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寒的诗

李寒的诗

推荐理由：平庸的生活场景或者记忆碎片，进入了李寒的诗便有了声音颜色乃至容光焕发。细致又恍惚的叙事，闪耀着发现和本真的光泽。诗的穿透力不在场面，譬如桑蚕之于一片桑叶的沧海并不逊色万马奔腾于草原。李寒的诗因此平缓而陡峭，不知不觉中我们被裹入生活的腹地。

我爱上了—

我厌倦了光滑和细腻，厌倦了精致和完美。

我爱上了单一的事物，

和它们粗糙的部分，

我爱上了残缺，没有结局的故事，

爱上了棉布，笨拙的黑陶，露出草梗纹理的白纸。

我厌倦了繁复，重叠，厌倦了涂满油彩的

面孔，和多变的表情。

我爱上了缓慢的旅程，爱上了中途的阻隔，

而不是瞬间的抵达。我爱上了等待，

等待中的焦灼。

三十岁后，我爱上了喝水，水的本身，

没有茶叶，没有菊花，咖啡和砂糖，

我爱它斟满透明的玻璃杯，

清澈地注入我的身体——我爱上了

这具生命的容器，甚至它的破碎。

我爱上了蔬菜，水果，清淡的日子，

多少年没有用过味精了，我舌尖上的味蕾，

却一直绽放，品得出生活细微的变化。

我爱上了自然的光线，安静的天籁，

我的眼睛和心灵

对爱与美、疼与痛，

始终保持了婴儿般的敏感。

郁葱点评：晴朗李寒真正弄懂了生活：他厌倦的那些，他爱上的那些，实际上都成为了他生命中最珍贵的部分。对于过去拒绝的东西，他接受了，从容之后，有底气之后，有定力之后才会有这样的坦然。晴朗李寒感受到的不是沧桑而是彻悟，他说“我的眼睛和心灵/对爱与美、疼与痛，始终保持了婴儿般的敏感。”我感觉这首诗是他成为一个优秀诗人的标志，因为他懂得了怎样使生活和文字都成为经典。

夏日陡峭

夏日陡峭。心境被雨声推向远方之远，我体内有一架锈蚀的秋千。

时间的潮水从所有的窗子灌进来，

我就要长出鳃，生出鳞片。

房间透明，像巨大的鱼缸，悬置于空中，

我囚禁了自己，放逐了自己，

当然，这与任何人无关。

我在自己里面游，在自己里面荡，

宇宙也不过如此。

世界多么辽阔，我只被允许在一枚钉子上站立，

人群多么荒凉，我认识其中几个？

夏日陡峭，午后的悬崖陡峭，那些失踪的人

被时光裹挟到了哪里？

生活的斜坡上，我看见他们不断滑落。

我张开手臂，领着妻子，女儿，

小心平衡着与世界的关系。

四合园烧烤店—《石家庄》系列之一

这就是那个叫晴朗的男人，阴郁的失语者

穿过四月的雨水，如同穿越一条污浊的内脏

他中午的胃袋直指富强大街。

檐上的积雨顺下水管排出，像母畜的性器

溅湿他六十八块钱的皮鞋，一个倒霉的人

尽量克制自己不再骂天骂地

“请进，吃点什么您呐？”那个俏娘们口舌涂油

一袭黑短裙如蝴蝶在花间游刃有余

“三两饺子，二十个，豆角肉的。”

已是午后两点，餐者渐稀，

那些侍者在五张小桌间走来走去，一个油污的厨子趴在柜台上，粘着唾沫翻阅一本《读者》杂志

那等待的茶盅中，茶水像浅黄的尿液，

不管怎么他还是要喝些，小巧的厨娘摆弄着牙签

正挑着眉尖向这边斜睨

那柜台之上的香总是袅袅的

那佛龛内的财神爷总是笑眯眯的，他前面的瓷盘

中是

新鲜菠萝、红烧猪肘和桦柏园的精致点心

二十个饺子胖嘟嘟地，大半碗它们的洗澡汤热气

腾腾地

酱油和陈醋自己随意倒，生了芽子的大蒜随便嚼

老板娘的粉脸上堆满一毛钱十斤的笑

他为此等候十五分钟，而消灭它们只需五分钟

那娘们又迎进来三位，同时扑入的腥骚的雨气

也被他吞进蠕动的黄斑斑的齿缝里

男人起身扔过去5块钱票儿，她麻利地递过一枚硬币

“吃好啦您！慢走哇您！常来呀您！”

那滑溜的声音一直追到街上，淹灭在密集的雨中。

风过喜玛拉雅点评：阅读晴朗李寒的这首诗感觉象是在阅读刘恒的小说，他以自嘲，甚至以反讽的方式抒写自己的生活碎片，这是很多诗人竭力遮蔽的东西，却被李寒以语言精华的形式表现出来，这不仅体现一个诗人对生活的诚实，也更为彻底地透露出了诗人对诗歌的那份诚挚。这些原生态的生活场景让诗歌更加接近口语，给我们全新的诗歌视角。

春天的割草机

春天的割草机，经过鲜嫩的绿色

经过一个雨后的中午

它一直在喧响 它空洞的胃

小草的血液的气息 一个春天的爱的气息

让人忧郁的一个春天

死亡的快乐 新生的恐惧

春天的割草机 现在它停下来

细碎的草茎堆成绿色的坟丘

清香的 死亡的气息

它的工作还未结束 这个屠夫

它在春天都干了些什么

此刻 草坪显现出自己的侧面

而我听见小草们亢奋地叫喊

“春天的割草机 我疯狂的爱人

请你再一次 辗过我的身体”

风继续吹点评：此刻，我正在阅读这首题为《春天的割草机》的诗歌。仿佛是为了印证些什么，楼下草坪上割草工人及时地到来，并加大马力开动了割草机。新鲜的青草的气息不多久便升腾起来，我看到了绿色的雾如同绿色的梦魇般诡秘，割草机走过的地方是整齐的新茬儿，是凌乱的青草的尸体，它们渐渐堆积起来，好像河底逐渐加厚的淤泥。死亡的气息从鲜亮的绿色中挥发出来，让我心惊肉跳。

在此之前，我总是惊异于城市中草坪的平整，心想：这些进入城市中的草忽然间就失去野性，竟温驯起来了么。当时根本未料及它们将会定期经受这样的命运：生长，刈割——接下来，却不是像庄稼那样等待收获，而是腐烂。腐烂成了它们最终的归宿和唯一的命运。那“保存”下来的一部分继续生长，也不是和刈割进行抗争，而是等待再次被刈割。长久以来，它们温驯得近乎灵敏，近乎智慧，适时地想念着割草机，这便是诗人所说的——而我听见小草们亢奋地叫喊/“春天的割草机 我疯狂的爱人/请你再一次 辗过我的身体”割草机带给草坪的是“死亡的快乐，新生的恐惧”。但是，真正令人恐惧的，还是小草们那受虐狂般的“亢奋的叫喊”。从被刈割，到顺从地接受刈割，这似乎成了进入城市中的草的命运——“此刻 草坪显现出自己的侧面”。

我是一个极易伤感的人

一个极易伤感的人，我还是离你们要远一些，再

远一些

直到你们觉察不到

像一头孤寂的豹子，在你们面前

倏忽闪身，只给你们一个眼神

和皮毛上跳跃的斑纹

我只能给你们一个回眸，便不再重现

要躲到你们记忆的角落，让时光的尘埃

淹没我的肉体，永远不再

被你们想起

我这样决定了，因为

我是一个极易伤感的人，对此

我比你们想像的要决绝

午后迷乱

午后多么迷乱，远处的山空了

城市上面的云朵正在散去

割草机轰鸣，剪后的青草瞬间长高

疯狂的仙人掌，

隐忍的瞎子，

用自己的芒刺触摸到美洲

午后多么茫然，时间一丝丝抽尽欲望

我听见骨头清脆的叹息

我始终感恩于生活的力量，即便是炎夏你的身体也在诞生奇迹，

就要长出蘑菇，苔藓，青青的藤萝

我温暖的小儿女

知道吗，我学会了与命运和解

做个快乐的人如此容易

辛泊平点评：阅读李寒，就像在冬天的夜晚，围着火炉听一个经历了许多的兄长在闲谈，时常被一种弥漫着人间烟火的谦卑、细腻所温暖。可以说，生活中的李寒和诗歌中的李寒都是极本位的——谦和、宽厚，充满了感念和悲悯。在李寒的诗歌中，没有那种飘忽不定、缺乏根基的精神高蹈，而是具像化生活的瞬间诗化挽留。在他那些柔软、亲切的吟述中，生活的苦难被打磨成玲珑温润的玉器，有纤细的掌纹，有温和的体温，让人感念不已。从某种程度上说，李寒是低调的。但这并不代表他没有立场。他的低调，源于他扎实沉潜的艺术修养和浓郁的感恩情怀。也正是这一点，李寒的诗不尖锐，更不绝望和乖张，而是恰如其分的善良、忧伤和希望，读来如饮纯酒，愈久弥香。

【晴朗李寒：1970年10月生于河北省河间市，1992年毕业于河北师范学院外语系俄语专业，获得第六届“华文青年诗人奖”，诗集《三色李》(合集)、《空寂与欢爱》，翻译《俄罗斯当代诗选》(合译)、《俄罗斯当代女诗人诗选》《午夜的缪斯：阿赫玛托娃诗选》《英娜·丽斯年斯卡娅诗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