徘徊于神性与人性之间——表现主义的两重性
2011-08-15崔冀文
崔冀文
引言
赫伯特•里德在其著作《现代绘画简史》中表达了这样一种现代艺术史观,即现代绘画可分为两种类型,分别依循两条脉络平行的发展。第一类是所谓“固定关系的艺术”。这一类型的主旨是“艺术家可以首先从色彩和形式着手,并不是为了去表达一种内在需要,而是去激发一种感情的反应。……艺术作品是形式和色彩的具体因素的结构,形式和色彩经过综合或安排而变得富于表现力:艺术作品的形式本身就是内容,艺术作品的任何表现力都起源于形式。”这一类型源于“客观的”艺术。即始终以外在的客观对象为其创作的基本母题,无论作品的表现已经对客观对象做了多么大的改变,它始终是对客观的反应。
第二类是所谓“内在需要的艺术”。这一类型在现代主义时期的代表就是“起源于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和德国的、具有最明确的历史意义的表现主义运动”。其与前者最大的区别在于后者着意于对内在精神的体验与表现,内在精神成为艺术创作的基本母题而非外在的客观现实。这使得一切视觉元素,无论是具象还是抽象,都成为从属于这种内在精神表达的构件。
赫伯特•里德归纳的两种类型一着眼于外、一着眼于内。着眼于外,即以“客观性”为核心的艺术,是对印象主义以后的绘画表现形式探究的延续与极端化。在这个过程中产生了野兽主义、立体主义乃至抽象构成主义等现代主义的重要流派。所有这些流派,都是在视觉表现形式的纯粹化这一前提下进行着各种各样的形式实验。着眼于内,即以“非客观性”为核心的艺术,是对北欧艺术传统的延续。在北欧艺术的发展历程中,一条内在的线索始终若隐若现地贯穿着它的各个阶段。这条线索就是源于北欧哥特文化所包含的内在精神特质。直至现代主义时期,这一特质终于找到了彻底得以释放的契机,并以表现主义为载体呈现出来。
在赫伯特•里德看来,两条脉络最终都进入了抽象艺术的层面,但是有着本质的区别。这就是抽象构成主义和抽象表现主义的区别。前者体现为将画面形式视为一种客观存在并加以研究和探索,主体与作品自身形式规律之间形成另一种二元对话。这种对话成就的是“一种趋向于清晰、明确和拘泥于形式的理想”。后者则表现为完全将主观情感至于艺术创作的绝对核心,因而排除了特定的形式、秩序、规律等非内在因素的制约,从而产生“一种趋向于相反的观念:不清晰、不明确、不拘形式”。
但是,赫伯特•里德的现代艺术分类法不可以绝对化地理解和接受。因为具体情况并非那么简单。尤其是第二类,所谓“内在需要的艺术”是否对客观存在完全排斥呢?这一类型真的是以内在精神为核心的一元的自语吗?事实显然并非如此。实际上,“内在需要的艺术”恰恰表现出了对“外在的”客观实际的更为复杂的态度与方式,在内在与外在之间,表现主义建立起了一种纠缠不清的二元关系,其根源在于长久以来影响欧洲人尤其是北欧人的基督教文化情结之中。
一、基督“二性”的启示
本文无意做任何有关宗教神学的讨论,只是基督教神学的某些问题确实对我们认识北欧艺术的精神内核具有某种启发作用。作为基督教神学的核心问题之一,有关基督的“人神二性”问题的讨论具有非常深远的意义。“1、‘我信耶稣基督、上帝独生的子、我们的主,是真上帝,由父从永恒中生。’因此这个人——基督是上帝。这是多么令人得慰藉:拥有生命和上帝形象的基督被差遣来作人类的救主。2、‘我信耶稣基督也是真人,由童贞女马利亚所生。’在日期满足的时候,上帝的儿子把他自己与一个完全的人性,即与我们同质的肉身和理性的灵魂结合起来。这个人性是纯洁的,也就是说没有罪性;但它具有一切降临于我们本性上作为对罪的惩罚的软弱。3、神性和人性结合成耶稣基督的一个位格。为了我们人类和拯救我们,基督采用了人性,它不可分割地连接在道成肉身的基督位格里面,在这种合一体中,每一性只与相关的另一性在共融中活动。基督的人性接受了深奥莫测的恩赐;但在他降卑时,基督始终没有用这些恩赐。在他升天后,其人性被升高,置于上帝的右边。”
上面这段文字摘自欧洲宗教改革时代路德宗著名神学家马丁•开姆尼茨的著作《基督的二性》。即使对基督教神学毫无了解,也可以从上面的内容得知一些基本的信息:基督同时具有神性和人性。围绕基督神人二性的争论对基督教的发展具有深远意义。但这绝非本文所要讨论的问题。本文所关注的,是从基督的二性论中可以解读到的关于欧洲宗教意识形态中对神性和人性的认知方面存在的内在矛盾。这种矛盾必定对欧洲文化的发展产生影响,尤其对德国和北欧文化产生深远影响。
简单来说,神性和人性构成了人类认知发展的两端。在人类历史的最初阶段,受到认知范围和认知能力的局限,人的精神完全被神性所统摄,神性具有绝对的意义。伴随着认知能力的不断发展,理性引导人不断地理解客观世界与自身,人于是逐渐远离神性而接近人性。
然而,从神性到人性的过程并不是单向的线性过程,而是复杂的循环往复的过程。神性和人性也不是截然对立的两极,而是彼此交融。时至今日,在我们的精神世界里,神性仍然占据着一定的位置,我们无法将它从精神世界里完全删除,即使我们意识不到它的存在,它也会在某些时刻以不易察觉的方式潜在地影响我们的精神活动。而在认知发展的过程中,在神性与人性陷于对立乃至对抗的阶段,如何选择和对待两者的关系就在很大程度上决定着文化形态的发展。基督的神人二性多少显现出基督教神学在神性与人性的认识上存在的矛盾性。而这种矛盾性在艺术中能够最为直接地被解读到。也正是从这一点,威廉•沃林格打开了解读北欧民族艺术风格所蕴含的精神内核的门径。
二、威廉•沃林格和心理分析的艺术研究方法论
威廉•沃林格在其著作《哥特形式论》中提出了关于其心理学意义上的艺术史研究的支撑性观点,这一观点也是他试图为整个研究寻求建立的原初尺度的重要组成部分。那就是潜藏在人类意识深层的永远存在的对外在世界的不可知性的内在恐惧。在人类心理形成的最初阶段,解决这种内在恐惧的方式只有“努力把现象世界无限的相对性重塑为恒定的绝对价值。”这个绝对价值就是对于神的尊崇,也就是对外在自然的尊崇,是为对于外在世界的不可知而产生的内在恐惧寻求平衡和缓解的精神出路。神性就此产生。
在这种绝对神性之后是理智的产生和发展。沃林格指出人与外在自然之间关系的调整过程的实质是人自身本能和理智之间的调整过程。随着理智的形成,人对待外在世界的态度开始发生深刻的变化。理智改变人类与外在世界的关系也改造了绝对价值也即绝对神性的含义和意义。一个新问题随之出现,那就是如何协调与平衡原有的神性精神和不断发展的理智与理性精神(人性)。在沃林格看来,神性和理性的协调方式与程度影响乃至决定群体精神形态(性格)的形成。以此为切入点,沃林格梳理出了两种典型形态:其一、较完美地完成了由神性向人性的过渡过程的形态,沃林格称之为“古典人”。其所代表的是自古代希腊罗马和文艺复兴及以后的南欧艺术形态,也正是赫伯特•里德所归纳的“固定关系的艺术”的源头。其二、在理性发展的过程中未能顺利地完成从神性到人性的心理历程,两者对立甚至对抗地并存在意识之中。这就是北欧的“哥特式”的意识形态,它在漫长的历史过程中内在地塑造着北欧尤其是德国艺术的发展,并最终以表现主义为载体得以充分实现。这也就是赫伯特•里德所归纳的“内在需要的艺术”的来源。
正如基督是神性与人性的复合体一样,北欧人的精神世界也是神性和人性对立并存的充满矛盾与冲突的世界,是在本能与理智之间的二难选择和由此导致的无休止的紧张和不安。
三、表现主义的两重性
写到这里,本文所说“表现主义的两重性”究竟指何而言其实已经非常清楚。表现主义的两重性正是由超自然的神性与现实自然的人性构成的。而在面对这分裂的两重时,表现主义同样采取了分裂的态度与方式。
在神性的超验世界里,“他感到自己是被更高级的力量驱使,对此,他仅仅怀着不带有任何崇敬之心的恐惧。”表现主义的超验世界绝非由圣徒和天使组成的天堂,而是由各种妖魔鬼怪组成的诡异世界。他们对神的描述并非爱戴的颂扬,而是某种不怀好意的表现。“一种给奇异、怪诞印象赋形的冲动在这里发生作用,从印象的活动和相互作用中创造出狂野的、混杂的神灵世界,他们不时地现形,但只要试图近距离的探索它们,它们就马上隐遁为无形。……”
而在面对现实世界的时候,表现主义更加显示出不同寻常的态度。沃林格在其理论中将外在的客观现实和客观性定义为“实际性”(Actuality)。而哥特人在面对“实际性”时,精神冲突表现得尤其强烈。“实际性”既然在哥特人眼中表现为“尖锐性”,“是实际性最为尖锐的直接的理解”。那就注定表现主义在面对现实题材是所采用的尖锐的且富批判性的视角与姿态了。这一点,在早期表现主义绘画中体现得尚不是非常鲜明。但是随着表现主义的不断自我发现与自我确立,一种现实批判的表现主义态度愈发鲜明的显现在新客观现实派画家的作品中。从这一意义上讲,赫伯特•里德对表现主义归结出的“非客观性”应该更多地指其视角和态度而言,而非完全的排斥对客观现实的关照。表现主义从不排斥对客观现实的关注与表现,只是不会采取折中的客观态度而是一贯以极端和激烈的带有强烈主观色彩的目光透视客观现实内在的阴暗面。
一面是诡异且暗藏危机的神性的超验世界,另一面是充满灾难、死亡、悲剧、阴谋、仇恨的问题重重的现实世界。这两个范畴一直是表现主义艺术的两类基本题材。我们不仅能够在从桥社到新客观现实派的德国表现主义作品中看到这两类题材,也能够在博伊斯的装置作品里看到它们的身影,我们还能够在基佛、巴塞利兹、伊门道夫等当代德国画家的作品里看到它们的延续。在这两类题材中,表现主义始终体现着鲜明的表现主义的态度。那就是对神性的怀疑和对人性的批判。神性与人性不可调和地并存于表现主义精神之中并且同时被置于否定的位置。它依赖神性却又无法完全相信神性,不能摆脱人性却充满对人性的鄙视与不满。这就是表现主义的两重性,它在神人二性的两重世界里怀抱着怀疑与被怀疑的两重态度。表现主义从来不是一种艺术风格而是一种艺术意识形态,对其特性的解读也不可能在外在的形式研究中实现,而只能在内在的精神层面寻找那些深刻而又杂乱的足迹。
[1]赫伯特•里德.现代绘画简史[M].上海: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79.
[2][德]马丁•开姆尼茨.基督的二性[M].南京:译林出版社,1996.
[3][德]沃林格尔.哥特形式论[M].杭州: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