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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片荔枝树

2011-08-15竹剑飞

椰城 2011年5期
关键词:荔枝树老夫妻荔枝

□竹剑飞

火车哐当哐当一天一夜,穿过一个黑咕隆咚隧道后,就进入一片开阔地。那是两边对称的荔枝树,树上硕果累累,正是采摘的好时节。这里空气潮湿,时不时地飘来一阵海风,夹带着一股海腥味。和铁路平行的公路上,各种汽车一辆接一辆行驶,好像要和火车赛跑。时而火车追赶汽车,时而汽车追赶火车。火车经过大片荔枝树、厂房和一些住宅。火车驶过一个个城镇,住宅小区也越来越豪华,高档,让人眼花缭乱。从火车上望下去,人影虽小了一点,但还是可以看出人们衣着华丽,追求生活,享受生活。高楼大厦不断出现,呈现在人们面前,好像火车在追赶高楼,像追梦一样奔驰。

我看见高楼大厦啦!一个男人说,这是个好地方。

好什么好,会把人闷死,一个女人说。

这是普通车厢里的一对老夫妻,脸色像黄土高原,手臂上青筋暴露。衣着一般,甚至可以说和他们要去的地方有点格格不入。男人穿了件中山装,还算体面,干净,只是有点皱巴巴。女人衣着反而随便,一点都看不出身上的女人味,没有线条,更没有曲线。从他们行李上看,好像不是去南方打工,也不像走亲访友。他们没有几件象样的行李,只是两只普通的包,似乎太简单了,让人看着寒酸。或者说,是睡梦中被人突然叫醒,生拉着,拖上这列火车,匆匆向南方赶去。

男人的眼光从车窗外移开,瞟向车内,开始仔细打量起这节车厢。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还没有正眼瞧过,似乎都在迷迷糊糊之中。火车比较拥挤,连过道上都站满了人。年轻人居多,大多拖着大包小包,拖儿带女,不像出门探亲,也不像公差,或者旅游。男人知道这些人都是到南方去打工,像他儿子一样,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男人的儿子职高毕业后没找到工作,就提出要到南方去打工。开始,男人并不同意,就这么一个儿子,在家干也一样。后来,男人看到村庄里有许多后生都去了南方,有的初中毕业就去了,心想见见世面也好,就同意了。

女人从随身一只印着一架飞机的破旧包里拿出几样东西,煮熟的番薯和玉米,递给男人,说,吃吧。男人接过来说,你也吃吧。女人说,我不饿。男人说,那我也不饿。女人说,你是男人,多吃一点。女人坐在男人对面,他们脸看着脸。女人一直怪男人放儿子出去打工,在家多好,再苦再累也生活在一起,相互之间还可以有个照应,现在好啦,出事了吧。

看得出来,这对老夫妻是第一次出远门,也许是第一次乘火车,没有这方面经验,备用的食品不多,又舍不得花钱在火车上买,也许身边根本就没有多少钱。这是一辆普快火车,不是动车组,几乎每个站台都要停一下。这里是沿海发达地区,每个乡镇都有工业开发区,打工的人很多,来来往往,一路上比较拥挤,再加上火车哐当哐当声音心里就有点沉闷。

在一个县城,火车又停下了,下车的都是一些外地来这里打工的。什么地方都有,四川、安徽、河南、湖南等等。他们扛着包裹,像潮水一般涌向出口。可以看得见,门口已经有许多举着牌子等待招工的企业。他们像相亲一样,等待外地人,相中了就直接被拉上,乘车走了。去打工的人脸上都很开心。男人说,咱娃也是这么去的?女人并没有理睬男人,好像仍沉浸在一种莫名状,说不出的悲痛。女人一上火车就什么话都没说,仅仅吃了一点番薯,喝了一小口水。女人生男人的气,怪男人把握不住家庭发展的方向,这还算男人嘛。看来,咱娃没有一点选择,男人自言自语地说,跟着感觉去了。男人倒不是这样,到了一个新地方就觉得好奇。男人想象着他的儿子奔向车站出口的情景,在他看来那是奔向光明,可实际上却不是。男人看到站台上有人卖荔枝,似乎也很兴奋,前面看见铁路两边大片的荔枝树,现在看见新鲜的荔枝,就说,这里有荔枝,很新鲜的,你快来看。男人并没有说要买,也许他知道他们不会买的。男人讨好地叫着女人,对她笑,但女人并没有心动,甚至不朝窗外看一眼。

这站下去许多人,上来也有很多,有的就坐在老夫妻旁边。老夫妻也不管他们,只管自己闭目打盹,但耳朵还是竖了起来。

火车又开始哐当哐当,有几个人开始说话。

嘿,真不应该发生,怎么又跳楼自杀啦。女人转过头去,看了那个说话人一眼。这女人也真是,对荔枝倒不感兴趣,不朝窗外瞟一眼。说话的人戴着一副眼镜,手里正拿着一张报纸,边看边说。

好像是第七,还是第八次,这么喜欢跳?真让人难以琢磨,坐在眼镜旁边的人说。说完话后,拿过报纸又仔细地看,指着报纸说,是第八次跳。

眼镜说,为什么跳?

不知道?

总有原因吗?

火车哐当哐当向前,空气越来越潮湿,好像闷着一股子气,让人喘不上一口。潮湿的空气时不时地飘进车厢内,男人握着女人的手,他可不管别人怎么看,紧紧的,却没有说一句话,在这一刻好像什么话都不能说,说出来倒是不好。

女人坐不住啦,眼泪开始在眼眶里不断打转,久久的,像一汪湖水,但女人还是强忍着,总算没落下。

经过漫长的哐当哐当,火车终于在一个比较大的镇停下,老夫妻俩下了火车。男人说,这镇比我们那里的县城还要大,像一个小城市。他们早已将外套脱下拿在手中,走在街上还是和其他人不同,跟这个季节不同,引起行人注意。他们边走边打听。街市非常热闹,车辆如梭,好像时刻要和他们作对。他们几乎寸步难行,在这个繁华的地段,一时一刻找不到走出去的方向。时而,有摩的驶过来问他们去哪?但他们只是问路却不上摩的。乘摩的要钱,而且很贵,他们怕。摩的都纷纷开走。

这对老夫妻按照纸上的地址终于找到一家大型公司。这是一个工业开发区,集中了上百家企业。他们拿着纸,问大门紧闭站在里面的保安,是这吗?公司保安手里拿着警棍,通过铁栅栏看了看纸上写的字,又仔细地打量着他们,怕出意外,警惕地问你们是谁?男人说,是你们叫我们来的。男人口气很硬,而且还有点不耐烦,也许走了好半天的路才找到这,口干舌燥,火气就上来了。保安似乎明白,也感觉到这对老夫妻不会给公司带来什么危险,不像是记者,到处明查暗访想捞取一点什么,就开门将老夫妻接到最里面的一间接待室,随即大门又重新关上。保安快步跑进公司里面。接待室装饰十分讲究,四周摆满了沙发,中间有一张长方形桌子。桌子上面堆满了水果、瓜子和糖果等,好像刚接待完毕。这时,女人却对男人说,他们的东西我们什么都不要去碰。

一个领导模样的人就走了出来,走到老夫妻面前说,你们来了,我们可等了好久啦。

来了,男人说。男人看着这人,开始想这人是怎么一个人?胖墩墩的,皮肤却十分亮白,不像自己整天在阳光下劳作,皮肤粗糙。这个公司又是怎么一个公司呢?这人又说,我代表公司向你们表示慰问。说完这话,这个公司代表似乎一瞬间没什么话可说了,僵在那,只是呆呆地看着他们,好像正在大脑里搜寻什么。一会儿,公司代表说,你们是?

唐建国,女人说。女人说得很简单,但口气十分坚决,不过声音还是那么温和,并不想和这位公司代表吵闹。女人说,他是我的独生子。女人终于说出儿子的名字,一种复杂的感情从话里流露出来。

对,是唐建国,公司代表说,我知道。公司代表犹豫了一下,还是这么说。你们快请坐吧。

他还年轻,男人说,刚出门打工还不到半年。男人在沙发上坐下,女人还是站着,没有动,眼睛盯着这个公司代表,像要寻找什么。公司代表瞅了男人一眼,又瞟了女人一眼。

我们已经采取各种措施了,公司代表说,你们走进来就应该感觉到,我们对各种窗户、阳台都安装了铁栅栏,防止再次有人跳楼自杀。

男人说,这么说,已经发生了好几起跳楼?

公司代表沉默了,像有意要回避,眼睛不朝他们这边看。公司代表端出好多荔枝,对他们说,吃一点荔枝吧,刚采摘下来,很新鲜。将好几盆荔枝都放在他们的面前,像摆了一个荔枝宴。

女人看也不看,就说,我们不需要荔枝。女人在火车上就不看荔枝树,好像她很讨厌。男人也不瞧这些荔枝,也许他已经看厌了,这小玩意能和家乡的苹果比吗?男人说,我们有苹果。就从包里拿出几只皱皮的苹果放在桌子上,苹果比荔枝大得多。女人却说,快放进去,等会儿还要派用场,儿子最喜欢吃这苹果。

男人走到窗口,看着窗外,心想是公司吗?仿佛自己也困在一个囚狱里,想逃又逃不脱,四周都是一道道铁栅栏,还有称职的保安。保安在四周巡逻,眼睛盯着一个个可疑的人。男人听到一阵阵沉闷的金属撞击声,声音很大,虽隔着一段距离,窗户又关闭,但男人还是能感觉到工人在这种噪声下干活的情景。当然,今天天气还是不错,窗外蓝天白云,阳光灿烂。一道阳光斜着照了进来,透过窗帘散落在桌面上。

公司代表却说,我们也没办法,我们也是受害者。公司代表说到我们也是受害者时,好像终于吁了一口气,像推脱什么,现在终于推掉,说,你们从来都没有对他进行心理教育?或者,心理辅导什么的?公司代表边说边做着手势,样子很文雅,只是手上肉嘟了一点,肥肥的。男人想,到底是不一样,连说话的口气都不一样,儿子如果考取大学也会像他那样,坐着说话。

听到要心理教育,这对老夫妻相互之间看了一眼,似乎不明白这个公司代表在说什么?什么是心理教育?最后,女人说,他是一个非常好的人,为人热情,从不惹事生非。

公司代表说,是,这我知道。听得出他话说得很勉强,但老夫妻也不去计较。

女人说,我要看看儿子唐建国。

公司代表说,行,你们放心吧,我们会按有关规定处理的。公司代表拿出一些协议,放在他们面前,说,你们先看看这个,签下这些协议后再说。

女人拿过各种协议,看也没看,胡乱地签上自己的名字。字写得很慢,一笔一划,像一条条田埂。也许这些文字对她来说,还不如地里的庄稼好伺候。似乎她心里也很急,想早一点看到自己的儿子。不料,公司代表却说,你们已经同意先火化了。

没有啊,女人瞪大眼睛说,我要先看到儿子再说。

只有同意先火化,才能谈各种理赔,公司代表说。

从火葬场出来,这对老夫妻一直沉默着,好像有天大的冤屈闷在心里,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却还没地方可说。向谁叙述?不知道。协议最后是在火葬场签的,钱也是在火葬场给的,可以说是边数钱边火化。

驾驶员也沉默,他闷头闷脑地驾驶车辆,只顾自己往前开。自从接触到这对老夫妻,驾驶员一直和他们在一起,护送他们多次来回公司、旅馆和火葬场之间。现在,公司代表关照他,要他安全护送这两位老人到火车站,送上火车。公司代表还特别强调一定要送上火车。票已经买好,是动车组,回去将很快,一路顺风。路上,除了汽车发动机声音,什么都没有声响,大家都沉默,沉默得就像死了一样,仿佛世界末日到了。

汽车行驶很长一段路,行驶到公司员工宿舍楼时,驾驶员终于忍不住,他忘了公司代表曾经告诫过他。驾驶员看见那一排排楼房,还有四周大片的荔枝树,像触景生情,勾起一段回忆,终于指着窗外,说,唐建国就是在这幢大楼的楼顶上往下跳的,死在那片荔枝树林中。

那对老夫妻的眼睛就齐刷地转向窗外,望过去,远远的,想寻找一点什么,而汽车却开得飞快。公路离那里还是有一段距离,隔着一片片田地。只一会儿工夫,那片荔枝树就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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