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一眼故乡（组诗）

◆蒋 明（广东）

我要慢慢地回忆我的村庄

我要慢慢地回忆我的村庄。一秒一秒地

回忆那些存在过的人、事、物——

他们的名字、动作，欢欣与悲戚

以及骨子里的伤痛……我要用回忆

把他们模糊的面孔一一修复，在内心

默默地再丈量一次耕种过的土地

它们的面积刚好铺满我空虚的灵魂

我还要看看土地上生长的庄稼，以及

越来越茂盛的野草，草尖上小小的露珠……

如果可能，我还要把使用过的锄头、镰刀、犁铧

长满的斑斑的锈迹，用回忆轻轻地擦去

当然，还有鸡鸣、犬吠、流水、炊烟……

这些熟悉的景象都不能错过

就算记不住它们的模样，也要记住它们的名字

我有的是时间用来回忆……

如果活到八十岁，我还有四十年的光阴

可以从钢筋水泥的夹缝把它们抠出来

让渐渐消失的村庄在回忆里复活

让孤独无依的灵魂拥有最后的温暖

望一眼故乡

最先看见的，一定是那三座高大的青山

它们站在身后，像温暖的怀抱

紧紧搂住低矮的瓦屋

然后是一笼又一笼青青的翠竹

在风中不停地摇曳着，摇曳着……

像是挥手告别，又像在对谁使劲地呼喊

村口的苦楝树，树叶早已凋落

也不肯把脚往村里挪动半分……

如果我的目光能够低些，再低些

就一定可以看见

长满荒草的小院里，有一条狗

或者几只鸡，正围在一个老妇人的身边

——那是我去世多年的母亲！你看

她年轻时满头漂亮的黑发

如今全都变成了白雪！

那头拉犁的牛真的老了

再也拉不动犁了

再也没有力气站在田地头

理直气壮地长哞一声了

一张皮包着一堆骨头，安静地

蜷缩在木栅栏的一角

喂它草不好好吃了，喂它水也不好好饮了

它只是把身子紧紧地蜷缩着，蜷缩着……

像要把身子蜷得小些，再小些

像要把它占据的地方

全部给腾挪出来

父亲每一次给它喂草

它都要惊恐地往后一退再退

好几次，我们跟父亲说

不如把它卖给杀牛的算了

那样还可以得到几个钱

父亲总是拿眼睛瞪我们一下，然后

不言不语，把一束一束的稻草

切得更细，往喂牛的水里再放一把盐

有几次我看见牛的眼角

湿湿的，父亲的眼角也是湿湿的

臆想中的乡居生活

南面菜园，北边果林，桃花溪流水淙淙

晨曦中，淳善的人们荷锄徐行

与稼穑为伍，结青山为邻

他们除杂草，搭瓜架，用清亮的溪水濯足

我一介书生，茅屋三间，翠竹半坡

手握丹青，胸藏经史，一袭长衫飘飘

学古人月下煮酒咏诗，佐蛙鸣索醉

半夜邀狐仙相会，引为红颜知己

弟子有八九，皆农家孩童，他们呼我先生

我教他们辨是非，明事理

时有瓜果敬我，野花遍插篱笆

聆风听雨，我不计日月，不理春秋

尘世皆在尘世之外，直羡煞真正的神仙

乡下的老屋

那些镰刀、锄头、犁铧，像它们曾经的使用者

老了，钝了，牙齿缺了

尘埃与苔藓

慢慢履盖了它们的身体

与日渐苍老的记忆

阶前青草一天深过一天。虫子的吟唱

盖过了父亲的咳嗽

屋内一盏十瓦的灯泡

暗淡的光，照着墙上镜框里的全家福

年轻的父亲神采飞扬，一脸灿烂

如今，热闹的场面仅限于春节的三五天

回家的儿女一边吃着水果、瓜子

一边谈论起外面的世界，个个眉飞色舞

年轻的妹妹一只手捂着鼻子

一只手不停地在嘴边扇来扇去

驼背的父亲忙着端茶上水

生怕怠慢了这些最最亲近的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