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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1年青春祭

2011-08-15吴光辉

西部 2011年13期
关键词:王老五东平皖南

吴光辉

任光

在1941年1月13日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随着那颗流弹一路呻吟着划破夜空的忧伤,任光体内隐藏已久的悲剧预感终于得以应验,他的那件法式墨绿色羊毛衫的胸口慢慢地绽放出一朵璀璨夺目的血色鲜花。一曲悲壮的乐曲从远处的山坳间传来,旋律如壮士一去不复返般的壮怀激烈。我推想那肯定是任光给自己留下的生命绝唱《别了,皖南》。无限凄苦的雨雪在凄厉尖啸的风语伴奏中飘落而下,皖南山区便落满了无限凄苦的音符,任光慢慢地仆倒在这洒落一地音符的悲伤里,从此不再站起。漫山遍野的悲怆音符凄凉无限,漫山遍野的生死离别痛楚无边。

“子弹上膛,刺刀出鞘。三年的皖南,别了。三年的皖南,别了!”我曾多次聆听过这支集体赴死时高唱的战地乐曲,我完全可以推测得到任光在谱写这首《别了,皖南》时心中会是怎样的一种悲壮情怀。他的这种情感里有对生活战斗过的皖南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的深情依恋,也有他不得不将自己的爱情故事遗留在皖南的这座荒山野岭之间的满腔惆怅,当然更有他对自己青春与人生的无限眷恋。我推想他在写这首歌时肯定已经预感到了自己人生的最终结局。几天之后,他就是在用小提琴演奏着自己谱写的这首慷慨悲歌时,真的与皖南永别了,与战友永别了,与自己的新婚妻子永别了。就这样,一个个疼痛钻心的颤音从任光的琴弦上滑落下来,飘荡在皖南的那片啜泣不已的雪地上。

我推想像任光这样的一位音乐大师用自己的天赋去预感自己的人生悲剧肯定非常准确。他在上海的成名作《渔光曲》就给我们展现了一个悲剧的电影场景,他用催人泪下的乐曲,让自己的人性深处的悲剧与《渔光曲》里的主人公一起并肩走向死亡。我不得不固执地认为,《渔光曲》是任光对自己人生悲剧结局的一次经典抒情。《渔光曲》正是因为这样的抒情才感动了上海,感动了中国,感动了世界。“云儿飘在海空,鱼儿藏在水中,鱼儿难捕租税重,捕鱼人儿世世穷……”歌曲以越剧特有的抒情韵味和凄婉悲凉的曲调,描绘了渔民沉重的劳动和贫困的生活。《渔光曲》很快就风靡于世,成为家喻户晓的流行名曲,也使之成为中国第一部获得国际电影大奖的影片。

如果换在今天,一个作曲家得了国际大奖,立马会身价百倍,创作一首乐曲伸手也得要个十万二十万的,自然也就成了影视界的大腕。然而,《渔光曲》的成功不但没有让任光一夜暴富,反而使他更加明确地感受到这正是自己悲剧人生的开始。任光在他为电影《王老五》创作的主题歌里将自己的这种人生悲剧预演得更加明确了。“王老五呀王老五,说你命苦真命苦,白白活了三十五,衣裳破了没人补。依呀呀得儿喂,锅里有水没米煮,依呀呀得儿喂,可怜可怜王老五。”王老五这样一位贫苦百姓,最后却被政府当做汉奸给活活打死了。它与今天人们称有钱的独身老帅哥为“钻石王老五”压根就不是一回事,当年的“王老五”是穷得取不起老婆最后悲惨而死的光棍的代名词。毋庸置疑,这里贫困悲惨的王老五肯定就是任光自己的化身了,否则他到新四军之后,为什么所有人全都称他“王老五”,而几乎没有人叫他的真实姓名。

任光与他笔下的王老五一样是一位坚定的抗日勇士,他谱写的抗日救亡歌曲《打回老家去》唱遍了全中国,也引起日本当局的恐慌,日本当局派出杀手到上海要暗杀他,他被迫开始了长达两年多的逃亡,一直到1940年7月,他终于逃到了八路军驻重庆办事处,被周恩来和叶挺安排到新四军从事抗日文化工作。然而,新四军很快又被国民党当局当做叛军围追堵截,他再一次踏上了逃亡之路,含泪谱写《别了,皖南》。他到新四军驻地一共只有六个月,与爱人徐瑞芳相爱结婚也只有三个月,就不得不与皖南诀别,与爱人诀别,与自己的人生诀别了。

“王老五受伤了!”这是史料记载的一位战士向叶挺军长报告时称任光为“王老五”的真实记录。这是多么令人心颤的一个称谓呀!任光自己年轻的生命被当做叛军消灭的悲剧结局,真实地演绎了他创造的一位被国民党当局当做汉奸惨杀的王老五的艺术形象。任光一到新四军就被所有人当做“王老五”,是因为人们被他所创造的王老五的艺术形象所感动,而根本就没有想到这会让任光用自己的生命去应验王老五的人生结局。

当国军包围了已经奄奄一息的任光和他已经被打死的妻子,厉声训问任光是什么人时,躺在地上的任光断断续续地说:“我是电影……《渔光曲》主题歌的作者……”说完便忍着剧痛拿起小提琴,慢慢拉起了《渔光曲》。一曲末了,他异常吃力地一寸一寸地爬到已经死去的爱妻身边,想最后吻一下妻子那惨白的脸,可没等靠近,他就永远地闭上了双眼。这帮国军居然全都是任光的“粉丝”,他们万万没有想到是自己打死了他们心中的偶像。

任光的音乐人生从《渔光曲》开始,居然还是以《渔光曲》结束。“云儿飘在海空,鱼儿藏在水中,鱼儿难捕租税重,捕鱼人儿世世穷……”那哀婉凄苦、悲伤忧郁的曲调,在血肉横飞、尸骨遍野的战场上空扩散开去,悲怆的旋律便是苦风凄雨在皖南这座荒山的四周徘徊不止,忧伤的音符便是漫天的飞雪纷纷扬扬地落满整个皖南的山山水水。

任光死在自己的悲剧预感中,死在自己的悲怆音符里。

刘保罗

匍匐在战壕里的年仅十八岁的法国帅哥保罗,突然听到一阵小鸟清脆的叫声,他便拿出铅笔在白纸上描绘枝头高歌的小鸟那欢快的身影。当他画完快乐的小鸟再次抬头时,却看到战壕前面飞来一只美丽的蝴蝶。那只白色的蝴蝶动作轻盈,舞姿优雅,根本不在意自己是飞翔在两军对垒、横尸遍野的战场上。保罗不假思索地从战壕里爬上去,开心地追逐起美丽的蝴蝶。就在他双手展开欢快地奔跑时,一颗流弹击中了他的胸部,他死时脸上的表情还凝固着追逐蝴蝶时的愉悦。

这是在1929年9月的上海舞台上,刘保罗以他精湛的表演艺术让《西线无战事》的主人公保罗惨死在了在中国观众的面前,引得全场观众一片哭泣,演出自然获得了巨大的成功。

这就是我国早期著名话剧表演艺术家刘保罗的成名作。他从此正式易名“刘保罗”。当田汉笑着问他:“你起了这个名字就不怕是个不祥之兆么?不怕像保罗一样死去么?”他仰天大笑后答道:“我的命大着哩,死不了!”大大咧咧的刘保罗是个敢说敢干的乐天派,他压根就不信《西线无战事》中保罗的悲剧命运真的会在自己的身上重演。

事实上,悲剧的伏笔早已缠绕着刘保罗多舛的青春死死地不肯放手,悲惨的应验只不过是时间未到罢了。他全然不去理会,义无反顾地用他如火一般的热情去演绎着他酷爱的话剧。他带头上街参加抵制日货大游行时,居然敢于主动冲击荷枪实弹的日本巡捕,结果镇压的子弹在他的头上乱飞,参加游行的一批学生中弹,在他的身边纷纷倒卧在血泊之中,而他居然安然无恙,只被抓进了监狱坐了一年的大牢。出狱后,他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他笑着对“左联”的同志们说:“我说我的命大吧?”他到杭州创办了“五月花”剧社,通过话剧宣传革命,在他兴高采烈地宣布正式演出的那一天,一群军警封锁了剧院的大门,他掩护演员们从后门撤退,自己走在最后,子弹再次在他的头顶乱飞,他居然又一次安然无恙,被抓进了陆军监狱坐了五年大牢,到1937年国共合作时才获释出狱。两次死里逃生的经历使他完全变成了一个乐观主义者,他在绍兴公开散发《抗日救国十大纲领》时第三次入狱,出狱后他还收获了爱情,参加了新四军,当上了华中鲁艺戏剧系主任。从此,他就更加自信了,逢人便说自己福大命大。

刘保罗的嘴很大,笑起来两个嘴角几乎延伸到了耳根;眼睛却很小,笑起来眯成了一条缝。他并不是帅哥,长着中等个子,瘦削的脸蛋,颧骨很高,尖尖的鹰钩鼻,深陷的眼睛,再加上大脑门,活脱脱像个老外,根本看不出一点儿福相。而命运在他三次入狱之后,给他致命的一击是在他欣喜若狂的时刻,他却浑然不知自己年轻的生命会在那一瞬间戛然而止。

1941年3月15日的上午,一派春光放射出假惺惺的明媚,一片桃花也虚情假意地盛开着,到处呈现出一片平和安详的假象。刘保罗还是毛毛糙糙地穿着那件灰粗布军服,根本不像现在大牌导演那样端着臭架子,板着脸孔训人,更不用说什么“潜规则”了。他总是张着大嘴,眯着小眼,嘻嘻哈哈地给演员们说戏。他正在导演自己编剧的《一个打十个》。这是一个具有革命乐观主义精神的独幕话剧,他在剧本里塑造了一位抗日英雄,孤身一人一枪打死了十个日伪军。

在苏北盐阜区里下河的一处充满乡土气息的土场上,他让扮演日伪军的演员们站成一行时,觉得少了一人,就笑着问三宝怎么没来,大家说三宝拉肚子去茅房了,他说不等三宝来了,就自己顶替一下吧,说完就站到了“日伪军”的队伍中去。他又给“英雄”说了一段戏,让扮演英雄的演员拿出英雄气概来,不要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一直到他认为“英雄”真的有点像个英雄了,就高声喊着开始。随着他的一声高喊,“英雄”摆出了一副大无畏的英雄气概来,举枪对准站成一排被脸谱化的“日伪军”,扣动了扳机。这时,“英雄”手里的长枪居然真的砰的一声响了,一颗真子弹从枪膛鼓足了劲头,飞向了站成一行等待被打死的“日伪军”。因为距离太近了,子弹的劲头太足,从第一个人的胸口穿过,又穿过第二个人的臂膀,可子弹的力量还没有丝毫的减弱,向着第三人的位置飞去,正好击中了个子不高的刘保罗的太阳穴。刘保罗就这样意外地被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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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死的时候脸上还挂着笑容,还保留着给演员们说戏时乐呵呵的表情,咧着大嘴,眯着小眼。他还没来得及思念因战乱而失散的爱人,果然就与《西线无战事》里的保罗一样地死于不经意之间。保罗是为追逐蝴蝶的美丽含笑死去,刘保罗也是为追求自己的艺术之美含笑死去。

只有三十四岁的刘保罗微笑着仆倒在苏北这片疼痛的泥土上。他在生与死的一瞬间,在他的脑海已经变得一片空白的背景上,肯定只呈现出《西线无战事》里保罗追逐美丽的白蝴蝶的喜悦。这居然和《西线无战事》里描写保罗之死惊人地相似:“他是往前面仆倒下去的,躺在地上,好像睡着了一样,脸上没有多少痛苦的感觉,有的是一种沉着,差不多是满意的样子。”

刘保罗快乐地死在了自己编导的戏剧情节里,快乐地死在了自己创作的如美丽的蝴蝶一般的话剧世界里。只不过他虚拟的戏剧是一个打十个,而现实的舞台上演的是一个打三个罢了。他死在了十二年前更名不祥之兆的应验里,他为了这个应验自己为自己设计了一个戏剧化的悲惨结局。

丘东平

刮了整整一夜的狂风,禾苗和树林都显出了十分疲惫的样子,天气骤然变冷了,远方的炮声稍为稀疏了些,机关枪还是不肯停止吼叫。……对于激发战斗的紧张想象,为稳定下来而毫无变化的现状所击碎,离开了幻梦,归还了原来的自己,英勇、杰出的人物似乎也变得平庸无奇……这个场景不但是丘东平在1938年4月12日营造的小说意象,而且也是他在1941年7月28日亲历的现实。

这一天清晨,作为中国现代战争小说之父的丘东平所营造出来的残酷、血腥、屠戮的小说场景,在他人生的最后被命运真实地呈现出来了。作为华中鲁艺教导主任的丘东平,受陈毅之命率领二百多名师生向北突围,临行前他向陈毅表示他会将所有师生完好无损地带出包围圈。可在昨天傍晚他们被鬼子突然包围在乔家庄无法脱身,乔家庄四面环水,唯一的出路小木桥已被鬼子用机枪给封锁了。他们决定在凌晨冲过木桥,就这样二百多名没有战斗经验的师生一批又一批地冲向木桥,一批又一批地倒下去。

丘东平带着一颗敏感、忧郁、沉重的灵魂,最后一次穿行于炮火硝烟、枪林弹雨之中,最后一次亲历实战过程,直接体验到战场的厮杀,最后一次亲眼目睹令人作呕的血污和狼藉遍地的死尸。他亲眼看到自己的学生一个又一个地倒下去,满地的弹壳,满地的死尸,满地的乐器。他用自己发红的双眼看着鲜红的血发出的暗光,用自己皱起的鼻梁去嗅着空气里充满着的血腥味。他像一头受伤而疯狂的公狼嚎叫起来,两只深陷在眉骨间的小眼放出了摧心裂肺的光芒。他肯定联想起了自己在几年前创作的《第七连》,这篇小说里战争的残酷场景现在真实地再现在了他的眼前。

“密集的枪弹依据着错综复杂的线路作着舞蹈,它们带来了一阵阵的威武的旋风,在迫临着地面的低空里像有无数的鸱鸟在头上飞过似地发出令人颤抖的鸣叫,然后一齐猛袭下来,使整个的地壳发出惊愕,徐徐地把身受的痛苦向着别处传播,却默默地扼制了沉重的叹息和呻吟。弥漫的硝烟、闪光的炸弹、呼啸的子弹,摧毁着一切,生命在战场如同草芥。”

丘东平仅仅三十岁的短暂一生,经历了太多太多的失败,从而养成了他敏感、忧郁、挑剔的悲剧个性。所以,按照当今的标准来看,丘东平根本不能算是什么“成功人士”,完全就是个没钱没势的文学发烧友。他出生后的第三天祖母就去世了,因而他的出生被家族认定是一个“不祥之兆”。他少年时参加海陆丰农民暴动失败了,带着灰暗的心理到香港流浪;后来参加松沪战役又失败了,带着沮丧的心情逃回家乡;接着参加福建倒蒋事变再一次失败,带着悲伤的心态去日本流亡;参加新四军后又被当做叛军追杀再一次失败,带着悲愤的心情逃到了苏北。他就是这样从失败走向失败,他这短暂的人生完全就是在失败中走完的。

然而,脸色黝黑、身材矮小、其貌不扬的丘东平是个理想主义者,他面对了太多的失败,却从来没有丧失自己对完美的追求,这就如同当今打工仔再穷也要做发财梦一般。而正是他的这种理想主义与残酷的现实生活之间的强烈反差,使丘东平的内心深处充满了悲剧色彩,从而形成了他极端、挑剔、沉郁的个性来,也就做出了敢于公开撰文与鲁迅叫板,为周扬辩护却又得不到好报;也就做出了倡导“疏政治而近人性”的文学主张,结果落得个死后还被当做“胡风集团反革命分子”批判,文学著作被全部封杀,解放后还不能入土为安的下场。

这时,他穿越浓密的晨雾惊恐万分地冲过了小桥,气喘吁吁地奔逃到了安全地带。当他透过清凉的浓雾清点人数后得知还有几十名师生没有出来,二话没说又掉头奔了回去。这时敌人又一次发起了猛烈的攻击,眼看着又一批师生被敌人的子弹击中,仆倒在自己的面前。面对着横七竖八地躺在小河两岸的稻田里、小桥上和掉进河里的二十多名师生的尸体,丘东平想起自己临行时对陈毅军长的保证,全身再也没有一丝力气瘫倒在地,像是突然晕倒在极度悲伤的浓雾里。

被一阵剧烈的枪声震醒后,他含着眼泪独自一人在黎明前的浓雾中爬行,敌人的子弹在他的头顶嗖嗖地穿行,好几次滚落在积满污泥的稻田里,身上的衣服全湿了。他被饥饿、疲劳和清冷紧紧地包裹着。天色微明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像一只被击伤的狗似地躺倒在那条潮湿泥泞的小桥边。他猛然想起自己在《第七连》里“我”这个形象最后战败身负重伤时的自杀,又想起自己的处女作《通讯员》主人公林吉最后饮弹自尽的结局,望着东方微明的天色,他毅然决然地举起了手里的枪,让冰冷的枪口对准了自己的脑袋,他的另一只手紧紧地攥着装有他的那本还没有完成的《茅山下》手稿的挎包。他用颤抖的嗓音像狼嚎一般吼道:“莫回顾你脚边的黑影,请抬头望前面的朝霞;谁爱自由,谁就要付出血的代价。茶花开满山头,红叶落遍了原野……”

随着一声枪响,脑海里猛地闪过了战乱中颠沛流离、音讯全无的妻儿之后,丘东平就永远地闭上了他那双深陷下去的忧郁眼睛。他羞愧万分地死在了自己小说的悲情意境里,悲伤忧郁的雾在他渐渐变凉的尸体四周徘徊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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