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古诗的启示
2011-08-15丁国成
丁国成
一首古诗的启示
丁国成
宋代王令有首诗,题为《暑旱苦热》:
清风无力屠得热,落日着翅飞上山。
人固已惧江海竭,天岂不惜河汉干。
昆仑之高有积雪,蓬莱之远常遗寒。
不能手提天下往,何忍身去游其间!
这首诗,语言朴实,不假雕琢,诗味浓郁,意境深邃,内涵丰富,思想深刻,起码可以给我们四点启示。
第一,人品决定诗品,人品高则诗品随之高。这首诗写暑热难当,诗人欲往清凉世界避暑。但个人能逃脱酷热,却无法“手提天下”而一同避之,于是诗人便不忍心抛弃天下而独自前往。诗中那种强烈的忧国忧民的忧患意识、爱国爱民的博爱精神和以天下为己任的胸怀,令人动容动魄,千百年来,犹能激励、感染着一代代读者。究其原因,主要不是诗中的艺术技巧,而是贯注其中的人文精神,是诗人的崇高人格和博大心胸。
本来暑热是最具个人特质的主观感受。但诗人不局限于狭隘的自我,而是推己及人,由个体扩到群体,从小我想到大我;而且扩展得那么自然、真切,绝对不是故作大言所能表现得出来的。诗人写诗不能脱离自我。没有个人的独特感受,是写不好诗的;勉强写来,也只能是千人一面、千诗一腔的大路货色。但是,仅止于个人感受,只写一己的蜗角之情,也很难写出动人心弦的精品力作,更写不出充满大气的千古杰作。古人说:“人高则诗亦高,人俗则诗亦俗,一字不可掩饰,见其诗如见其人。”(徐增《而庵诗话》)因此,诗人要加强自我修养,不断完善自己的人格品德,这是写好作品的基础和关键。
也许有人会说,我根本不愿去写那种大气之作,也不想传之千古不朽。人各有志,不必强求。但甘于抒写自我,安于自我欣赏,那注定是成不了大气候的。
第二,艺术贵在独创。创新是一切文学艺术的生命,诗歌不能例外。这首诗,之所以能超越时空,为古今中外广大读者所喜爱,除前述原因外,还有重要的一点,就是它有独创性,让人过目不忘,留下极深印象。作者不是人云亦云一般化地描写暑热,而是独具特色地展现所写对象的极致,打入读者脑海,可谓刻骨铭心。如果写热只是笼统地随从众说:暑热难耐,大汗淋漓,但很难引起人们的审美惊喜与快感,不易打动人心。而此诗出语非凡,将热写到极致:“清风无力屠得热,落日着翅飞上山。”着一“屠”字,写出暑热之强大和威猛,远胜于风;同时将两者拟人化:尽管风有“屠热”之心,却无驱暑之力,从而给人以滚滚热浪充塞天地之感。首句写热之猛,似乎热到极限;次句写热之久,几近热到无期——如果大热只是短暂一瞬,那还可以挨挺过去,但炎炎赤日本已落下,却又好像插上翅膀一般,重新飞上山巅,永不落地。这种大热让人无法忍受。作品并未到此为止,继续予以夸饰:“人固已惧江海竭,天岂不惜河汉干。”江海虽然广阔,尚存枯竭之虑;河汉尽管浩淼,犹有干涸之虞——暑热引起了人神俱忧。作品确实将暑热写到了极致,纵然再热,也无以过之。
可见,诗人无论写什么,只有写到极致,才能摆脱一般化,创造出新的动人境界。
第三,倾注全力,创造富有生机的鲜活意象。诗人的笔墨,不能停留在所写对象的表面,而要深入开掘,写出其中的丰富内涵。画虎类犬不行,画虎只是虎也不成——那无异于一幅虎的动物图片,可以作为科学挂图,却难以成为艺术作品。同样,诗人写热,不限于热,不止于热,而是从中发掘出更为深广的思想意蕴。大热弥天,暑气蒸腾,不是独自一人难忍,而是天下众生难当。这种充塞宇宙的暑热,立即使人想到为害甚广的某种社会问题,例如黑暗腐朽的统治、苛捐杂税、繁重徭役给平民百姓造成的危害。永不落地、长挂山尖的毒日,让人想到滥施淫威的专制统治者,或不可一世的恶势力。日象即天象,暑热即淫威,这也许不尽合乎诗人王令的创作初衷,但其意象内涵丰富。诗人未必然,读者未必不然。读者完全可以根据诗人创造的艺术形象和诗的意象,进行合理再创造和符合逻辑的自由联想。
可以说,凡是杰出的艺术作品,不仅作品本身思想开掘深,而且其形象往往大于诗人思想,其意象常常超越作者主观,为读者的艺术再创造提供坚实基础与条件。从而使得作品的社会内涵与容量大增。反之,如果写热囿于热、止于热,那么作品就会太实而流于直白浅露,也将缺乏诗味,势必成为平庸之作。因此,诗人写作,一定要注意做到虚实结合,以实带虚,化实为虚,虚实相映,创造诗的意象。这才可能产生耐人咀嚼的隽永诗味,从而形成独特的艺术魅力。
第四,诗人要善于联想和想象,也就是要有丰富而又大胆的想象力。古人说:“赋水不当仅言水,要于水之前后左右言之。”指的就是联想和想象。已故著名诗论家、教授诗人吴奔星说:“联想和想象是作家,尤其是诗人,不可或缺的心理机制。缺乏联想和想象,一切艺术技巧都要枯萎或瘫痪。”(《诗美鉴赏学》)所有优秀诗作,都离不开诗人的联想和想象。王令此诗,在这方面也十分突出,值得借鉴。诗人由暑热干旱联想到“江海”可能枯竭,想象出“河汉”也会干涸,引起“人”、“天”忧虑,进而由“热”联想到“寒”:“昆仑之高有积雪,蓬莱之远常遗寒。”昆仑山上的冷雪,蓬莱仙境的清凉,让人神往,欲游其间。诗人正是借助这些合情合理的联想与想象,表达出了胸怀天下、甘愿与民同此凉热的博爱思想和人道主义精神,从而使这首诗作超越了题材本身的限制,抒写出了具有广泛社会意义的思想内涵。而这,正是作品的可贵之处。
宋代陆游有两句诗:“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日有所思,往往夜有所梦。诗人原本是写夜里风雨大作,但他不限于风雨,而由风雨联想到战场的金戈铁马,借以表现他的报国情怀。同代辛弃疾有两句词:“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同样不单写剑,而是驰骋想象,展开联想,从剑写到抗金部队“沙场秋点兵”的威武阵容以及横戈跃马(“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收复祖国河山(“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的战斗生活。可惜,这只是他醉梦中的幻想(“可怜白发生”)。词人正是借此联想和想象,抒发了他忠君爱国的思想以及壮志难酬的悲愤心情。
当然,诗人的联想和想象,不能脱离诗人的思想和感情。没有忧国忧民、爱国爱民的情怀,王令不大可能联想和想象到“江海竭”、“河汉干”,更不会因为“不能手提天下往”,便甘心忍受酷暑,也不肯独自躲到清凉世界;陆游和辛弃疾大概不会因为听到风雨、看到宝剑,就立即联想和想象到收复失地的战斗场面。
同是联想和想象,有的女诗人,由《独身女人的卧室》,一下子就联想到“同居”,并且在诗中反复强调、呼唤“你不来和我同居”;有的男诗人,由一道瀑布、一座雪山(九寨沟,诺日朗男神),马上联想到“性冲动、性发泄、性和谐”的“性图腾崇拜”(参见杨金亭批评文章《莫把腐朽当神奇》)……其卑劣灵魂与庸俗格调暴露无遗。这正如鲁迅先生所说:“从喷泉里出来的都是水,从血管里出来的都是血。”
由此可以看出,诗人的人格修养与艺术造诣,从根本上决定着其作品的成败得失与高下美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