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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拉斯的爱恨情仇

2011-08-15梅子

山花 2011年14期
关键词:安德烈亚杜拉斯情人

梅子

在夜晚的困倦中读杜拉斯的小说《情人》。读到中间还是有些看不下去了,在手机上写了两个字:混沌。记得这部小说刚刚风行一时的时候,和女友试图看过。在斯巴达书社的书吧一隅,窗外的阳光清新明朗,翠芽的芬芳缭绕于心。我们各自把手上的《情人》翻弄了半天,抑或是因为杜拉斯急速的语言表达,抑或是因为那种枯冷而零乱的叙述方式影响了我们的阅读,两人都有些兴趣索然。女友说,真不知道杜拉斯究竟想告诉我们什么?

当时我把这种感觉通过手机发给了我的朋友,他说,大约有爱的人是不大看得懂它的。我不相信这个理由的合理性,记不得谁说过这样一句话:我无法容忍完全理智的写作。那么我也无法容忍这样一个晦涩的理由。

直到有一天,所有的忧伤齐聚,那个夜晚,我否定了一个又一个可以去找来倾诉的朋友,最后想到的人居然是杜拉斯。这是非常难熬的一天,冬天将近,气候在一种不冷不热的暧昧中迎合着我的凝滞。我在肯定与否定的答案中说服着自己的决定,黑夜似乎来得格外漫长。在一种近乎麻木的状态下,杜拉斯一次又一次跳进我的脑子。我想,其实我一直没有忘记杜拉斯。杜拉斯对于生活与爱情向来有一种绝望的清醒。当我挣扎在爱与恨的旋涡,当我游走在沉溺与救赎的边缘,杜拉斯一直在提示我,这就是爱,这就是生活,我们可以给予自己这样一个理由或者借口,来支撑我们的生命或者爱情。那一刻,我断然推翻了朋友的论断,我认为事实正好相反,如果你真正爱过,你会读懂杜拉斯。

是的,我一定要了解杜拉斯,了解她在这本书里告诉了我们什么。《情人》末尾那几行字一直在纠缠我:情之所系,无边无际的温柔亲爱,仍然牵连未断。

什么样的亲爱,让我们一生牵连不断?

昂代斯玛先生不言不语,在耐心等待一个人。昂代斯玛先生在想念他亲爱的女儿瓦莱丽,对她的爱无情地支配着他行将结束的生命。昂代斯玛先生的担忧来得那么没有缘由,他甚至担心他的女儿一觉醒来,在高悬的海面露台上,猛烈袭来的暴风雨会把她吓坏。《昂代斯玛先生的午后》里年老的昂代斯玛先生被杜拉斯固定在一张柳条椅上无休无止地等待他青春的女儿。与喧闹世界的无情隔离,与亲情的暂时阻断,与死亡渐渐接近。爱、孤独、死亡。杜拉斯总是娴熟地用画面式的手法展现出她对于生命的透彻感受。

是的,永远是为情所困,来自心灵深处的孤独、死亡的猝然临近。

安娜·戴巴莱斯特对小男孩说:“无论如何,你一定要记住。Moderato,意思就是中速、中板。Cantabi le,意思是像唱歌那样。”这是杜拉斯献给情人热拉尔·雅尔罗的小说《琴声如诉》里的一段告诫。这部早于《情人》近三十年的小说,杜拉斯创作时不过才四十四岁,正处于一场狂热的恋爱中。那时她的容颜是美丽的,她的叙述方式是温和的,读者可以很轻易地搭上她想象的翅膀。正如她在《琴声如诉》中通过安娜·戴巴莱斯特的口吻传递她当时面临的一种生活态度——如歌的行板。但是生活常常劈头盖脸地打乱了这种节奏,让人慌乱无措。当热拉尔·雅尔罗因为心脏病发作死于另一个女人的床上,杜拉斯表现得痛不欲生。即便是杜拉斯这样一个自由无羁的女人,她坚持追求的,依然是“绝对的爱情”——只有在死亡中才可以得到的绝对的爱情,疯狂的爱情。就像那朵反复出现在《琴声如诉》里的木兰花,它在初春的暗夜里就酝酿着那带有死亡气息的花期。花儿如此,爱情如此,生命如此。那个湄公河上的小女孩,就这样在岁月的沧桑中,被刻上了一脸让人痛切心扉的皱褶。

在斯巴达书社木制书柜上,杜拉斯的小说紧密地陈列了一长串。《广岛之恋》、《抵挡太平洋的堤岸》、《昂代斯玛先生的午后》、《夏夜十点半》……我贪婪而知足地搜寻着我中意的杜拉斯。最后决定把所有关于杜拉斯的书籍都带回家,带回一个温暖而安全的地方。

杜拉斯有一句名言,一本打开的书也是漫漫长夜。今夜,手上这本粉红封面的《情人》,预示着它将揭开一个怎样的长夜呢?黎明到来之前,两个曾经相爱的人已经发如雪鬓如霜,那个男人在电话里用颤抖的声音说,和过去一样,他依然爱她,他根本不能不爱她,他爱她将一直到他死。那是多少女人渴慕的结局呢!杜拉斯制造的这个画面还有一句精典的台词: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我是特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

“我已经老了”,这个被王小波称为“无限沧桑尽在其中”的开头,掺杂了太多的惊叹、执著、凄绝和等待。美丽的杜拉斯,沧桑的杜拉斯,在她最后的生命里,留给了我们一个如此哀伤的故事。

杜拉斯的创作许多时候都是在激情的湍流中产生的,爱或者恨,喧哗或者私欲,呈现生命本质,直抵人性中最根本、最隐秘的特质,使得杜拉斯的小说堪称20世纪爱情美学的经典著作。杜拉斯笔下的爱情是丰富复杂的,爱情的绝望,灵魂的绝望,肉体的绝望,甚至连语言也那么让人绝望。在《情人》里,湄公河上十六岁的白人小姑娘与中国北方的黄皮肤男人的爱情就是如此。“他们一次次地激情相拥,除了做爱,还是做爱,什么都不多想。屋外此起彼伏的吆喝声伴随着他们的呻吟;来来往往的人的影子,透过木格子的门和窗投进来……”面对中国情人的单纯、热烈、深重,她本来可以回答说她其实并不怎么爱他,但她什么也没有说,她知道:他并不认识她,永远不会认识她,他也无法了解这是何等的邪恶。他说:是因为我有钱,你才来的。白人小姑娘说:我想要他,他的钱我也想要——这就是七十岁的杜拉斯回首自己的初恋时所具有的坦白和勇气。

《情人》中绝望无助的性爱,无言悲怆的离别,爱到尽头的孤独,令人伤感和痴迷。在我有限的阅读中,除了杜拉斯能把爱情的本质阐述得如此淋漓尽致的,还有中国作家张爱玲。张爱玲早在二十多岁时就在她的小说《留情》里说过一句实话:生于这世上,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然而这并不妨碍,敦凤与米先生在回家的路上还是相爱着的。敦凤与米先生是这部小说里的男女主角,米先生是张爱玲为男主公取的一个意味深长的姓氏,它有一个非常直率的暗示:所谓爱情,原来总与物质生活有关。

想想古稀之年的杜拉斯与二十七岁的安德烈亚·扬厮守了十六年的那份感情。我们今天看到的《情人》就是安德烈亚·扬一个字一个字地敲打出来的。安德烈亚·扬第一次看到杜拉斯的小说就被她彻底征服了,他从此只看杜拉斯的小说,直到有一天,他敲开了杜拉斯的门,他们理所当然厮守在了一起。他说,她的身体是非常年轻的。他们相爱,他们争吵。据他回忆,两人经常吵得不可开交,杜拉斯说,你和我在一起就是为了钱,我一分钱也不会留给你的。她甚至常常在气愤之余将安德烈亚·扬轰出门外,然后又惆然若失,放下自尊把他给找回来。杜拉斯辞世之际,挣扎着递给安德烈亚·扬一张字条,那上面不是财产,而是“我爱你”这三个字。

这一个不是杜拉斯杜撰的情节让我潸然泪下。我们常常为“幸福”这样一个奢侈的名词茫然,也常常揣测有些人令人匪夷所思的选择。在我们世俗的判断里,那是爱情吗?不是爱情吗?至少像爱情吧!

而我一直坚信他们之间的那份爱情,曾经真挚地存在过。

杜拉斯在晚年总结道:任何道德都是教出来的,作家的道德,就是保持自己的本色。在杜拉斯的作品里,她会让你在绝望的痛苦中保持着理性的清醒,感受到短暂与永恒、狂热与冷静、残忍与宽容、活着与死亡的客观辩证。

《情人》最令人绝望的,是杜拉斯笔下的另类亲情。在《情人》女主人公眼里,母亲是一个疯子,一个被贫穷活剥了的母亲——“血液里就具有的一种疯狂,让她疯狂地活着,就像过着健康的生活一样。”刚读到这段话的时候,我很难接受这样的描述,我认为母亲这个被成千上万的人歌颂的角色遭到了杜拉斯的亵渎。

然而我很快就接受了这样的描述。在我们身边,其实有太多的人为了一种的固执的理想疯狂地活着。

我想起了张爱玲笔下的女人曹七巧,曹七巧就是一个疯狂得非常经典的母亲。她面对儿女的幸福格杀勿论的那种残忍,让我始终心有余悸。

我也想起了过世不久的婆婆。1988年,22岁的我第一次欢天喜地站到她的面前,她用一种遥远的目光打量着我。也许是一个来自工厂的女孩让她心生失望,也许是一束年轻的阳光让她黯然失落,她告诉她儿子,以后别再带这个女孩回家。从此,她面对我时从面容到心灵永远的阴郁,是我一生不敢触碰的伤痛。而我最亲密的女友一说到她母亲也总是带着怨恨说,我恨她,我从小就是在她的打骂声中成长的。母亲的偏执与狭隘影响了女儿的一生,导致女儿一直在不幸的爱情与婚姻中挣扎,女友把她的不幸归结于她的母亲,这注定了对于母亲,她会一生都在爱与恨中纠结不清。

杜拉斯的两个兄弟天性阴鸷易怒,发起火来,如同恶魔。尤其是那个被她称为“始终是一个杀人凶手”的大哥哥,让人读起来心生恐惧。在杜拉斯的描述里,她的家庭从来不讲什么“你好、晚安、谢谢”。从来不感到需要说话。不仅互不通话,而且彼此之间谁也不看谁。这个家庭就是一块顽石,凝结得又厚又硬。

就是在这样的家庭氛围中,杜拉斯仍然没有忘记,那时他们是多么爱笑的孩子,而且一笑就笑得喘不过气来。

杜拉斯说,这就是生活。

来自亲人的爱与伤害,如此真实地交织在一起,难以割舍。像流血的指尖,不依不饶痛得锥心,你还得把它含在嘴里。是杜拉斯的真实与坦白,是张爱玲的苍凉与世俗,是爱的酷烈,是情的深重。让我们无以退避,默默承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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