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二题

石小军

牛肉面的兰州

有道是天工开物，总有玄机暗藏，所谓“灵气皆自然,求之不可得”。那么关于牛肉面的故事也许可以有这样一个开始：它定然有炎炎烈日炙烤、更需茫茫群山依偎，悠悠白塔耸立、滔滔河水唱和，更需时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是沉淀，是累积，也是孕育，终于在一个平静的午后，一种毫发游丝般的牵动，便触落一如微尘的玄机，是点拔，是启发，于是一颗聪慧的头脑开始了一次小心的试探：舀一瓢河水，盛半盆麦面，清凌凌融入白花花，然后就有了浸润、渗透、交融，是战争，也是和解。一个纤韧而刚劲的灵魂必然还需要反复的捣、揉、抻、拉、摔、掼，似千锤百炼，终于，在一双大手长长的一抻中，便是千丝万缕，妙手天成。

——兴奋的马保子庆祝他的成功时怎么也没有想到，直到一百多年后的今天，他那一刻的灵感依然泛着金光、透着神秘、魅力四射，有着无法超越的高度，于是便有了后世有口皆碑的盛赞和魂牵梦萦的纠结绵延不断。

牛肉面有这样的一个要求：一清二白三红四绿。这种朴实无华的审美标准，无不是这里城市和人之精神的外化：汤是灵魂，清可见底，坦坦荡荡；萝卜宛如追求，白如冬雪，纯洁无瑕；油泼辣子便是性格，红如炉火，激情热烈；香菜蒜苗已然气质，清翠欲滴，秀美绝伦；面则为根本，柔滑顺畅，晶莹剔透，表里如一。几丁浮在汤面上的牛肉，清香扑鼻，则如神来之笔，竟能点石成金！

如果说现代化可以让高楼大厦千篇一律，那么以手工见长的牛肉面在兰州就该算天下独绝了。

外地人来兰州，主人如果用牛肉面招呼他，说明他是最好的客人，最贴心的人才可以请了吃牛肉面的。只买对的，不买贵的，坦率真诚，没有弯弯绕，关系不够铁的客人是不能这样接待的。

本地人就更不用说了，有这样的口福在跟前，于是兰州的早晨就有点特别，这种特别自然是从热气腾腾的牛肉面馆开始的：或朴素或简单，甚至很简陋的装潢陈设，大有让人不以为然的形式，但丝毫不影响它金玉其内的正宗风格，大街小巷星罗棋布的牛肉面馆磁石般吸引着早起的人们。

没有裙裾翩翩的门迎小姐，没有笑容妩媚的吧台招待，牛肉面馆以开门见山的方式剔繁就简：门口交钱领票，窗口排队端饭，大宽毛细随你选，蒜苗香菜任你挑，一壶酸醋想倒多少是多少。然后拿消毒筷子占位子，忙乱中还需留心小二排序，严防插队加塞子。人与人的拥挤像上下班高峰的公共汽车，喧闹但并不单调，即使有等待的焦急也常常可以被做面过程的精彩而化解，因为每一碗面的诞生都在宽大的取饭口里现场直播：且看那健壮如牛的小伙子手擎面柱，挥洒的时刻就此开始，先是一拉然后一折，面柱长了一截，再一拽一叠，便瘦了一大截，只见那拉扯迅疾时如千钧一发，重复三五次，最后再来一个很有决定意义的拽抻，那缓慢中又犹柔肠百结。瞬间，一碗面就成了，一个漂亮的抛掷，弧线划过处，这千丝万缕便如天使腾云，飘飞而去，等浸到锅里，热气氤氲，更有千锤百炼之势，再等浮出水面，已如天使下凡，洁白诱人，随着筷子跃入碗中，舀了早已精心调好的汤，放上油泼辣子撒了香菜，便有了清、白、红、绿，色彩绚丽，犹人面桃花，灵动秀美。——这实在有点行为艺术的味道。看完直播，口福就到了眼前。咱北方人的一大乐事就是吃面了。有一碗牛肉面摆在跟前，什么事都变得暂不重要，当务之急，就是争分夺秒。时间一长面就绵了，没了劲道。

牛肉面馆一般不大，但人却通常很多，吃相自然各异，有风卷残云的粗犷，有微唇轻启的温婉，但无论如何，片刻间你便被一种醇厚绵长所折服，在如痴如醉中生出一种飘飘欲仙的情愫来。常吃牛肉面的人都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则，无论男女老幼，只叫一碗，即使面吃了半饱，喝了汤也就严丝合缝了，很难想像我们的肚量在这里表现了惊人的一致。什么叫求同存异？原来其实有这么大的伸缩空间，你不禁惊叹！

吃牛肉面还有一个大同，就是花钱基本一样。一碗面四五块钱，顶多也就是加俩小菜，也不过几块钱的区别，形不成太大的消费档次。设想一个百万富翁也好这口（大有人在哦），他的阔也摆不到哪里去，与我等低收入者坐在一起，是看不出富盈与寒酸之区别的，所以牛肉面馆里少有自卑产生，不丢份。不像在大饭店大酒店里花钱，让人一览无余，没有迂回，高强度锻炼人的心理素质。

以维持最低的价格拥有着最为普遍的顾客光顾，从而惠及更多的人，这就是兰州牛肉面馆长期形成的一种约定俗成的经营策略，以至于它的价格像水电气价格一样成为兰州人生活中最为基本的基础价格，每一次的涨价都牵动着很多人的心，这在全国其他地方都是绝无仅有的。也正是薄利多销，兰州牛肉面又有着一种最为独特而又广大的亲和力和号召力。

再说外地的牛肉面，每每冠以“兰州”的名号，并以“正宗”自吹，其实大多非兰州人所开，不是镜像不是分店，充其量只是盗版，而且并没有盗到真正的精髓，“山寨”之极，这反倒使本土的牛肉面变得愈加珍贵。

有事实证明，牛肉面的兰州是很多发达地区的人对这个西北重镇难以割舍的开始。在这之前，我们在他们的意念中骑着骆驼，在飞沙走石中缓慢前行，赶在日上三竿之前来到破旧低矮的草房前，拴好骆驼的缰绳，脱了沉重的羊皮袄，抖落一身泥尘，于闲散和恓惶中开始我们新的航程——上班。

——这当然只是传说中最无厘头的笑谈，不过，如果把兰州比作一个刚劲粗犷的西北壮汉，牛肉面无疑就是他最为柔软的内心。

也说考试

当北大博士搞不定一年级寒假作业偶成江湖传说，当小学阶段“诸葛亮”不能写成“孔明”骤作坊间奇谈——关于教育的年度“杯具”一次次击穿家长们的诉求底线，相信对于所谓“标准答案”的惶恐和无奈，对于考试之无限强势的深刻认识和超级敬畏，将成为千千万万家长心目中难以磨灭的记忆。心情复杂的你我抚今追昔，在蓦然回首里，记忆中那些惊心动魄的考试想必历历在目……

话说中国是考试的故乡。孔子在两千年前就说：“吾之于人也，谁毁谁誉，如有所誉者，其有所试矣。”孔老师虽然“诲人不倦”，但授徒三千，毕业生只有七十七人，其他的都没考及格，只好歇菜。《孟子》记载：“夏日校，殷日序，周日庠，学者三代共之，皆所以明人伦也。”学校要衡量士子的学习成绩和文化知识水平，就要考试。任官要判别智愚，也要通过考选。

据说我国的考试制度在西周已见端倪。学校通过对士子的“考核”，将优秀者一级一级地往上报，直至“献贤能之书于王”，“因其才而用之”。可见考试也是我们的国粹之一。

读书长见识，考试辨智愚。只有真金不怕火炼，肚里有“干货”才可“榜入金门去，名从玉案来”，这是人们对于学习以及考试的共识。人生在世，考试似乎成了大多数人无法避免的游戏。无论从内容到形式，考试总能名正言顺理直气壮。

所以，关于考试的折腾来得很早，早到可以在嗷嗷待哺之日。——“不能让您的孩子输在起跑线上”，虽然是句口号，但也形象生动地提醒年轻的父母在买第一罐奶粉的时候不要忘了为你的孩子做智力投资，在洗尿布的间隙也别忘了适时地抽查一下胎教的效果。

记忆中板着面孔的考试应该是从上学开始的吧。期中期末、临时正式、单考统考，每学期都有一些毫无征兆的考试从天而降，更别说有名有目的那些了。时间跨度从开裆裤一直到近视眼，一路考来永不懈怠；内容涉及古今中外天上地下，包罗万象唯恐遗漏。而且既然是考试嘛，总要把人分出个三六九等来，找不出失败者是不能善罢甘休的，用专业词汇叫区分度、及格率。区分度大证明题出得有水平，及格率高方显老师教学有招数，总之这些都是发起考试者的功德指标，可以论功行赏。而对于被考者，完全又是另一个世界，所谓“分分分，学生的命根”。

考试决定喜悲、成败，甚或一考定终身！于是成功了趾高气扬，意气风发，但是马失前蹄也是常有的事，每每此时，“一段一段的回忆”竟如白纸，搜肠刮肚无济于事，挥汗如雨于事无补，到最后被考出个皮紧肉松、外焦里嫩，落下个痛心疾首、扼腕长叹，悔不当初。

成绩公布之时，总有得意洋洋的老师在那里为败者落井下石与胜者高唱赞歌，并且私下里为他们贴上“坏学生”、“好学生”的标签。按照现在的教育理念，世界上应该没有好生和差生之分，有的只是不能因才施教的平庸老师。——一个人的特长可以是多方面的，接受能力自然互不相同。如果一个幸运的学生遇到了一个适合自己的老师，他定然可以发挥优势有所出息，反之，也就只好自认倒霉，并且成为老师和别的同学眼中的差生。细细一想，这是多么的不公平，但是，作为学生，他们又会有什么办法呢？所谓运气由天定，只好认了。试想如果时光可以回溯几百年几千年，那时候考不好是要挨板子的，相比而言，现在的学生可以说幸福得有点浪费，早该知足了。

记得有一位高中时的同学，学习刻苦，志向高远，家庭对其希望亦如江水涛涛、澎湃汹涌。此兄从小学到高中一路过关斩将、所向披靡，凯歌高奏杀到高三，勒马回望，也可谓誉满江湖大名鼎鼎，所以难免豪情满怀不可一世。孰料，天有不测风云，地有土质不同，纵使好汉当年勇，高三亦然滑铁卢，没办法，在高中升大学的节骨眼儿上卡住了。于是“年年至日长为客，忽忽穷愁泥杀人”，但此兄依然意决志坚、痴心不改，笃信绳锯木断、水滴石穿。此兄有幸和我同班之时，已业修“高八”，久闻大名，一见惊心：但见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目光深邃，声音浑圆，一副学者发达相，一腔痴痴求知心，令观者无不动容，背地里直叹天眼不睁、命运弄人。我们这些后来者也有幸听此兄对我们答疑解惑，其学识之渊博、诲人之娴熟，丝毫不亚于代课老师。恨只恨，此兄每每在预选考试中拔得头筹，但一到正式考试就蔫了，我们那时的土话叫“狗肉上不了台盘”。十年寒窗，功败垂成，当时感到人世间最哀者莫过如此。

再说说本人，虽然那时一不小心就混过去了，上大学，找工作，一路走来还算工夫没白费，但经过的那些个考试却留下了无法摆脱的后遗症。时光飞逝，学生时代越来越远，但症状却丝毫未减。说来也非大事，只不过是老做考试梦罢了——梦中情节基本一致，都是经过的那些惊心动魄的考试，梦中的考试要么是没有准备突如其来，要么丢了钢笔误了时辰，要么搜肠刮肚脑不开窍，要么惊心动魄尿急心慌——是可忍孰不可忍！最后的结局总是出奇地一致，——被考试击败，要么沮丧，要么无奈，在悲痛欲绝时捶胸顿足，惊醒后大汗淋漓，望窗外月挂中空、万籁俱寂，想梦境恍如昨日、惊险依旧。

上班了，也可以说是千千万万个考试终于有了一个结果，在一派胜利的喜悦中想着总可以轻松一下了，谁知另一场大考已经悄无声息地来到。试看如今职场生态：规则之下暗流涌动，平静之处危机四伏，言谈之间笑可藏刀，一种表现多种解读……此刻才知，最难的考试竟不在于有题做不出，而在于题目是什么。于是乎如坐针毡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战战兢兢缩手缩脚时时在意步步留心。有一句行话叫“夹着尾巴做人”——可谓道出了其中的辛苦！尽管如此，总有一些从小山村移居大都市的荣耀感缠身，总有一种混得还算过得去的自得和安逸。一次碰见一小学同学，心里久聚的优越因子已然膨胀，遂问其种地几亩、妻儿何在，方知，这老兄早已是手握百十来万的总经理之流，并且我辈在愁找不到媳妇时人家光所谓的女秘书就多得让人眼花缭乱。我暗自叹息，那小子可是三十年前考试以收鸡蛋著称的“专业户”啊，这样的人竟然可以发达，足见用考分衡量一个人的未来是多么的不可靠。

照此推论，考试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只是游戏；或者，如果说人生就是一场考试，它其实根本就没有唯一的标准答案。

哲学家说，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更何况，作为自然界中最为高级的生命，人生的道路岂能一样？芸芸众生，没有原件，也没有复印件，我就是我，独此一例，无法复制。多姿多彩的生命之所以神圣其实就在于它情态的唯一，就在于它的独特。用千篇一律的考试衡量难免粗放，用机械刻板的“标准”要求更显武断。“神马都是浮云”，用心活出自己才是王道！

——但愿若干年后，在孩子的梦里，没有时下那些可怕的考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