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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书人

2011-08-15辽宁

辽河 2011年9期
关键词:白桦

辽宁/孙 胜

话说在辽河下游柳树屯的地界。二十世纪七十年代,那是个缺少精神消遣的年月。却有人苦海游泳,烦中寻乐。单表这寒冷的冬夜,青年点上,一盏灯忽明忽暗,一铺炕挤得满满登登,满屋子烟气腾腾,臭气熏天。一帮人和尚般打坐,洗耳恭听。地中央的条櫈上歪坐个白面书生,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只听“叭叭”两声枪响,门口的小特务应声倒下,打外面冲进个英俊少年,孤胆英雄肖飞的胞弟肖翔前来接应。哥俩把特务头子五花大绑塞进摩托车挎斗里凯旋而回。这正是:大闹县城药房,活捉川岛一郎。下一回:哥俩乔装打扮,约会姨太赴宴!“歇气。撒尿去!”赵队长把烟袋锅往炕沿上一磕,挑高嗓门。众人顿时响应,跳出门外,沿着山墙摆开阵式。伙食长跑来:“哥们,裆下留情,别把房基冲塌了。”这伙人转身对着当街急浇。哗哗的水声招来对面人家女人的怒骂:“瞎眼了!没看见这边有人呵,一群鳖犊子。”这边群起反击:“找眼哪。就等三嫂敞开门好全进去!”“想得美,攥住了割下来喂猪,送铁匠炉拍成扁。”两边撩扯着,屋里喊道:“开场了!”人们纷纷往屋里挤,炕上又闹腾起来。这个说你别占我的地盘,那个说钉个楔子把家雀儿拴上,再不编进炕席篾里得了。老赵头往烟袋锅里塞着烟丝,慢吞吞地说:“大白话,这《肖飞买药》改过八遍了。咋没电匣子受听。能不能来点新鲜的。”“换!”炕上的人一齐赞同。

地上的人是知青,看的书多,嘴皮利落又好说。唐白桦撩了一眼黑乎乎的天棚。“讲个啥好?”“讲啥你不知道呵。久旱缺雨,饥渴难耐。让咱过把耳朵瘾吧。”众人附和。唐白桦哭丧脸:“连肠子带肚子都让你们掏光了。”大家七嘴八舌强烈要求来段女鬼,盼着那妞现形阴魂附体……唐白桦挠挠脑皮:“《聊斋》早被点名批判过。大家实在愿意听,上个月回城听个新的。现在挺火,还流传手抄本呢。”大伙先问讲啥啊?唐白桦拖着长声:“揭开最后一张底牌才能见输赢。”大伙起哄:听!有头才有尾。一开始就露底那还叫故事?

唐白桦清了嗓:话说山城刚刚解放,那是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医院走廊里传来嘎吱吱的脚步声,一个瘦长的身影突然出现,他轻轻地推开了一扇门,走下通往地下室的台阶,眼前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这个人停住了脚步,划着了火柴,火苗照亮了四周,空无一人。火柴灭了,又划着了第二棵,仍然空无一人。就在那棵火柴即将落地时,那火光又一闪,竟然照亮了一只绣花鞋……众人喘出的粗气声加重了紧张的氛围。“哇,女鬼啊!”随着恐怖的喊叫,整个土炕都在颤动。“你诈尸了!”有人破口大骂。“不好了,发水了。”一个半大的小子吓尿了裤子,他叔边扯他下地边数落:“懒透了。不让你憋着,你偏憋着。”“整得还挺悬的。到此为止,明晚接着说。”赵队长抱起烟盒跳到地上,炕没法坐了。“接着讲吧,大长夜的。”有人求情。伙食长凑过来:“就这铺炕烧了火,剩下的炕都冰凉。”赵队长把手一摆,大伙沮丧地散去。赵队长靠着门槛对唐白桦说:“讲得还靠谱,大伙都爱听。我在烧锅炉当学徒时就碰上过那事,深更半夜里光着白花花身子打跟前经过。那腰条……”他停顿了叨唠,叹了口粗气:“当初咋没敢靠前呢?”

第二天晚上,没等故事开张,有人传话来,唐白桦一路揣着兔子颠到大队部。治保主任邹得正和赵队长正等他呢。见了面邹得正就说:“大队给你个帮教对象,人是下放户。你跟他同吃同住同劳动。”唐白桦说:“感谢领导的信任。一帮一一对红,念书时就搞过。这同吃同住同劳动就较为困难了,我在点上住惯了,伙食也在点上。跟个老头干活工分咋记?”邹得正思路一转。“吃还在点上吧,活当然听队上派。你去同住,只有同住才好帮他呀。”“您叫我怎么帮法?”“有事没事领他学习就是了。”“学些啥?”“念报纸呗。”“行。这还不容易!”唐白桦满口答应下来。摆弄烟袋的赵队长插话:“这个主儿可不好摆弄。”唐白桦一惊,老队长既然说不好摆弄,莫非比大牲口还难调理?那个人肯定比驴还驴!可大丈夫一言出口,驷马难追。唐白桦扛着行李跟着邹得正来到后街上一幢大草房。东屋住着五保户贾大爷,西屋是两间的里外套。邹得正一掀门帘:“韩白牙,打今儿个起,你俩组成一个小组,你要在他的带领下好好学习,彻底改造世界观,脱胎换骨,重新做人。”“我一定改头换面,从灵魂深处爆发革命……”倦在炕头上的半大老头,一头蓬乱发,一脸核桃纹,两眼眵目糊。见到邹得正进来,捂着被盘腿坐起。把话说得字正腔圆,膛音洪亮,震得墙皮直掉土面,就不像态度诚恳那回事了。他用三角眼乜斜面前的年轻人,欠缝的屁股蹾回炕席上。象似说:面太嫩!还敢领导我,自不量力!“韩白牙,学习可是政治问题。不仅要看你的觉悟,更要检验你的态度!”邹得正的语气逐渐加重。一看真往纲线上扯了,韩白牙趾高气扬的劲头立即泄了。讨好地说:“主任大人,您的指示是指路的明灯,您的批评是诚恳的帮助,您的教诲是永远的座右铭……”“别白话过劲了!马屁不怕拍到蹄子上。少废话,今晚就开始学习。”说完,邹得正拂袖而去。唐白桦坐在炕沿上,眼睛盯着报纸,头也不抬地说:“《人民日报》社论‘打好春耕生产第一仗’。报纸的字太多,不全念了。我总结出大概意思:农业是命脉,农业学大寨,具体点是小猫冬,发扬集体主义精神,体现社会主义主人翁意识。战天斗地搞生产,以大干促大变……”话中暗藏的矛头直指韩白牙。

不等唐白桦把报纸继续讲解下去,门口传来浪声浪气的声音:“白牙呀,咬啥呢?隔着窗户听见屋里嘀嘀咕咕的……”门帘一挑进来个半老徐娘。好嘛!这女人:鬓角上插朵干枝花,黄脸上涂层白面粉,花袄里塞俩暄馒头……韩白牙眼珠一翻,一道闪电撩上天棚。“操!臊娘们才来……”挨骂的女人满脸堆笑,躲过韩白牙漆黑的爪子钻进了里屋。韩白牙对唐白桦说:“你在外屋先睡,我睡里间。”夹起被褥跟进去。唐白桦放开行李,钻进被窝翻看带来的一叠报纸。一会儿,隔着木板炕墙,那头练功开始了:蘸着水拍面团的响声欢畅悦耳。那女人有节奏的鼓书味的哼唱一直没有停歇,且声浪迭起,吵得唐白桦无法忍受。女人叫千里媚,也是个下放户,以前在沈阳北市场唱奉天落子。她有特异功能:龇牙说话,斜眼瞅人;扮相是搽脂抹粉,油头铮亮;说话是哼哼叽叽,京腔京味。头两年,农场搞文艺汇演,有人编了一套词,请千里媚唱了一回。千里媚手敲打着竹板一亮嗓惊扰了全场,美得她把肥屁股扭来扭去,身子骨快要晃散了架。气得农场的老书记当场破口大骂:“打哪个洞跑出的狐狸精?”以此再没人敢请她出来唱了。韩白牙来之后,千里媚可算他乡遇知音,瞎蠓子盯上了!俩人臭味相投,明来暗往。千里媚掀开门帘出来,当着唐白桦的面穿袄系裤,边把半个奶子塞进衣襟,边嘲笑:“霜打的茄子——蔫种!哪个女人得意你那东西,把人撩得正在兴头儿上,你可倒好,甩空了腔,瘪壳了!”望见千里媚消失在夜色里,韩白牙抖起精神。“纯牌是通了电的潜水泵。又来水又拧劲。一定练过铁裆功!”

唐白桦和韩白牙原本不认识。临来时赵队长介绍了韩白牙星蹦点儿情况:他不爱劳动。也不是他不爱劳动,是他实在干不了活儿。让他改造。恰得其反,骨子里往外排斥。韩白牙好吹好擂,干啥不行,吃啥没够。档案里还写着生活极不检点,好搞两性关系。眼见为实,唐白桦见怪不怪。唐白桦是早起回点上吃饭,吃完饭下地干活,晚上在点上磨蹭够了才回到大草房。临睡前对着木板炕墙念一张报纸,管它新闻旧闻,管他爱听不爱听,念完了闭灯睡觉。一墙之隔的韩白牙一到天黑就装神弄鬼,把一盏铮亮的电灯泡扯到了炕头上,窗户被牛皮纸糊的窗帘捂得贼严。有时他彻夜不睡,不知在搞什么阴谋诡计。这早,唐白桦刚要出门,听到里屋的喊声:“小唐,你抽空去邹治保哪儿,告诉他我要汇报学习的心得体会,请他来指导一下。”唐白桦心里画魂:习没学咋样呢,哪来的成果?韩白牙隔墙明察秋毫,语厉声高:“叫你去你就去,站在那儿还合计个老六,磨蹭个啥?”唐白桦见他发脾气,抬腿跑了。

唐白桦来到大队部,向邹主任汇报学习了那些篇文章。邹得正表扬唐白桦思想觉悟有所提高,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大有成果。希望帮教活动继续坚持下去,取得新的胜利。大队民兵石连长也在场,警惕地问了一句:“有没有陌生女人找他?”唐白桦嘴皮一哆嗦:“没有。”马上意识到这不是欺骗组织吗?再想改嘴来不及了。老石刚从部队复员,整天穿着一身绿军装。听村里的人说,石连长的政治觉悟相当强,在部队当过班长,要不是新娶的媳妇扯后腿,这辈子就兴不回来了。邹得正听过汇报,嘴角立即多露出四颗牙齿。韩白牙要改邪归正了,关键时刻得亲自指导。晚饭后他出了家门,一路快步赶到后街。进到外屋不见人影,只见炕桌上摆着一瓶小烧,一大碗酱,小盆里盛着酸菜心、葱白和咸鸭子儿,另有一碟炒盐豆。心里窃喜:韩白牙不仅思想转过了弯,也落实到行动上,起码在治保主任面前不敢抠门了。指尖夹起一粒盐豆,一嚼,放得太久,皮实了。他掀起里屋门帘,瞬间蓬荜生辉:修炼千年的妖精四脚拉胯地仰壳倒在炕上,肉鼓着腿劈着毛耸着手勾着……邹得正顿时狂喜,天赐良机:不干白不干,干死也值得。将军上马了!好半天,邹得正垂头丧气地耷拉个头从里屋出来,嘴里不服输地嘟囔:“倒血霉了!土农具碰上了生荒地,难垦又难犁啊!”一抬头,却见韩白牙盘腿坐在炕上,朝他竖起了大拇指。从小炕桌上捏起小酒盅,仰脖掫了一口。“你……”邹得正义愤填膺:“你他妈的还玩上了挖坑下套子,你这是腐蚀革命干部……”韩白牙横眉冷对:“腆脸说我栽赃陷害?你本性难移,骨子里色相浓重。请你来喝酒,你却捅上了臊夹子,当心折了你家什……”千里媚从屋子里出来,边系着花袄边说:“算了吧邹大主任,占了便宜还吆喝个啥。还用别人腐蚀你,早就烂心了!瞧你刚才贪吃的那样,边干边嚷劲头不够用。蔫不唧儿的偷着乐得了……”韩白牙用筷头一磕桌子,斥责千里媚:“别得便宜卖乖咧。舒服的不是你吗?老邹是专管四类分子的领导,凭什么挨你狗屁斥。柳树屯的人对咱来说是十三不靠,咱得向领导靠近。拿啥啊?不就是你的肉我的酒这点现成的嘛。日后别拿今晚这档子说事儿,少起妖娥子。”千里媚立马语气一转,眉飞色舞:“邹大哥,妹子陪你喝两盅。邹大哥呀,今晚有空,给咱聊聊你那掏灰耙子的功夫。听说前后堡子你那相好的够凑两炕桌了……”她抬腿上炕斟酒,三人举杯对饮。邹得正蹁腿坐在炕沿上,这酒喝得烧心。哪有心情在这儿坐着,刚才让人臊得满地找缝。在回家的路上,他望着残月,脚步趔趄。又是喜上眉梢,又是咬牙切齿。喜得是千里媚给了他一生难逢的愉悦。恨的是他俩胆敢合伙戏耍自己。人一走神,脚踩到牛屎上,气得要把刚结下的怨恨立马结账。“韩白牙,你他妈的凭啥占着千里媚,早晚有一天我被窝里搂的胯下骑的,就是你的娘们。等着瞧……”喊声未落,觉得身后有人,一回头又没了。

春节刚过,县里调集上万民工上辽河水利工地——修筑大坝。整个队伍是按民兵师的建制拉上

去的。柳树屯就在河边上,当然也住满了民工。肩薄手嫩的唐白桦捞个俏活——给伙房打杂。伙房设在了马号,民工们一天三顿饭都吃队上的。吃过早饭坐着马车或骑着自行车去工地。午饭是在工地上埋锅造饭。收工回队上吃完晚饭散回各自的家去,干了一天累活马上睡觉了。赵队长历来出工都住在伙房,伙房人少,没人陪他玩纸牌,他精神着呢,对做饭的大师傅说:“老三你收拾东西吧,让小唐跟我出去一趟。”王老三满口答应下来。唐白桦问:“上哪儿?”赵队长卖个关子:“到地儿就知道了。”两个人出门在堡子里穿起来,从这趟街绕到那趟街,要不是赵队长领道,唐白桦早就转向了。转到一户人家,院门敞开着,东屋亮着灯,赵队长径直推门就进。屋子里坐满了陌生人,看得出来,也是来出工的外村人号的房子。炕中央那人正吐沫飞溅:“只见傻子挥舞起酱杵子,是左六路右六路上六路下六路前六路后六路,使出推倒南山功,此招用尽仍见无法取胜,便把家什倒过来往地上一杵,白鹤展翅飘上了屋顶,三十六计,走为上策。溜也……”精彩之处嘎然截止。说书人喘了一口粗气,拖着长音:“天太晚了,明早大家还要去干活呢。”有人忙递上几盒烟,看来是事先准备好的,都是角八分钱的便宜货,身边有人帮忙收着。烟虽然送上了,但还是到此为止了。没想到紧赶慢赶踩了个尾巴尖。出门上道,踩着月亮地,赵队长说:“这民间藏龙卧虎啊。别看这个人能讲,但讲不过韩白牙。”唐白桦不屑一顾:“他算什么东西,纯牌一个酒鬼赖皮。”“你是泥汤水里不见鱼。去冬过大年,东街一个下放户请我去喝酒,也把韩白牙喊去了。在酒桌上他偷摸地讲了一回。哎呀!人家讲的才叫玩意。别看他现在整天耍熊,过去可是个正儿八经的评书演员。从说书馆到曲艺团都红过。要不是古书说多了,要不是摊上事儿,要不是被下放了,说不定咋好使呢。”“再行,也是拔了毛的凤凰。不也摸锄杆子了。”“骨髓油满了能不往外淌吗?整天领导他学习,没看出来?”“我一念报纸他就挑毛病,不是说念错字了,就是发音土了,再就是连不上句了。”“看看,人家没白长一口白牙吧。”“他满口的牙都是黑的,抽烟喝茶染的。”“白牙那是艺名,说明口齿伶俐。你学讲故事非得拜他为师不可。“我拜他为师?就他那思想……”“思想能当饭吃?学手艺,是天生地道行。一招鲜走遍天!”“他会啥?除了喝茶水就是干女人。”“喝茶水是润嗓子,干上女人是福分……”

躺在一铺连山炕上,唐白桦却浑然不觉韩白牙的嘴上功夫。既然车开到了跟前,想法也要蹭一趟。这晚唐白桦回到了大草房,他试探地问韩白牙:“韩老师,您看我是不是讲故事的这块料。”韩白牙用鼻子哼了一声,收了手里的书塞进褥子底下。“我知道你好说故事,玩玩可以,可别当真。”唐白桦又说:“我给您当徒弟咋样?”韩白牙瞅都没瞅,又在嗓子眼里哦了一声:“学啥不好,偏要学它干吗?”“我打小就听过《林海雪原》《敌后武工队》,一听打仗乐得直蹦高”韩白牙嗯了一声。“可不止这些。评书是一门说话艺术,源远流长,博大精深!今天倒入了下九流。”韩白牙叹了一口气。“您说的那是旧社会,新社会评书艺人的地位提高了。”“高了?我这个下场是往高处走呢,还是往低处出溜?”问得唐白桦干嘎巴嘴。“评书毕竟有人爱听啊。”唐白桦是王八吃秤砣,坚持要学。好半天,见韩白牙爱答不理,唐白桦再问:“韩老师,您吐个口。”韩白牙烦了。“你别跟我学,要学你找千里媚去。”好在千里媚风雨不误,每晚必到。刚听唐白桦说个开头,喜上眉梢:“好使,我替韩老师收了。我也当你老师,要不也干闲着。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母。你可得跟韩老师一个心,也得跟我一个肺。”唐白桦欣喜若狂,一个劲地说谢谢。千里媚说:“我还没说完呢,拜师还有说道呢。”唐白桦张大了嘴巴。“得举行个仪式,按旧礼呢,得请一些人来,摆上两桌。还要点上红烛烧上香……”“呵呸!”里屋传来韩白牙的咳嗽声。千里媚收敛刚上来的狂劲。“现在没那个条件,简单办吧。老韩,你出来一下,让小唐拜你为师。”韩白牙出来坐在炕沿上,千里媚坐在他身边。千里媚说“小唐,给你师傅磕头。”唐白桦忙跪在地上。韩白牙说:“磕一个,是那个意思就行了。”唐白桦真的磕了一个响头。刚起身,千里媚不悦地说:“还有我呢。”唐白桦忙补磕了一个,起身站好了之后说:“改天请二老喝顿酒。今天实在是没有准备。”韩白牙一摆手。“喝我的吧,先敬一把祖师爷。事发突然,没啥准备,请师爷在天之灵原谅不才之徒……”说着从柜子里摸出一瓶酒。千里媚马上打圆场:“就算是小唐借的。”向唐白桦使着眼色,唐白桦频频点头。

第二天伙房改善,唐白桦特意跑回来。见到里屋灯黑了,心想说不定师傅睡了。但这般好事也得让他受用啊。对着门帘叫道:“师傅睡了吗?”里面传来韩白牙不满的声音:“睡着了!整那么大动静干吗?”“师傅,我给您带来个猪蹄子。本来还弄了一小块肘子肉,让别人抢跑了。”韩白牙高喊:“快进来!”声音都出差了。见到唐白桦从衣兜里掏出个报纸包,他立马从被窝里伸出手夺过来,一把撕开。“这皮也是肉呵。”趴在炕沿上边啃边挑剔:“拿酱油来!煮白瞎了,咋地也得酱一下。”唐白桦见韩白牙把精神头灌注在猪蹄子上,提醒到:“师傅,这时有空就开始上课吧。”韩白牙边点头边把骨头舔干净,用报纸把吃剩下的骨头包好,塞进被窝里。用被头擦了擦手,对着唐白桦说:“你先讲一段,我听一听。管它是什么,错了不怕,你能说好!”唐白桦退到地中央,来了一段《肖飞买药》。韩白牙嘴唇巴搭着:“挺香,挺有味。”他还沉浸在猪爪子的滋味呢。一摆手让唐白桦停下来。“小唐,你还能讲别的吗?”唐白桦一抹汗水说:“不能了,就这一小段。”“好吧,你以后再学活儿。当务之急是解决嘴皮子,吐字干净利落,像嚼豆似嘎嘣脆,底气十足,咬字不倒。”唐白桦插嘴说:“嘴皮子练过,顺口溜呗。吃葡萄不吐葡萄皮,不吃葡萄倒吐葡萄皮……”韩白牙满脸怒气,从被窝里掏出骨头包砸在唐白桦的头上。“虚心点!还能说几句?小孩丫子的勾当。班门弄斧!懂不懂有句话叫学无止境,人上有人。今后我给你上课时不准插话。我教你一句:断头台倒吊短单刀,歹徒登台偷短刀;断头台塌倒跌倒,对对短刀叮当掉。”唐白桦照着说了一遍。韩白牙不满地:“使足了气,动静就大了就艺术了吗?”“我用力了。”唐白桦夸张地擦了一把满头的大汗。“用力不用气,气沉丹田。”“往哪儿沉?”“肚脐眼。往里运气,经过胸腔腹腔,好似用拉屎的劲儿。”唐白桦按照指示一使劲儿,脸就白了。“师傅,我得出去一趟。”“刚练上就溜了,有女鬼牵着!”“不是,来屎了。”“骡马上套,拉拉屎尿!回去背上五百遍。明晚考你。”唐白桦转身刚要走,被韩白牙叫住。“把地上的骨头拾掇了,明早儿好熬汤。”

一夜无话。又到晚上,唐白桦跑来汇报练习结果。韩白牙说:“我正琢磨事儿呢,顾不上你了。让你二师娘调教你。”唐白桦在千里媚面前重复了昨天韩白牙留下的功课。千里媚扑哧一笑,拧了他一下脸蛋。“瞧你使相,歪个脖子咧着嘴。挺俊的小脸装模作样整什么景。整个挂‘鬼脸’。放松!”“咋放?”“平常时说话那样。”唐白桦张口又来了段:“八百标兵奔北坡,炮兵并排北边跑,炮兵怕把标兵碰,标兵怕碰炮兵炮。”“说话一点底气也没有,你师傅咋教的?”千里媚松了裤带,抓住唐白桦的手塞进裤子贴在肚皮上。唐白桦使劲往外挣,千里媚一声断喝:“按住!”仍旧吓得唐白桦手直抖。千里媚一阵大笑:“瞧你个出息。胆小如鼠,还学哪门子艺术。”韩白牙从门帘缝中探出脑袋:“撩他干吗?还是个孩子。”千里媚有些嗔怒:“我这不是教他吗?我打小就这么跟师傅学的。再说让他摸肚皮是找运气的位置,我都不怕,他怕个啥。我是他师娘就是他妈。妈给儿子从小把屎把尿,儿子伺候老妈擦身洗澡。有啥大惊小怪。干艺术得心净,一尘不染,一丝不挂。”韩白牙被抢白了一通,说了句:“我没工夫搭理你。”缩回了屋里。千里媚停下来问:“我刚才说话时,你有感觉吗?”唐白桦被她的话问蒙了,连说有感觉。千里媚问:“啥样?”唐白桦说:“鼓鼓的。”“什么?”“毛乎乎的。”“你再说!”“滑不唧溜的。”“啪!”唐白桦脑袋挨了一巴掌。“就这么学法啊。真有出息。别分心!这回我唱几句,你就上下左右地转着,感觉这气是打哪儿进来,打哪儿出去。”

千里媚绘声绘色地唱道:“窑子本是销金窟,女色更是杀人刀;有钱姐儿眯眯笑,无银恼怒关门了。醉卧花中风流梦,醒来钞票水里抛。为人总要走正道,警告世人要记牢……”底气十足,气息贯通,震得唐白桦手掌发麻。他这回放松了,手掌在千里媚的肚皮上随意游走。千里媚唱完了,唐白桦还沉浸在寻找感觉中。“啪!”头又被千里媚拍了一下。唐白桦忙抽出手,他刚要叫唤,千里媚附在他耳根轻声说:“小犊羔子,你手往哪儿摸,进洞了知道不!”唐白桦再看指尖上沾满了黏液。千里媚问:“有感觉了?”唐白桦支吾着:“感觉找到一点了。”“这回该你的了,气往下沉!”千里媚把唐白桦的裤带解开,手伸到他肚皮上边听边摸。“太阳从西往东落,听我唱个颠倒歌。天上打雷没有响,地上石头滚上坡。江里骆驼会下蛋,山上鲤鱼搭成窝。腊月炎热直流汗,六月寒冷打哆嗦。妹照镜子头梳手,门外口袋把驴驮。”唐白桦浑身发抖,嘴里磕巴。“丢魂了,念跑了!”千里媚在裆里用力捏了一把。“这玩意使劲撅着还能沉住气?”手抽出来时得意地咯咯笑起来。“头回收小伙子当徒弟,小伙子就比女孩子强……”

在下一回的课上,韩白牙说:咱玩嘴皮子的,首先要过文字关,起码不能念错字。普通话要说好,把字咬准了。别总在嘴里含着葡萄粒!这咬字不倒决不是出口狠呆呆的。文到曲折自然流,抑扬顿挫,如顺水行舟。这字的发音我就不教你了,你留着心听广播。模仿方言土语的“倒口”能丰富语汇,哪是另一码子事了。打这以后,唐白桦跟有线广播较上了劲。出工收工的路上耳听村头的大喇叭,嘴里紧念叨,像得了魔怔病。一来二去还真有长进,特意给韩白牙显摆,韩白牙不高兴了。“练广播员呢。除了字的发音对,你的声音还要有生命力。”唐白桦不解:“这话儿还有活的死的?”“当然,说书是有个性的活。一张口,听众就知道是你。要说得活灵活现,环环相扣。更要汲取丰富的民间营养,才能活泛下去。”唐白桦心里不服,再说下去,还要上草木灰人粪尿了。民间是下里巴人,草莽流寇,能高雅吗?

唐白桦学书上瘾了,天再晚也要去大草房。韩白牙这些天却不老实待在家里,得空就往外面跑。这天吃完晚饭,赵队长又来了精神:“我在工地上听别的农场人说来了个大能人,书说得相当好。咱们去会一会。”唐白桦说:“别太晚了,明早做饭的水还没挑呢。”赵队长说:“你坚持一半天。打明天起,让来事的丫头下来帮你烧火。”二人刚来到村外,斜地里窜过一个人。近在咫尺,唐白桦看清是韩白牙。唐白桦瞪大眼睛问:“师傅,咋地啦?”韩白牙捂住他的嘴向后一指。只见远处有手电光晃动。唐白桦喊了一声:“谁干啥呢?”他毕竟是知青,装大胆。对面有人回应:“是小唐吧。”听出是石连长。“是我呀,出啥事了?”“看见跑过去个人没?”“看……”韩白牙在背后踢了他一脚。“……个鬼……谁咋地啦?”他回头寻找韩白牙。韩白牙正往道旁的水沟里藏。水沟挺浅也藏不住啊!“抓一个放毒的。”说话间,石连长领着几个民兵快要撵到了跟前。“小唐,你出来干啥?”走在前面的赵队长返回来。“我俩上场院转转,看看有没有偷稻草的。”赵队长撒完谎就觉得没编圆。刚才他也看见了往村里跑过去个人。唐白桦见手电光亮往这边儿扫,也编上瞎话了。“嘿!我拉屎呢。”就势骑在蹲在沟里的韩白牙身上,用大衣遮住了他。石连长边跑边骂道:“我说今晚咋出师不利,全让你小子放的臭味搅和了。”石连长和民兵们在焦急中忽略了细节:竟然没有检查唐白桦的屁股底下是屎还是人!这才叫忙中出错。“老赵,提高警惕。有人窜到来出工的房号那儿说书,收人家的钱。这倒不怕,听人家学,讲得可全是秦琼穷困潦倒靠贩马掌权瓦岗寨,姜子牙坐水观人斗闹个渔翁得利,潘金莲赤裸肉搏美男子西门庆……这事儿出在咱大队,影响多不好。阶级斗争新动向!”赵队长问:“谁长了个葫芦胆呀?”“外来的人哪认识啊,不管他是哪来的,我早晚要把这个人逮着!”听那说话声和脚步声急促的远去,唐白桦说:“队长,咱打踅吧。”正往回走的赵队长骂道:“这地还没到呢,说书的就撒丫子了。哪个他妈的王八蛋告的密!”唐白桦起身时把韩白牙往沟里按了按。手触之处,韩白牙还在筛糠呢。

第二天傍晌,石连长找小唐去给民工讲故事。唐白桦说:“没准备呵。”石连长说:“没准备也得上,跟打仗一样,占领这个阵地相当重要,我相信你。咱就从一队开始,每天晌午一个队,队队不落下。”从此,趁吃午饭的空当,唐白桦到柳树屯大队工地的各段上给民工们讲革命故事。民工边吃边听,休息娱乐教育三不误。后来到了中午全大队几百人自动挤到一起来听唐白桦讲故事。石连长还现场亲自指导,叮嘱道:“要讲新故事,树立新形象。不过你编的‘百万民兵上大堤,战天斗地挖大渠’有些太悬了。讲故事也要实事求是,八九不离十。你收集一下素材,把那些好人好事串起来。”于是唐白桦到现场演出加了一项新内容:口头表扬。石连长又带他挨着各大队的水利工地走,每到一地都受到热烈欢迎。石连长要把唐白桦树立成典型,并往全农场推广。其实也推广不了,唐白桦在全农场是蝎子粪毒一份。从此,唐白桦不在伙房烧火了。每天他要看报纸背故事写板报,把自己搞得十分紧张。柳树屯大队的坝段上整得红旗招展,竖在最高处的黑板上写着战斗口号和好人好事。唐白桦的新故事又上了工地广播站:谁昨天挖了几方土,谁今天推了多少车。谁家的媳妇随丈夫来参战,谁家的姑娘由肉变成了铁……这些举动引来了一些人参观,这中间当然有县里的干部。更显眼的是有人背着照相机来,摆弄起来咔嚓响,让乡下人感到很惊奇。

花开两朵,单表一枝。事儿也赶巧,邹得正不知被谁告了。在农场工作组的调查中。经过革命大熔炉里熔炼的石连长是爱憎分明,不客气地把问题摊在桌面上:作为大队干部,说话冠冕堂皇,做事偷鸡摸狗。有次夜间巡逻时,他清楚地听到邹得正骂大街,他那些狗扯羊皮的事儿件件与女人有瓜葛。农场决定:邹得正停职检查,石连长代理主任。弄丢了官的邹得正无所事事,便惦记起千里媚。城里的娘们做事花样翻新,比乡下院里的女人强百倍!大白天,他又跑到千里媚家里,却被千里媚推出来。“邹主任,上一次,我那是巴结你,这回不行,以后更不行。你以为我是那打圈的老母猪,发情了谁上都行啊?”邹得正无地自容,记恨在心。他要使出杀手锏,来个夜袭大草房!

单说这日,唐白桦去得早,勤快地把韩白牙的屋子收拾了。把茶壶洗净了,把塞在犄角旮旯的烂书本掏出来摆在柜子顶上,再蒙上一层报纸。半夜光景,韩白牙回来摸茶壶尚温,心花怒放。对着壶嘴抿了一口,怎么没有往常的苦涩滋味?移开一看,瓷壶崭新,打开壶盖,原本一指厚的茶垢皆无,露出洁白的瓷底。他气愤地把壸摔在地上。唐白桦被“嘭”的一声响动惊醒,急忙从外屋进来问道:“逮着啥了师傅?”韩白牙一脸愤怒。“谁让你刷的它!”唐白桦才知自己惹了祸,手足无措。韩白牙踢开残壶碎片。“把它扫走,这茶谱今后不摆了!”唐白桦说:“师傅,我明天去供销社买个新壶来。”“不喝了,没茶了。”“我点上还有半包茶叶。”韩白牙不屑置辩:“你那是工厂发的防暑降温茶,跟树叶子没有两样区别。还不如井水好喝呢!”见唐白桦一脸悲伤,韩白牙动了恻隐之心。“咱不提壸的事儿了。晌午你在砖窑顶上讲时,我都看到了。还有点进步。”唐白桦心里这个委屈啊,折腾了这些日子才有点进步。“你干吗要往前走,我都担心你掉下去。”“师傅,我不走不行啊,我越讲越觉得声音小,我怕他们听不清。”“那倒也是,你今后要站牢了,他听不见就往前来了。还有你说的明月高照,繁星闪亮,违背科学常识呵。有了明月显不出繁星,不信你找个大月亮地数一数。这等低级的错误日后不要重犯。”唐白桦连连点头,额头汗滴如雨。师傅心情不好不能上课,觉得没趣回伙房睡去了。

壶破天惊。当晚出了大事儿了!天一擦黑,石连长带着民兵埋伏在大草房后。

韩白牙一闭灯,荷枪实弹的民兵们闯进来把他按在炕上。韩白牙以为来了行抢的劫匪,大吼:“哪来的溜子,敢下如此黑手!”民兵们的声音比他还高:“你狐狸的尾巴终于让我们逮着了!找你,是你四处放毒的事儿犯了。你该明白了吧!”在灯光的照耀下看清了来人,韩白牙长出了一口粗气:“捉贼见赃,捉奸见双。说我四处放毒,我却在家里,这案子办得不妥吧。”石连长在屋子里看了一圈。“韩白牙,你不要狡辩,证据会有的,让你的反党行为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说着,他掀开柜子上的报纸,冷笑了一声。这一声把韩白牙惊出了一身冷汗,顺着腚沟子直淌。小唐咋把这些东西从被褥里、炕席下、灶炕洞掏出来整齐地码好。这不是存心害人吗?石连长把书摆在炕桌上。“这是《七侠五义》《封神榜》吧。这本《五鼠闹东京》。”有个民兵插嘴:“打到日本老巢了。”石连长纠正道:“此东京不在日本,是河南的开封、北宋的汴梁。这本子上写的是征东,那本子上记的是扫北。我敢说没一本是现代的革命的。说吧,给你狡辩的机会……”在证据如土堆的面前,韩白牙大汗淋漓。

千里媚找到唐白桦。干橘子皮似的脸挂着层层愁容,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哭诉:“白桦啊,你师傅这回可淹着了,得想办法把他捞出来。死犟脾气和癞蛤蟆的气量,在小屋里憋着能好吗?连批带斗再过堂,那薄身子骨不让人折腾散架才怪呢。”“二师娘,我也捉摸让他们放人。这事儿大呵。我哪有那个道行。”“你现在红着呢,找谁说不好使呵。当初我看你有出息,才收你当学生,可别辜负了我和你师傅的一片真心呵。”千里媚身子紧贴过来,伸手要抱唐白桦。唐白桦急忙说:“你让我找谁放?”“石连长。”“那成吗?”“人就是他抓的,放人也得是他呵。”“就是放了师傅,也不可能让他在柳树屯待了。”“那不怕,要是放出来,咱们就远走高飞。”唐白桦说:“往哪儿去呵,离开了队上的地儿真念啃了。”千里媚点了他一指头:“小傻子,自古到今,咱们这样的人不都是老百姓养活吗?了不得一根木棍一把瓢,走街串巷去唱莲花落;穷途末路去乞讨,人在江湖任飘摇。只要有张嘴能讲能唱,随便撂个地就有人来听,还怕吃不上饭吗?”

唐白桦找到石连长,一点点地渗透:韩白牙说评书的艺术表现形式不能丢,要留着他,控制使用。把坏事变成好事,这符合辩证唯物主义的从事物发展上看问题的观点。石连长讲事情起因正是邹得正的悔改表现:他观察到韩白牙这些日子黑天经常出没在工地旁的村子里,偷摸地去民工的住地说书。邹得正亲自揭发韩白牙的事儿,他才把韩白牙抓起来。只要有群众检举他必须这样做!在现场上不仅发现了韩白牙整天看的旧小说,还有他整理的旧评书。上次审问韩白牙,他还狡辩说那都是文化遗产。这家伙分明是封资修的孝子贤孙。别看他被下放了,却在柳树屯卧薪尝胆,梦想翻天复辟哪。单讲韩白牙和千里媚的不正当关系,早应该动了。虽说他俩城里都有家,却单蹦地下放来了。这也得替人想想了。孤男寡女,都在三十如狼四十如虎的岁数,情投意合,属于人民内部的私通关系。让资产阶级的香风熏坏了,让修正主义的香水腐蚀了。看在他俩都是贫苦人家的出身,以前心慈面软了,不好当敌我矛盾处理。可他们的脑子就没想一想,这么一做,反倒替剥削阶级鸣锣开道,替封建主义打把子卖艺了。韩白牙光看旧书不打紧,他别说呀。成千上万的民兵大军压在大堤上,他到处乱窜乱讲,影响好吗?上面追查下来,人是柳树屯出去的,还不得先拿我开刀问斩!

临走,石连长语重心长地交代:“白桦同志,这种长期的意识形态斗争要坚持下去,不能姑息养奸,当然还要讲策略,让革命故事牢固地站稳群众文艺阵地。现在看来你肩上的担子更重,一定要把握形势。大浪淘沙,激流搏击,去掉渣子,留下金子。你最近进步不小,希望再接再厉,勇攀新高峰。今后柳树屯的新枝绿叶就是你,咱们农场和咱们县闪耀的新星就是你,前途光明着呢。当一个革命的故事家多骄傲呵!”唐白桦走后,石连长真往心里合计了:韩白牙要是教育好了一定会派上好用场。

唐白桦听说已经把韩白牙弄到场部了,肯定要召开批斗大会。唐白桦赶到关押韩白牙的地方,把门的民兵认识他,自作主张地把他放进来,疾言厉色地喝道:“那什么牙,你老实点,今天让你认识一下革命的故事家。”唐白桦坐在条凳上。“我是来领你学习的,咱们接着上回的报纸继续念。”他掏出一叠报纸。民兵一看那个厚啊,真不知啥时能念完,转身出去了。唐白桦连忙起身,悄声地询问:“师傅,您怎么样?”靠在墙角的韩白牙说:“我嗓子渴得冒烟了。他们不给我水喝,说我是靠嗓子反党,留着嗓子那是东山再起。”唐白桦见到民兵转到门前立即提高了嗓门,斥责道:“韩白牙,你那八斤半的脑袋都灌了封建主义的铅,你讲的那些桃园三结义是宣扬反革命小集团联盟。你讲的梁山泊聚义厅排座次是在农民造反队伍中混淆阶级斗争!你个山羊屁股一翘尾巴,我准知道要拉几个粪蛋!”

民兵一走,唐白桦又说:“师傅,都是我的错,连累了你。”韩白牙说:“小唐呵,你别负担太重,也怨不上你。脚上的泡是我走的,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偷香窃玉,暗渡鹊桥,谁知道鹊桥未渡上断桥。我在里面是身不由己,自身难保。你在外面更要小心谨慎,不要忘记练功。用气要耐久,吐字要清晰,偷吸要巧妙,喷口要有力。俗话说得好,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也不是让你练上十年才出徒,平时下的功夫到关键时真挺管用。脸上不要太下工夫,解决挂鬼脸的最好办法。你就记得台下的人都讲不过你。你就不紧张了。”唐白桦一听,也是呵,他们要是讲得好,早上来显摆了。人要有了手艺早晚会用上的。听懂了吗?唐白桦点点头。韩白牙也点头说,你快回吧。“师傅别上火。”韩白牙说:“咋不上呢。别说早饭没吃,中午饭也一粒没进。”唐白桦从浑身上下的衣兜里抠出两把炒熟的豆子,那是他特意揣来的。韩白牙马上抓起几粒放进嘴里用大牙磨着,不敢发出声响。唐白桦嘴贴在韩白牙的耳根:“风紧,扯呼?”“呸!就他妈的这些学得快。”韩白牙吐出一粒咬不碎的臭豆子。

水利工程大会战声势浩大,进度之快,暂且按下不表。单说大会战第一战役告捷表彰和转战誓师大会的胜利召开之隆重。近千民兵云集在农场俱乐部里,是人山人海,热闹非凡。县上领导在主席台上庄严就座,先是给模范人物胸前披挂的红花格外耀眼,然后是优秀代表上台宣誓铿锵有力。更有抓生产不忘记阶级斗争,心明眼亮的革命群众把散布封资修流毒的坏分子揪上台来!在下面的唐白桦一听头皮发麻,坏菜喽。准是师傅了!在激昂的口号当中,肩扛大枪的武装基层民兵押着韩白牙出来。韩白牙哪见过这阵势,立马麻爪了,脸憋成紫茄子色,就差把尿撒在裤裆里。韩白牙一拉胯不打紧,像一摊稀泥粘在地上拎不成个儿,被人连拉带抬搬到台上。主持会场的人说:“韩白牙你别想耍熊,拿出平时放毒的劲头讲你如何放毒的!”韩白牙哆嗦不止,不知如何交代为好。脑筋一转弯,这不是硬赖死挺的地方,不说形势就要坏了。咬牙闯过这一关吧!韩白牙瞅着黑压压的人群,撑着桌子晃了两晃,两条细腿才止住了狂抖。刚站稳了,底下嗡声一片。韩白牙张说了一句连自己也没听清楚。突然,他神差鬼使胆大妄为地用手掌拍了一下桌面,发出“叭”的一声响。人们不由一惊,反而静下场来。此举把主持人气得直翻白眼:嫌牙多了是不。吹胡子瞪眼拍桌子,你够格吗?下了台给你上小绳勒个猪蹄扣。

韩白牙镇静下来,不紧不慢地说起:“列位看官,在下罪该万死。我妄想翻天复辟的事儿这天底下的人都知道。可我刚才在小黑屋里憋了半天,往事翩跹,心里屈也。其实众人不知,我虽不出生此地,但乡情深厚。年幼无知之时,是共产党解放军把我从水深火热之中解救出来。吃水不忘打井人,夜行看着前面的灯。就说河东不远吧,在二十多年前,著名的沙岭战役就载入史册。对我的教育更是铭心刻骨!那是个秋风渐起,高粱红了的时候。晨风晓月之下,大路上突然有一队黑影疾行,那脚步刷刷刷嗖嗖嗖快似金钱豹,足赶上日行千里夜行八百的飞行太保了!你看这支队伍是身穿红的绿的黑的白的黄的蓝的各式各样的军装。有人要问这是哪路的杂牌军?此言差矣,这是我战无不胜的人民解放军!什么山南的海北的江东的河西的,有正规军武工队儿童团妇救会,都是革命的武装。那时在解放战争中就全民皆兵,如今面对帝修反,要说打一场人民的战争,我们现在谁怕谁啊……”被关了好几天的韩白牙确实着急上火,口干舌燥,声音嘶哑。好在长期练就的嘴上功夫是炉火纯青,即便铜锣炸了,发出的声音仍旧有金属般的颤音。

“就在部队大踏步挺进之时,后面传来一阵汽车的引擎声,由远而近,由弱渐强。一辆美式吉普嘎吱一声刹在队伍的前面,一个身材魁梧英俊潇洒的军官从车座上站起对着全体官兵一摆手:停止前进!战士们一下子愣了,昨晩还接到命令呢,奇袭三百路拿下敌人盘踞的县城。这咋又不走了呢?部队首长做战前动员:前方命令我们在此阻击增援的敌人,围点打援,保证整个战役成功。命令一下,这支部队刷拉一声隐身进茂密的青纱帐里,布成了口袋阵,大口袋套着中口袋,中口袋再套着小口袋。如何排兵布阵暂且不表,不能说得太多,那都是军事秘密。这些阵法是中国人民发明的,几千年军事发展史的成果。现在成为我们伟大的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制胜法宝。”“说时迟,那时快,摩托化装备的敌人开到了眼前。敌人的尖兵发现前面的苗头不对,急忙喊道:口令?打倒蒋介石,解放全中国。敌兵一听傻眼了,啥时候变的?等他醒过腔来,我们战士的刺刀已经豁到他鼻子了。敌兵赶紧搂火……”韩白牙拉开架式比划个拉枪栓的动作,一使劲放了个响屁。他站直身子自嘲道:“哑火了,是个臭子。”引起听众哄堂大笑。“这时红色信号弹腾空而起,划破了黎明的天空。顿时响起激烈的枪炮声,是山炮野炮迫击炮,还有手榴弹爆破筒炸药包,凡是带响的会飞的都纷纷扑向敌人阵地,似排山倒海一般。嘎嘎嘎咕咕咕吱吱吱嗖嗖嗖,打得火光冲天。”韩白牙学的口技惊得会场里先是寂静无声,而后是掌声雷鸣。

台上的县武装部长和政委交流起来,政委随手写了张纸条递给了县委书记。书记看后一点头,身子往后一仰聚精会神地听起来。大会主持人本想制止韩白牙的张狂劲头,看见领导们都听得投入,就任其得瑟了。

“剪短截说。这仗是越打越激烈,敌人派来的援兵越多,伤亡越大。从早晨打到中午,从落日打到天黑。敌人是根本突破不了我军的钢铁阻击线。别看敌军少将是美式装备武装到了牙齿,不行了,尿裤子了,拉稀了,指挥那个臭啊。”韩白牙又连放了一串洪亮的臭屁。大家捂着鼻子发出闷笑,满场响起翁声。“大家别见怪,敌人被围困了一天带半夜,没啥吃的,豆子吃多了。我也捡了点尝尝。”韩白牙还真从衣兜里抠出一粒,举起给大家看。场下乐得更开心了。韩白牙口渴得憋不住劲了,转身从主席台的桌子上端起个茶杯,边喝边嘟囔:“别说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硝烟,那战场上的水都搅和进马尿狗臊味,此时此地将就着吧。”水杯一放,竟然招来一阵掌声。

“过了半夜是月黑风高,我军阵地鸦雀无声。不打枪了,那是浪费弹药。挑出两个嘴茬子跟敌人舌战:蒋军弟兄们,好儿郎不能给老蒋和那些当官的卖命。前进是死,后退也是死,不如交枪给自己留一条生路。还有女人声:当家的,掌柜的,哥哥呀,孩子他爹呵,咱回家吧,共产党给咱分了土地,地主恶霸也都收拾了。娘等你回家团圆呢。还有儿童说,爸爸呵,我想你呵,快跑吧……”“好嘛,可了不得了,政治攻心战大显威力。趴在阵地上的敌兵把枪一扔。不干了!给多钱也不干了。敌连长毛菜了:弟兄们,别听共党的赤色宣传。给我顶住!一人发五两大烟土!”大伙听这句咋那么耳熟,是电影里的台词吧。“敌营稀里哗啦炸窝喽。分崩离析,四处逃散。要投诚的士兵说咱出身贫苦干嘛替剥削阶级卖命,咱弃暗投明,把帽徽撕了。把枪拿着,投身革命还有家什使。咱都当解放军去!一夜间跑过来九百九十九。”

韩白牙讲得正起劲,突然停电了。有人点燃了挂在墙壁上的油灯,棚上吊下的汽灯也发出啧啧的叫声。整个会场好似点燃起了万家灯火。扩音器不响了,人们纷纷向前拥挤。后面的人喊道:“听不到!”接着哄声不断。从外面挤进来的唐白桦看出了门道,又往外挤。被人挡了道,他大声叫嚷:有尿憋不住了!旁人说谁没有尿,这不都憋着呢。过道上的人都不动,唐白桦像关进圈里的野猪乱拱,被人骂好几回了。韩白牙听到唐白桦的喊声察觉到是时候了,下了台往人群中间走去,更加卖力气地表演起来。不知是讲得兴奋还是心里有鬼,憋得他满头大汗。见到韩白牙下来,人群主动让出一条缝隙。吵嚷声嘎然而止,重新静静地倾听韩白牙沙哑而又夹带着磁性的声音。韩白牙又制造了一个高潮,停顿了一下。“这正是人民战争汪洋大海,老蒋自决于人民被淹个劈头盖顶。要说阻击战况如何,且待我小解回来再叙。我这去去就来。”他装作尿急屎多的样子,夹着腚急忙往外面走。夹道上立即宽了,民工们的眼睛随他而去,盼切的目光好似说快去快回。

石连长被人找到主席台上。县委书记正对农场书记说:“感谢你们给总结大会增添了如此精彩的内容。”农场书记说:“我们还有很大差距。向您介绍一个人,柳树屯大队代理治保主任民兵石连长,一向会做思想政治工作。他培养了一名讲革命故事的青年人,还改造好了一个说评书的老艺人……”

韩白牙钻进茅房,里面的人立即提起裤子让出蹲坑。尾随的民兵见韩白牙脱了裤子,联想他在台上放的冲天臭屁,怕熏倒自己,连忙躲到了门外。里面的人一走,韩白牙把脱了一半的裤子麻利地系好,手搭墙头一纵身,爬进隔壁的女茅房。民兵除非长了透视眼,才能看见他从背面逃跑。女茅房里有女人在解手,见墙头下来的是说书人,刚要喊叫的意思顿时打消。竟然说这说书大师给咱单开小灶吧。女人们把水放得哗哗响,慢悠悠地传递手纸。韩白牙没敢搭话,以免隔墙有耳。千载难逢的朦胧美景,却不可懈怠久视。出门钻进了密实的小苇塘。小苇塘的尽头,千里媚和唐白桦正焦急地等待。一见面,唐白桦搀扶韩白牙,千里媚在前面探路。往前走了几步,唐白桦想起事来:“师傅,我得回去一趟。”“咋啦?”“变压器的闸刀是我拉下来的,回去捅上。”“现行的破坏罪!回去不是自投罗网吗?”“竹竿在旁边戳着呢。”“做事儿留尾巴,事儿更大了。”“咋办?”“走了一了百了。”“师傅呵,今天讲的有梁子吗?”“有个屁。即兴发挥,现挂的。”“我以后多学着点。”“这他妈的也学,快要你血命了。”“师傅,你听我打个场子。各位乡亲父老,我师徒三人,踏着月光,喝着北风,一路奔他乡而去。上下五千年的江山社稷,纵横五万里的百姓闲事……谈古论今,世道评说。有情有义有胆有识的,说不尽道不完。都凭咱一张巧嘴皮子。在下的各位看客有杵头的您抛个儿杵,没杵头的您捧个人场。听到顺耳之时,您就道一个好吧……”早春刮起湿润晚风,掠过黑茫茫的大地,把唐白桦的声音送出好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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