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 缘
2011-08-15杨军礼
文/杨军礼
一
米乃和丈夫尔不都吵了一架。这一架吵得不算凶,但特别异常,主要是尔不都大声叱责米乃,让她滚,永远别再进这个家。
本来夫妻吵架就像刮风下雨般正常,况且米乃和尔不都还处在蜜月期。但尔不都的话却像晴空的霹雳,震得米乃魂飞魄散。尔不都说出这话后也顿时像尊雕塑般凝固在那里。
米乃自小就在阿訇世家长大,学没上几年就在家跟着父母学经。当她出落成一个美丽的少女时,前来说媒的人络绎不绝。
米乃一心想跟一位对宗教特别虔诚的小伙子过日子。
有天,米乃家请阿訇诵经,阿訇带了好几个满拉(学徒)。这些满拉们个个长得眉清目秀、晶莹光洁。米乃在暗中窥探着,心里顿时溢出了爱的涟漪。
诵经时尔不都得表现最为出色。在给阿訇和满拉上菜时,米乃低着头,异常羞涩地特意给尔不都倒了一杯茶,然后就飘然闪进了闺房。
对于米乃的暗示,在场的每个人都觉察到了,尔不都自然也就明白了。
米乃和尔不都的婚事办得很顺利。
但他们结婚仅仅才三天就吵起架来。这样的事按有些人的观点来看,就不算个事,不就是丈夫在气头上对妻子说了声:滚!永远别再进这个家嘛。但这样的话若出在宗教意识极为浓厚的家庭里,那就是个事!是个大得不得了的事!
阿訇在讲经时多次对众人警策:夫妻吵架时千万不能说伤妮卡哈(缘分)的话。
现在尔不都已经说出伤了妮卡哈的话,米乃和尔不都相处时,双方都觉得不像从前那样从容了。
米乃更是神情恍惚,如坐针毡。
按经上讲,男女一旦没有了妮卡哈,那么夫妻间的一切尘缘也就荡然无存。按米乃以往学到的古兰经上的教条来讲,她与尔不都再不能有任何接触,否则真主要降罪于他们。
往日他俩朝夕相思、望眼欲穿,现在尔不都朝她脸上望望,米乃都在竭力回避。想起后世的火狱米乃常常不寒而栗。
米乃自九岁起就一直坚持礼拜,她将自己的言谈举止恪守于穆斯林的宗教与风俗中。若不慎触犯了宗教的某些禁忌,她便会沉浸于无边的忏悔中。这回尔不都说出了这样令人震惊的话,她觉得整个天坍塌了下来。伤妮卡哈的话已经说出了口,他俩的缘分也就尽了。
“怎会是这样呢?我的冤家啊!假如你不说那句伤妮卡哈的话该多好!”米乃这样想着,便悲切地抽噎了起来。
尔不都和米乃结婚后,他俩便到尔不都家的果园里去住了。
尔不都家的果园就在山脚下,果园方圆有五十三亩。三十亩种了果树,二十三亩种着庄稼,果园外围是一棵棵颀长挺拔的白杨,还有三十来棵枝繁叶茂参天古朴的野生核桃。不远的山谷里到处是野杏、野果、野蒜、野兔、野鸡、野旱獭,还有一些珍贵的药材和一些不知名的奇花异草。这里春季鲜花烂漫,芳草萋萋;夏季万谷凝翠,千山欲染;秋季硕果累累,十里飘香;冬季银装素裹,分外妖娆。果园离庄子约有八里路,尔不都的父母曾在山脚下边放羊边守护着自家的这个果园。父母年迈,已无从去守果园了,好不容易盼尔不都结了婚,便及时把这个看守果园与放羊的接力棒转交给了他和米乃。
果园里都是些品种果子,一棵棵枝繁叶茂的树上似挂满了五彩的灯笼,累累的硕果压弯了枝头,飘溢着醉人的果香。
往日,尔不都的父亲闲暇时,便坐在山坡上鸟瞰着这片果园,惬意地梳理着胡须。现在尔不都斜坐在山坡上,望着果园里那几间屋子在暗自伤神。
屋顶的烟囱上袅袅地升起了青烟。随着缭绕的炊烟,一股浓浓的葱香味从那间屋子里溢出。尔不都贪婪地吮吸了几下,陷入了沉思。
“都怪我这张嘴呀!病从口入是祸从天降哪!”尔不都自责着。
自从尔不都说了那句伤妮卡哈的话后,他与米乃再也没有同床。他俩虽然还在一个屋里睡,但米乃与从前相比已是判若两人了,她时时提防着尔不都的突然入侵。现在他俩一切亲昵的行为按古兰经上来讲都是哈拉姆(禁忌)。因此,他俩在一起便把情欲的波澜禁锢在铁的堤坝里,不让有丝毫的外泄,以免触犯古兰经的戒条。
孤男寡女在一起,并且是新婚不久的夫妇,就在这样一个离村庄八里远的山脚下生活着,双方该是多么大的依靠与吸引啊!但他们触犯了神圣的宗教婚姻法,尔不都那句令人毛骨悚然的话,似一道无情的银河横在了他们中间,成了一道坚不可摧的暗礁。其实他俩将这样的话不当回事,那也就不算个事。外面的人也就一无所知。但米乃和尔不都从小就浸润在宗教氛围极为浓厚的区域里,恪守着宗教上的每个章节。
“也许安拉并没听到我那天对米乃的叱喝。”尔不都侥幸地这样想着。但他又强烈地感到尊大无比的安拉已洞悉了他们的一切,也许这一切是安拉的定夺,安拉此时正在暗处考验他俩的虔诚。
想到这里,尔不都神色慌张地向天上望了望,天上的一片白云委实让他惊出了一身冷汗,那片云隐约地呈现出几个波斯文的字母,那几个字母赫然构成了“安拉乎”的拼写。啊!尔不都的心震撼了,那片云上写着真主的名字。他又仔细向那片云看了看,云朵的形状无比巧妙地折射着真主的名字。尔不都激动地大声诵起了古兰经。真主在向我暗示着玄机,真主呀,我有罪,我的罪孽深重啊!真主呀,怎样才能恕清我这次的罪过……尔不都痛心疾首地向真主祈祷着。
天很快又黑了,尔不都独自在院子里来回踱着步子,他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屋子里就有他心爱的米乃,但他俩再也不能有任何亲密的接触了。他回味着刚才那一片绚丽夺目的云,心似沉进了无底的深渊。
这时,米乃泪眼婆娑地唤他进屋吃饭,尔不都迈着沉重的步子走进了屋。
过了一会儿,小屋里的灯就灭了,一切皈依了平静。尔不都与米乃在屋子里含泪而眠,一筹莫展。
日子就这样艰难乏味地轮回着。
终于有一天,米乃对尔不都说:“我们还是离婚吧。”
尔不都听了,心里打了个寒颤。尽管是这样生活着,但他怎么也没想过与米乃离婚,因为他已经离不开米乃了。
“不管我俩发生怎样的事,都不能离婚,哪怕就过这样牛郎织女的生活。”尔不都歇斯底里地叫道。
“牛郎织女每年还有一次夫妻生活,但我俩……”米乃凄苦地哽咽着。
“唉,这可怎么办呀?”尔不都追悔莫及地捶打着自己。
“那,那咱俩先就这么过着吧。”米乃看着痛苦万分的尔不都凄凄地说道。
二
就这样,又一年的春天来到了。尔不都与米乃在果园里忙活了起来。
“干脆雇个伙计吧,也好使我们喘喘气。”尔不都望着手忙脚乱的米乃萎靡不振地说道。
“我们现在脚勤手快的,雇人可要多开销呢,还是自己干吧。”米乃说道。
“不能苦了你呀。我还要放那一百来只羊呢。这些果树还要修枝、打药、施肥、浇水呢。还有那么多庄稼,多少活呀!”尔不都忧心忡忡地说道。
“那父母能同意吗?他们为了减少开支就没雇过人,咱们现在脚勤手快的再来雇人能行吗?”米乃不安地问道。
“我们别告诉他们了。他们老了,不可能拄着拐棍到这里来。再说雇人干活又不是违背了什么伦理道德的事,雇就雇了。”
经尔不都这么一说,米乃也就默许了。
尔不都给他的一个满拉朋友捎了个信,让他找个帮忙的人手。
没过几天,尔不都的满拉朋友领着一个高大壮实的小伙子来到了他们家。米乃忙活了一阵,将一盘喷香可口的羊肉与几碟菜利索地端上了桌面。几个人便谈笑风生地闲聊起来。
尔不都的满拉朋友向尔不都介绍了那个将要成为他们家中雇工的小伙。他是尔不都朋友的堂兄,经名叫伊斯玛,被家人从小昵称为玛玛。
寒暄过后,尔不都的朋友给正襟危坐的玛玛神色异常地悄声嘱咐了几句就起身告辞,玛玛便顿时显得有些窘迫。
尔不都此时却神情怡然地半背着手,很有派头地将玛玛安顿在果园另一头的小屋子里。
玛玛很勤快。整日在尔不都家的果园里转悠。修剪果树还很在行。他修剪每个枝杈都能科学地说出修剪的原理。除了护理果树杨树外,他还给尔不都家种地、割草。
尔不都家里添了个雇工,他们夫妻俩的担子很快就轻了不少。
每天早晨尔不都带上干粮与茶水便吆喝着羊就上了山,直到晚上才会回来。
米乃有时给尔不都建议,让玛玛去放羊,尔不都来料理果园与庄稼。尔不都却感到很可笑,说:“我们花钱雇人就是为了活得轻松点,放羊多舒坦,把羊悠哉悠哉地赶出去,斜躺在山坡上看羊吃草,该是多么有趣。在家别看这些不起眼的活,里里外外从早到晚都闲不下来,这帐多好算呀。”尔不都说着便得意地笑了。
玛玛每天吃完饭也从不偷懒,他不是在树林里转悠,就在尔不都的庄稼地里劳作。这些活虽算不上苦,但也使人难以偷闲。
每天除早晚饭玛玛与尔不都一同吃外,午饭是由米乃送到玛玛的住处。玛玛的住处是一间不足十平方米的土墙小屋,屋子很简陋,是尔不都的父亲为了果园的安全盖的。这样尔不都与玛玛各自所住的这两处房子就把果园夹在了中间。
像这样的屋子玛玛不受过多的约束,他住着很自由,也很惬意。他也就没了刚来时的那种拘谨与窘迫。
玛玛每天早早起来,就呼吸着山下新鲜的空气,翻腾劈腿地锻炼上一会儿,然后将屋子整理得井井有条,就去吃饭,吃完饭又去干活。晚上玛玛便点起油灯,或看看书,或诵读经文,或写写划划,或闭目养神……
就这样还没几天,玛玛便在这里的生活过得恬淡野逸,很有滋味。
三
这天,玛玛又在果园里修剪果树。已经过了中午,玛玛仍在兴致勃勃地干着。米乃将饭送到了玛玛所住的屋子里,不见玛玛。她只好喊了几声,仍不见回音。米乃感到很奇怪,她在果园里巡视了起来。走到果园的深处,才见玛玛仔细地打量着一棵树,并在心里盘算着什么。米乃的心里顿时涌出一股暖流。
“玛玛,吃饭了,中午都过了。”米乃说着,并觉得有点腼腆。
这是玛玛到这里以来米乃第一次与他这样说话。原来,米乃每次把饭端到玛玛屋里就低着头走了。
“不饿,再干一会儿。”玛玛心慌意乱地说道。
“饭都凉了,还是先吃了饭,缓一会儿再干。”米乃脆生生地说道。
玛玛没再说什么,径自向自己的那间屋子里走去。
尔不都家种的玉米也到了锄草的时候。尔不都仍是赶着羊早出晚归。玛玛每天便拿着锄头早早下地锄草。锄草是个细活,禾苗间的每根草都等着锄头来清除。尽管玛玛很尽职地劳作,尽管地里打过一次灭草药,但地里的草较杂,有些草灭草药有时也难以根除,还得需要人工锄上一两遍。二十三亩地的玉米由玛玛一人来锄,还是颇为紧张的。
米乃看到地里如牛毛般的草也紧张地到地里去锄。
米乃的到来,玛玛便感到异常的拘束。平时他还可以自由自在地在田间轻松自在,现在他却不像以前那样随心所欲了,只是机械地低头锄草。
锄地时,米乃与玛玛各在地的一头,两人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随着两人的突飞猛进,他们身后被锄过的地方,禾苗像理过发的人般立即清爽了许多。
“喂,来这儿喝点水。”米乃笑靥含春地招呼着玛玛。
玛玛听了竟有点难为情地摇了摇头。米乃看了,不由得“扑哧”一声笑了,她不明白玛玛为什么会这样,但她觉得玛玛很有趣。于是,她把水送到了玛玛跟前。玛玛拘谨地拿起水壶背过身小口地喝着。
“你今年多大了?”米乃望着玛玛戏谑般地问道。
“十九了。”玛玛小声地说道。
“哦,是个大小伙了嘛。”米乃笑道。
玛玛也憨厚地笑了笑。
“在家里干啥?”米乃矜持地问道。
“没干啥,种地呗。”
“为啥到这儿来?”
“我哥说新疆的钱好挣。”
听了玛玛的最后这句话,米乃露出一排珍珠般的白牙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
“笑什么?”玛玛懵懵懂懂地这样一问,米乃笑得更凶了。
玛玛不知道米乃笑什么。望着曼妙的米乃,玛玛禁不住说道:“好俊啊!”
米乃听了一惊,忙正色地说道:”不许胡说!”
玛玛听了立即低下头,便拿起锄头又开始锄地。
米乃看玛玛锄地,她也就到另一边去锄。她边锄着地边窥视着玛玛。不知为什么,她对玛玛这个只大她一岁的小伙子很好奇。“他为什么要来新疆?来新疆为什么要选择这里?我这里能给他付多少工钱?”还有很多奇特的事让米乃感到困惑。
从这以后,米乃与玛玛在一起就从容得多了。他俩每天在一起锄地,并且每次都并排在一起锄。在这渺无人烟的绿洲上,他俩觉得格外有趣,在一起便说个没完没了。就这样米乃和玛玛聊着笑着,竟没感到累,地也不知不觉地锄了过半。
一天,尔不都放羊崴了脚,他说让玛玛先去放羊,他在家休息两天。玛玛便带了干粮与水,在尔不都的嘱咐下上了山。
米乃便去地里锄草。没有了玛玛,米乃在地里竟感到异常的清冷,她几次还心不在焉地锄掉了好几棵玉米苗。
不知什么时候,尔不都也拿着锄来到米乃跟前。
“你的脚不是崴了吗?到这里来干啥?”米乃不悦地问道。
“脚崴了就是放羊不利索,但锄地又不用多跑路,还是可以的。你看这草,再不快些锄就把庄稼欺住了。”尔不都说着就锄了起来。
两人锄了好一会儿,也没说一句话。
又锄了一会儿,尔不都望了望米乃说道:“米乃,我想跟你说个事儿。”
米乃心头微微一怔,忙问道:“什么事?”
这几天我与山那边的几个放羊的人拉闲,得知咱俩的这个事要还个缘。
“要还个缘?你把我俩的事给那些羊把式们说了!”米乃大惊失色地质问道。
“没有说,我哪有那么笨呢,我是绕着弯说的。他们决不知道我俩会发生这样的事。”
米乃松了口气说道:“我俩的事千万别让人知道了。”
“这我知道。”尔不都说道。
过了一会,尔不都说道:“米乃,只要还了缘咱俩就又像从前那样了。”
“咋样还呢?”米乃不解地问道。
“就是按经典上写的意思来还。”
“怎么还?”米乃迷茫地追问道。
“找一个十二岁以上的男人,让他亲口说娶你为妻,我给你们私下主持念妮卡哈,然后让他和你睡一百二十天,再让他当着你的面说不要你了,那时我再秘密请个信得过的阿訇来给咱俩重新念个妮卡哈,咱俩就可以像以前那样了。”
米乃听了愣了半天,随即便扔下锄头双手掩面哭着跑回了家。
尔不都看着米乃远去的倩影,他长叹一声便拿起锄头无声地锄起了地。
第二天,玛玛仍驱赶着羊上山了。
尔不都看着躺在炕上的米乃,便轻声说道:“我去锄地,你先缓着吧。”
尔不都走后,米乃呆呆地注视着天花板陷入了沉思。
这样的还缘法米乃不是没听过,她曾亲耳听到几个女人在一起私下议论过几个人还缘的过程,并且其中一对还了缘的夫妻她还曾经见过。她当时觉得那几个女人在说闲话,总觉得那些事有些虚幻与飘渺,似乎就是一种不着边际的神话传说。现在看来,也许真有此事。现在这样的事竟会轮到自己,真是想不到啊!若真是那样,不如离了算了。要是自己盲目地还了缘,这些事被人知道,真主啊!那将是个什么后果……想起这些,米乃羞愧地用被子捂住了脸。
中午尔不都扛着锄回来了,他手忙脚乱地做起了饭,不一会儿就把做好的饭菜端给了米乃。
“尔不都,你老实告诉我,你安的是什么心?世上有几个愣头会把自己的女人让别人平白无故地睡上一百二十天,再被自己续娶回来呢?”米乃怒气冲冲地质问道。
“米乃你听我说,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我若不爱你,现在就离婚算了。历来是良药苦口,现在咱俩的事已经是这样了,要么离婚,要么只有这样。我这是按教规来做呀!”
米乃听了一句话没说,在炕上闭眼将身子侧向一边。
尔不都知趣地便提着锄头下地了。
“这到底是个啥事呀。”米乃用双手捂在玲珑秀气的脸上小声地啜泣着。
过了好久,米乃下了床,她隔窗望着巍峨的天山发呆。她的内心乱糟糟的,自己也不知怎么办才好。忽然,她有了一种要攀上天山的念头,她想到了放羊的玛玛,心里一阵的清亮,一股暖意顿时涌上心头。她穿好了鞋子,径自向玛玛放羊的地方走去。
她越过了一道梁,面前的山立即显得巍峨高大了起来。她拭了拭额前的刘海,心里豁然涌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快意。她想舒臂向远方疾呼,以宣泄内心陈年淤积的‘尘埃’,但不知为何又喊不出口。她便在内心里尖锐高亢地不断疾呼着。
就在这时,从对面的山坡上隐约传来了一阵震撼人心的歌声。
米乃听到歌声便加快了爬山的步伐。
翻过了对面的一道高坡,她终于清楚地看到了一群熟悉的羊群,在羊群的另一头玛玛正在很投入地唱着。只见他仰面躺在一块山石上,将两手自然地枕于脑后,很有气势地翘着二郎腿,翘在上面的那条腿还随着歌声很有节奏地打着拍子。
米乃走到离玛玛不远的一个坡上坐下休息。这时玛玛的又一首歌儿漫了过来:
东方呀亮了是城门开,
十八岁的索菲亚担水来。
一出城上了南坡,
南坡上碰见了娘家的哥。
……
米乃曾也断断续续地听过一些歌,但从来还没听过这么美妙的歌。这歌声粗犷细腻、炽热悱恻、回肠荡气。
米乃自小就在家绣花做饭,礼拜诵经,始终保持着一种淑女闺秀的风范,从未声嘶力竭地做过一件什么超越常规的事。她的周围除了鸡鸣犬吠,驴嘶马叫,除了雷声风声家畜声,除此之外就是沉默。这种多年积淀的沉默,使她过于平静的港湾里回旋着一种郁闷寂寥的气浪,这种气浪在她的体内泛滥、喷撞,使她有时呼吸急促、心率失调。
米乃今天听到玛玛这样无拘无束的歌儿,她感到一股甘冽的山泉飞珠滚玉般地汩汩流进了自己龟裂的心田,滋润着她充满生机的沃土。又感到一潭清粼粼的天山圣水,涓涓流淌在一块块光洁晶莹的卵石上,涤荡着柔润清亮的碎纹潺潺流动。使她很自然地感受到了那种珠烁的晨露滴落在泥地上的神奇,和百花竞放时所发出的那种无与伦比的妙韵。
她没想到在这巍巍的天山上唱歌竟会有如此的奇妙。每个沟壑,每座山峰,每个穴巢,每个大阪,每棵雪松,每个小草,每只鸟兽,每头牛羊……感召着、反馈着、咀嚼着、吸收着和溶解着玛玛的歌儿。
米乃醉了。
她此时觉得自己走进了一个神奇瑰丽的世界,眼前的一切物体顿时溢出了一种飞花点翠般的绚丽。她的视觉、听觉以及所有的器官与感官里,充斥着一种沁人心脾的甘冽……
四
米乃醒来的时候已是半夜了,尔不都正关切地注视着她。
看到尔不都的神情,米乃感到很诧异。
“你终于醒了,你跑到山梁梁上去干啥?有啥想不开的?你不想还缘也行,咱俩这样过不也是挺好的嘛。昨天的那个话就当我没说,再别想了。”尔不都满怀歉意地给米乃端来了荷包蛋。
米乃望着热气腾腾的荷包蛋,便不由自主地放声大哭起来。
“都怪我,都怪我这张嘴呀!当初要不是说那句伤妮卡哈的话,咋会有这么难怅呢。”尔不都不知所措地望着米乃,自责了起来。
米乃躺在炕上只是一个劲地哭。
“唉——”尔不都抱膝蜷坐在了炕的另一头无可奈何地长叹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屋子里便响起了尔不都的鼾声。
米乃没有了睡意,她始终不明白自己昨天那种异常行为。玛玛的一首歌儿竟使自己沉醉到了那种地步。
“我不是个好女人!”米乃在心里责怪着自己……
“真主啊!这该是多么大的罪过呀!”米乃又一次暗自责怪起了自己。这一夜米乃想了很多,想了她从来未曾想过的一些事,这一夜米乃也向真主做了许多的祈祷与忏悔。
天亮了,尔不都便赶着羊又上山了。
玛玛也拿着锄头在地里劳作。
米乃此时半隐在果园里看着玛玛。她不明白自己一向矜持稳重,现在为何如此。玛玛那容光焕发、英气逼人的身影总在她的眼前盘亘萦绕。在她的眼里玛玛竟是那样的妙趣横生。自己为何当初就对尔不都一见钟情呢?主啊!一个人的婚姻竟是这样的简单仓促。米乃在心里愁肠百结地这样念叨着。
玛玛在锄地时远没放羊时那样洒脱,也许是离家太近,他很拘谨。他只顾埋头锄草,偶尔用围在脖子上的毛巾擦擦汗,略作停顿。
米乃想着不再和玛玛一起锄地,但她还是拿着锄头到玛玛跟前锄。
下班的时候,米乃小声地对玛玛说:“中午我就不给你往房里送饭了,你来我那里吃。”说完,米乃异常羞涩地向家里走去。不一会儿,烟囱里便冒出了浓浓的青烟。
玛玛回味着米乃的话,一时感到惝恍迷离,但他还是跟着去了。
玛玛要到米乃屋里吃饭了。
其实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在一起吃个饭嘛,这也原本没什么异常。但在米乃的眼里却是个异常不同的举措。她自知道害羞后,除了和尔不都外就从未和任何男人在一起呆过,更别说在一起吃饭了。
米乃今天约玛玛吃饭,她觉得自己的内心里已有了很多的波澜,但她也一时难以释清自己矛盾的心理。
玛玛有点拘谨地进来了。
米乃见到玛玛,她一下感到有些恐慌,她觉得自己似乎干了件多么可怕的事,一个女人竟私自约一个男子吃饭,真主啊!米乃两手发颤了,她慌忙将饭菜送到玛玛手里,小声说道:“快,快端到你自己的屋里去吃。”
玛玛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接过饭菜便快步向自己屋里走去。
玛玛刚出去,米乃“嘭”的一下关紧了房门。“真主啊!”她在心里这样疾呼了一声,差点瘫坐在地上。
“真主呀!我是清白的,我没干什么,我的确没干什么。”米乃神经兮兮地在自我辩解着。米乃此时忽而感到四肢无力头晕目眩,她躺在炕上,不一会便进入了梦乡。
她隐约梦见在一个山崖上,星光点点、夜色溟濛。一叠叠、一卷卷的星云向她袅娜地笼了过来,轻轻地拂着她的全身。忽而夜风习习、野香馨然,在氤氲清脱的夜幕里,野鸟和昆虫的鸣叫声不时回落于烟波浩渺的山谷,山谷里还时隐时现地喧嚣着野兽求偶的呓语。一轮祥和宁静的太阳忽而破壳而出,光明与晶亮充溢了绿野苍茫的山川与大地。大地上的一切顿时有了生机:万物复苏,草木吐绿。在一簇蓊郁葱茏的草丛间,出现了一个清澈碧绿的小水潭,米乃看到有条丰腴嫩白的鲤鱼在水中生龙活虎,上下翻腾。忽然米乃又清楚地看到,那条鱼竟是赤身裸体的玛玛。“啊!是玛玛。”米乃惊奇地这样叫了一声,她娇羞地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双眼……
一觉醒来,已是太阳偏西,米乃精神了许多。她想起中午那些唐突的举措,不禁哑然失笑。“自己的确没干什么,只是请玛玛来吃饭嘛。”米乃在心里这样暗叹着。
她想起了玛玛,便提着茶水向地里走去。
玛玛还是那样忘我地锄着地,他仿佛置身于一颗银河系以外的星球,对周围的一切显得泰然与迷离,似乎让米乃始终陷于一种探求与神往的状态。
夕阳将玛玛涂染成一种令人敬畏的神圣,他那蓬勃雄健的躯体里溢出一种刚健雄厚的气息。那一张朝气蓬勃的脸上,棱角分明地泛着伟岸与豪爽,蓄积着睿智与乐趣。
米乃感到自己周身的每个细胞似朵含苞欲放的花蕾般瞬间鼓胀了起来,她一下用手捂住了心口,呼吸都显得有些急促。
她跌跌撞撞地回到了家,躺在炕上喘息了起来。
“真主啊……”米乃失魂落魄地这样叫了一声,泪水一下子又涌了出来……
五
这一天,尔不都与米乃去庄子里探望生病的母亲,玛玛在附近边放羊边照看着果园。
尔不都的母亲颤巍巍地望着米乃平平的腹部,异常狐疑地打量着他们二人。
“你们结婚都有好几个月了,按说米乃也应该有了,到底怎么了?”尔不都母亲不解地这样问道。
尔不都心慌意乱地望了望米乃,小声地说道:“没什么,米乃会有的。”
“这就好,我可等着抱孙子呢。你看我这病……”尔不都母亲这样说着,两行浑浊的泪水潸潸而下。
回来的路上,尔不都与米乃默默无语,心事重重。
“米乃,听到了吗?这可是老人的口唤啊!”
听到“口唤”二字,米乃心头一震,她知道此话的分量。口唤就是执政者或长者对下属或晚辈的一种指示,一种支配。对一个穆斯林来说,遵循或违背宗教领袖与老人们的口唤,几乎就是一张通往天堂或地狱的门票。
“我们要尽快想法子生个孩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呀!”尔不都凄凄地说道。
“生孩子,生孩子,你都说了伤妮卡哈的话了,这孩子怎么生呀!”米乃无可奈何地说道。
“米乃,听我一句话吧,咱俩还是尽快还个缘吧,最好赶母亲归真前把孩子生下来。”
这一夜,米乃和尔不都彻夜难眠。
“该怎么办呢?对老人的口唤不尊,就是大罪。现在自己与尔不都为了尊老人的口唤要孩子,生出的孩子成了哈拉姆,这孩子相当于私生子啊!古兰经对于私生子的断法可是令人望而生畏的。该怎么办呢?”米乃感叹着。
“米乃,我们还是还个缘吧?”尔不都可怜巴巴地乞求道。
“还缘,还缘!你真愿意让别人把自己的老婆睡了吗?”米乃怒不可遏地抢白道。
“我愿意!只要恕清了这次的妮卡哈,我用伊玛尼(信仰)发誓,今后再也不说伤妮卡哈的话。这是我造的孽,我心甘情愿地来承受。只是连累了你呀!”
米乃知道尔不都说的是真话。她知道穆斯林若凭“伊玛尼”起誓,就等于将自己所说的话镌刻在了灵魂深处。伊玛尼就是每个穆斯林灵魂深处应具备的一种特有的信仰标志,失去伊玛尼的人,按古兰经上讲,就不能称之为穆斯林。因此,伊玛尼在每个虔诚的穆斯林心目中往往胜过自己的生命。
这一夜,尔不都向米乃乞求了无数次。
在东方发白时,米乃无可奈何地说:“你想找谁来还缘呢?”
尔不都只觉得眼前豁然一亮,他惊喜地问道:“你说找谁?”
“这事千万不能让咱们这儿的人知道。闲话可是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刀。”米乃黯然地说道。
“你想的和我一样,一定要找一个离我们很远很远的外乡人,还是个对宗教虔诚的人,让这人用伊玛尼起誓,将这事永世不能向别人透漏。”
米乃默默地点了点头。
过了会儿,尔不都又说道:“你看,玛玛咋样?”
“玛玛!”米乃听了竟这样神情古怪地惊叫了一声。
“难道这一切是真主的定夺吗?真主啊……”米乃的内心一时竟显得异常慌乱,她没再说什么,便提着水壶去净身礼拜。
六
米乃也不知尔不都怎么去跟玛玛说这样难以启齿的事,反正事情很顺利。
这一天,尔不都慷慨地宰了一只大羯羊,与玛玛在一起念了一阵经之后,他把局促不安的玛玛领到米乃跟前,他们三人异常庄重地跪在炕上,尔不都对着玛玛说:“兄弟,我在与米乃结婚的第三天说了伤妮卡哈的话,我和米乃的姻缘按经典上讲已经断了,但我很爱米乃,我要按教规来给我和米乃还个妮卡哈,希望你能揽个赛瓦布(做善事),做个两世吉庆的善功,愿真主赐给你两世吉庆。”
接着尔不都给米乃和玛玛按穆斯林的相关程序念起了妮卡哈。
念完,尔不都捧起了双手,玛玛和米乃也捧着双手接起了都瓦(结束礼)。
完了之后,尔不都说道:“从今天起我住到玛玛那间屋里,你们俩就住在一起,做夫妻所做的事,到一百二十天后,我们再按程序来办。记住,对外你就是我们的雇工,千万不要让人发现。”尔不都将一包药偷偷地塞到米乃手中,小声说道,“每天注意吃药。”说完,便往玛玛以前住得那间屋里走去。
米乃望着尔不都远去的背影,她的泪水止不住地涌了出来。
她在心里喃喃地说:“我的冤家啊!你为什么要说那句伤妮卡哈的话呀!你就是对我一顿拳打脚踢,咱俩也顶多闹几天别扭,也不至于今天这样啊!你的那句话是恼怒了真主,违犯了宗教的婚姻戒条啊!真主啊,请宽恕我们的无知吧。”
玛玛望着米乃,他流露出一脸的迷茫与无奈。
天很快黑了。
米乃与玛玛先后做完了一天最后的礼拜,便准备睡觉。米乃在暧昧地铺着被,玛玛低着头局促地坐在炕的一角。铺好被子,米乃看了玛玛一眼,竟一时觉得玛玛有些像刚被娶来的新娘,十分羞涩。
米乃尽管已有了充分的准备,但在心里还是波澜四起。
“睡吧,明天还干活呢。”米乃柔柔地说道。
玛玛轻轻地“嗯”了一声,便有了要过来睡的念头,但还是在那里迟疑着。
米乃看了,感到纳闷。
“玛玛应该是个很豪爽的男人,怎么这样迟钝呢?也许认为自己是雇工的缘故吧。雇工怎么了?我可没把你当雇工看呀,你在我心中的地位只有我知道。”米乃在心里暗自这样责备着玛玛。
这时米乃又往玛玛那儿望了望,玛玛会意地有了反应。他红着脸向米乃这边犹犹豫豫地靠来。米乃看到玛玛这样,忙羞涩地熄了灯。
这时,米乃听到院里有一声响动,她有些吃惊。她觉得自己也许是听错了,她借着月光向外望了望,也没见任何可疑之处。
玛玛也屏息凝视,显出一副倾听的样子。
“玛玛?”
“嗯。”
“外面好像有响动。”
“好像有吧。”
“我怕。”米乃轻声地说道,一下抓紧了玛玛的手。
玛玛也紧攥着米乃柔若无骨的纤指。
这时瑞气腾腾的月光透过窗帘,从一线狭窄的缝隙斜射进来,在地上斜射出一根熠熠生辉的光柱,整个屋子被照耀得明暗交错。
夜静极了。
米乃与玛玛就这样并排坐在炕沿上,紧紧握着对方的手,品味着屋子里此时特有的恬静与风雅。
“玛玛,你在老家有媳妇吗?”米乃柔声地问道。
“没有。”
“想要媳妇吗?”
玛玛低下了头没有说话。
“想要个什么样的媳妇?”米乃追问道。
“像你一样的……媳妇。”玛玛这样抑扬顿挫地回答着,“媳妇”二字玛玛说得很庄重,也很柔情。
米乃脸上又一次泛起了红晕。
这时外面又响起了一声很轻微的脚步声,那声音仅是一晃而过,显得那样缥缈与渺茫,但玛玛和米乃还是感觉到了。他俩都知道是谁的脚步。
这一声响动,使玛玛与米乃忽而又从片刻的温馨中有了一种缠绵悱恻的苦涩。
玛玛与米乃没再说话,只是将手相互紧握着,各自陷入了一种极端斑驳的情感纠葛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米乃竟在玛玛的怀里睡着了。
玛玛紧紧地拥着米乃,将自己一张充满朝气的脸轻轻地贴在了米乃白皙柔嫩的玉面上。米乃贪婪地吮吸着玛玛充满雄性的气味,一阵男人身上特有的那种浑厚绵密的气浪使米乃的周身颤栗了起来。
在鸡叫的时候,米乃醒了,她发现自己睡在玛玛的怀里,玛玛神态安详地倚墙熟睡。米乃顿时心头一热,她一下抱紧了玛玛。
玛玛惊醒了,他不知是紧张还是亢奋,全身颤抖的异常猛烈。
紧接着米乃家的鸡鸣声此起彼伏,米乃和玛玛知道又一天开始了,他俩随即起身,各自净身做起了晨礼。
米乃望了望玛玛曾住过的那间屋子,屋子里的灯也闪烁不定地亮着,米乃知道尔不都此时也在做着晨礼。想着尔不都孤苦伶仃地在那间屋子里煎熬,米乃心里一阵的难过。
天亮了,米乃做好了饭,她给尔不都送了过去。
看着憔悴不堪的尔不都,米乃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
“你要这样难过,干脆就别再还这个缘了吧。我和玛玛昨晚还没做那个事呢。”米乃哭泣着说道。
“不,一定要还!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幸福。曾有好多次在你熟睡时我就忍不住想与你亲热,但刚往你跟前一靠近,我就好像看见后世火狱里的熊熊烈火向我的周身窜来。米乃,前世的一切都可以忍受,但后世火狱里的那种惊恐是触目惊心的呀!我们可不能贪图前世的那点儿女情长来恼怒真主呀!从今天开始我要在这个屋里做饭,你不要再过来。在这还缘间的一百二十天里,我们不能有丝毫的感情纠葛,否则是要前功尽弃的。一百二十天后,咱俩让阿訇重新念了妮卡哈,就会恢复咱俩的姻缘,那时,我会心安理得地来爱你。”
米乃听了,没再说什么,她默默地回到了玛玛的身边。
不一会儿尔不都赶着羊上山了。
米乃与玛玛下地又锄起了草。
七
玛玛与米乃虽然在地里仍保持着以往的那种接触方式,在外人看来是一种雇工与主人的关系,但两人的内心与神态已与以往有了许多不同。
他俩劳作一会儿,便相互来个会心的笑意,那笑意里充满了柔情,也有了新的内容。虽然两人很长时间保持着沉默,但却没了以往的尴尬,反倒有了一种默契与甜蜜。
太阳暖暖地照着大地,大地上的一切都显得是那么的充满生机。在这方圆几里,玛玛自从到这儿后,竟没见过一个人影。
“这里竟有如此的宁静与神奇”。玛玛在心里这样慨叹道。
此时,米乃汗津津地用一块镶着蕾丝花边的粉手帕拭擦着脖颈。
玛玛抬头望了望米乃,他的眼里立刻溢出了一种灼人的目光。
玛玛来这儿已有些日子了,他从未如此地注视过米乃。此时他被米乃闭月羞花的容貌所震撼。
米乃苗条的身段,高挑的个头,一对坚挺饱满的乳房显得是那样的高雅迷人。
一张艳丽俊俏的脸庞,是那样的白皙柔嫩。一双明亮清澈的大眼,似一潭甘甜明洁的山泉,使人爽意横生,满目余香。那棱角分明的鼻子上蓄满了伶俐与可爱。鼻翼微鼓,玲珑雅致,似一朵绽放的玫瑰。那一张充满无限柔情的樱桃小口上,含芳吐蕊,芬芳四溢。曲线分明的躯体上,恰到好处地烘托出了纤腰与浑圆修长的秀腿,显得是那样的协调与匀称。身上的服饰并不怎么华丽,但却极为合体,也很着色。仿佛什么样的服饰被她穿戴,都会一样的动人。这一切给人一种纯净澄澈的自然之美,让人无法在她身上剔除一丝的瑕斑。
玛玛走南闯北,也多少见过一点世面,能有幸见到这样纯朴清丽的女子,他真是头一回。
又一个晚上到了,这是玛玛与米乃相处的第二个晚上了。
这是个月朦胧鸟朦胧的晚上,米乃炖了一砂锅羊肉,并炒了几样可口的菜,便和玛玛一起很有滋味地吃了起来。
玛玛在米乃的感应下也开怀畅谈了起来。
夜深了,米乃铺好了被,熄了灯,便满怀激情地躺在被窝里,她羞涩地闭着眼,甜蜜地期待着暴风骤雨的来临。
玛玛望着米乃的花容月貌,心中腾地升起一团烈焰。
“玛玛。”米乃亲昵地这样嘤咛了一声。
玛玛攥紧了米乃的手,将炽热的唇向米乃的香唇上贴去。
“沙——沙——”院子外面又有了两声沉闷而又辽远的响动。
玛玛警觉地翻身,他坐在炕沿上静静地倾听着。这声音让他有了一些莫名的心悸与不安。这毕竟不是在光明正大地结婚,这只是在给主人还缘。所以,玛玛对屋外的一切响动都很敏感。
“这是个什么事呀!就这样在主人的家里养尊处优,还睡主人的女人!天下哪有这样的怪事呀?尔不都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啊!”玛玛的心里极其矛盾地这样思忖着。
今晚米乃对外面的风吹草动似乎显得并不那么在意,她将所有的心思与精力都投射在了玛玛的身上。她半眯着眼,无限柔情地看着玛玛,在内心深处竟古怪地将玛玛与尔不都做着锱铢必较的剖析。几经角逐,尔不都在米乃的感官与视觉里越来越小,最后竟无影无踪。反之,她的整个身心里全充斥着玛玛的影子,那影子竟是那样的高大魁梧……
不知什么时候,米乃醒了,月亮早已偏西,屋子里仍弥漫着一些朦胧的月光。米乃见玛玛躺在自己的身旁,紧握着她的手在酣然入睡,那均匀的呼吸声里蓄满了香甜与温馨。
米乃忽而感到浑身一阵难以自制的燥热,她便习惯性地下炕在浴盆里洗起了澡。
米乃将一壶水举至头顶,一股细长洁净的水流便从壶嘴缓缓而下。米乃一手执壶,一手灵巧地搓洗着柔顺乌亮的秀发,濯涤着细腻柔嫩的胴体。最后用浴巾轻轻拭擦着每一寸芬芳的仙肌玉肤。经过一番梳洗,米乃满身洋溢着一种馥郁曼妙的芬馨。她的两腮泛着一种鲜活红莹的蜜晕,柔眉晶瞳里还流露着一种压抑不住的兴奋。
米乃轻轻地摇醒了玛玛,玛玛揉揉惺忪迷蒙的眼睛,对着米乃深情地笑了笑。
“给我做伴,我要出去解手。”米乃嘤嘤地说道。
玛玛望着米乃顾盼生辉的亮眼,会意地点了点头。
推开屋门,一股芬芳的气息扑面而来。金黄的月亮似个玉盘般低悬于空,稀疏亮丽的星星调皮地向他俩眨着明眸善睐的大眼,似在做着一个令人费解的鬼脸。院子周围的树木婆娑斑驳,蔚为壮观。
米乃在玛玛面前娇羞扭捏地退下裤子,优雅神秘地蹲了下去。玛玛借着皎洁的月光看到了那瓣浑圆光洁的屁股,像白玉,又像两朵含苞欲放的白花蕾。一阵近乎哨音的小便声袅袅地在玛玛耳畔回荡着。
也许是条件反射,玛玛也站在那儿,无所顾忌地排起了小便。
两人各具情态的小便使他们的内心深处忽而有了一种难以自制的冲动,一股本能的野性雷霆万钧般的汹涌而出。
进了屋子,米乃情不自禁地扑进了玛玛的怀里。玛玛朦朦胧胧地搂紧了米乃,两人一阵风卷残云般地疯狂了起来。米乃依依呀呀地呻吟着、颤栗着,玛玛迫不及待地脱去自己与米乃的衣裤,两人赤条条地滚抱在了一起。屋子里顿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粗喘与嘤嘤嗡嗡的呢喃。整个屋子似乎都在剧烈地起伏着、抖动着,过了好长时间才渐渐平息了下来。
鸡叫了,米乃与玛玛起床,两人点了昏暗的油灯,整理着被褥与毡毯。在米乃身下一条洁净的浴巾上,玛玛发现了一滩殷红湿润的血迹。
他惊叫了一声:“米乃,原来你还是个……”
没等玛玛说完米乃幸福地点了点头。
八
天亮了,太阳出来了,大地的一切有了一层柔和空濛的佛光,天空依然是那样的湛蓝晶亮。地上的植物上挂满了一颗颗金光闪闪的露珠,正像一挂挂五光十色的霓虹灯般变幻莫测地呈现着艳丽的光晕。
尔不都的羊早已散落在对面的山腰,远远望去,像一顶顶洁白兀立的毡包。
玛玛神采奕奕地从附近的山泉里提来了两桶水,米乃迎着红彤彤的太阳远眺着玛玛。她的脸上洋溢着幸福与温情,幻化着妩媚与娇嗔。
一顿饭很快就做好了,玛玛与米乃很惬意地吃着。两人半天没说一句话,就那么含情脉脉地对视着,品味着。
吃完饭后,米乃洗了碗筷,就和玛玛下地了。
今天在地里劳作,米乃竟感到自己是那么的轻盈,那么的舒心,她柔情蜜意地望着玛玛。玛玛憨厚地望着米乃,爽朗地傻笑着。
“我会爱你一辈子,你是我心中最好最好的男人。”米乃动情地说道。
“我也会爱你一辈子,你是世上最好最好的女人。”玛玛望着米乃深情地说道。
听了玛玛的话,米乃竟流泪了。
就这样全天他俩再没说一句话,就那么并排锄着地。累了便在一丛深草里或是树下,铺一条小地毯,喝点水,吃点水果。除此便紧紧地依偎在一起,或两唇密不可分地重合着。
好不容易两人盼到了天黑,便早早地熄了灯,意乱情迷地融合在了一起。
这一夜,两人竟没了睡意,男欢女爱,高潮迭起。米乃兴奋得几乎抓破了玛玛的臂膀。
到了半夜,玛玛拥着米乃亲昵地问道:“你和尔不都到底怎样了?才结婚三天他为何要说那句伤妮卡哈的话?你为啥还保持着姑娘的身子?”
米乃的嘴唇翕动了几下,还是没有说出什么来。
“嫁尔不都是你自己愿意的,为啥要发生后来的事呢?”玛玛又追问道。
“不回答这个问题行吗?”米乃不悦地说道。
玛玛听出了米乃的不悦,便默不作声了。他紧紧地搂了搂米乃,将唇又送了过去。
过了好久,米乃平静地说道:“那天新婚的晚上,我正好身上来了例假。他非要当晚就要和我那个,还说新婚的当晚两人圆不了房,就是大罪。他一夜纠缠,我一直在拒绝。第一天和第二天晚上还相安无事,到了第三个晚上他怎么也不相信,就动起了粗,还说要检查,是不是我在骗他。我彻底拒绝了他,他就说了伤妮卡哈的话。”
“噢,原来是这样啊!真是不可思议。”玛玛若有所思地这样说了一句。
“你为什么要到我家来?你以前是干啥的?”米乃问道。
“你说呢?”玛玛笑道。
“我看你像个小特务。”米乃用纤指点了点玛玛的额头亲昵地笑道。
玛玛沉默了一会儿,便说道:“其实我到这儿也没什么秘密。在我老家,我没找到适合自己要干的事。父母给我撮合了一家姑娘,但我不知怎的,对那姑娘实在没那个意思。我想学医,但又找不到门路。这时,我新疆的堂哥就向我父母大肆渲染,说新疆的钱好挣,新疆的鱼好吃,新疆的女人好找。父母听了堂哥的话,喜得就把我打发到新疆来捡钱。结果,我到了堂哥家,情况根本不是堂哥所说的那样。哪来的钱让我用耙子耙呀!到堂哥家没几天,嫂子就开始摔碟子砸碗了。堂哥自知牛皮被吹破了,无计可施,急得在家里团团乱转。正好尔不都需要雇工,堂哥便如释重负般的把我顺水推舟地推销到了这儿。”
米乃听了忍俊不禁地笑道:“照这么来说,你也是个落难的也提目(孤儿)呀。”
玛玛耸了耸肩,尴尬地笑了。
“咋说你堂哥说的第三条还是真的吧,新疆的女人好找,自个送上门来。瞧,我不是白送给你了嘛。”米乃说完,笑个不停。
“这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嘛。”玛玛舒心地笑道。
“这是真主的定夺啊!”米乃庄重地说道。
过了好久玛玛问道:“米乃,你有过自己的理想吗?”
“当然有呀!在这样一个与世隔绝的村子里就算有了理想能干什么呢?一个妇道人家又能干什么呢?我真的很羡慕那些有文化的人,可我没那个福气,等来世吧。”米乃黯然地说道。
“米乃,你的理想是什么?”
“当教师。”米乃郑重地说道。
“当教师?为什么呀?”玛玛惊讶地追问道。
“因为我喜欢孩子,更喜欢文化!我总想让咱们这儿的人们都变得有学问。我听说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可是横在我面前的永远是这座神奇的天山。这么多年了,我没有看到山那边奇特的风光。我多想翻过这座大山,多想看看山外的世界。”米乃无可奈何地说道。
“这儿多美啊!我真不想离开这里。”玛玛无限神往地说道。
“这儿的确很美,但这儿更需要文化,需要一种博大精深的文化。”米乃像个哲人般喃喃地说道。
玛玛赞赏地望着米乃,他觉得米乃不像那些目不识丁的村妇。也许米乃在天山特有的一种内在气质中,潜移默化地受到了一种奇特的熏陶吧。
玛玛望着米乃沉吟了半天后,便意味深长说道:“其实历来自学成才与大器晚成的人士大有人在。你这么聪明,只要努力,定有收获。高玉宝二十岁才开始从头学起,现在他已是出版了好几百万字的大作家了。”
米乃听了赞同地点了点头。接着她满怀憧憬地问道:“你的理想是什么?”
“我想当一名医生。我真想治好世上所有的病人。目前虽说科学比较发达,但很多病仍没有根治的良方。其实人间的任何病我看都是能治好的,只是人类缺乏探索。如今有那么多病还无法根治,这说明人类在医学领域里的科研并不发达。那些鼓吹医术如何高明的人,只是因为他们总结了古人的经验,比古人优越而已。人类能在那么遥远的星球上不可思议地穿行,人类可以制造出那么多杀伤力强的武器,怎么就不把那股侵略的精神投入到医学研究上呢?”玛玛愤愤地说道。
“玛玛,这不是我俩所要讨论的问题,我俩只是人间微不足道的小草啊!”米乃哧哧地笑道。
玛玛听了笑而不语。
“玛玛你上过学吗?”
“只上过初中。家里困难,就耽搁了。”
“多可惜啊!”米乃轻轻地叹道。
“米乃。”玛玛亲昵地叫了一声。
“嗯。玛玛,你对教门,对我们这个民族探索过吗?”
“我也零星地念了点经,但也就是个一知半解。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特定的风俗与信仰,也有自己特有的传统文化。作为一个民族,如果没有自己的传统文化与习俗,那是可悲的。我们遵循自己民族的风俗与传统没有错,但是一个民族固有的习俗与文化,如果在一定时间制约了这个民族的生存与发展时,我们就应该适当的调整自己的坐标,顺应潮流,不能被已有的愚昧习俗所禁锢。但也不能为了顺应潮流,将自己的优势资源遗弃掉,也就是我们经常所说得不能忘本。”
听着玛玛的这番言论,米乃感到玛玛真是有点不可思议。他的言谈让米乃感到钦佩,但又有点模棱两可。她不知玛玛的这番话是对还是错,是重还是轻。米乃还从未见过这样奇谈怪论的人。她就轻轻地对玛玛说:“咱俩就想着过日子,别想那么深了。”
玛玛听了,憨憨地笑笑,没再说什么。
九
就这样,日子过得很快。
玛玛和米乃干该干的活,做该做的事。
在此期间,米乃在认字方面很有长进。玛玛还利用一些废旧物资给家里安装了一台廉价而又简易的风力发电机。晚上,家里有了奇异的亮光,还有了一台令人神往的电视。每天晚上,他俩在一起津津有味地看电视。玛玛边看着电视节目,边给米乃饶有兴趣地讲解着有关的内容。
在尔不都家的草垛隆起的时候,果子入窖的时候,庄稼归仓的时候,羊儿肥壮的时候,玛玛与米乃同居的第一百二十天也就临近了。
这几天米乃经常是茶饭不思,泪流满面。玛玛憔悴郁闷,痛苦不堪。
有天晚上,米乃郑重其事地对玛玛说:“我要跟你走!故乡的月亮再明,如果没有了你,我的心中永远是一片黑暗。只要有了你,我就是到天涯海角都会有那轮明月。”
玛玛激动地说道:“这样行吗?”
“在我和尔不都没还缘之前不会有什么问题。因为现在按教门上来讲,我就是你的媳妇,与尔不都毫无瓜葛。我没必要到尔不都跟前去要口唤。即便尔不都现在要娶我,还要应了你的口唤才行。一旦一百二十天后,我和尔不都还了缘,咱俩的一切姻缘也就彻底断了,咱俩就永远也不可能在一起了。尔不都不可能再会还第二次缘了。咱俩准备好,从天一黑就走,到天亮就可以坐到车。只有远走高飞,才是咱俩白头到老的唯一出路。”
玛玛听了,没再说什么,只是郑重而又坚定地点了点头。
这几天,尔不都神色飞扬、满面春风。他盘算着再过两天,他将要付给玛玛一笔可观的酬金。他还缘的全盘计划就要实现了。他暗自为自己的运筹帷幄而得意。他在心里还时时这样念叨着:“真是难为玛玛了。”他决定还要宰一只肥壮的大羯羊,尽量办得隆重些。就这样尔不都想着想着,竟咧着嘴笑出了声。
他在高高的山腰上鸟瞰着自己的院舍田林,望着那个高高飞转着的风力发电机,望着屋顶上那根高耸的电视天线,望着自己熟悉的那间屋子,他陶醉了。
但就在他准备还缘的最后一天,也就是第一百二十天的那个早晨,尔不都轻唤着米乃和玛玛的名字,半天却无人应答。他在庄稼地,果园里,以及经常担水的山泉边都没有见到他俩的影子。
“昨天下午还看见他俩在果子窖里收拾苹果呢,今天他们到哪里去了呢?会不会是米乃突然病了,玛玛带她去看病了。”尔不都这样不安地想着。
但尔不都从这以后再也没见玛玛和米乃的影子。有天,他意外地在屋里发现了米乃留下结婚时的戒指与耳环,发现了完好无损的存款,他忽然有了一丝的清醒,他悲怆地哭叫了一声:“米乃,你个没脑子的东西!玛玛穷鬼一个,有什么值得跟他走?你滚!再也别回来!玛玛呀,你可是给我用伊玛尼起了誓的,你要下地狱的……”
寂静的山谷里不断地回荡着尔不都撕心裂肺的诅咒声。
尔不都就这样哭着骂着,他拿着一把大斧,怒吼着将那个正在飞转的风力发电机连同家里的电视、天线,劈成了碎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