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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与根

2011-08-15苍耳

山花 2011年14期
关键词:扎根知青社员

苍耳

无庸讳言,这是一个新词爆炸,虚浮的时代。明晨一觉醒来,谁知道又会流行什么词,什么新潮短语?我这半辈子一直跟文字打交道,养成了琢磨词语的习惯,尤其那些沉埋在时间腐殖土中的旧词,常常带给我一种沧桑感或陌生感。它们曾经是衍生、攀援在年代表层的蓊郁植被,如今它们连枯干的藤状物也找不到了。当然,这是再正常不过的语境代谢,只不过在它们绽放、坠落之间我的青春岁月已随风逝去。与政治语境相似的是,当年我们是通过“砍伐”来抛弃它们——指望像村民烧荒那样将它们燃成灰烬,再挫骨扬灰,无疑有些难度。

譬如“扎根”、“拔根”以及“扎根派”、“拔根派”这些旧词,如今的年轻人一般都不知道了。但这并不妨碍它们仍是我返回那里必经的羊肠小道。我落户的那个生产队,此前已先后来过两批知青(交代一下,我下放时已是一九七六年了)。最早一批是铜陵女知青,第二批是上海男知青。我住的队屋便是上海知青刚住过的。尽管广播里天天嚷“扎根、扎根”,耳朵都听出了老茧,可他(她)们绝大部分都“上调”(有时戏称“上吊”)了,仅一个因病返沪,但户口还“挂”在这儿。时间一长,有人告诉我,一个女知青在这儿疯了。一种压抑而神秘的浊重氛围,是在我待久了之后才感受到的。队屋是生产队的粮仓。屋后的坡上长满斑斓的杂树,距庄上人家尚有相当距离,显得孤零零的。记得那个冬天非常寒冷,门前一口塘始终不开冻。每当夜深狗叫得惨厉时,我总要竖起耳朵。盗粮的贼,会在春荒时铤而走险。每天晚上我用钉耙抵紧槠木门(防止盗贼挑开门栓或将门轴托出石臼),但怕就怕贼浇湿土墙然后挖洞,那将防不胜防。汪队长不止一次对我说,昨夜狗咬得太凶,俺爬起来了。

白天我跟汪队长上山挖草药或掘树桩,傍晚挑回来。山坡沟底到处都是黄芩、桔梗(夏秋时它们开着多么好看的蓝花哦)。它们的根蒂居然是药材,以前我是不知道的。树桩是顶好的硬柴,在灶膛里烧得最耐久,放到水中还能“熄”成木炭。上山携带的主要工具有:1.砍刀(用于清除刺条、杂枝及茅草);2.蟹钳式铁镐(用于掘坑和撬根);3.长柄板斧(用于斫断盘结交错的根脉)。几天下来,虎口被铁镐震得辣痛,腿肚也划下不少刺痕。

第二年初夏的一天,公社“五七”办公室赵主任捎信给我,要我去公社一趟。到公社后,赵主任说:“全县要在这儿开知青扎根农村典型现场会,叫你来,是要你参加写一份‘扎根先进’的材料。”

“真有知青在这儿扎根吗?”我明知故问。事实上,我私下里一直在探究那个女知青发疯之谜,但越追究越觉得隐秘难解。

“怎么没有?”赵主任喜形于色地说:“全公社已有六个知青扎根农村干革命,俺们是全县‘扎根教育’先进典型哩。”赵主任的小眼睛眯到肥嘟嘟的肉窝里了。“小李子,‘扎根’还是‘拔根’,是当前两条路线斗争新动向,你要多学毛选,擦亮双眼呵。”

“谁是‘拔根派’呵?”我一脸迷惑地问。老实说,我真的搞不清。根据本人的经验,且不说老树根那股倔劲,就是茅草的根也足够顽韧。想“拔根”可不那么容易哦,赵主任!

正说着,一个瘦瘦的青年来找赵主任。赵主任说,“小黄你来得正好。”然后转脸对我说:“他就是在新春大队扎根的黄小明,上海知青。”黄小明的额角上贴了块“活血止痛膏”,样子挺狼狈。黄小明说:“我和老婆又打架了。”赵主任说:“天上下雨地上流,小夫妻打架不记仇。你今个来得正好,介绍一下你扎根农村干革命的事迹吧。”黄小明耷拉着脑袋,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赵主任没好气地说:“你过去跟社员打架,现在好了,跟老婆也打架。瞧瞧你这个人呐……唉!你走吧,回去好好想想,写份思想汇报,把扎根农村的事儿也写上。”

黄小明走后,赵主任说:“他这个人就喜欢打架,没治的。”赵告诉我,黄小明是在火车上认识了现在这个老婆,一见钟情后便一发不可收,她也是上海知青,下放在淮南农村,结婚后便迁了过来。赵主任笑了笑说,“两个知青结合,稳定性不够,过几天带你下去见见另外两个知青,他们跟当地女孩结合了。”

回到村庄已是阴影森罗的傍晚。门边码着半墙树桩在昏暗中向我龇牙裂嘴。难道它们在表达抗议或者不屑?汪队长带着斧子来劈根桩时,我跟他说了写材料这件事。他朝手心吐了口唾沫,便抡起斧头劈向老橛,木屑顿时四溅开来。队长半晌才抬头说,那你去吧。接下来斧头又发出钝响,一股湿木味在黯晦的空气中随之弥散。

于是我被临时抽调到公社搞材料。当时大队知青们正为两个“上调”名额激烈争夺。下放在邻队花塘的上海知青小马,一脸络腮胡子,穿着褪色的黄军装,见到我总是愁眉苦脸,长吁短叹。他是少数未“上调”的上海知青。当地人说他不干活,还偷社员家的鸡吃。我笑着说:“你不如讨个‘烧锅的’(即‘老婆’),在这儿‘扎根’算了。”小马把眼一瞪说:“什么,在这个鬼地方‘下蛋’?别做梦吧。操,那个赵主任不是什么好东西,老色鬼一个。”关于赵主任的绯闻,我不止一次听说了,但谁也不敢说他亲眼所见。再说,女知青往他办公室跑与男知青去那儿,目的都一样,无非想早点上调。只是赵主任见到漂亮女知青就眉开眼笑的样子,总让人有点异样。谁敢保证不会发生那种“投挑报李”的事?事实上,“五七”办主任奸污女知青的事,在当时也经常在报上曝光的。

在随后的一个月里,赵主任带我到各个“扎根”知青家中采访。在慈雨大队扎根的两对,是一九六九年下放的铜陵知青,其中有两个是兄妹,姓纪,哥哥跟当地农家姑娘结婚了,妹妹跟人高马大的知青小刘成了家。我早听说刘某打架厉害,当地人都怕他。后来社员选他当队长,让他做“老虎”镇服那些干活偷懒的社员。赵主任见到小刘说:“干得不错嘛,你要带领社员当‘学大寨’先进队啊。”小刘说:“赵主任,我还是想……走……哇。”赵主任把小眼瞪出了肉窝,大声说:“你说什么?小刘你眼下可是全县‘扎根派’的先进典型,你可别上‘拔根派’的当呵,在大是大非问题上千万别糊涂呵。”

小刘低头不吭声,一个劲地抽“大铁桥”。小刘“烧锅的”在一边忙着泡茶倒水,她的确长得很俊。赵主任不时地瞟上几眼,然后看着条几上那个红药箱说:“才给小纪安排了大队‘赤脚医生’,你怎么能拔腿就走呢?你要走,你‘烧锅的’也得留下!”当时确有一个规定,只要结了婚就不准“上调”了。

小刘望着老婆不吭气,也不再提“走”了。赵主任这一招果然灵。

吃饭间下起雨来,山风刮得屋瓦稀里哗啦地乱响。赵主任捎信给小纪的哥哥,他很快就来了。他已是三个孩子的父亲,看上去很苍老,很疲惫,完全像个地道的农民。饭后,我让他们叙述扎根农村的经过、思想斗争以及贫下中农如何教育他们“扎”下去。小刘说了一通时兴话,然后又露出苦笑:“也没啥好说的,嘿嘿,没啥好说的。”小纪哥哥抽着“大铁桥”,吐出一个个烟圈说:“这人到了年纪就得讨‘烧锅的’,讨了‘烧锅的’就走不了,没想过扎根农村干革命这档事呵。”

赵主任在一边急了,不时地启发他们的政治觉悟。后来我了解到,小刘和小纪落户后不久,就经常在一起偷情,其他男知青嫉妒死了。有一次他俩竟在山上的草丛里幽会,滚在一起,被社员偷看到了,于是添油加醋,像小喇叭一样四处广播,弄得四岭八冲都风传此事。村民终于抓住城里人跟乡下人并无什么差异的证据了,这跟知青知道此事是不同的。知青们除了嫉妒,还有人向赵主任打小报告,从而为自己上调扫除障碍。公社书记听说后勃然大怒,公开点名批评他俩是没有改造好的“小资”,永远别想上调。

赵主任对此次采访不甚满意,不过酒足饭饱,倒也不虚此行。接着又去新春大队了解另一个“扎根户”(想不起来他的姓名)。走在途中,赵主任打了一个饱嗝,带着醉意说:“小李呀,你可要做好扎根农村干一辈子革命的思想准备,千万别上‘走资派’的当呵!”

我早就预备他会这样告诫,但他把“拔根派”换成了“走资派”,还是让我一怔。走了一半路时,要过一河沟,那“桥”竟是一棵倒下来,正好横亘其上的粗砺槐树。我看到它伤疤累累的庞大根部,早被什么力量掏空了。当时我琢磨:它究竟遭遇了多大的强风才被连根拔起的?或者它到底挣扎了多久才支撑不住轰然倒下?如果它是“扎根”的反词,那么大风岂不成了“拔根派”了?走过河沟时,我仍觉得这棵树倒得有点不可思议。现在想来,它倒向这片群鸟惊飞的旷野时,必定彻底领受了大自然生生不息的推转力。

在新春大队反修生产队,我们见到了“扎根户”,并在他家吃了午饭。他个子不高,皮肤黑黑的,有一双鹰鹫般的眼睛。他娶了本村的姑娘,三间瓦屋就建在葱青的山坡上。在这儿,我记下了不少扎根的事迹。可是据私下得到的说法是,他和她相好了,很快就发生了肉体关系,姑娘怀了孕,他起初想甩,结果甩不掉,只得结婚。他并没有给我留下太多印象。我记得他家屋檐下有一长溜乌酱色的蜂箱,不过竟闻不到一丝槐蜜的清芬。但坡上生长着大片大片绽开白芯蓝瓣的黄芩,吸引了我的目光。它们在一波波秋风中抖动得像蓝花花土布,黯淡但坚忍,朴静但微飏,其中还有某种难言之隐。我忍不住想起那个疯了的女知青,以及那棵横卧在河沟上的粗砺槐树。

我没想到,采访触及到的所有表象均指向一个潜在的事实:肉体和性。在高度政治化的“扎根”和“拔根”、“扎根派”和“拔根派”的语汇下面,是那个时代不愿正视甚至刻意抹杀的最简单、最基本的生存本能。但我那时满脑子都是“革命”词藻,对于“性”更懵懂无知,因而无法将悬于高端的政治性词汇与黑暗中那看不见的生命冲动扭结在一起。我私下想过,如果将“根”一直“扎”下去,是不是意味着在乡村与一个女人睡在一起?难道这也是“干革命”?如果照这样理解下去,那么“扎根派”和“拔根派”之间的路线斗争,岂不太荒唐了吗?

但事实正是如此。在那些自以为是的高音喇叭下面,从来都埋藏着、扭曲着不为人知的生存本相。“× ×公社知识青年扎根农村先进事迹报告”写好后,我就交给了赵主任。只是“现场会”一直没开起来。随后不久,迎来了第一轮高考和回城潮,知青们大都像槐树叶一样被风卷走了。我也离开了。

一转眼,语境几番代谢,我和我的同代人正慢慢变老。当我触摸并琢磨这些旧词,它们依然尖利、硬戳、粗壮,丝毫不亚于当年。对历史而言,它们意味着那个贫瘠年代被遮蔽的鲜活肉体、场景和黏稠的气息;对个人而言,它们是否暗示了某种将时代中的人连根拔起的力量?尽管置身其间的我不知道那只紧紧抓住我根部的手在哪儿,但可以确定的是,这些词本身已成为历史语境中具有某种根蒂性质的东西,以及逝去年代腐殖土的一部分。在肉体本能过度泛滥的今天,我的“根”该“扎”在哪儿,该“扎”多深才能“抵抗”一轮轮强风?正像此刻,我竟闻见了当年不曾闻到的、原本属于生存自身的,与生命的苦苦挣扎——青白槐花的气息:隐微,凄迷,素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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