥没来由地觉得眩晕,她忙收回目光,却又落在红军哥衬衫的第二粒纽扣上,人开始了某种恍惚,只听见母亲说春泥愿意看书和听音乐,哪日带些书送过来,声音明明近在耳边,却分外遥远,春泥想要仔细去听人家的回答,脚下却早像踩着云朵般向家的方向奔去了。这以后又碰见过几次,春泥的话语仍是不多,回到家里母亲还说,倒是和你的老师说话啊。春泥听后也只微笑不语,我在一边看见她们鞋上沾染的泥土,夹杂着绿色亦或花瓣,不由问春泥,是不是能看见花朵了?春泥说,是啊,开得正好呢。许是走得急了,春泥的额头有汗水出来,面庞的红润渐渐又显露出来,而这一晚,春泥回房间后看着我从红军哥那里借来的磁带,看得仔细,还下意识地去摇晃,似乎想要把里面的歌声抖出来一般。然后春泥坐到书桌前,拿出贴满明星照片的日记本开始写字,现在想来,那应是春泥的第一篇文章吧。

隔了几日,下午放学我看到学校的告示板上贴着关于镇上团委合唱团成立的通知,号召学校的教师踊跃报名参加。吃晚饭的时候,我不经意地提了几句,春泥听后不由脱口而出,我能参加吗?在一边的母亲听后半天没说话,等到晚饭要结束了,突然拍着自己的大腿说,脑袋真是锈到了,找红军帮忙啊。不出两日,红军哥下班过来,隔着院子栅栏通知合唱团的事情成了。当时春泥正在院子里,栅栏高,她不得不踮起脚和红军哥说话,手里还攥着正在清洗的一把菠菜,滴滴答答直往下淋水,把春泥的裤腿淋湿了一大片。红军哥走后,春泥反倒更高地踮起脚,半个身子几乎都要挂到栅栏外,眺望。我坐在窗前看到了这一幕,还看见春泥用了力气去攥菠菜,紧紧地,现了一道折痕。

合唱团安排在每周六上午排练,春泥前一晚就把要穿的衣服备好了放在床头,米色卡其布长裤,蓝色的运动上衣,正为鞋子一筹莫展的时候,母亲把自己穿着小的牛皮平底带绊扣的鞋子给了春泥。记忆里,似乎天刚蒙蒙亮,春泥就悄悄地起来梳头洗脸,等到我起床,春泥早就穿戴整齐了,我上下打量她,说,春泥姐,你像红军哥学校的中学生。春泥听后脸上不由掠过一丝欣喜,问我,真的吗?她还使劲抻衣服袖子,又用力向下拉衣服的前襟,说,还是前年过年姑姑给买的,没怎么舍得穿,就小了呢。正说着话,就听见红军哥在外面喊春泥的名字,原来第一次排练,要红军哥领着去报到才成。春泥听到声音先是楞了一下,继而小鹿一样跳跃出去,我亦紧随在后面,一直跟到院门口。而这个时候,春泥和红军哥早走出了一段路程,远远地只见他们两个人小树一样挺拔,相隔了足有三个人的空隙在胡同里前进。春泥起初只管低头,走着走着不小心就和迎面过来的人撞了个满怀,红军哥见状哈哈大笑,春泥方抬了头走路,中间她还侧过脸,似乎在问话,结果又引来红军哥的笑声,响彻在胡同里,惊动了人家房顶的鸽子,扑棱棱呼扇着翅膀直插向天空。

练习两次后,我得到机会去观看排练。只见宽阔的会议室里,硕大的窗子占据了一面墙,把太阳光全都装了进来,倾泻在站立成三排的歌唱者们的身上,越发衬托了他们的新鲜。春泥被安排在队伍的最前面,昂首挺胸,头发整个地束起,露出额头,目光闪烁,阳光下,连微细的汗毛都看得清清楚楚。春泥演唱得投入,身子好似花朵般舒展开,也忘记了上衣的不合身,不只露出了小半个胳膊,也泄露了胸部的秘密,把初长成的蜜桃毫无掩饰地绽放出来。我坐在一边,我的耳朵从这些歌者里面,能一下子就分辨出哪个是春泥的声音,她的声音新鲜,可以看见色彩,嗅到芬芳,感知温热,这是一个有形状的存在,若是用比喻,我愿意把这声音形容成一个在手里抚摸过千万遍的鹅卵石,透着贴心的柔软。在回家的路上,我说,春泥姐,这里面你唱得最好。春泥听后只管微笑,并不说话,及至要转进胡同的时候,才说,我得告诉家里人,我唱歌了。

第二日,春泥和母亲请了假,说回去看看家里人,顺便给母亲把夏被和夏衣做出来。还小声道,我上次那个样子离开,肯定到现在都惦念,这次回去给他们看看,我的病好了呢。母亲自是应允,还备了糕点和水果让春泥带回去。当我和母亲送春泥出院门看她飞身上车越行越远的时候,突然想起,春泥初次出现在这条路上,大雪带着排山倒海的气势覆盖在上面,而现在,天地已换了容貌,两侧高大的树木翠绿满怀,分割了翠蓝的天空,投下影子,兀自划出一片清凉地,把凉爽送给了坐在胡同里说话的人们。而一排的牵牛花顺着人家院子一路开放下去,紫的,粉的,白的,呼应着头顶的绿,编织出一派好风光,而春泥恰在这好风光中前进,身上带着恁多的力气。

9

连续两天,天气都是阴沉的,白日是惨淡的白,夜晚也是不透彻的黑。天气预报说有雨,只下了几滴,就又消失了,转日还是一样的阴沉,空气也就越发地潮湿,贴附在身上,皮肤变成黏黏的,没有办法干爽。弟弟的身上起了星星点点的红斑,母亲给弟弟涂抹爽身粉,见所剩不多,和春泥说,明日记着出去买一盒回来。

隔日,天气仍旧阴沉,春泥趁着中午的光景,要出去给弟弟买爽身粉,我因为离期迫近,巴不得多些时间和春泥在一起,便央求着要跟随,母亲看了一下腕上的手表,见快到中午上学时间,便没有应允。春泥唯有一人出门去了。可是不到十分钟,春泥急匆匆返了回来,面色慌张,见到母亲就说,我看见他了。

母亲疑惑地问,谁呀?你看见谁了?

春泥向母亲走近一步,再向前一步,几乎迫近了母亲的面颊,说,婶儿,那个人。

母亲见状,立刻明白了春泥所指何人,正要开口说话,春泥又说,他在马路对面,离得远,可是只看轮廓我就知道是那个人。说完话春泥的眼睛向四处望,好像她说的那个人正隐藏在某个角落,窥视着她,让她没有办法躲避。母亲从春泥手里接过袋子,顺手交给我,手环住春泥的肩膀,头抵住她的额头,在她耳边说,春泥,不怕,婶儿和你说过的,要连根拔除。

春泥喑哑道,婶儿,我以为我做到了,可那是条虫子,就粘在我身上呢。春泥说完,下意识地拍打身上,还掀起衣服,似乎要把这条虫子抖落下来。母亲见状把春泥安置在椅子上,转身端来一杯水,看着她喝下,说,春泥,你这个样子怎么成啊。

春泥喝过水后慢慢平静下来,眼睛却在房间里四处游移,又开始绞弄手指说,婶儿,我感觉到,世界上还有一种病,只有自己能够治疗自己。

母亲没有说话,只管注视着春泥,春泥却转移了目光,投向窗外,也是暗沉的光景,云朵翻滚着,不经意泄出一线太阳光,即刻又掩没了。我转身给母亲也倒了杯水,母亲接过后看我一眼,柔声说,怎么还不去学校呢?说着话,却把我拢在了怀里,一如今日我们回忆春泥的时候,母亲见我一直没有话语,亦把我半拢过来,说,不管怎样,春泥的坚定还是在我意料之外的——母亲说到坚定的时候,我的面前却浮现了春泥遇见那人后回到房间的模样:摇晃着身体,见了凳子唯有坐下的力气,目光跳过我,只管盯着墙壁上一溜我小时候的照片发呆。有一张是我和母亲的合影,母亲抱着我,我的手里攥了几朵盛开的塑料花,花朵开得大,占据了许多的空间。母亲正当年轻,头发梳成两个辫子,还拴上了头绳,黑白照也看不出颜色,倒是腮和唇红艳艳的,想必是照相馆里的人后来描画上去的,不协调里却衍生出了当年的某种情怀。春泥看完照片,又看看我,最后还是把目光放到了照片上,春泥没有说一句话。——春泥撞见那人后的一个月后吧,母亲继续说,她便下了决心要揭发,有了决心行动也投入得快,趁着中午就跑到书店去看法律的书籍,我和你父亲也开始找公安局的熟人打听,事情就这么铺展开了。这个时候你已经去了你姨妈那里了,我们几个前后奔波了两个月,中间肯定有波折,那人最初自然是抵赖,我们又没有确凿有力的证据,一筹莫展的时候,事发当天在药剂室的护士站出来给作证了,如此一来,那人全盘缴械投降了,让人震惊的是,不只是春泥一个人,陆续供出的竟不下十个,这真是始料未及。宣判后我们从法院出来,我不由地抱住了春泥,竟发觉她的肩膀厚实了许多,我说,春泥,你比去年来时壮了许多呢。这个春泥,听我这样说,竟笑着把手攥成拳头,说,婶儿,你看,这上面都是力气呢。那段日子,街道邻居不明真相的陆续流传了一些闲言碎语,春泥必然有感觉的,却照常过自己的日子,每日看护宝宝,打扫卫生,出去采购,晚上仍在灯下读书写字。她有个小本本,贴了一些卡片,这个时候派上了用场,中午去书店带着本子记一些笔记,晚上估计写自己的心事吧?印象里,春泥的案头总是放着红军送来的两本书,还和我说,婶儿,这里面的文字好,帮人长力气呢。母亲说到这里,觉得后背疼,向床头靠去,我见状忙起身拖来枕头放在后面,一并把薄毯给她盖上,说,母亲,我记得那两本书。是的,我记得书的由来,当时在连续的阴沉天气后的一个下午,天终于落了雨水,噼里啪啦地倾泻下来,即刻又昂首挺胸地收了兵马,把一派水洗过的晴空和大太阳剥出来,一并把彩虹也挂在了天边。红军哥就是这个时候过来送书的,当时母亲正给我理发,春泥则坐在靠近立柜的凳子上给我打毛衣。红军哥放下书也不坐,急着要往外走,母亲见状说,没事就在这里坐一会儿,这个胡同里春泥也难得有一个年纪相当的伙伴。

红军哥笑道,我女朋友小芬在外面候着呢。

母亲听后停了手上的动作,问,怎么从来没听说啊?

红军哥这时已经到了门口,说,大学时就处了,母亲眼巴巴地要见,这不就领回家来了。

母亲听后,长长地喔了一声,然后恢复了手上的动作,一并恢复动作的还有春泥,在红军哥说出女朋友三个字的时候,春泥也停了手里的棒针,现在重新开始,速度越发飞快了,手下呼呼生风。见红军哥要出去,春泥却又放下了活计,站起身,从立柜的影子里走出来,站在屋子中央说,说,红军哥,谢谢你的书,还有磁带。我会用心读用心听呢。

红军哥转头摆手道,这些都是我的方便,家里还有许多,日后尽管知会。说着话,红军哥就出去了,家里的门框对他来说是矮的,经过的时候,微微地弯着腰,倒让房间显得小了。可是刚出去,红军哥又转回来哗啦一声拉开门,说,春泥,下月的合唱选拔赛好好发挥啊,我和小芬会去给你加油的。这次不等我们回话,红军哥就迈着大步走了。

此刻,房间里留下我们三个人,我的理发已经接近尾声,在母亲转身拿毛巾的时候,春泥走过来,从母亲手里接过毛巾给我擦拭脖子,然后又俯下身用嘴吹,然后才翻出我的衣领,说,这下省心了,估计到了你姨妈那里两个月不用操心头发了。

我怏怏地起身,情绪异样地低落,我想,不光是因为在家里的时间剩下不到十天,应该还有其他,但是我没有办法想明白。我看见窗台上的水仙花,已经过了花期,只有叶子挺拔地站立着,也伸长脖子遥望窗外,想要看得更远。

这一天的后来,我被母亲送进了房间。我一个人,站立在中央,环顾周遭竟手足无措,而房间的面积偏偏又开始无限地增大,给了我某种压迫。我发了一会儿呆,最后踱到书柜前,仔细地看:第一排是我的复习资料,我用食指从头掠到尾,顺着柜子滑到了第二层,是我的画册,我随手抽出一本翻了翻,都是黑白的颜色,又放回去了。我的目光到了第三层,那是春泥的世界。有春泥看的书,比方说《简爱》。挨着书籍的是春泥的日记本,里面因为有了文字的内容,开始变得膨胀,封面也有了卷曲,隐藏了春泥在灯下写字的那些美好时光。日记本旁边是大辞典,为了便于寻找,春泥在外面写了标记签,现在它们像小红旗一样爽朗地站立在那里。还有春泥的磁带,不只是红军哥借给的那两盒,也有春泥这段日子用不多的钱买回来的,它们也整齐地站立着,一幅充满希望的样子。再有是春泥的头绳,红颜色的,也藏着深情。我不知道我到底想要看什么,我的目光就是不肯离开春泥的世界,终于,我在两盒磁带的夹缝里找到了电影票,取出来,还是当初崭新的样子,连褶皱都没有。我看看电影票后面,春泥在上面写:今天我看到外面的天地了。在母亲六年后和我讲述春泥在医生那里的遭遇的时候,在春泥的面庞依次交替之后,这张电影票无比清晰地出现在我的眼前,我强忍的泪水终于汹涌而出,模糊了视线,可是电影票上面的那几个字越发地清晰了框架,闪现了往日种种夹杂着初长成的忧伤的美好。

10

我的离期日益迫近,到了后来,几乎是追赶着我们奔跑。被褥和衣服早已打了包裹邮寄,晚上吃过饭,父亲还说笑,若是可以,把我们女儿也这么邮寄过去吧。我站在父亲的身边,听后竟下意识地攥了父亲的衣袖,抬头看父亲,而父亲恰好也低头看我,目光相遇,我的泪水便河水一般流淌出来。在一旁的春泥见状,忙把我拉到怀里,拥着我进了房间,从柜子的最底层取出一个小袋子说,快看看,保准你笑呢。

我抽噎着打开袋子,竟是我一直渴望的颜料。封面是熊猫在竹林里戏耍的图像,而里面,十二种颜色安静地躺着,只等涂抹色彩缤纷的图画。我不由捧在怀里,噙着泪微笑,我知道这是我们分离的纪念品,几天后,火车就把我带离了我熟知的一切,掷在异乡,一并掷给我的还有孤单这个词语,因了这个词,我写出了更多的文字。这些年里我常想,若是春泥能再看见它们,相信她将脱口而出,这是你的画。而春泥,千里之外我能确定,她的身边亦有自己的图画,那便是红军哥留下的书。我还是想起红军哥送书过来的那晚,春泥坐在桌前一手托腮,另一手一张张地翻书页,一本书翻完了,就开始另一本,让书籍的每一页都留下她的痕迹,然后春泥在黑暗里窸窸窣窣地脱了衣服,怀抱着书本躺在床上。这是一个有风的夜晚,刮得厉害的当口就摇摆起房檐下的辣椒串,敲打着窗子,乒乓作响。我睁眼盯着窗子,透过窗帘的缝隙我看见树枝也扬起来,半天不见落下。恰在这时传来火车进站的鸣叫声,声势大,我和春泥都被吓到了,不约而同发出“啊”的一声,继而互望,半晌,竟迸出了欢笑。笑声中春泥说,你怎么也不睡?我说,还不许人家和你一样想心事啊。春泥听我这样说,把书悄悄藏到被窝里,捏我的脸蛋说,有心事心里才高兴啊,有一天你会懂的。快睡吧,夜都深了。我听后翻转过身,说,这就睡啦。可是我的眼仍旧睁着,心事这个词在我的面前获得了清晰的形象,渐渐地,时钟的滴答声中,我觉得眩晕了,睡去了。及至第二天早晨醒来,身边不见了春泥,这时我已不用去学校,所以只穿着睡衣睡裤进了客厅。只见母亲和春泥正说笑着给我整理零碎的物件,弟弟坐在一边拿着笔乱涂乱画,春泥说,宝宝这大半年里长了不少呢。

母亲看看弟弟,又看看春泥,说,我倒是觉得你真的长大了。话音刚落,两个人都发出了笑声。母亲还说,昨天还孩子一样说不去参加选拔赛,是大人就不能这样呢。

春泥压低声音说,再不说了。今天见到红军哥和他的女朋友,我要正式邀请呢。

母亲听后意味深长地看了春泥一眼说,这才是春泥呢。

春泥拿手帕拭去弟弟嘴边的口水说,我能够进合唱队,多亏了红军哥的帮助,我从心里感激。

母亲听后不由道,对了,春泥,要不要预备衣服啊?

春泥摇头说,队里早预备好服装了,说是明后天就发。婶儿,我倒是想去街上买一条内裤呢。

春泥说到内裤,我不由想起刚入夏的时候她诉说的愿望:买一条好看的内裤。后来,送我走后的没几天,春泥上街买了一条粉色的内裤回来,母亲回忆的时候还用手比划着,说,就这么小,三角形,散落着白花点,别提有多精致了,春泥看着眼里都放光。我听后点头,心下想它带给春泥的呵护,将是任何人所无法想象的。实际上,春泥在我走后寄来的第一封信就提到了这条内裤,她写:“这是我拥有的第一条有着清爽味道的内裤,第一次只穿着内裤入睡,可以光彩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洗干净后第一次拿到太阳光下晒,更是第一次,得到这样的体贴。我得到了新天地。”今日这些文字一字不差地蹦出来,让我越发理解春泥的青春时光以及构成这些岁月的种种片段。

母亲略微抬起身,靠得舒服些,说,那次选拔赛,我们这个胡同的人能得到票的都去了,当时正是官司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我心里明白这是老街坊给春泥的鼓励。春泥她们队伍一亮相,我就知道能赢,还真就进了前三名得到去省城比赛的资格。也该是这孩子苦尽甘来,就是这次被省城啤酒厂文工队相中了,给招进去做了工人,业余时间给厂里工人和其他系统表演节目,听红军开会回来说,春泥现在在省城还是有些名气的工人歌手呢。

我听后为春泥喜悦的同时,心里却浮上黯然,少年时代的我,明明怀着画家的美梦,后来却不得不用笔和文字来表达我的色彩,倒也柳暗花明,文字渐渐演变成我在异乡的安慰,给了我恁多的陪伴。而春泥,不管过程怎样曲折,却当真贴近了自己当歌唱家的愿望。如此想着我问道,春泥最近可好?我们有三个月不曾通信了呢。

母亲说,最近春泥忙上了,你回来前她给我打电话说,厂里这段日子要派她去学习新的生产线的管理系统,婚礼都推后了呢。春泥还笑着说,婚纱都做好了,真怕这一出去瘦了回来不合身呢。

我听后不由也笑,心想,估计春泥的婚纱也是粉色的吧。我想起了当年合唱团的玫粉色的连衣裙发下来之后,春泥在家里试穿的情景。刚上身,我和母亲都有一瞬间的吃惊,当真觉得春泥变了一个模样,我们心里都知道是春泥,可是又分明不是。她的身上经过一年的春夏秋冬,已经带了曲线的美,而面庞,在粉色的衬托下,越发焕发了光彩。母亲上下打量春泥,还绕着春泥走了一圈,整理肩头起皱的部分,叹道,老道理什么时候都没错啊,春泥,你这个年纪真是人的好时光啊。我在旁边也说,看,春泥姐,我说得没错吧?你才是好看的呢。春泥略带着疑惑看着我们,母亲索性把她推到镜子前面,说,自己看看吧。

春泥在镜前,看自己。这一次,她看得坦荡而直接,然后她还是被镜中那个人惊到,不由地闭眼,又立刻睁大,似乎想要在这个瞬间里看清楚自己。慢慢地,春泥的眼睛浮现了笑意,她在镜前旋转了一圈,停下的时候还张开了双臂,提前带了明星的风采。晚上春泥就是穿着这个裙子去参加彩排的,经过胡同的时候,饭后出来遛弯的人见了春泥,远远地打招呼还不够,有几个走近春泥围着她开始说话。我站在院门口,望过去,春泥是最闪亮的那一个,像一株带着气势生长的树立在那里,欣欣向荣。红军哥和他的女朋友也在这些人里,红军哥手斜插在裤兜里,个子高,目光越过相隔的人的头顶到了春泥面前。春泥也看到了红军哥,没有躲闪,反倒挪了一下位置,让红军哥更清楚地看她,还隔着距离和红军哥喊了几句话,估计是邀请他去看比赛。然后春泥就向胡同口走去,担心迟到,走得急,步子就迈得大,脚下的力气也足,踩在地面发出铿锵的声音,在胡同里得到了清楚的回音。有人出来到院子里取东西,听了脚步声,从大门探出头,看见一个精气神十足的春泥,竟不由自主露出了微笑打招呼,春泥也回应着,声音亦是透亮的。

我目送着春泥,就是这一天,我的生活出现了忧伤里夹杂着快乐的回忆,因为我想起我和春泥并肩坐在门前的石头上,天气凉,就紧紧地抱着肩膀,听远处传来的歌声。我还想起我们一起去看电影《城南旧事》,在回来的路上用力去回想里面那首歌的歌词,及至从红军哥那里借到磁带,我们方知道完整的歌词,比方说这句: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这些一并都给了我哀伤,在这个黄昏弥散,却又夹杂着红彤彤的喜悦。

渐渐地,胡同不见了人影,只有最后的霞光还挂在人家的墙壁上,偶或有一只花白的狗横穿而过,拖着忽长忽短的影子,跑得欢乐。不消一会儿,主人便在院子里唤,它亦以相同的姿势跑回来,进了院子就不见了。没有风,炊烟便笔直地出现,越行越淡,及至后来就消失在空中。而天空,却是好一派清朗,晚霞的浅红和天空的青蓝都带着各自的气质,呈现在我的面前,给了我的身影恁多的颜色。而在我十八岁的冬季,寒假回到家乡的第一天,我也曾站立在胡同口,期盼春泥会如当年般出现。她仍穿着粉色的连衣裙,一步步向我走近,渐渐地,春泥的面庞清晰起来,鲜活的,是这黯淡冬日里,最纯粹的颜色。这时,我无法抑制地想起春泥向我描述的童年:她的家有宽敞的院子,她父亲在世的时候每年不单要种植蔬菜,还给她和妹妹种植各色各样的花朵,夏天开始后,绿色间点缀着五颜六色的鲜花,美不胜收。春泥还告诉我她最爱每年的春节,坐在窗前剪窗花,然后用面熬出黏稠的胶水,站在凳子上仔细贴窗户,阳光这个时候恰好会打透她的身子,妹妹就在一边拍手说,姐姐,你是红色的呢。春泥听后不由回头看妹妹,正要答话,却发现此刻简陋的房子里,竟荡漾了带着红晕的光,涂抹在四面墙壁上,一霎间给了她黯淡的童年许多的光辉。念及此,我不由转身往家走,心想,回去后,我要把那幅至今仍贴在床头的黑白水墨画再修缮一次。这些年来,每年的假期我都要用春泥给我的颜料里的红色去涂抹,于是在图画里出现了唯一的颜色——一个身着红衣的女子伸出纤细的手臂摇落树上的果实,阳光穿过树枝的缝隙落在她的脸上,更加衬托了初长成的光华,在我的内心,她便是当年站立在院落里的春泥,一身的火红,温暖了我雪后的少年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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