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十月》
2011-08-15丛治辰
丛治辰
不知出于存心还是无意,《十月》2011年第2期上的小说大多可以成双配对地阅读和讨论,《电影》和《天长夜短》中的乡村露天电影,《在一起》和《幸福地图》中的底层生死悲欢,《红颜》和《天鹅》中的爱情求而不得。两相呼应又各异其趣,正好可供对照参详。
生于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以前的农村孩子,大多保留着对露天电影的温暖记忆。在不可预计的偶然时刻,村里的空场上支起银幕,立刻就会成为整个村庄的节日信号。那绝非简单的娱乐设施,而是完全异质于乡村生活的现代装置,它的闯入所改变的绝不仅是一个个普通平静的乡村夜晚,更是在根本上打开了一个前所未见的世界,一种新的想象和面对世界的方式。对于成长于其中的孩子,那是日常生活唯一的亮色,点燃他们对于世界的幻梦;而与同为一种想象方式的文学不同,电影的公众性和仪式感意味着它将造成更为广阔和深入的转变,与群体和时代相关。李亚的中篇小说《电影》与张新科的中篇小说《天长夜短》虽然都以露天电影为题材,但怀抱却各有不同。前者以第一人称叙述,带有浓郁的忆旧气息,更关注个人记忆。一播再播的老电影和跋涉十里八乡看露天电影的经验,是童年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与之相伴随的,还有渐行渐远的少年伙伴,还有习武斗殴的血气方刚,还有成长过程中曾经崇拜的民间英雄或草莽无赖,然而这些都无关乎电影。虽然小说中不时闪烁着那些为同代人熟悉的影片名字,但是这篇以“电影”为题的小说其实与电影关涉有限。电影只是少年时代的乡间夜晚,从银幕上打在聚精会神观看的孩子脸庞上的淡淡的光,它既然曾经为大家稚嫩的生命制造过欢乐与渴念,正好提供了合适的亮度可供回忆,为往事找到可以让更多人共鸣的色泽。
而比较起《电影》仅仅将电影作为人物命运的历史底色,《天长夜短》有着更公共化的叙述野心。尽管我们不难从叙述的语气里寻找到温暖的情愫,但是小说所选择的第三人称叙事依然明确表示了一种跳脱个人怀旧的姿态。电影是时间不可逆的艺术,露天电影更是如此,它可以因为断片而停滞挣扎,却无法溯回而上。沿着电影胶片一格一格卷动向前,便是一卷无法复制的历史。多年不曾回乡的蔡佐生在家乡县医院大门口偶遇老侯,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将这个邋遢潦倒的神经质老人和当年远近知名的电影放映员联系起来。小说由此展开:乡村露天电影的历史首先是与之相关的人的历史,尤其是电影放映员的历史。他命运的跌宕起伏,他如何被电影挑选,又如何忠于电影,沉迷于电影,看着银幕前的人从熙熙攘攘到寥落冷清,最终只剩下他孤独地守护着电影,这过程本身便足以让人唏嘘,不但构成小说情节的主线结构,更牵连起别的历史线索。譬如一年一年他经手放映的电影,从《南征北战》到《英雄儿女》,从《红灯记》到《咱们的牛百岁》,从《少林寺》到《黄土地》,活脱脱就是一部中国当代电影史,随着影片从黑白到彩色,从国产到引进,银幕内外的世界都在发生变化。当年看着《上甘岭》呼喊口号的志愿军老兵的儿孙,如今染了头发,纷纷到南方打工去了。当年因写了“反标”险些被判刑的女知青早已回城,曾经的电影放映员考上了医学院,而那个跟着电影走乡串村的娃娃也成了大学教授,老侯带着他的放映机,记录了屏幕之外乡村生活乃至更为广阔的社会生活的历史。以个人命运携带宏大叙事,用一件信物叙述家国历史,这样的小说路数早不新鲜,但是《天长夜短》仍然让人眼前一亮的是,并未简单将露天电影描述为成长岁月的见证,而是揭示出在当代中国的国家组织形式中,电影曾经起到的独特作用。蔡源县第一次放映电影,是请示县里苗书记才确定了放映的片目,可见电影是何其郑重的大事,而电影放映的过程中,群众被电影情节攫住,甚至在国民党的部队出现在增援途中时,“观众中许多人用纸团、土块、树枝砸向银幕”,这是何等有效的政治动员?乡村露天电影来自于国家指派,这是一种依靠政治力量深入民间的艺术,也就成为政治生活的一部分,因此也就不难理解第一次放映之前村主任和老侯的讲话怎样成为放映电影这个仪式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而且这一仪式越来越显得重要。从山东快书到打油诗,从即兴演讲的发挥到真情流露的痛哭,老侯以种种形式,在电影放映之前或者之后,生动活泼地宣传国家政策,鼓动政治热情,其表演的吸引力和重要性甚至超过电影本身,“有的时候,观众来看电影不是看正片,是来看老侯做的幻灯片和一锅烟工夫长的新闻简报”。而 “文革”时候有的村规定地富反坏右只能从反面看电影,八三年放映《喜盈门》时当地干部几次打断放映,借电影情节讲解政策,更是露天电影这一生动的政治宣传史中极端的例子。在小说有条不紊的叙述当中,个人史、电影史、社会史和政治史拧合在一起,都纳入到窄窄的胶片里,共同组成历史的一个侧面。电影还要不断拍下去,演下去,社会生活和政治历史各自进行着自我更新与演化,但是老侯死了。其实退休之后他已经和他的时代提前死去,在他破败的院子里用报销的放映机一遍遍播放的 《南征北战》,正是他早有自知之明的自我凭吊。
周瑄璞的中篇小说《在一起》和吴君的中篇小说《幸福地图》共同写到了底层的死亡,也共同写到了围绕着死亡而发生的骨肉相间和世态炎凉,那当然不是底层独有,但是将这样的形象赋予底层,就格外显得卑琐,不知道现实和想象,究竟是谁之过欤?而比较而言,前者更倾向于描述死亡之后未亡人的生活,因为主要角色令人惭愧的善良,小说笼罩在一种人间温情当中;而后者以一个怀着偏执爱恨的小女孩的视角来观察世界,其所讲述的故事便格外带有一股寒意。
杨帆的中篇小说《天鹅》以一个志得意满却在丈夫去世后才发现自己的感情与生活早成空壳的女律师,与曾经美丽得让她嫉妒却终于长成一个交际花的老同学相互对照叙述,在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之间穿梭低语,寻找爱情的踪迹和生活的价值。虽然三角恋的结局在意料之中,但是小说缠绵而知性的叙述风格仍然使它别具风格。相比之下,付秀莹的中篇小说《红颜》虽然也着意讲述两个女人之间的亲昵与微妙敌意,但这个老宅里的故事未免太过老套,在每一个细节里都难以找到新鲜的气息,更像是众多类似小说的段落摘抄。
本期小说新干线推出的劳马的《短篇小说一束》,倒是让人惊讶。短篇小说短到有如市面上所谓小小说的篇幅,就有了极高的难度,做得不好很容易流于肤浅油滑,或拙劣平庸到不忍卒读。然而劳马却能在短短的篇幅里面,将世情人物写得入木三分又妙趣横生。因为篇幅的原因难免被漫画化的小说人物,并未简单滑稽得如同一张单薄的脸谱,而是在穷形尽相的刻画当中,给予读者以幽默的深度。而这样的小说同样难于评论,直接阅读是最好的体验方式。
《十月》2011年第2期推荐篇目:张新科《天长夜短》(中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