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阴冷的传统桎梏下透出人性的温柔:对沈从文《萧萧》人物形象的多重解读
2011-08-15王丽鹃
王丽鹃
沈从文的湘西系列,向世人描绘了一个充满人性美的世外桃源,令人向往。但也揭示了一些有悖于人性的恶俗和恶习,暴露了这个偏远地区的落后和不文明。人本身在享受自然的同时,也有着许多囿于自然和传统的无奈。他的短篇小说《萧萧》,讲述了一个有悖于常理人情的故事,最终却有着一个宽容的结局,透出人性美的亮光。这是《萧萧》的出人意料之处,也是沈从文“人性”宣言的又一次真情告白。沈从文说:“这世界上或有想在沙基或水面上建造崇楼杰阁的人,那可不是我。我只想造希腊小庙。……这神庙供奉的是‘人性’。”那么,沈从文为什么会让萧萧这样一个行为严重悖于传统礼教和当地风俗的女子有着一个完满的结局呢?我们试从对萧萧这个人物形象的多重解读中寻找答案。
一、萧萧形象的典型代表性
萧萧的形象在沈从文的湘西系列中具有典型代表性。沈从文在他的湘西系列中,塑造了一个具有典型代表性的湘西小女子群象,如《边城》中的翠翠、《三三》中的三三、《长河》中的夭夭等,她们是一个个花季少女,纯洁、善良、姣美,惹人爱怜,她们有着自然的天性和纯美爱情的热烈向往。与翠翠、三三、夭夭不同的是,萧萧有着更为独特的人生命运。萧萧是个孤儿,她没有享受到父母的爱,也不像翠翠一样,有爷爷的呵护。萧萧从小是在伯父种田的庄子上长大的,她12岁就嫁给了一个不到3岁的小男孩做童养媳。所以,萧萧的出嫁并没有让萧萧感觉多么伤心,她只是从这家转到了另一个家。萧萧是懵懂无知的,但就在她懵懂无知之中,她人生的命运已经被人安排好了。这就是千百年来劳动妇女共同的命运:出嫁——生子,完成“承宗接祖”的使命。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她又是湘西一般女子命运的典型代表,走着一般女子共同的人生道路。
萧萧出嫁了,但由于“小丈夫”年龄太小,萧萧成了小丈夫的保姆。一般的童养媳生活会很悲惨,经常要遭受恶婆婆的打骂,但萧萧在夫家的命运要好得多。她叫小丈夫为“弟弟”,她来到夫家以后,代替婆婆做了许多事情,例如:带这个3岁的小丈夫,上山砍柴、采菌子,喂猪等,萧萧由于自身的本真和勤劳,也得到了婆婆一家的认可。因此,萧萧虽然是作为一个童养媳来到夫家的,但她在夫家也得到了健康自由的成长。萧萧虽然年龄不大,但她却是那样本分地做着一个女人所做的一切事情,而且做得自然做得成功。就在这样的年复一年的辛苦劳作中,萧萧作为一个少女的身体和心理都逐渐地发育成熟。如果不是后来所发生的事情,萧萧本可以自然而然顺理成章地像一般的童养媳那样,到了一定年龄,圆房、生子、成为一个真正的媳妇。但是,由于萧萧和小丈夫的年龄相差太大了,已是青春期的萧萧亭亭玉立,自然成长的萧萧无意吸引了异性的注意,家里的长工花狗对萧萧有了非分之想,就这样,在花狗的一次次挑逗勾引下,依然懵懂无知的萧萧失了身。做了错事又害怕承担责任的花狗一走了之,留下萧萧独自承担不幸。萧萧虽然是在茫然无知中犯下了错误,但这样的错误在当时罪不容恕,属于弥天大错。于是萧萧的错误在家里掀起了轩然大波。是“沉潭”还是“发卖”?人们在决定对萧萧的处罚。但不管什么样的处罚,在当时看来都不为过。但“伯父不忍把萧萧沉潭”,萧萧只有等待嫁作二路亲了。萧萧无力左右自己的命运,“萧萧拉着伯父衣角不放,只是幽幽地哭。伯父摇了一会头,一句话不说,仍然走了。”这就是萧萧形象的典型代表性。萧萧的命运与许多旧中国的劳动妇女一样,短暂的少女生活结束,就早早地成为了夫家的人,一辈子操劳,传宗接代。作者在叙述这个故事的时候,笔调是平缓的,好像作者只是不动感情地娓娓述说,就这样,一个女人的一生就像这平淡的述说一样平淡地结束了,没有波澜,没有色彩,平淡地开始,平静地结束。
二、萧萧形象的鲜明独特性
细读《萧萧》,会发现在萧萧的身上有许多与众不同的闪光点,这是萧萧形象极富个性化的表现,也使萧萧形象具有了鲜明的独特性。
1.萧萧的性格是坚强而坚韧的。萧萧对自己的命运总是坦然地接受和勇敢地承受。萧萧刚刚12岁就要嫁给一个3岁的小丈夫,萧萧就要离开自己所寄养的伯父家而到一个陌生的家去了。那个陌生的家到底怎样呢?萧萧去了之后会不会挨打呢?尽管前途未卜,但此时的萧萧并没有像别的女孩一样哭哭啼啼,而是坦然接受命运的安排,小说写道:“也有做媳妇不哭的人,萧萧做媳妇就不哭。这小女子没有母亲,从小寄养在伯父种田的庄子上……到那一天,这女人还只是笑。她又不害羞,又不怕。”从中可见萧萧的乐观和坚强。在被花狗引诱怀孕以后,萧萧坚强而坚韧的性格得到了充分的表现。花狗敢做不敢当,做了错事一走了之,把“野合”怀孕的大错的责任留给萧萧独自承担。萧萧在这时表现出的勇气让人佩服。她先是找花狗积极想办法解决问题,想到城里去,想到用药来解决。当那个“无主意”又无责任心的花狗溜了以后,萧萧想到以死来解决,她去庙里吃香灰,到溪里喝冷水,但她毕竟年纪太小,“舍不得死”,“她还很高兴活下去,愿意活下去”,她还想到逃走,她“收拾一点东西预备跟了女学生走的那条路上城。但没有动身,就被家里人发觉了。”萧萧的勇于承担,显示了萧萧刚强的一面,尤其是萧萧想逃走,这的确是一个解决问题的好办法,也是一个根本的办法。它至少说明,妇女在面临自己命运选择的时候,最好的选择是能够改变自己的现状更好地更为独立地活下去,而不应采取消极的忍受和盲目地以死抗争。
2.萧萧的思想是向往开放的。这是萧萧形象引人注目的一个亮点,也是萧萧的可爱之处。而翠翠、三三、夭夭等其他湘西女子,她们却从未想到过要走出自己生活的家乡,去寻找一个更为广阔的生活世界改变自己的命运。翠翠爱傩送,但当傩送因误会而离家出走,翠翠所能选择的不是主动地出去寻找,而是守着一个渺茫的希望遥遥无期地等待:“那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夭夭虽然找了个学生对象六喜,但只是遵从了家长的意愿,两人甚至从未见面,也不曾有过什么约定,将来怎样很难预测。三三的未来更为渺茫,她只是得到了白脸男人的夸奖,只是母亲想让她嫁个城里人的一相情愿。萧萧的思想却与她们不同,她向往新生活,不屈从于命运的安排。特别是对人们普遍不能理解的“女学生”问题上,萧萧与别人态度不同。由于当地人对女学生不能理解,女学生的装扮和行为在老百姓看来滑稽可笑,因而女学生也成了当地人嘲笑的对象。萧萧虽然对女学生也不甚了解,但她心里却有一种隐隐的渴望,对女学生有一种好奇的崇拜。所以,当爷爷他们拿女学生来取笑萧萧的时候,萧萧却是很勇敢地说“做就做,我不怕”,从此对女学生怀着一种好奇的关注。“心中却忽然有了一种模模糊糊的愿望,以为倘若她也是个女学生,她是不是照祖父说的女学生一个样子去做那些事?”并且对祖父说“祖爹,明天有女学生过路,你喊我,我要看看。”“萧萧从此以后心中有个‘女学生’。做梦也便常常梦到女学生,且梦到同这些人并排走路。”萧萧由对女学生的一无所知,到充满神奇的朦胧向往,萧萧虽然还没有真正见到女学生,但她的思想已经受到女学生的影响而走向开放,这是她同时代的其他乡下女孩所无可比拟和无法企及的。及至最后,萧萧遇到麻烦的时候想到跟女学生远走高飞来摆脱困境。沈从文在闭塞的乡间塑造萧萧这个具有朦胧开放意识的人物形象,具有一定的典型性和独特性。
3.萧萧的形象充溢着生命活力。这种生命的活力源于萧萧所生活的湘西世界“人与自然”的合二为一。吴立昌在《沈从文——建筑人性神庙》中说:“萧萧虽充溢着生命力却还比较懵懂。”这句话可以做颠倒性的解读:萧萧虽比较懵懂却充溢着生命力。萧萧也做梦,“做着这种年龄人所做的梦”,稀奇古怪,幼稚而单纯,不是少男少女们所做的那种青春萌动的梦。萧萧是无忧的,单纯而又好玩。在晚上丈夫哭闹,萧萧起来哄丈夫睡觉,没有表现出心情烦躁,相反是很正常也很乐意地做这些事。“天亮了,虽不做梦,却可以无意中闭眼开眼,看一阵在面前空中变幻无端的黄边紫心葵花,那是一种真正的享受。”萧萧对做女学生,心中也有一种朦胧的期待。当听祖父说“萧萧你也把辫子剪去好自由”时,萧萧“虽不把祖父笑话认真”,可是,“她到水边去,必用手捏着辫子梢梢,设想没有辫子的那种神气,那点趣味。”萧萧所做的这一切,都是极其自然和率真的,萧萧就是一个自然状态之下的最具生命活力的自然人。沈从文在对湘西自然风物的深情描绘中,他着力表现的,不仅是优美清雅的明山秀水,更是一种自然、本真、自由自在的生命精神,是对“人与自然契合”的生命境界的向往。在萧萧所生活的世界中,生命永远按其本然的方式进行,它与自然融为一体,吸取天地之精神,其生命具有了超越生命本身的“生气”。看起来懵懂无知,却充溢着生命的活力。
三、萧萧寄寓着作者的审美理想——人性的温柔
沈从文对于他创作的初衷,曾不止一次地说过,他想造希腊小庙来供奉“人性”。人性,一直是沈从文这个“乡下人”歌颂的主题。湘西是沈从文的家乡,作者对自己的家乡寄予深刻的厚爱,他虽然在20岁左右就走出了家乡,来到了大城市生活,但对大城市生活的不适应,和对遭受工业文明污染的大城市的厌恶,使沈从文一生把他的笔和他的情投放在湘西,他要不遗余力地歌颂湘西那自然的人性。虽然,湘西作为一个远离时代文明的偏远地区,也有许多有悖于人性的恶习和恶俗,但那优美的自然和自然生存的人们,却使沈从文感觉异常亲密。沈从文在作品中所着力塑造的一系列纯洁纯情的少女形象,寄寓了他对艺术的审美理想,他要歌颂人性的温柔。而萧萧的故事,于情于理都有相悖的地方,结局却出人意料。
萧萧是个童养媳。童养媳制度是个有悖于人性的不合理的婚姻制度。一个天性未泯懵懂无知的女孩子,年龄只有几岁或十几岁,还需要在父母面前撒娇耍赖,却要到一个陌生的家庭去给人当媳妇,还要常常遭受婆婆的打骂和管教。从本质上说,这些女孩子不仅已经失去了做孩子的权利,而且早早地沦为了别人的奴隶。所以,童养媳制度是奴隶制度在童心未泯的女性身上的延伸和继续。从爱情婚姻这个最应体现人性的本质方面来看,童养媳们根本无权选择自己的爱情和婚姻,无权决定自己的命运,“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根扁担挑着走”,是对她们无奈婚姻的生动写照。而萧萧恰恰就是个童养媳,是这个不合理婚姻制度的牺牲品。萧萧无权选择自己的未来和命运,但从小缺少父母之爱的萧萧毫无怨言地接受了命运安排,并且萧萧来到夫家,虽然担负起了与年龄不相称的劳作,却也并没有常常遭到恶婆婆的打骂和责罚,所以,萧萧较之以其他的童养媳还算幸运。可以说,做了童养媳的萧萧是在阴冷的传统桎梏下所透出的一点点人性的亮光中长大成人的,她就像一棵石缝下的草芽,虽环境恶劣,仍顽强成长。
萧萧做了有伤风化的错事。萧萧由于受了花狗的引诱而失身怀孕了,家里人“明白这个十年后预备给小丈夫生儿子继香火的萧萧肚子,已被别人抢先下了种。这真是了不得的一件大事。”按照封建礼教道德规范,“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萧萧在懵懂无知中做了一件天大的错事,按照当地的风俗习惯是要被“沉潭”或者“发卖”的。事实上,两家人也已经商量了对萧萧的处罚,“伯父不忍把萧萧沉潭,萧萧当然应当嫁人作二路亲了。”但幸运的萧萧又一次享受了人性温柔的抚摸:在夫家等待再嫁的萧萧因为“一时没有相当的人家来要萧萧”,就一直在夫家住了下来。后来又因为“丈夫并不愿意萧萧去,萧萧自己也不愿意去”,萧萧就得以在丈夫家一直住下去,住到过年,住到次年二月间生下了一个儿子,“生下的既是儿子,萧萧不嫁别处了。”在人性光环的笼罩下,萧萧避免了被“发卖”的命运,有了一个圆满的结局。但生活还在继续,童养媳制度还在继续,生活就像古老磨房的磨道,历经千年,也总在原地转圈。萧萧作为个体的客观存在来说是幸运的,但萧萧的悲剧并不会结束,她的身后还要有更多的萧萧遭遇到这样的命运。
沈从文在萧萧的身上寄寓了他的理想。沈从文是个植根于乡土、思想深刻、具有执著精神的作家。独特丰富的人生经历,和他所处的特殊的时代背景,使他对人性具有一种独特的偏好。所以,人性的主题是沈从文一生所追求和歌颂的目标。沈从文出身于行伍世家,他14岁就按照当地习俗加入了地方部队,亲眼目睹了军队残酷杀戮无辜乡民的惨状。所以他内心深处对残酷的战争和黑暗的社会现实极为不满,心中怀着对美好人性的强烈渴望,他写于1929年的这篇短篇小说《萧萧》,可以说是他在白色恐怖、满目疮痍的旧中国所歌唱的一曲人性美的赞歌。作为童养媳的萧萧幸运地没有遇到一个恶婆婆,而萧红《呼兰河传》中的小团圆媳妇却惨死在了婆婆的手里,受人引诱怀了孕的萧萧也没有受到“沉潭”和“发卖”的严重惩罚,而《巧秀和冬生》中巧秀母亲却被族人沉了潭。人性美的主题在沈从文的笔下显示出巨大的魅力,得到了极大的张扬。故事的主人公萧萧也得以在人性的温柔抚慰下继续走着封建时代千百万劳动妇女共同的人生之路:出嫁,生子,传宗接代,完成她作为一个女性的悲剧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