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神韵的前世今生
——代雨映诗析
2011-08-15杨克
杨 克
汉语神韵的前世今生
——代雨映诗析
杨 克
猛虎,蔷薇
一定有什么让你惊艳
一面镜子不等候她。薄性,微睨的眉眼
在路上,你想到春天还没有来,想到她
死亡禁忌的小小的美
想到尖酸,皮骨与坟墓
还有写作的受难
想到两手空空,想到后悔
你还得承受这些
此时上下阁楼的女子数不胜数
在冬天,抒情的人,一片阳光饱满与忧伤
—— 代雨映《阁楼》
我记不清最初是在何种心境下读到代雨映的《十二女色》的,像子弹穿过苹果,我的心脏被纷飞的词语击中。那一刻,四周影影绰绰,妙曼语言飘拂着女性内心特质与气场。此女色非一般人想的女色,我们弥漫在她诗歌特有的氛围和气味中无法自拔,似乎又说不清道不明她某个词、某一句子所要传达的准确清晰的意义。她就像来自她家乡贵州高原那带傩面的歌者,那些出没在山之凹水之湄的林妖和女巫,她们的咏唱永远悦耳而含混。而听者刹那所碰触到的,直可比拟为一种近乎无言的境地。相对于心灵,大者不再为大。多年来耳濡目染“横移”自西方现代主义诗潮的翻译语体,突然遭遇使用如此纯正雅致的汉语写作的现代诗,令人欣喜若狂,虽跟作者素昧平生,可我太喜欢这种中国古典韵味的“后先锋”了,便一而再再而三地向一家诗刊主编极力推荐,终于说动他选用了三首。其实好诗终究是有认知的,没多久,代雨映这些凌厉的语言节奏中发散着几分女子天性柔美生发的哀怨和凄清的诗,不再蜗居博客、民刊,而频频现于主流媒体,一发而不可收拾。
代雨映的诗有着冷艳的质地,词与词之间的留白呈空灵之感,蕴涵地道的东方神韵。从1985年以来风行于现代汉诗的西方女权主义“自白”风格远她而去,尽管她在大学里念英语专业,却毫无兴趣“像杜拉斯一样生活”,她拣起的是日本清少纳言的《枕草子》,以清浅的文字呈现的生命的柔弱,记下的都是跟一花一叶一容一貌有关的眼前景物和人情物语。世间女子,心性其实大致都是相通的,尤其是东方女性,无论是中国还是日本抑或韩国。怎么看都像是一家的姐妹,分居他处而已,“尖酸”却怀揣“小小的美”的女子,她们在闺阁中对着镜子,眉眼微睥,空叹光阴虚度,这女子是才情的化身,也是诗人自己,更是千千万万被时光流泄了青春和容颜的怨女。阁楼上的女子是小心性的,却有一颗坚强而独立的心。所以连她的风中也有坚硬的核来支撑一切。蒲香撩人的夜晚,月色中渡过河流,沾湿衣襟也在所不惜的“笃定”女子,因着爱情毫无顾忌地在黑暗中贪吃甜美而有毒的“覆盆子”。她不说吃“禁果”,那个词是西方圣经中的语言,代雨映将现代女性情愫拿来放到古色古香的东方语境中竟安排的如此滴水不漏,令人惊艳。
这些日子我一直在品读80末和90后的诗作。在读他们诗歌的过程中我一直在思考,古典诗歌对于现代诗歌到底有多深刻的影响?表面上看起来,现代诗和古诗根本就是格格不入的。但是在一些最年轻的诗人的诗歌中我读到的却是非常深厚而优美的古典意境,他们将古诗中的语言随手拈来为之所用,灵性毕现。或许我们真的应该冷下来也静下来,去重新审视家里多年来被看做破瓷烂碗的到底会不会就是被我们失落和遗忘的珍宝,会不会就是我们所苦苦寻觅的解码和钥匙。形式的拘泥并不为我所推崇,但是精神和灵魂的传承肯定是不变的初衷。
之所以在这里谈到现代诗和古诗的关系,是因为代雨映的诗歌在古典与现代的结合上做了几近完美的尝试。代雨映的写作是有根基的,她摒弃了个人化的先锋道路,坚持从中国古典文化中汲取营养,她的《也嫣》,《花犯》,《长安乱》,《善哉行》等篇章,漫漶浓郁的传统美学气息和精神向度。她的诗境很多都是从古典诗歌中幻化而来的,《无题》中一句“我的心切慕你,如鹿切慕溪水”,哪怕是从《旧约》中引用出来,也被她直接阐发成为一首中国化表达的完整而动人的现代诗。“我手捧银盏/将一条河流/反复斟酌”,将“我”与“鹿”“心”与“河流”完全融为一体。而“丰溢”的情感应是美丽的“银盏”,斟着“我”对你的“切幕”,斟着“我”对“你”的眷恋。
古典女性形象在代雨映的诗歌中被书写的淋漓尽致,现代女性的迷落、彷徨同样在她的笔下无处遁形。《誓鸟》中“湿湿的头发,穿着男人的衬衣,坐在墙角的阴影里/手指夹着一根烟”的她已然是一个卡门的形象。这首诗应该是从电影《旺角卡门》和《阿飞正传》中生发而来的,“事实是,她一直是这样的姿态/从不打算把一段感情谈完/如同传说中的没有脚的鸟”,其中“如同传说中的没有脚的鸟”是张国荣《阿飞正传》中的一句台词,但这浪子的表白却杂糅着这两部电影中由张曼玉、刘嘉玲所扮演的三个女性角色的性格和追求爱情的疼痛之感。艺术之间都是融会贯通的,电影、小说、诗歌之间都流动着迷人的艺术的美感,而三者的完美结合无疑能带给人以强烈的审美快感。
代雨映的诗歌在书写女性情怀、关照女性生存状态的同时,也在书写着历史,这是留有历代女子才情痕迹的中国史,也是化为尘埃落入大地滋养着蔡文姬、李清照等朵朵女人花的历史。不管是孔子的《春秋》还是司马迁的《史记》,中国历史的记载都是和文学相生相克的。“春秋笔法,微言大义”,文化巨擘在记录王朝湮灭的同时,也在表达着世道人心,也在塑造着自己心目中的英雄豪杰和千古风流人物。代雨映的诗歌是关于女性的表达,从“画媚俗的妆,搬小板凳,扎堆”的小村姑;到“梨花不带雨”“等你来背”的小情人;再到“腰身尚细/眉目尚浅”有着大好年华,盼那“三尺长绸”来“裁红衣”的小娘子;还有慵懒的“伏在你背上,揉乱你的头发”“想为你煮咖啡”的小女人。读诗的人恍若看到的都是小女儿曼妙的身影、思到的都是小女儿俏皮的心性、悟到的都是小女儿细腻的感情。流淌的光阴中有妆台前叹息的美人,亦有邻家窝在沙发上为丈夫煮咖啡的妇人,还有在暗影中抽着孤独浸淫在爱情与欲望中难以自拔的时髦女子。
西方诗人以为东方诗歌理论非常强调“意象”二字,庞德的名作《在一个地铁站》“在人群中这些面孔幽灵般显现/湿漉漉的黑色枝条上的许多花瓣”就非常典型,他仅在诗中呈现眼里的独特意象,其他并无赘言。以此来完全让读者根据自身的阅读经验去感知诗人那份独特的艺术感觉。但我认为中国古典美学思想一直强调的却是“意境”二字,王国维就对之有着相对完整和独到的见解。依我所见,“意境”二字是超越“意象”这一概念的,在诗歌当中“意象”与诗人难以言喻的情感、感受所交织加之对于语言文字的艺术性运用才能产生优美或奇特的“意境”,它更逼近大象无形的空茫或圆熟。现代新诗中,以意象突出而令人喟叹的诗作不在少数,但是能够让读者进入其设定“意境”的却并不多见。代雨映是极少数能够在诗歌中运用自己的意象生成“意境”的诗人之一。她用自己的灵性写作,发出的却是千万女子哀叹的心。女人、爱情、自然等这些都是艺术经久不变的主题,然而在不同的时代不同的作家、诗人和艺术家的手下,这些主题却能永远都散发出新生的光芒。这也正是艺术和文学的动人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