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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望

2011-08-15

飞天 2011年21期
关键词:永华天山

季 仙

乐永强拖着疲惫的双脚往楼上走,哥哥乐永华坐在饭桌旁,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他站在楼梯上,问,有什么事?永华装聋作哑,没有回答。他进了房间,感觉哥哥有话要对他说,返身下楼,坐到哥哥对面。永华压低声音说,听说传根的病是遗传的,治不好,最多能活三十岁?他感觉喉咙突然被一个硬物挡住了,嘴巴张了一下,话没说出来。医生曾告诉他,儿子传根的这种病治愈的希望不大。他伤心过,气愤过,消沉过,后来好像这是一块伤疤,每天看得见,但只要不去揭它,就不会疼痛。

永华说,我们当年反对你讨高小英,你不听,现在后悔来不及了。

说到他的婚事,永强心里涌上一股无名火。他从小活泼好动,头脑简单、四肢发达,挖土蜂、砍树摘锥粟、掀田坎捉老鼠、举棍子追赶山獐,什么事都敢干。同庚养文儿子五岁了,他家里穷,二十五岁还没找到对象。哥哥结婚第二年,侄儿就出生了。缺钱,着急没用,父母亲只好听之任之。赴圩场时认识了高小英,她二十三,还没人上门提亲。她家两代都只养女孩,生了男孩,不会走路,不会说话,三四岁就夭折,大家都说她家风水不好。迷信的东西他不相信。高小英不缺一个手指不少一个脚趾,只是头脑笨一点,反应迟钝一点。他想了几天,认为差点、笨点,总比没有要好。不娶她,打光棍要打到什么时候?家里反对,亲戚反对。他不管不顾,一意孤行,在一片反对声中与高小英结婚。结婚后自立门户。

他冲哥哥嚷叫,传根患的是遗传病,你高兴了?我家要死人了,你高兴了?

哥哥看了他一眼说,我有什么好高兴的?只是想提醒你,事到如今,要面对现实。顿了一下,接着说,既然治不好,就顺其自然,不积蓄些钱,传兴怎么读书?拿什么还亲戚、邻居?说完,站起来,气呼呼地上楼。

他独自坐在厅堂上,一杯一杯地喝茶,鸡啼叫两遍了,才挪步上楼。

第二天傍晚,养文在屋后喊,永强,喝一碗酒。他窝了一肚子火,正想找人叙说,大声回答,好,好!将猪食一股脑儿倒进食槽内,进厨房提一桶水,洗澡。他到养文家时,灿明叔公、和明叔公、天山已坐在桌旁了。半碗酒下肚,灿明叔公说,吃了这么多药,对传根的病有没有用?他答,看不出来。天山说,药吃下去有用的话,早好了。他低头不语。和明说,医院治不好,有什么办法呢?无底洞,再花钱划不来。养文说,辛苦挣钱,要花得值得。站在旁边的香兰说,不是你不给他治病,是他自己患上治不好的病。你尽心尽力了,不会怪罪你。看你瘦成这样,我们都过意不去。他听出他们话中的意思,传根没希望,就不要再花钱了。省下钱,还欠款,早还早轻松。他低头喝酒,别人唠唠叨叨,说什么,没听见。没人灌他,他自己喝醉了。

传根读初一时,到食堂端饭,站立不稳,突然倒在地上。过了两天,上体育课,跑步时又突然摔倒。老师、同学把传根送到卫生院,医生问,哪里不舒服?传根说,别的地方都没事,只是脚上麻木、疼痛。医生让他撸起裤子,边看边撮了几下,认为是小儿麻痹症。吃了两星期的药,还是时不时突然摔倒。永强带传根到县医院检查,县医院查不出病因,叫他到市医院检查。市医院诊断为肌肉营养不良,治疗三个多月,花去四万多元,欠下一屁股债。邻居、亲戚借过几遍了,确实筹不到钱,只好回家调养。

每年过年,家家户户都花一元钱,买一张浅红色的春牛图,贴在墙壁上。春牛图顶上印着堂号、年份,左边或上边居中一个图案,一头牛、一个人。人在前面,手里的绳子牵着牛,绳子垂下成弧形,这年农事不紧,日子比较宽松;牛在前面,人在后面,举着竹竿赶牛,这年农事紧,收成不理想。贴了春牛图,公历、农历,天干地支,一目了然。重要的事,重要的节日,在日期上做一个记号,备忘。过年时,旧的撕下来,新的贴上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左邻右舍有酒一起喝,有活一起干,好像日子是一年一年过的。家里有病人,这种日子改变了。三年来,永强没舒心过一天。既要挣钱,又要伺候病人,早已心力交瘁。早晨起床,先拐到传根的房间看一看。出门干活,要先把传根抱到堂厅上。傍晚回家,放下肩上的担子,没喝水,先问传根感觉怎么样。睡觉前,为传根按摩手脚。家里养的鸡、鸭、兔挑去卖。种的黄瓜、南瓜、萝卜、茄子,自己吃虫子咬过的,好的挑去卖。山里摘的桃金娘、酸枣,挖的野菜、冬笋,全挑去卖。卖完,掏出病历本,到药店买药。钱够买一帖药就买一帖药,够买两帖药就买两帖药。没钱买药,他进山采消炎、泄火类草药煮给儿子喝。

听说邻县有个老中医,专治这种病,他凑齐两百元,走了二百五十里,脚底磨出血泡,带回十帖药。两天一帖药,每煮一帖药,在春牛图上写个数字。早晨起床,晚上睡前,每天要查看几遍传根的脚。可是,十帖药喝完,症状没有丝毫好转。他觉得尽了做父亲的义务,无怨无悔。虽然累,但睡得安稳、踏实。

大家劝永强不要花冤枉钱,免得一人生病全家受苦。他感到已力不从心,没再去圩场买药。看见他,传根总是直勾勾地盯着他。他怕看见传根,把服侍传根的事丢给老婆高小英。每天出门干活,天黑了才回家,洗澡,喝一碗米酒,吃两碗饭,滚到床上睡觉。不服侍传根,少了很多事,但他没感到舒心。老婆忙里忙外,累得上楼梯时眼睛已闭上。他心里想,要过舒心日子,必须为传根找一条“出路”。

永强最不喜欢的是动脑子,现在不得不动脑子。可是,想了两天,没为传根想到好“出路”。晚饭后,他到养文家,向养文讨主意。养文说,眼不见,心不烦,让传根离开乐家山。病能不能好,能活多久靠造化。父母亲不可能保护儿子一生一世,今后的路,主要靠传根自己。低头想了一会儿,养文扭头看着永强,说,听说有的乞丐在城里赚了不少钱,把传根送到城里,放在大街上,不愁吃穿,或许比我们挣的还多。永强觉得这是个好主意。他不敢把这事告诉老婆,只说带传根出去看一看。起了一个大早,收拾几件衣服,天蒙蒙亮,轻轻地打开门,背着传根急匆匆下山。在山下等了一个小时,搭乘每天一班的中巴进城。十点多,到了县城,他把传根背到汽车站门口,放在走廊前的台阶上,对传根说,你在这儿等。说完,头也不回地穿过街道,往右拐,消失在人群中。他随人流漫无目的地走,准备下午在出城的路口等车,独自回家。商业大楼前,一个缺了一条腿的乞丐,拖着剩下的那条腿,推着一个搪瓷盆,半躺在地上,艰难地一点一点往前挪。盆内盛了几个硬币、一张一元的纸币。乞丐浑身肮脏,头发杂乱,遮住了半张脸。衣衫破旧,看不出原来是什么颜色。裤子裂开一条“L”形的口子,光着半片屁股。他看了一眼乞丐,倏地把头扭向另一边。走了六七步,停下,扭回头看。一个头发染成黄色的青年人,剥开一根香蕉,把香蕉皮丢进乞丐的盆子里,咬一口香蕉,向周围看一眼,弯下腰,把剩下的香蕉插在乞丐的屁股上,站在旁边拍手、吼叫。过往行人,视而不见。他突然感觉心口系着绳子,牵扯着,隐隐作痛,拔腿往汽车站跑。汽车站门口没看见传根,他边寻找边焦急地呼喊,传根传根!因为慌张,撞到汽车站走出来的胖女人身上。胖女人恶狠狠地骂,找死?没长眼睛?他不敢计较,侧转身,高声喊叫,传根传根。传根自己挪到汽车站的候车室,坐在椅子上,抬头看电视。听到喊声,传根喊,阿爸阿爸!他冲过去,站在传根面前,说,我们回家,我们回家!自己没吃东西,买了两个馒头给传根当午饭。

把传根背进城,又背回乐家山,大家知道永强下不了狠心。过了两天,永华对永强说,送到庙里,跟和尚学点知识。舍不得,十天半个月可以去看一次。七八里远的地方有一座小庙,只一个六十多岁的和尚。永强把传根背到庙前口,转身就走。他刚回到家,老婆高小英提了一个袋子出门,说去看传根。他没心思干活,懒得干活,一整天心里空空的,好像内脏被掏掉了。天黑了,老婆才红肿着眼睛回家。以前,累得背一挨到床板就睡着了,这天早早上了床,永强却睡不着,翻来覆去,哀声叹气。一遍一遍想,谁不想过好日子?可是,自己生的儿子,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等死吗?虽然别人不会指责,不会笑话,但看着儿子被病痛折磨,袖手旁观,心安静得下来?头想痛了,想不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迷迷糊糊睡过去,梦见传根的病治好了,父子进山扛木头,他扛头部,叫传根扛尾巴。传根说,我年轻,我扛头部,把他推到后面。传根在前面,脚步铿锵有力,他快追不上了。第二天老婆又去看传根。他出门干活,浑身软弱无力,半路返回家。没有食欲,没煮饭。躺在床上想,这样的日子也不是好日子。老婆又是天黑了才回家。晚上,梦见传根跑回家,冲他破口大骂,你自私、狠毒,这样的人,不配做父亲!第三天起床,他一边穿衣服一边对老婆说,你煮饭,我去庙里。八点多,把传根背了回来。

传根坐在门边,看见永强干活回去,喊了一声,阿爸!永强扭头看传根,看见传根的眼里噙着泪水,心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晚上,老婆对他说,中午传根说,他不想拖累我们,他也不想患病,现在这个样子,他也不懂该怎么办。他死了,还有弟弟,可是他想好好地活着,为我们养老送终。他一声不吭,心里一阵一阵痛。感觉肚子饿了,翻腾着,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第二天早晨,传根扶着墙壁到了饭桌前,特意为父亲盛了一碗饭。永强感觉有些不一样,但没仔细想。吃完饭,照例匆匆出门。母亲去田里种菜了,半上午的时候,传根摸到屋外的粪寮里,在农药瓶堆里翻找。几个农药瓶都是空的,仅甲胺磷还剩一个瓶底。举起敌敌畏瓶子,左瞧右看。三叔婆去洗衣服,看见他手里拿着农药瓶,一把夺下来。永强得到消息,从山里赶回去,汗水湿透了,衣服贴在身上。他一把抱住传根的头,捂在胸前,嚎啕大哭。哭完,用衣袖擦一下眼睛,没吃午饭,立即去圩场,买了两帖药。

村里有人私下埋怨三叔婆,说,传根的病治不好,自己喝农药,与别人没关系,对他,对家人,都是早死早解脱。

乐永强不埋怨老婆,不抱怨命运,心里想,自己苦一点,一咬牙就挺过去了。儿子的病,只要有一线希望,就要尽力治疗,即使治不好,能延长一天就延长一天,人的命,一旦失去,千金万金买不回来。只想自己过好日子,后悔的时候眼泪倒流也没用。挣到钱又为传根买药。别人买鱼、买肉,他嘴巴不馋;别人买彩电、买新衣服,他不羡慕。不见荤腥,缺油少盐,他吃得津津有味;衣衫破旧,他不觉得丢脸。别人嫌他小气,他不会尴尬;别人嘲笑他傻瓜,他不会难堪。但欠债不还,与亲戚、邻居越来越疏远,隔膜越来越大。

由于不想增加永强的债务负担,亲戚、邻居不但不再借钱给他,知道他卖了东西,就要他还钱。这天,卖了两只兔子,刚迈进药店,天山在背后大声喊,钱先还我,买猪肉,不够了。他扭回头,说,少吃一点猪肉,不会死。说完,一步跨到柜台前,把钱递给医生。天山在背后骂,大傻瓜,没良心。

吃动物肝脏对传根的病有好处,以前亲戚、邻居都把鸡肝、鸭肝、兔肝送给他,现在,看见邻居杀鸡宰鸭,他上门讨要,邻居们也不给他。理由很充分,你的人要补身子,别人也要补身子。你要治病,别人要预防生病。一次,香兰在水池旁杀鸡,他趁香兰不注意,突然伸手到脸盆里,抓起鸡肝就跑。香兰在背后破口大骂,四十多岁的人,你好意思抢别人的东西,要不要脸面?如果是过去,他会感到无地自容,现在他为儿子治病,感觉理直气壮。

表兄儿子结婚,永强厚着脸皮向姐夫借两千元,好还给表兄。姐夫不给他钱,说,叫你表兄自己来我这里拿钱。过年,县里补助他三百元,乐天松代领了,没给他钱,说是抵欠款。

两个圩天没买药了。这天永强挑选两只比较大一点的鸡,抓进竹笼里,提着去赴圩。刚转过屋角,碰到灿明叔公。灿明叔公正准备买一只鸡去看女儿,看见永强去卖鸡,说,我买一只。永强急着要钱买药,心里想,鸡卖给灿明,拿不到钱,无法为传根买药,便说,不卖。灿明认为,永强欠账没还,应该低头做人,鸡明明是提到圩场卖,怎么说不卖了,怕我不给钱?你欠我,不是我欠你。这么一想,灿明扯住竹笼,说,我看一看,我看一看。边说边蹲下,手伸到竹笼里抓鸡。抓了一只鸡,想找秤称鸡,转身往屋内走。永强认为灿明欺负他没钱,转身追赶,想夺回灿明手里的鸡。灿明折转身,往天山家走去。永强跑得太急,追过头了,差一点撞在门框上,恼羞成怒,捡起地上的竹竿,冲到灿明前面,举起竹竿,往灿明光秃秃的脑袋用力敲下去。血喷涌而出,灿明嚎叫一声,用手捂住头顶。闻讯赶去的邻居,手忙脚乱地为灿明包扎。灿明的老婆高声喊,打电话叫儿子回来,打死你!永强丢掉手里的竹竿,提着剩一只鸡的竹笼,飞奔着往山下跑。

乐永强家的收入全部为传根治病,小儿子传兴五十八元学费是大伯永华给的。只因家里与亲戚、邻居的关系不好,传兴没心思读书,成绩差。为了提高升学率,初三下学期,学校把传兴分流到职业教育班。传兴干脆扔掉书包,随堂哥传利外出打工。在建筑工地做小工,搬运砖块、钢筋、浇水泥。感觉双腿酸痛,怕患上哥哥一样的病,传兴卷起裤腿,叫传利帮他看,脚会不会有问题。传利弯下腰,伏在他腿边,仔细看了好一会儿,没看见有什么问题。一位工友蹲下去,扳着他的脚,倒过来倒过去看,没看见有什么变化。工友都说,以前没干苦力活,刚开始时都这样,干一段时间,习惯了就好了。传兴不放心,还是跑进药店,买了几张伤湿止痛膏,贴在漆盖上。一天,搬运钢筋时,传兴突然双腿发抖,从十二楼栽了下去。

村民小组长乐天松最富裕,腰间挂了手机,前年在山下的公路边盖了一幢砖混结构的房子,墙壁没粉刷,即搬迁进去。传兴出事了,下午四点多,天松接到电话,跑回乐家山报信。乐永强去山里砍毛竹,还没回家。养文到山里叫他。他丢下手里的活,一口气跑回村里,没进家门,径直往山下冲。第二天早上,赶到传兴打工的城市,传兴已被运到殡仪馆。他抱着传兴的尸体不放,放声痛哭。建筑公司的老板看到他孤孤单单一人,不露面,告诉传利,给他两万元了结。他坐在传兴尸体旁边,昏昏沉沉、懵懵懂懂,不知道该怎么办。傍晚,永华、天松、养文三人赶到了,他感到有了依靠,肩上的压力轻了一些。天松说,两万元?不是打发讨饭的,一条命,最少要二十万!相持了两天,老板同意赔偿十万元。他们坚持要二十万,老板只愿出十万,互不让步。第四天,天山、达能又赶去了。他们坐在工地的大门口,运送材料的车被堵住了,工地停工。老板不得不答应他们的要求。

说好赔偿二十万,第二天付钱的时候,突然变卦。老板说,传兴未满十六周岁,骗说是十七岁,而且隐瞒患进行性肌肉营养不良症,从十二楼摔下,是他自己的责任,公司不赔偿。听说传兴患上传根一样的病,摔死是自己的责任,永强感觉天旋地转,跌坐在地上。老板不赔偿,他拿老板没办法。怎么办,全听兄弟们的。他没钱,这几天的开支都是永华、天松掏腰包。想节省开支,他说,赶紧回家吧。天松、养文鼓励他,找政府。到市政府上访,养文走在最前面,他低垂着头,走在最后面。政府的人出面,召开协商会,老板同意赔偿六万元。永华、天松吼叫,二十万!老板说,六万。他担心这六万元又变卦,不听劝阻,立即在协调书上签字。办一本存折,赔偿的六万元通过银行转账到存折上。

叔伯兄弟们回到乐家山,还没安葬传兴的骨灰,天松说,找老板要赔偿,大家都是放下手头的活赶去的。没叔伯兄弟帮忙,这六万元也拿不到。一人一天补五十元。养文、达能马上附和,是,是。永华也觉得有道理。永强低头沉思了好久,才说,可以。但没把钱掏出来。

姨表弟到乐家山的时候,很多人还没起床。早起的乐永强挑了一担畚箕,想去田里捞喂猪的浮萍。他脚刚迈出门,姨表弟从石砌路上走下去。姨表弟说,儿子在外面找了对象,昨天晚上打电话,说今天一定要汇两万给他。你的钱先帮我应急一下。永强已打定主意,这笔钱是传兴用命换来的,要用来救传根的命,过了“二七”就带传根到市医院治疗。他返身回家,板着脸,翁声翁气地说,钱还没拿来,我身上一分钱也没有。姨表弟说,去信用社,还是银行,我摩托车载你去。他摇晃双手,说,不用、不用。不一会儿,表兄来了。表兄边进门边说,我的钱是从别人那儿借的,这次应该还。

亲戚到永强家要欠款,天山、达能、养文一帮邻居担心钱被亲戚要走,立即冲进永强家。养文说,总共欠我七千三,要还给我。天山、达能、三叔婆异口同声说,我的钱要还我。

亲戚、邻居坐在家里要钱,永强一刻不停地做家务。猪食煮好了,提猪食桶到厨房打猪食,再提到门口喂猪,一勺一勺打进食槽,看着猪慢慢地吃。表兄跟在他身后,看着他喂猪,无话找话说,猪食这么差,猪哪能养大?达能、养文也若即若离地跟着他。他看见他们跟在后面,懂得他们是怕他逃跑,故意若无其事地干活。喂完猪,想到门口看一看,高小英浇菜完了没有,脚刚迈出门槛,姨表弟问,你去哪里?他看了姨表弟一眼,说,洗菜。转身到院子里,提起菜篮里的菜,到门口洗菜。洗菜时,偷偷地扭头看自己的房子,再看屋内的亲戚、邻居。菜洗好,装在脸盆里,放在灶台上。没煮菜,他盛了一碗饭,端进厅堂旁边的房间,叫传根吃饭。从房间里出来,看见高小英回去,他大声喊,小英,你煮菜,我肚子饿了。尔后,慢慢悠悠地上楼。进房间一会儿,提着装了几件衣服的蛇皮袋,轻手轻脚地走到屋角落,迅速爬上栏杆,跳到侧旁的菜地里,奔跑进村口的树林中。

楼上没有门,楼下的人不知道永强会跳栏杆逃跑,等发现他逃跑时,他已跑进树林中,逃得无影无踪了。邻居们气呼呼地回家吃早饭,亲戚们气鼓鼓坐在他家里。天黑了,还不见他的影子,姨表弟说,不回来,拆掉你的房子!说完,举起扁担,捅他厨房的屋顶,瓦片哗啦啦掉下来。丢掉扁担,姨表弟和亲戚们余怒未消地回去。

永强在树林中躲藏了一天,晚上十一点多,村里的电灯都熄灭了,他偷偷地潜回家,背起传根,急匆匆下山。高小英起床后不见传根,急得大呼小叫,婆婆、哥哥、嫂嫂帮助她,房前屋后找了一遍,没找到,发现他们穿的衣服也不见了,才知道是永强把传根接走了。

乐家山距圩场十六里,山下有通村公路经过,上山还得走四里的石砌路。乡里争取项目,实施造福工程,整村搬迁到山下。土地审批免费,以奖代补,建好房子的,每人补助一千二,没搬迁的不补助。

搬到山下,政府有补助,乐家山人激动不已,群情振奋。搬迁,没钱,寸步难行。人人眼里都只有钱,各家各户,全家总动员,夫妻、父子齐上阵,能卖的东西就卖,能收的欠款就收,能借到的钱就借,沙石、水泥、红砖、钢筋,能赊的就赊。为了挣钱,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像觅食的鸟,四处乱飞乱撞。山里、田里出产的东西不值钱了,除了外出打工,留在家里的人没有好的挣钱门路,不值钱也只能心疼着贱卖。和明、三叔婆两户把山场全卖了,木头贩子把松树、杉树、杂木、毛竹不论大小,砍个精光,留下光秃秃的一片山岭。达能的亲戚有朋友在造纸厂,他一家忙着割芦苇。天山割了两天芦苇,挑到山下,堆在路旁,叫达能帮他卖。达能说,亲戚交代不能帮别人卖。灿明砍枫树柴卖,永华也砍枫树,灿明不帮他运去收购。养文的儿子、女儿在城里打工,时不时寄些钱回去,他买了摩托车,这次搬到圩场旁边建房子。建新房,一开工,没预计到的事会突然冒出来,花钱如流水。养文手里没钱了,打电话向儿子女儿要钱,儿子女儿都说,没领到钱,叫永强还钱。养文坐在厅里看电视,扭头看门外,恰巧看见达能在门口经过,招手,大声喊,永强的六万元肯定还没用完,我们的钱,自己要盖房子,凭什么要给他儿子治病?达能说,他傻,我们不能傻。我的钱还差一大截,叫他还钱。第二天,除了永华,各家各户都派人去市医院找永强。

村里十多户人,同祖同宗,去了这么多人,永强以为是看望传根的,倏地站起来,像腼腆的小学生,往前迎了一步,侧身靠墙站着,说,这么远,你们来了?养文看一眼病床上的传根,扭头问永强,这次花了多少钱?永强说,三万多。说完,走到壁橱前,打开橱门,抓出一叠单据,递给养文,说,每天的费用电脑都会打出来。养文没接他手里的单据,对他说,到楼下,我们找你有点事。

住院部楼前是一个小花园,种了月季、桂花、菊花等,有水泥做的椅子,角落里有一株两人才能合抱的古榕树。天山、养文一帮人径直走到榕树下,散开站着。永强垂头丧气,慢慢吞吞跟过去。养文说,大家都要盖房子,欠款先还给我们。永强低头看自己的脚尖,没回答。达能说,你一时没这么多钱,尽你手中的钱,各人都还一些。永强默不作声。天山说,医生已没有高明之术,还不如回家。永强仍低头不语。养文提高嗓音说,不是我们欠你,是你欠我们。天山说,你还有两万多,欠多的还三千,欠少的还一千两千,不要让我们空手回去。永强抬起头,说,钱全交给医院了。养文说,没用的钱可以退出来。永强说,传根要治病。达能说,我们急需要钱,你总要还我们。永强说,我没钱,以后挣了钱再还。灿明吼叫,你什么时候能有钱?达能说,说,说个日期,什么时候还钱?永强说,有钱了就还。养文说,你想清楚,不是我们欠你。边说边用力推永强。永强一个趔趄,额头撞在水泥椅子上。灿明抬起脚,踢他的屁股。他抬起头,额角隆起一个血红色的大包。他握紧拳头,双手发抖,怒视着养文。养文说,想打、想打?灿明说,打死你,打死你!按永强以往的脾气,早动手打起来了,这天,他只往养文面前迈了一步,怒目圆睁,吞一下口水,再吞一下口水,喉节上下缓慢移动,强压心头的怒火。天山跨了一步,挡在永强、养文之间,说,只讲还钱的事,别动手动脚。

无论别人怎么说、怎么吼,永强坐在椅子上,双手抱在胸前,始终不掏钱出来。最后还是天山提议,他们回去找信用社借钱,借款的本金和利息都由永强负责。养文说,口说无凭,写字据给我。永强说,可以、可以。天山到旁边的小店铺里买纸和笔,递给永强。永强接过纸和笔,伏在椅子上,按他们的要求,给每人写了一张欠条。

乐永强唯一的心愿是治好儿子的病。电视上报道母亲为儿子换肾的事,病房里的病友们热烈地议论一阵。他怯生生地走进医生办公室,对主治医生说,我的肾换给我儿子。主治医生正在电脑上录入处方,没领悟他的意思,扭头问,你说什么?他说,我的肾换给我儿子。医生淡淡地笑了一下,说,这种病还没人做这个研究,没人做过试验。他搓着手,直勾勾地盯着医生,说,我做试验。医生说,专家要先做全面的研究,以后再说。

十二月二十六,乐永强交的钱用完了。传根的病虽然没有明显好转,但比医生预想的结果好,肌肉没有继续萎缩。医生让他带一些药,回家过年。出院结账,农村合作医疗保险,退给他两万七千四百二十一元,他欣喜若狂,没等电梯,一口气冲上六楼,对主治医生说,我有钱了,先交进去,过完年再来住院。医生说,办住院手续时再交钱。钱放在身上不方便,可存进银行。他与医生约好,正月十六去住院,钱一分不动,全部存入医院门口的工商银行。

他背着传根,手里提着一个蛇皮袋,从医院出来,往汽车站走。一幢大楼的转角处有个垃圾池,旁边有一本旧挂历,一个女人,站在红色小汽车旁边,笑得灿烂。走过去几步了,他返回去,把传根放在垃圾池围墙上,自己蹲下,捡起挂历,仔细看了一会儿,感觉新的一样。心里想,城里人真浪费,挂历好好的,怎么就扔了。过年,没钱买对联、春牛图,捡回去,挂在家里正合适。把挂历卷起来,塞进蛇皮袋中。

乐家山下的公路边,多了十一幢新房子。有的建了两层,有的只建一层;有的铺了地板、粉刷了墙壁,有的地板没铺、墙壁没粉刷,但都已入住。门楣上的红布帘迎风招展,鲜艳醒目。永华叫母亲到山下住新房子,母亲不愿意,死活要留在山上陪小儿子。永强从山下经过,只匆匆瞥一眼这些新房子,背着传根,马不停蹄地往山上爬。

太阳挂在西边山头的树枝上。瘦骨伶仃的小黄狗迎接到村口,乱蹦乱跳。收割后的田里是灰白色的稻茬,南瓜棚、冬瓜棚上是干枯的藤蔓。天山家的大门敞开着,养文家的大门挂着铁锁。一片破旧的瓦房,没有炊烟。除了母亲、老婆,村里没别的人影。面对空荡荡的村子,永强突然感觉到,他是乐家山的主人了,想叫就叫,想喊就喊,自由自在了。他站在大门口,双手握成喇叭状,举在嘴巴前,对着前面的山岭,尽力张大嘴巴,啊欧——啊欧——喊叫了几声。

大年三十搞卫生,以前是各家各户负责自己房前屋后,现在别人搬到山下去了,永强起了一个大早,从村头到村尾清扫了一遍。回家后,一把扯下墙上贴的春牛图,丢到门外的小溪里。将捡回去的挂历打开,放在桌上,用手轻轻地扫一遍,压平整,端端正正地挂在贴春牛图的地方。阳光射到挂历上,挂历反射出光芒。儿子坐在旧藤椅里,母亲、老婆站在他身边。他端详着挂历,感觉这一年倒回来了,过去一年,又从头开始了。

养文、天山一前一后走进永强家。天山看一眼挂历,说,有点好看,可惜是去年的。养文说,要记得,有钱了要还给我们,信用社的利息很重。永强说,记得,记得。永华走进去,对永强说,亲兄弟,明算账,我现在也欠债了,你没钱,要写欠条给我。永强找出纸和笔,飞快地写下本金、利息数额,递给永华。永华接过欠条,塞进口袋里,在自己厨房、房间的门框上贴上门帘纸,转身下山。

大年初一,山下鞭炮声响彻云霄,乐家山没有鞭炮声,没有喧哗声。一群鸟,欢叫着、追逐着,从枫树上飞入竹林中,一会儿又从竹林中飞到枫树上。

永强把传根背到屋后的石砌路旁,背靠养文家的旧屋檐,父子俩并排坐着,望着前面的房屋、田野、山林,笑眯眯地晒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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