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碧草堂集》读后

杨启宇

承永端姊、 永江兄抬爱， 嘱我为其父母徐英（澄宇）、 陈家庆（碧湘）二先生诗词合集《澄碧草堂集》作序。 作为未曾谋面之晚辈后学， 何敢言序， 还是写一篇读后感比较合适吧。

首次知道徐澄宇先生其人其诗， 是从陈声聪的《兼于阁诗话》中， 书中所引移家南泉、 再往行都作七律四首：

嘉陵江水碧悠悠， 再度人来四月秋。 塞上云生巴子国， 箫边月异庾公楼。 铜街十里添新鬼， 玉栈千寻省旧游。 闲说瑶池香梦稳， 华灯如海一凝眸。

入蜀人传杜老哀， 江山遗恨与徘徊。 但工感慨非名笔， 微惜飘零损霸才。 未必地形天下险， 从教物望此中来。 彭衙道上休回首， 金碧行都尚有台。

绝力真成鼎可扛， 还移旧命续新邦。 眼中人物轻诸葛， 乱后神明祭曲江。 象纬千秋宁有偶， 文章一代本无双。 书生结习难忘处， 独对关河泪满腔。

且向南泉一问津， 携家无计尚逃 秦。 山头鸟战冲云翮， 洞底鱼潜转壑鳞。 松引微风仍浩荡， 石撑瘦骨更嶙峋。 垂帘未减棲皇意， 惭愧成都卖卜人。

沉雄典丽， 直追老杜。

唐以后学杜者多入宋派，澄宇先生却是力主三唐， 律诗走的是元遗山、 钱牧斋一路； 绝句从小杜入手， 参以王渔洋、 龚定庵。 取径既正， 才情又高， 加上时代风云， 身世坎坷， 自成郁怒精深、 开朗俊健的风格。

五律如书臆十四首（选五）：

屈宋英灵地， 犹留万古哀。 本无天可问， 岂有忧能埋。 虚设兰荃想， 时惊瓦釜雷。 那堪同雁鹜， 相与一徘徊。

忽忆隆中葛， 长为梁父吟。 酒仍三雅醉， 鬓已二毛侵。 岂有躬耕地， 虚劳向往心。 独怜伊吕志， 相看古犹今。

一纸江南赋， 伤心柰尔何。 别离生死恨， 去住短长歌。 胡虏奔腾疾，烽烟岁月多。 宁知千载下， 丧乱亦同科。

忆昔凋残日， 嗟予龆龀年。 山河南北异， 正朔晋吴偏。 鹬毒蚌尤劣， 萁燔豆自煎。 苞桑原未稳， 何况雨风颠。

巴水千年碧，楚山一髪青。 殊方人未老，故国梦频经。 是处清倭寇， 何当扫虏廷。 不辞悬眼望， 几日报收京。

七律如春事书愤四首：

春事芬芳亦可哀， 边尘涨眼又东来。 谁知胡虏重关限， 又遣金瓯半壁开。 几辈青山还擁妓， 万方白骨欲飞灰。 秦鞭未断长淮水， 玄武籤声且莫催。

塞北风尘犹苦寇， 江南烟景自春秾。 已输遼海三千里， 更道莺花百万重。 赌墅围棋方镇静， 纶巾挥扇诩从容。 和戎毕竟全非策， 又报甘泉十二烽。

金粉觚棱六代馀， 纤儿自坏好家居。 河山表里犹堪战， 议论苍黄竟忽诸。 坐啸刘琨难却敌， 裂裳墨翟已回车。 伤心千古凉州破， 笛外关山惜故墟。

正气凋刓运自移， 龟迁马渡复何为？ 休誇魏国勋名重， 终觉晋阳大业危。 烽火接天聊极目， 江山如画一颦眉。 东皇不管兴亡事， 依旧新芳满故枝。

七绝如冰弦：

冰弦弹罢晚风凉， 云水江天自渺茫。 寂寞洞庭春去后， 夜来明月满潇湘。昆明湖：

年年自有鹧鸪飞， 湖上春来草又肥。 三十六宫人第一， 玉笺无复画斜晖。

送慰九南归：

燕市黄尘日已曛， 朔风归雁更纷纷。 送君此去无它赠， 千里江山万里云。别绪：

不堪别绪一登楼， 万里山川故国秋。 杯酒凭栏横醉眼， 诸天风雨尽如愁。

皆能高振唐音， 迥出时流。 在宋派诗占主流的民国诗坛上， 被尊为天佑星金枪手徐宁， 可见其在当时坛坫的影响力。

丁酉， 澄宇先生被定为『复旦大学不发言的右派』， 与夫人一道遣送新疆石河子医专。 途经陕西作将赴天山过华阴望狱：

嵯峨天半起高峰， 高锁秦关百二重。 仙掌初晴唐代雨， 灵祠犹峙汉家松。 中条北望哀贞隐， 太华西来豁素悰。 明日祁连山上雪， 白头相对一枝筇。

先生自谓此诗与唐人崔颢行经华阴诗争胜于毫厘之间。 黄稚荃先生曾对我说： 崔颢行经华阴诗前六句高隽出尘， 结尾二句大俗， 故其人结局不佳； 徐先生此作高隽出尘， 惜末句『白头相对一枝筇』太过衰飒， 兆其晚景凄凉， 此皆诗谶也！

横逆之来， 先生泰然处之， 将投荒远适当作游历采风， 一路吟咏， 给我们留下了： 河西走廊、过哈密、 宿吐鲁番、 天山、 乌鲁木齐、 石河子望天山、 金盏花、 一丈红等诗篇， 堪为山川增色。 其马纳斯晨起诗：

万里流沙日又东， 居然绝塞托微躬。 江山故宅云霄外， 风雨桃花梦寐中。 室有老妻共天地， 门无星者问穷通。 宵魔书魅休相抗， 料理投荒咏自工。

抑塞磊落之气， 亢朗广达之音， 其老友陈伯君读后， 曾忧其贾祸： 『不能泯忿， 悁悁之意。』作为自己心迹的倾吐， 先生仍坚持收入集中。

一九六一年，先生夫妇从石河子迁回上海。 澄宇先生出于对国家民族命运的担忧，在和朋友的交谈议论中，提出了自己的意见： 现在阶级斗争的弦绷得太紧， 张而不驰， 非文武之道； 中国应以儒学立国之本， 马列斗争哲学不合中国国情…… 就是这样几句书生议论， 先生与朋友被打成『反革命集团』而获重刑： 夫人交里弄管制， 儿子永江牵连劳教， 女儿永端也含冤入狱。

仅管身陷囹圄， 先生仍坚持自己的认知， 艰难困顿， 不废吟哦， 口占腹忆， 创作出楚奏六十二首。 仅举纷争、 庙后山口占为例：

纷争蛮触总无端， 袖手宁能壁上观。 欲把寸胶澄大海， 竟投白璧入狂澜。 获麟未必穷吾易， 起马真成却粪难。 但使干戈为玉帛， 穷居白首亦弹冠。

庙后山光几度春，法边犹系未归身。 遮天芳草王孙绿，绝代幽居楚客春。 荒枕吞爻空有梦，后生得髓更何人。 可怜万古传灯意，却恐中宵动鬼神。 （近得人苾芻， 颇解佛意。 ）

可见此老执著之情。

一九七九年获释平反， 于上海公园观牡丹花展牡丹歌：

不见牡丹花， 苍黄四十载。 忽闻牡丹开， 艳艳风光在。 出门一笑九衢阔， 驰车直赴牡丹约。 借问牡丹何所似？ 花不能言以意度。 几人一生花底死， 几人一生花底活。 尽能极妍千丛好， 雨横风狂万种虐。 谁拔云雾见青霄， 云空空兮雾漠漠。 雾漠漠， 云空空，乳燕窥园西复东。 无情天地有情物， 都在如来一笑中。

以淡语写深忡， 世事沧桑， 人间荣辱， 皆付一喟。 《兼于阁诗话》曰： 『澄宇晚年坎坷， 处境愈困，其语愈悲，亦怪其不善自处， 书生气十足也。』此固为先生深深致惋惜， 然倘先生随波逐流， 放弃自我， 纵能免祸， 亦成庸氓矣！ 劫馀坛坫， 少此一真诗人， 更可惜哉！ 更可惜哉！

我们能看到的先生最后一首诗是已未九日：

寂寞鱼龙万事空， 湖山无恙尚秋风。 云开易见令威宅，天阙难寻娲后功。 不羡茱萸成独佩， 但怜菊竹傲双丛。 灵鳌可惜玄霄舞， 偏在蓬莱浅水中。

娲后无功， 灵鳌可惜， 先生怀著深深的遗憾， 离开了他所眷恋的尘世。

陈家庆先生词名高于诗名，但我也是从《兼于阁诗话》中第一次知道她的名字。 家庆先生之诗，取径中晚唐， 致力义山， 兼融渔洋、 梅村、 定庵， 加以女性的温馨， 自成清丽隽永一路， 我们看几首七绝：

月夜：横笛高楼夜已阑， 满襟风露过长干。 碧城十二清于水， 只恐嫦娥不耐寒。

银塘看白荷花：

风摇环珮月裁裙， 修到今生住水云。 水上三千花姊妹， 宜人都道不如君。

自遣：

悔从阆苑到人间， 梦里依稀自往还。 弱水他年如有力， 愿浮花片返蓬山。清标原是六朝人， 谁信飘零不染尘。 欲把襟期证明月， 还将明月认前身。真可谓冰肌玉骨， 翠羽明珰， 楚兰湘芷， 悱恻芬芳。

家庆先生之词， 初学梦窗， 更博采众家， 融稼轩、 白石、 碧山、 竹姹、 迦陵、 容若、 皋文于一炉。 我们看她二十多岁所作， 长调如：

永遇乐 望乡

天抹斜阳， 雁横秋水， 暝色如许。 万里苍烟， 十年乔木， 故国渺何处？ 蓬莱清浅， 鱼龙都尽苦。被何人相误。 旧山川、 城郭犹在， 化鹤几时归去？ 流光暗度。 芳华未泯， 病里又逢秋暮。红叶萧萧， 青山隐隐， 认得潇湘路。 天涯羁客， 登临南望， 几度含愁无语。 叹禾黍。 凄凉遍野，有谁作赋。

水龙吟 长江舟次大雪

他乡岁晚遄归， 客途千里风兼雪。 沧江水碧， 远峰头白， 空冥奇绝。 鸥鹭迴翔， 鱼龙曼衍， 怒潮呜咽。 向暮云天半， 舵楼闲倚， 登临意， 和谁说。 太息金瓯碎缺。 好山川、 几人豪杰。 楚天何处， 寒鸦数点， 思深愁结。 玉树琼楼， 望中多少， 幻云明灭。 问红桑劫后， 尘扬几度， 到今时节。神完气足， 格高调永。 小令如：

贺圣朝 送春

书屏几点江南树。 织丝丝微雨。 西楼聊共燕徘徊， 望晚云深处。 楚兰描出， 乱愁无数。 系悠悠情绪。 子规犹自两三声， 道不如归去。

菩萨蛮 台城话月

荒屏日落湖烟碧。 六朝花柳浑无迹。 留得一层墙。 微闻幽草香。 素娥娇不语。 好梦从头补。 听到景阳钟， 空堂一杵风。

精炼清爽， 含英咀华。 盛年所作， 更上层楼， 如：

蝶恋花 送春

春色匆匆何处去。 尽日东风， 吹遍天边树。 燕湿红襟愁不语。 书帘几点江南雨。 旧日芳情团作絮。 极目天涯， 舞遍来时路。 客里年光何计度。 无端又恐东皇误。

梦断前朝金粉地。 恼煞游丝， 不把流光系。 枉费枕函多少泪。 年时谁解芳菲意。 惊语参差风细细。 明岁春来， 消息何由递。 开落寻常原不计。 今生算把来生替。

陌上花 丙子上元前一日，同澄宇登黄鹤楼

滔滔万里， 长江东去， 几时流尽？ 风物依然， 历遍兴亡谁信。 千年黄鹤今何在， 笑指仙人难问。看风光入画， 数峰天外， 淡凝妆鬓。 且凭栏把酒， 临风寄慨， 漫论古今豪俊。 更上层楼， 怅望昔时形胜。 盈城箫鼓春如海， 佳节上元初近。 只承平旧事， 鱼龙漫衍， 又萦方寸。古愁今感， 挥酒自如， 风韵何减前贤。

一九七零年， 家庆先生于里弄劳改扫地时， 突发中风， 旋即去世。 斯时澄宇先生及子女俱系狱中。 华鬘小谪， 遂返蓬山， 尘寰回首， 曷胜凄然！

十年浩劫， 徐、 陈二先生诗词文集俱抄毁。 改革开放后， 经子女多方收集， 幸觅得早年出版之《天风阁诗》、《碧湘阁词选》及家庆先生早年诗作若干。 澄宇先生抗战至文革作品， 经亲友回忆整理， 得若干， 家庆先生中年以后作品则只字无存。 憾何如之！ 憾何如之！

最后， 作为本文结束， 谨录小诗二首， 虔伸仰慕， 聊述幽怀：

如此江山几霸才， 飘零坛坫劫馀灰。 分明一点灵犀意， 益我苍凉四顾哀。潇湘云梦水云闲， 终古骚心属芷兰。 修到华鬘千劫后， 天风吹袂返蓬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