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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小说无用(外一篇)

2011-08-15■韩

湖南文学 2011年10期
关键词:西洋小说家中年人

■韩 东

我是写小说的,但周围的人基本上都不读小说。他们听音乐,看电影电视,就是不怎么读小说。我周围人的年龄大致在三十岁到五十岁之间,也就是说基本上都是中年人,中年人不读小说并不是一个个别现象。年轻的时候他们读过,甚至还动手写过(我周围这样的人尤其多),但后来就不读了。因而我的读者的年龄层不断降低。先是五六十年代出生的人读我的小说,后来是70年代出生的人读我的小说,现在我的读者大多为“80后”。很少有人一直追踪你的写作,这的确是件遗憾的事。我的经验、知识结构包括文学观不免与同代人相近,他们不读我的饭碗便成了一个问题。

年轻一代有自己的小说家,自己的代言人,这是问题之一。问题之二,如今读小说的大多是一些年轻人。中年人喜欢指责年轻人读得浅薄、没有级别,什么盗墓什么奇幻,小资情调,但他们至少是读小说的。如果说读盗墓是一种堕落,那么根本不读小说包括盗墓又是一种什么?无论如何年轻人是我的衣食父母,我得在那里分一杯残羹,因此作为一个中年小说家我是不愿说他们的坏话的。但对中年人或者我的同代人,我就没有那么客气了。

他们不读小说仅仅基于一个原因,就是小说无用。他们不是不读书,而是只读有用的书,如何升官发财,如何金刚护体,如何陶冶性情。有时他们也为增长知识而读书,尤其偏爱历史。也为心灵的安妥而读,于是儒佛道成为热门。也为自我的投射而读,名人名家传记不免大行其道。总之所读之物必须对物质收益或填充内涵有用,好一个功利了得!为快乐而读,为游戏而读,为语言文字的魅力而读,为无用而读,如此单纯的目的究竟去了哪里?不读小说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良好的自我感觉究竟依据何在?诗歌更不用说了,那是无用之无用,只能浪费时间。经常听见中年人大言不惭:我对风花雪月虚拟实境不感冒,要读就读现实的……

西方国家似乎和我们不一样,时代再怎么发展,读书总是被视为善举。并且在西方人的读物中小说从来都是首选。2009年美国《纽约时报书评》推荐的十大好书,其中就有五本小说。非虚构类作品五本,其中还有一本是小说家卡佛的传记。人们将这些书作为圣诞和新年礼物送给亲朋好友。逢年过节我们送什么?烟酒红包。有送书的吗?有,低幼读物,送给刚出生的宝宝。西方人傻呀,但傻得可爱,明知道小说没用,但还是读个没完。

没用的东西就该拒之门外吗?我喜欢举的例子是星空,既不能吃,也不能穿,由于人类科技必然的限制也不能开采利用,但你取消星空试试。没有星空在上的生活是无法想象的。说小点,听音乐、看展览有用吗?好的,你说它们是无用之用,但为什么读小说不是无用之用呢?在你觉得无用的地方那用就体现出来了,它将静悄悄地改变你的人生。你会觉得功利、有用、个人奋斗和分秒必争并不是那么重要的,至少不是惟一的价值选择。读小说使人敏感,与粗鄙渐行渐远。

当然,当代小说家写的小说并不好,有的甚至不堪卒读。这是另一个题目,在此先不论。

小说的“秘密”

写小说多年,一直想知道小说写作的“秘密”,其实这“秘密”就包含在“小说”这两个字里面了。“小说”并非“大说”,因此不免以小为是,从小处着眼,细节以及种种的微妙之处乃是小说的究竟。这“小”不单是小说的手段,甚至就是小说的本质和目的,因此“小说”也可以说就是“说小”,说小,说细节,说到精微传神。自然这“小”不仅指“客观”的细枝末节,同时也包括了心理方面的微妙反应,总之是得小、得细,某种细致或细腻的东西乃是小说品质的最基本的保证。

新闻作品和小说究竟有何不同?并不在于新闻是缺少文辞讲究的,而在于它不够细腻,或者说它的细节不够生动、独特,往往有大而化之的倾向。此外,小说的细节也不仅仅是纯客观的,客观的细节仅仅是小说之“小”的一个向度,而非全部,甚至也不是一个可以独立存在的向度。有必要有主观的参与,与主观互相混合,这样的细节才可能生动和独特。在西洋小说中有一种倾向,就是排斥主观,比如格里耶的小说,作为一种实验以拓宽小说写作的可能疆域无可厚非,但作为小说的成品实在是不堪卒读。格里耶描写一只橘子的纹理都要花上几页纸,这哪里还是什么文学?三流的实验科学或解剖学报告而已。因此小说的“小”或者“细”并不是排斥主观的,主观并非是“小”和“细”的障碍,不是它的对立方向。实际上,“主观”和“客观”的分别也只是在西洋式的理性思考中才会出现。西洋小说中高扬“主观”而贬抑“客观”的极端倾向在此就不论了。

此外,“小说”之所以成其为“小说”还在于其中的这个“说”字。“说”,就是叙述、讲述。光有“小”而无“说”也不能成其为“小说”。实际上,“说”的意义再怎么强调也不为过。哪怕你再敏感、再细致、再观察入微、再体会深刻,但说不出来还是无济于事。再拿格里耶的小说做例子,其中几乎无“说”,纯“客观”、无“说”,因此它的僵硬呆板便是不可避免的了。正面的例子也有,比如中国的传统小说,比如《金瓶梅》,其中的“说”多么的好啊,“说”得多么好啊。《金瓶梅》我以为主要是沾了“说”的光。

一般说来,我以为西洋小说有“小”的优势,也就是比较的细腻,而中国传统小说有“说”的优势,也就是说比较的流畅,言简意赅、趣味横生,这可能与所使用的语言是我们的母语有关。而西洋小说经过翻译难免在语言上受损,“说”的微妙是难以完全传达的。但中国传统小说在其“小”的细腻方面与西洋小说相比确有欠缺,主要表现在心理层面的叙述,往往比较流俗、大而化之。怎样把西洋小说中深入全面的“小”与传统小说中自由自在的“说”结合起来是一个关键。把“小说”看成一个名词,同时也看成一个动词也许是必要的,它也许能够加强我们对小说“本体”的认识以及对其功能的把握。

至于现代小说的观念、主题、方式以及写作的意义,我则认为无须多虑,“全球化”也罢、中西文化的碰撞或互相融合也罢,有一点是肯定的,就是“共时性”的存在。不管你承认不承认,愿意不愿意,某种“世界文化”业已成形,我们身处其中,所思、所想、所做无不受其制约,这是命定的。关于“小说”的“大”问题还是交给小说之外的“大世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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