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风
2011-08-15胡子龙
■胡子龙
“拦得表爷哎,你家来客人了!”
一个声音在坪子边的望江坎顶上响起。这是一个还捎带着童稚气的声音,却绵韧,却钢质,压过了日响夜响的江涛声。不用说,这是喊山的好苗料儿,将来长成壮汉子了,定是喊山好手,说不定真能把一座座大山喊得跟着他满世界颠。跋涉了几个钟点不偏不倚刚好攀爬到了正天处的大太阳,寂寞旅程中,不由得被这稚气却不失大山豪放韵味的声音吸引了,低头,注意地瞅了一眼,想看看是谁家的嫩娃儿,居然能用他稚嫩的音嗓,喊出在几里外的江那边老黑岩上撞出回应的声音来。江坎与澎湃东流的江水之间,是一片坡势平缓的开阔地,开阔地上东一簇西一簇羊拉屎一样地生着些常绿灌木,在苍雄的峡谷里显得虚弱而又顽强。两个蚁样的黑点点,就在开阔地上往江边缓慢移动着,忽儿隐进树绿里,忽儿又暴露在沙地上,与那两个小黑点不相协调的粗拉悠长的回音,很快就顶着腾腾的江谷热浪,飘升了起来:
“表侄哎,屋中有火主人在,让客人先自己烫着茶喝,我们这就回来。”
拦得家来了客,客来自四川,跨省而来。
拦得家所在的这坪子叫落霜洼,是云南的一个小村坪,坐落得偏僻,遥远。在咱中国,不曾听说过这个小山村所属的乡、县乃至州的远地人肯定很多,但无论城镇住高层洋楼还是早晚露水打瓦皮的乡村居民,但凡嚼过了七八茬新米新包谷和季节时令菜蔬的人,几乎都不会不知道,四川和云南湖南陕西等等一样,是一个省,是咱国的一个省,还曾经是咱国人口最多的省份,在重庆被直辖之前,在没有和重庆分家之前,十个中国人中,实打实地,就有一个是四川那省的“川号子”,2008年5月的那场震惊世界让无数中国人外国人关注和感动的特大地震,就发生在那个以四条大江流命名的省。说拦得家的客人是跨省而来,是再实在不过的,一丝一毫夸张意味都没有。
还不能不说,对人的欺骗性和迷惑性,是人类创造的文字的功能之一。特别是一些看似浅显直观的常用词语,欺骗和迷惑起人来异常地劲道老辣,常常是在不经意间,就把人认认真真忽悠上一回,让被忽悠的人情不自禁愤懑却又无言,最后只好用哑然失笑来自我解嘲。比如上文“跨省而来”那词,很多人读着,立即就会想到汽车上火车上千里辗转,想到翱翔蓝天的波音什么的,想到不菲的旅途开支,想到“劳顿”、“风尘仆仆”一类用来形容长途旅行的词汇。如果您在阅读我这篇村事小说的时候真的被 “跨省而来”四个字惹出这些翩然联想,那您还真的被忽悠到您孩子的姥爷家去了。
是的,是的。思维的惯性常常让我们把这省与那省之间想得十分的遥远,悬殊的气候,迥异的植被,不同的江河流域,不尽相同的地表特征。毋庸置疑,省与省之间空间距离遥远的情况是普遍存在着的,比如云南四川和黑龙江吉林之间,比如青海甘肃和福建台湾之间,那是需要用“千山万水”来形容的。但任何一个省份,并不是都与祖国的所有省份相距遥远,尤其彼此相毗邻的省份,或分界于某条江流,或分界于某个山岭,或分界于某一片湖泊内海,甚至分界于某片庄稼地里的某一道细细的田埂,其间相隔的距离几乎并不存在,一个鱼泡覆盖两个省份的水域,一片树叶遮盖两个省份的裸土,一朵山花点缀着两省的风景,一条滋润生活在肥泥里的蚯蚓儿,就可以同一时刻吃在广东屙在湖南。咱们作为国民,在自己的国土上随意漫步,走着,走着,脚后跟还压着家乡省的土地,五个脚趾头就长长短短地出省了,拱着外省的地皮子,身后,响着的是熟悉的乡音,身前,听到的还是熟悉的乡音,却成了外省人眼里的外省客了。
拦得家这个“跨省而来”的客人,家与拦得他们村仅仅一脉山之隔,而且是川滇群山中那种相当不起眼的小山脉,连分水岭似乎都算不上,被无数雄脉大岭衬托得几乎失去了山的样子,脉梁这边的水,脉梁那边的水,也都淌进了同一条江同一个江湾。客人充其量也不过用两只套了剪子口千层底布鞋的脚,“跨”了十二里山路。十二里,对城市来说,是不折不扣的大路程了,从十二里的这头到十二里的那一头,包不定要转几回车,这路下了上那路,等红灯熄去,等拥塞消散,坐得眼花缭乱,等个心烦意躁。可在山里人的眼里,别说十二里,就是二十里,就是三十里五十里,也不过一根系在腰间的裤带子,甩完它,还不够把积攒了一夜的山歌唱尽兴的呢。
然而外省就是外省,挨得再近的外省地皮也是外省。从外省地皮上来的,不折不扣,就是外省客人。就像来自本省地皮上的,哪怕来自千里之外,横跨了几个地区几个州市,也不折不扣“本省”一样。这一点,从来对行政区划意识很强的中国人来说,包括所有的中国老百姓,是从来不含糊的。
拦得家来的四川客,是落霜洼连猫猫狗狗都熟得见面就亲热的老熟亲,拦得家两口子喊客人“表舅”,他们的两个娃楼高一层地喊 “表舅公”。客人走到拦得家屋子边的时候,恰巧拦得那粗粗的回应从谷底飘升上来。客人立即就知道拦得是到江边背水冲柴去了,说是就回,可背着柴爬完那十个弯弯九个坎,少了一两个钟点转不到家。当然,拦得家的大门是一如既往地开着的,按照千百年流传下来的乡俗,堂屋没砌前面墙,也就不存在着门开着不开着的问题。堂屋正中火塘铁三脚架上,一壶水,正被落焰的几块栎树根烧得热汽腾腾,壶盖砰砰,将西方几百年前那个发明了蒸气机的瓦特瓦大科学家少年时光看到的那改变世界历史的一幕,淋漓地重现着。腾腾的热汽,屋里屋外,到处充盈着山泉的清冽和甜润,这光景,好像拦得两口子已经准确预料到有客要从外省来家,特别地准备好了似的。客人三级石梯进堂屋,摘下斜挎在右肩上的帆布包,挂在墙壁一颗二寸木钉上,然后路熟水顺地,打开靠后墙而立的神柜的一个抽屉,手准确地伸进一个纸盒里,五个手指通力合作,撮一大撮的当地叫风雨茶的粗茶叶,放进搁在柜面上的茶壶里,拎着到火塘边,灌上开水,然后改拎为捧,出了堂屋,出了大门,走拢向距离大门十几步远处一棵绿意盎盎的酸枣树,将茶壶放树下青石板上,再往屋里走一趟,几个白瓷茶杯儿,就在青石板上和也是白瓷质的茶壶,构成了一幅众星拱月的美丽图案。
不难看出来,客人要用拦得家的茶水,在枣树千万片肥厚绿叶营造出的凉阴荫里,反客为主招待别人呢。
果不其然,客人倒了茶水自饮两杯,消除了些许渴意,掏出烟具点燃旱烟才吧嗒两口,村里就有人奔他来了。先来的是一个跟他年纪相帮相仿的老汉,提一杆长三尺的玉嘴儿烟锅,隔老远就把亲热话烫呼呼送到枣树下:“他熊表爷哦,又两个多月三个月没过云南这边来了。”
从走过来的老汉的话里我们知道了,跨省而来的拦得表舅,姓熊。为了叙述方便,下面我们就称他“老熊”。落霜洼和中国很多地方一样,在非亲非故的外姓人姓氏前面加一个“老”,是对别人由然敬重。
老熊:“是咧!是咧!庄稼人赶的是节令,田地里的庄稼不收进屋里装进仓,就不敢把脚巴掌踏上村子后边的山梁梁,你不也一样,好几个月脚没离开过村坪子,连几里外茅草地的姑娘家怕也没去过。”拔出烟锅,靠树根放了,答应着,捧起茶壶,倒一浅杯茶水,端着,等候扎说:“他黄表爷,喝茶,喝茶。瞧这天,热的。”
被喊做“他黄表爷”的老黄,走拢近,蹲下,接过递到跟前的茶杯,吹了吹热气,将茶水一饮而尽。他也捧起茶壶,倒了两杯,端起一杯送到老熊跟前:“他熊表爷,你也喝,喝。”
就边喝边唠叨起来。
先是老黄问老熊,家里的老人身体一定还好,又问晚辈个个出门在外一定风顺水顺样样顺,再问田地里的庄稼长势一定比去年要喜上几成,最后呢,问圈里的牛马羊猪鸡是不是发疯样的争抢着生膘长肉。说是问,其实更多的是在祝福。老黄问过了,老熊把老黄问过的所有的话拉起来,问了老黄一遍,当然也是祝福了一遍。这样,意到位了,情也就到位了。偶尔有来山里采风的城市人,总是惊讶大山里头人与人之间何以总是那样的情心莫逆,他们费尽心思也搞不懂这其中的玄机。而所有的山里人都知道,这其中根本就没有什么玄机,也就是平常生活中自然流露出来的相互关心相互祝福,不生风不起浪的,就像那漫山遍野盎盎大森林,那绿,那壮,就来自于土壤岩层里细小得肉眼看不见的涓涓水流没日没夜的滋润。
“他黄表爷哦,你晓得不,那边田家你表侄女,已经跟村里马家马小小扯干净了。那是八天前,也就是七月十六那晚上,顶着个大月亮写了了断文书的。”
老熊话里的“那边”,指的当然是四川地了。“田家你表侄女”,是老黄的一个远亲侄女。再往详细里说,是老黄的姨爹的妹妹的女儿,老黄跟他们家,已经是三丈的竹竿才够得着的亲戚。不过,在这一带,别说用三丈竹竿,就是要用五丈十丈竹竿够的亲戚,依然不折不扣是亲戚。
“是……是吗?”老黄对这个消息表现得不一般的惊讶,惊讶得把三个字的短句也说得结结巴巴,缺了两门牙的嘴窟窿张开就很久没有合拢来。接着要问但因为嘴巴定格了问不出的一句话,则是由此刻悄然坐拢来的他家隔壁的一个叫干猴子的人代替着问了:
“两家牛筋条儿绞牛筋树,牛了这几多年,风吹无隙水泼没缝,咋一下子就转过弯来了?”
干猴子的问,就将一桩婚姻纠纷,用周周围围云南几个村庄的话来说,一桩“叫人头疼的外省事”,重新藤藤蔓蔓地拉扯了出来,漓漓拉拉地,放到了落霜洼上空的太阳下。
这是一场闹得沸沸扬扬让川滇两省几多个村寨老老少少连细节拐角尽知了的纠纷。老黄的表侄女,老熊他们村一个喊做“桂莲”的姑娘,七岁上那个火把节,撵打了大半辈子猎如今因为政府禁猎不得不放下猎具的她阿爸田撵撵,跟村里汉子们一团儿喝转碗酒,酒至半酣时,接过一个她喊做“马三爷”的汉子暗地里托人抛来的红线线,三句话两句话,就把她和同村同龄的马三爷小儿子马小小栓到了一起,第二天,马家父子和请了保媒的三老爹一起,提“六六大顺”的六瓶酒进田家屋,就着田撵撵煮的隔年熏腊猪脚杆喝过,一桩娃娃亲就搞定了。从此,她就成了马家未过门的媳妇儿,马家小儿子就成了她家的长女婿。本来,在迄今仍时兴订娃娃亲的这一带,这是最稀松平常不过的事情,稀松平常得就像雨水日子老林里一咕噜、一咕噜生的野生菌。这一带所有的乡中心小学的所有班级里,都有这样的“娃娃夫妻”若干对,有的对对儿,甚至已经每天两顿在一个锅了里舀稀干了,过起了柴米油盐酱醋茶的小家家日子,说话间也不喊对方的姓名,学着那些成年夫妻们“喂”,女娃儿不时朝男娃儿使一使小性子,男娃儿也隔三岔五向女娃儿显摆一下男子汉的威风,嬉笑怒骂,就只差没往一个铺盖里钻了。弄得许多这个快三十岁还没有对上象的外地乡长时常忍俊不禁,又好气又好笑,但也只能入乡随俗地,认真地尊重着他们的关系和情感。相反,谁家的儿子姑娘,十三四岁时还没让阿爸阿妈订下亲事,就成了刺人眼睛的事情,叫人忙时闲时挂舌尖尖上,用牙齿嚼出一团团有影儿没影儿的叶叶草草是是非非来。一代又一代,成千上万对夫妻,恩爱甜蜜的也罢,年月磕磕碰碰的也罢,可以说,他们的成年夫妻情感,就是少年时光的夫妻情感的自然延续,很少有例外。桂莲和马小小本来也应该成为千千万万这样的夫妻中的一对,不显山不露水地过着山里人平平常常的日子。事实上,自从订下亲事以后,每年里逢大年小节,马小小都酒酒糖糖的,给桂莲的阿爸阿妈拜着年节,并爸爸妈妈喊得甚甜,让周遭众人惊讶从小老实木讷多少有几分憨样的马小小,在这方面却有着非一般的机灵,是个讨媳妇喜欢的巧嘴儿。桂莲的阿爸阿妈但凡一提到他,就开一脸的花,我家姑爷长我家姑爷短的,甜如甘蔗润如蜜。
事情出在桂莲身上。两人进十七岁那年,桂莲进了乡上新成立的烤烟收购站做验级的临时工,刚进去三天,不顾家里已经开始为她和马小小料理成亲的事实,大坝决堤似地汹涌澎湃地爱上了一个在收购站当技术员的外乡小伙,公开地谈起了恋爱。听得风声的马小小,半疑半信,来乡街上找她,找来找去,最后披一身血糊糊的夕阳找到了街子后面元宝山松林里,正巧遇到桂莲和那技术员紧紧拥抱着亲嘴儿,这个用舌头勾拉着那个的舌头,登时怒从胆边生,拳头握成瓜锤扑向那技术员。如痴如醉间的技术员被一拳头砸醒,放开桂莲仓促应战,两个热血小伙就在松林里打得鸟惊兽窜天昏地暗。从如痴如醉的亲吻中惊醒过来的桂莲,先是不知所措,继而镇定下来,退后几步,一脸红潮未褪地望着两个男子龙争虎斗。当了十几年的学生娃的技术员在打架上明显不是从小干农活的马小小的对手,两个回合,就被墩实的马小小两只手高高举起来,再狠狠摔到枯松毛上。马小小当然并不就此住手,接上去的一拳,技术员立即口鼻喷红。马小小并不因此罢休,又不失时机地抡起了他的瓜锤拳,说时迟,那时快,桂莲大叫一声,抢在马小小的第二个拳头前扑到技术员身上,用自己的姑娘身子死死护住了技术员受伤的脸膛:“马小小,你别拿他凶!我告诉你,是我先追他的,反正我是铁定了心不跟你了,你要打,就打我好了,有本事你把我往死里打!”
马小小的拳头却落不到这个背叛了自己的女人身上。
就这样,四川边远的山区这个小乡,被这三个青年男女的感情纠葛掀开了轩然大波,红红绿绿的村语儿铺天盖地,改变了山乡秋日里天和地的颜色。马家拿不准桂莲跟那技术员到底已经把事情做得多深,但既然都已经在太阳底下搂着抱着把嘴都亲了,还做出这个用舌头勾拉那个的舌头的肮脏动作,估计也浅不了,这样的女人就是真进家做了媳妇儿,马家的脸从此也不那么光张了,内里就有罢了罢了的意思。马小小更是在叔伯长辈们面前放出了“宁可一辈子打光棍,也不和这种女人过活”的硬话,但马家男女老少在所有的对外场合放出的话却是,桂莲是天上的太阳星星月亮见证着跟他家马小小订过亲的,订亲这些年来,马小小年年里给桂莲阿爸阿妈拜年节,“阿爸阿妈”喊的把远近山谷都填平了,桂莲生是他马家的人死是他马家的鬼,肚子里别说揣上人崽,就是揣上了牛崽猪崽狗崽崽,都是他马家的崽,都要跟他马家一个姓,桂莲要想抛了马小小另相别嫁,除非岩脚下向东淌了几千年几万年的江水,回转过头去,从东洋大海流向西边雪山高岭。桂莲她阿爸田撵撵呢,闻得女儿在乡街上做出的丑事,倒一大碗包谷烧儿灌进肚子里,深一脚浅一脚,酒气冲天到了烟叶收购站,把那年轻技术员从工作间里拽到街面上,狠狠两个耳光,当着所有围观的人发天誓,说就是捆也要把女儿捆到马小小屋里头去,不然他这老脸往哪里放?临走时给女儿撂下话,把工作上的事情交接好,立马回家,到马家做本份媳妇。话是硬得不能再硬。可谁知,当天晚上跟闻讯来家的桂莲舅舅喝了一顿酒,田撵撵的话就转了风向,这里那里说的就是一句话,新社会新时代了,儿女的婚姻事情由儿女做主,当爹妈的也不敢做强迫儿女婚姻的犯法事。家生梧桐树,不愁没有凤凰落,毗连两省山林中比天上星星还多的村寨里,鲜花样的好姑娘有的是,请马家另采另摘。马家前前后后的酒礼,他就是砸锅卖,也会清清楚楚赔上的。
田撵撵专门把这话跟给桂莲和马小小做媒的孙家三老爹说了,孙家三老爹又把这话转给了马家。
马家等的就是这句话。全家人就立马围在一起,眉毛不眨地搜罗起来。某年某月送田家酒几瓶,糖几盒,折多少钱;某年某月送田家猪肉一块,至少有几斤,折多少钱;某年某月宰骟羊,送田家一个后腿,至少有几斤,折多少钱;某年某月给田家送去奶母布几丈,多少钱买的;某年某月给桂莲买一把伞,一套衣服,用多少钱;某年某月带桂莲逛县城,车费多少,食宿费多少,其他零开花多少,合计是多少钱;某年某月马小小在田家干了几天活路,该工钱多少……一项项,先是以洪水决堤的气势,奔涌在马家堂屋,波涛汹涌一个小时后,水势慢慢减弱了,最后,马家父子母女开始像挤牙膏一样地挤了,挤挤又出来一项,再挤挤呢又出来一项。正在上初中的马小小侄儿负责记录,用他在学校里被乡长讥笑为“豆芽体”的钢笔字,一笔笔往纸上记着,到再也没有人能回忆起新的索赔项目的时候,已经漓漓啦啦记了十九页多快满二十页信纸。在小学里教书的马小小大哥摆开算盘,顺着劈里啪拉加一遍,逆着劈里啪拉累一遍,向田家索赔的总数出来了:4318元4角8分。
马家的索赔清单送到田撵撵手里的时候,田撵撵用追了大半辈子飞禽走兽的眼睛随便一瞄,就瞄出了其中的很多问题。但他不打算计较,准备就这个数字赔偿马家。毕竟自己家在理由上亏着,能让马家在这方面稍微满意些,以后的日子里也不至于太冲突。不过他还是留有余地地对送单子过来的三老爹说,他再仔细看看,过两天就给马家准话。三老爹回后,田撵撵将单子揣进怀里,就往乡街上的烟叶收购站去。他要把这单子交给那个技术员。不正是你小子斜里插出来要从马家手里夺我闺女做老婆吗,那好,牛吃的牛背,驴吃的驴驮,你来还马家的债,一分一厘都还个清清楚楚,还清楚了再请媒人上我家来,一礼一达,一达一礼,路怎么的弯,脚就怎么的迈,为我老汉找回让你弄丢了的面子。4300块钱对咱农村人来说是个大数,可你每个月听说有差不多四百块的工资呢,你拿不到一年的工资来换取上我家门上提亲的权力,还不至于亏了你这混账小子吧!
却是,当田撵撵从街上回转村里,事情就变得复杂了。
他到了街上烟叶收购站,没有找到那技术员小伙子,却在街下村子里找到了女儿桂莲。桂莲正在她姑姑家哭得伤心绝望。到底是怎么回事情?问女儿什么,女儿不回答什么,最后从妹子妹夫那里知道了原委。原来,那技术员小伙子的爸爸妈妈知道了儿子在这山乡烟叶收购站里发生的恋情,急了,既不想让儿子找一个山村姑娘进家做媳妇,更害怕儿子在山乡烟叶收购站遭那村姑原来的男朋友报复,一个小早晨,就调动所有的关系,为儿子办好了调县城烟草公司上班的手续,早饭没顾上吃,开着单位小车,车轮滚滚到了儿子这里,亲自来接他回去。技术员的妈妈胖成了汽油桶,山里人还从来没有见过那样胖的女人。她在儿子收拾东西的时候,还特意来看了看正在分级车间里上班的桂莲。她倒没有当面说什么,只是望着桂莲撇撇嘴。但这一撇,就把肚子里的不屑和鄙视表达个淋漓尽致了。桂莲当时不知道她就是自己喜欢上的技术员的阿妈,还和一堆儿验级的姐妹纳闷是谁惹了这胖婆娘不高兴。那家几人前脚离开,桂莲就被烟叶收购站给辞退了,并告知技术员已经和他爸爸回县城上班了,她这才明白那胖婆娘那嘴是撇她的。胖婆娘用嘴撇她,她能接受,她却无法接受另外一个事实:胖婆娘的儿子居然不声不响地跟她爸爸妈妈走了,走时候连招呼都不跟她打一个。自己闹这大风波,喜欢上的却是一个根本没有把她放到心里的男人。她一时间又羞又恨,甚至想到了死。所幸她姑姑正好来烟站卖烟,哄着劝着把她领回了家。听着妹子和妹父的讲述,田撵撵仿佛被当胸一闷棍,呆了愣了,随即暴跳如雷,恨不能手伸出去二百里,从县城某幢钢筋水泥洋楼中把那个混蛋小子揪回来,用自己跟野猪豹子肉搏过的两只手,大卸杂种八块,丢在街头老石桥底下喂野狗。可暴怒归暴怒,他心里也明白,那杂种的爹老子有本事把儿子一下子调回县城烟草公司上班,还轻而易举地让烟站辞退了桂莲,可见不是手腕一般的人儿,自己的胳膊再粗,怕也扭不过人家的大腿儿。于是就把气撒在女儿的身上:“哭什么哭!还嫌没有丢人现眼够!”又说,“我就明白,山坡坡上拉羊刺,是栽不进城里的花盆盆的。草兔子够不着高尖尖上的叶芽,山里人的日子,还是跟山里人过才实心。你娃儿不知斤不知两,这回把当上大了吧!”
怒归怒,骂归骂,田撵撵不可能像闺女一味地哭那样,一味地怒一味地骂。作为父亲,一家之长,他必须正视他家眼前面临的现实,脸上依然气鼓鼓地,心里却开始思谋怎样收拾与马家的这个烂堂场了。这事儿在几天前还稍微好办。要是几天前那城里杂种就滚回城了,断了桂莲对他的念想,自己可以不要彩礼不办客,把姑娘往马家送。至于收不收,那是他马家的事情。他收了,闺女从此成了他家的媳妇,多年的亲家还是亲家;你若不收,就别说我田撵撵赖你礼钱不赔。这样做,在人前人后都是说得过去的。左边村村右边寨,这样的事情就发生过一二桩,也不见得姑娘家怎么没面皮。可现在,自己不但早已经把话放出去了,连马家的索赔清单都接了装在口袋里了,再把自己的闺女往马家送过去,是在马家丢脸掉气,是自己扇自己的大嘴巴。跟山林里的蟒虫狼豹较了大半辈子劲的田撵撵,无论是在众乡亲面前,还是在他马家人面前,是无论如何也丢不起这脸面的。
他明白,摆在他田家面前的,只剩下一条掏包赔钱的路了。
但要叫他田撵撵自己掏四千几百块钱给马家,别说他田家掏不出来,就是口袋里装着,钱柜子里搁着,他也不愿意。钱不是山坡上的树叶叶,一抹掌心里就一大把。山里庄稼人挣钱,豆大的汗珠掉在地垄子里摔八瓣,还换不来一个分分币呢!他连夜找来桂莲的舅舅,郎舅俩关起大门忙乎了整整两天,然后到三老爹家,对三老爹说,田家人的眼力可能没有马家人好,可田家的几双眼睛也不是瞎窟窿,任人一根竹竿往这山拽往那山拉。马家开的单子,湿气重得很,重得像泡了几天水的棉花团,一把捏下去,能捏出半盆水来。先不说有没有送过那多的礼物,先不说有没有来田家做过那多天的活路,就每瓶酒的价钱,每盒糖的价钱,每斤肉的价钱,每顿饭的价钱,每尺布的价钱,每个工的工钱,每趟去城里逛的路费,不但高过了当时,甚至比眼下的还高,这是田家接受不了的。还有,田家每次宰猪杀羊,也少不了送马家一拉半腿的,那也是钱啊!再有,马小小父子是来田家干过活,可田家母女父子也到马家干过活路啊!每年里农忙季节不说,光那一年马家开山平屋基,田家几口人就在马家一个多月的忙乎,忙得女的顾不上洗个发,男的手上老茧厚了二寸,马家咋不算算田家人该得的工钱……根据这些,田家精确地算了,应该还马家的钱是2036元5角8分,考虑田家的姑娘变故在先,就四舍五入,现打现,田家给马家数2037块。
不用说,马家自然是不依的。这家不依,那家不肯,这家只还2037块,多出一分都没得商量;那家非要4318元4角8分,少一分都不可能,两家从此就硬硬地碰上了。乡亲邻居劝说过,各自的亲朋好友劝说过,村里和乡上也给调解过几多次,可谁家都没有松一松的意思。这问题得不到解决,各自的婚事也就搁置了下来,田家姑娘没人敢上门来访亲,马家儿子不敢上别家另户的门访亲。这一僵持就是七年,七年时间,桂莲的两个弟弟,娃儿已经腰那么高,整天里围着桂莲“姑妈姑妈”喊得烦;马小小的两个妹妹,仔仔也已经狗那么大,日里价缠着马小小“大舅大舅”唤得恼。还有,据村里在县城银行工作的廖东东说,当年在桂莲和马小小之间横插过一竿子的那个年轻技术员,现在儿子都上小学了,可当年的嫩姑娘桂莲和嫩小伙马小小,却年复一年固执而无奈地做着当地非常罕有的“老姑娘”和“黄昏伙子”。然而,即便这样,两家这场合那场合放出的话,依然是石头砸在石头上,火星星横飞暴溅。
“2037块,多一分都别想,我宁愿我姑娘一辈子养在家!咱村从来没谁家养过老姑娘,我田家开养!”
“4318块4角8分,少一分,我宁愿我儿子打一辈子的光棍!咱村从来没哪个小伙子光棍打到老,我马家开打!”
有时候也会将心中铁打的意念换一种方式来表达:田家,已经将煮得烂巴熟的猪脚杆在菜板上切开了,就等端上桌子,招待上门来的老亲,忽然听老亲不合时宜地开始劝解,什么钱财本是身外物啊,什么姑娘前程才是金啊,劝田家不妨添马家一添。田撵撵立即阴沉了脸,吩咐儿子:“阿大,你姑老爹家里事情多,在这里耽搁不起,送你姑老爹回去吧。”在马家呢,原本笑得一脸花迎客的马小小阿爸,却愣地将一只脚横在门上:“亲家,我原想我养了两年的芦花鸡今天要进吊锅了,看来还得养它几个月。不管你是不是专门为这个事来的,既然你没进门说了这样的话了,我马家今天就没有你往屋里坐的板凳了,哪里方便,亲家往哪里吧。”
这田家,这马家,这田家马家的事事哟!
回忆这些外省事儿,就好像是五月霜打满山花,围坐一起的云南落霜洼人就异常地感慨,啥味道儿的话都想说说,又啥味道儿的话都说不出来。这时候,已经断断续续又来了六七个人,绿叶聚阴荫的酸枣树下喝茶的,成一群儿了,男男女女,或站或坐,酸枣树下的青石板,几千几百次后,又一次成了山中小村的聚议堂。
“是村里干部给调解成的吧?我在早几时就听说,两个月前,你们那边村干部换届了,孙家的二小子当了你们的村主任。那可是到州里念过大学的,大学生当主任,还有解不开的结。”
发表这议论的是老黄。一个婶婶,村里老张的媳妇,接上话:“是那,是那,孙家那二小子,从小就聪明伶俐着,叫人看着喜欢。”
老熊却连连摇头。
“哪!哪!要说,孙家二小子当咱村主任后,也为田家李家调解过两次,可走的还是前发干部的老路路,两次都没调解成。”他把烟锅杆儿放进嘴里,吧嗒几口,“这话说起来真有点意思呢。今年开年时,咱乡调来了一个乡长,年轻轻的乡长。这年轻乡长愣没架子了,来没一个月,就跟在乡学校马小小的大哥马校长朋友上了,管马校长叫哥,管马校长的媳妇叫嫂。又过了些日子,不晓得从什么路路,跟桂莲的舅舅也认识了,朋友上了,喊桂莲的舅舅哥,喊桂莲的舅母嫂。有一天,让桂莲的舅舅带着,到了桂莲家,见面亲地,就喊了桂莲阿妈姐姐,喊了桂莲阿爸姐夫。这年轻乡长就这样,跟咱村两个仇恨人家交起了来往,到了这家亲热,轻活重活顺手拿起做,到了那家也不见外,冷饭热菜筷子捞起吃,到哪家都像到了自己家。就是这样个人,轻轻巧巧,就把田家马家七年的案案给了了。”
“呵哟!”听的得一众男女兴趣愈浓。仿佛,柳暗花明的并不是那外省风景,突然被解开的,是自己家中的结结,自己族中戚里的结结。
“一把钥匙开一把锁,他两家这样的官司,也还真要这样的人儿来了断。”酸枣树下的气氛被自己营造到这等,老熊颇有些得意了,更是情趣盎然,赞不绝口地,“这是个人才,真人才哪,给咱老百姓当领导的,就应该只是这样的真能人。听说了两家的这桩旧案案,他坐不住了,跑到这家,喝着茶,喝着酒,说,姐夫姐姐哎,跟马家的事,千万别僵下去了,这是拿我侄女的一生在毁呢,再过些年,叫侄女到哪里找个可心的小伙子给你们当女婿?你们就添一添,添些钱儿了结了吧。以我说,你就添到三千二。这两年你们姐姐带着娃儿栽烤烟,赚了钱,还在乎这千把的。这也不是添他马家的礼,是给兄弟我个面子。跑到那家,喝着汤,吃着菜,叔哎婶哎,跟田家的事,千万别再僵下去了,这是拿我兄弟一生在毁呢。再过些年,叫兄弟到那里找个可意的姑娘来家给你们做媳妇?你们就让一让,让些钱数了结了吧。以我说,你们就让到三千二,这几年叔叔婶婶带着我兄弟栽烤烟赚了许多钱,还在乎这千把的?这不是让田家的礼,是给我一个面子。就这样,他左边讨一个面子,右边讨一个面子,田家的三千二百块钱从他的手,过到马家的手上,两家七年的案案就轻轻松松了结了。”
大伙儿就一致地道赞。
“是哩,田家添钱,面子给的是那乡长,又不是给马家,田家为啥不给这个面子呢。”
“一样的道理,马家让钱,面子给的是那乡长,又不是给田家,马家为啥不给这个面子呢。”
“是那!是那!别看他两家话硬着,可姑娘儿子一天比一天老了岁数,心里急着呢,只是没有楼梯下那楼。这回,有人给他们搭楼梯了,搭得那样的巧好,谁家不想就这个机会下楼。”
最早拢赶来的落霜洼人老黄,这时候,老个大巴掌儿居然握不稳三尺长的烟锅了,他由衷而赞叹:“你们四川,从来就是,出能人的地方!”觉得不够劲,又添了一句,“能人啊,多就出在你们四川。”
老熊哈哈大笑:
“这回啊,是我们四川沾了你们云南的光。你们不知道啊,这个年轻乡长,据他自己说,他爸爸妈妈都是云南人,在四川念的大学,在四川恋的爱,在四川成的亲,在四川生的他。云南芽芽,在咱四川地皮上,开出盆大的花花了。”
云南人,四川人,就一堆而爽朗地笑。
笑声中,拦得两口子,一个背一大背水冲柴,碎石路上汗珠八瓣儿摔,回来了。拦得拢过来,听大伙围着他表舅笑得那样开怀,不用问他就知道,表舅从四川那边带来了让大家喜欢的好消息,衬托了落霜洼人秋收后的好心情。
这顿晌午饭,拦得杀了两只六斤重的鸡婆,肉肉骨骨,煮了一大锅,油汪汪香气扑鼻。虽说如今鸡屁股不再是农家人攒钱买盐巴布块子的银行,来了客人杀鸡招待,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可拦得招待他表舅爷一个人,是无论如何也用不着一次就杀两只的,虽然他表舅爷是外省人,是跨省而来。可拦得听说了山那边田家和马家解开了冤结结的事后,兴奋异常,坚持要杀两只鸡,坚持要酸枣树下的所有人,今天在他家吃晌午饭。拦得说,他这两只鸡,是为外省地皮上的田家和马家杀的,为桂莲和马小小杀的。算起来,他家跟马家,跟田家,都是亲戚,尽管这亲戚要用几丈长的竹竿儿才打得着,可几丈长的竹竿子才打得着的亲戚也是亲戚,更何况,这边的人,那边的人,喝的是一条江的水,世世代代,生活在连成一片的林子里,听一样的鸟叫,闻一样的花香,享受一样的露水清润……
高山白朵云,老酒香鸡肉,这一天,云南偏僻山村落霜坪,好多个男人,好多个女人,在拦得家围着来自四川的客人,大块地吃肉,大碗地喝酒,喝醉了,浓浓的醉意中,你嗓子一扬,我嗓子一扬,争先恐后地,把云南这边的山,把四川那边的山,一座座,喊得在满天地花一样开的晚霞中滴溜溜儿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