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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情趣开拓,以智慧结束——读弗罗斯特的《未走之路》

2011-08-15唐晓渡

扬子江诗刊 2011年4期
关键词:弗罗斯特脚印树林

◎ 唐晓渡

在诗中达成叙述和象征的完美统一不是件容易的事。一般说来,叙述指涉的主要是经验层面,它能带来切身的亲和感,但处理不好会陷入泥实;象征指涉的是超验层面,它可以大大拓展运思内涵,但使用不当将导致虚玄。由于诗的感性特征,通常二者的统一不可诉诸逻辑的强制性,比较理想的状态是在某一特定语境中直觉式地一次呈现,使某一意象或情景同时兼具二者的功能。重读《未走之路》让我再次感到,弗罗斯特在这方面真是堪称一绝。不仅是这首诗,他的另一些名篇,如《补墙》和《雪夜林边小立》,也都具有这种鲜明特质。在这些诗中,对具有原型意味的意象和瞬间场景的捕捉提供了最基本的感受契机,并通过叙述被扩展为一个味之无穷的象征空间。

前两句中“路”的原型意味不必说了,关键这是两条分岔的路。它们立刻唤起了一种“临岐彷徨”的感受,从而突现出选择的必要性。“路”由一个叙述语境中的普通意象被直接提升为此一人生境遇的象征;而由于语境本身所叙述的乃是人们熟悉的日常经验,作为一种象征,它又极其自然,丝毫不着思辨的痕迹。“金黄的树林”在这里不单单是一个场景构成因素,点明特定的季节,它还是一个隐喻,其所指可以是辉煌,也可以是衰败。这就和语境所传达的选择主题构成了呼应。就色调而言,它是明朗的,但也隐隐地透露出神秘的意味,如同《雪夜林边小立》一诗中的“树林”一样:

这树林真可爱,黑暗,幽深。

那首诗在某种程度上也涉及到“选择”主题。埃利蒂斯曾以一只在阳光下舞蹈的蜥蜴为例,说明真正的神秘并非隐身于黑暗深处,而在运行在光明之中。我们不妨套用一句:真正的选择不是在黑暗中运筹帷幄,而是在光天化日下做出决断。

当然诗人并没有着意强调这种严重性。他以平静而豁达的口吻表明了“我”的遗憾:“可惜我不能两条都走”。弗罗斯特不是那种动辄就把情感推向极端的诗人,他追求一种“以情趣开拓,以智慧结束”的美学境界。显然,如果有可能,诗中的“我”是很想把两条路都探索一下的,但选择的唯一性决定了这不过是一种虚妄。他只能表示遗憾。

接下来的三句把这种遗憾的心情表现得更加充分。“我”在道路分岔处“伫立久久”,他在踌蹰。不唯如此,他还对其中的一条路——尽管第二节表明,这其实正是他未走的那条——投以了特别的关注。从手法上说,这是诗人故意宕开的一笔,以设置某种情感障碍,造成迂回之势;但细想之下,诗人所真正着意的,恐怕还在于情感和理智的冲突。“拐进灌木丛的尽头”一语明白无误地暗示了一种未知的诱惑,而基于理智的选择的唯一性不但不能取消这种诱惑,反而使之更为彰著。在这个意义上,诗中的遗憾之情与其说来自不得不做出选择,不如说来自不得不放弃诱惑。未知就是诱惑。

仿佛是为了安慰自己,“我”在第二节中为他的选择进行了辩护。“同样合理”一语表明,第一节的遗憾之情仍在发挥作用。此语原文作“as justasfair”,“fair”除了意指“公平的、合理的”外,还意指“美丽的、女性的”等,可证之以上“诱惑”之说不虚。说“同样合理”,等于是说无可无不可,但这并不足以平衡遗憾,所以接下来又说“说不定是更好的主意”。这句的语气表明,“我”的自我辩护相当勉强,甚至可以说软弱。以下三句是进一步的佐证:他先举出之所以“说不定是更好的主意”在于“它荒草萋萋,期待印上足迹”,随后笔锋一转,又指出“行人罕至的程度/二者几乎相差不离”,事实上是取消了前面举出的理由。

我们会问第二节中何以会出现这类勉强、软弱、近乎混乱的表达?这个问题很微妙,似乎很就事论事式地说清楚。诗的标题是《未走之路》,而本文语境所显示的主旨是选择;或许综合一下这两方面的考虑可以清理出一条求解的线索。就前一方面来说,那条没有走的路显然在诗人的情感中占有更重的分量,以致他在本文叙述中始终被那种不能忘怀的遗憾从内部支配(在三、四节中这种倾向仍很明显);就后一方面来说,选择不仅是必须的、唯一的,而且一经作出就不可逆折,至于对错与否,好坏与否,较真说其实是无法证明的。这里不但有情智(可能和必须)的冲突,而且有时间(当下和未来、永远消逝的过去和不断面临的现在)的冲突。诗人试图基于选择的可能性及其产生的遗憾而为选择本身辩护,基于选择的不可逆性而证明某一选择可能更好,便势不可免地要陷入悖谬,导致勉强、软弱和混乱。

需要指出的是,这种勉强、软弱、混乱的自我辩护绝不是这首诗的败笔,在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以说是诗人故意制造的一种效果。因为缘此而暴露出来的矛盾冲突正是诗人所要揭示的矛盾冲突;因为只在这此一矛盾冲突的基础上,已走之路和未走之路的情感内涵及象征意义才能得到充分呈现。同时我们不要忘记,无论是已走的路还是未走的路,其“行人罕至的程度/二者几乎相差不离”——这才是选择的关键。

正是基于这一高度,第三节重新回到两条分岔的路这一场景中来。它们“同样躺着/覆满未着履痕的腐叶”。注意一下第二句,此中隐涵着某种至深的情怀。诗人所言说的场景发生在秋天;“腐叶”的意象来自第一节的“金黄的树林”;但“腐”原文作black(黑),相对于树林的yellow(黄)有重大区别。它不仅侧重传达了秋林之颓败萧瑟的一面,而且以其经年的朽坏(同季的落叶尚不致“腐”),加重了两条林间小路“行人罕至”“未着履痕”的程度。然而,难道它们没有曾经是鲜翠欲滴的春叶吗?同理,两条路尽管眼下“未着履痕”,可若不是有众多前人行走,它们会形成路吗?这里,诗人巧妙而令人难以察觉地把植物的循环和人类生活的变迁联系在一起,从而使诗中“我”的选择更富于普遍的哲理性。无论他踏上哪一条路,在当下都是第一人;然而,在他的脚印之下曾经有过那么多的脚印,这都是些什么人的脚印,后来又怎么会被落叶层层覆盖呢?他所留下的脚印是新一轮的开始,还是旧一轮的结束呢?

我们尽可以做类似的联想(包括想到评论家所谓“交替性诗人”的评价),但诗人却牢牢抓住他的语境不放。随着一声恍然大悟般的“哦”,他的思致也在空中划了一个圆(按照泰戈尔的说法,无论是就符号就发音而言,元音O都和圆,和解悟有关)。这个圆通过一对互补的悖谬陈述得以呈现,它再现了前面谈到的情智和时间的冲突:“把第一条留给来日”是一种情感表达,“但明白:路和路是怎样条条相连/我想我永远不会回还”则是理智在应答。反之,意识到“路与路是怎样条条相连,我想我永远不会回还”的过去感,又以“留待来日”的未来感(尽管是虚幻的,但情感表达无视这种虚幻)为前提。这一节的末两句使我们想到了《雪夜林边小立》的末两句:

安歇前还要走漫长的路程

安歇前还要走漫长的路程

但和后者所传达的义无反顾的意志不同,这里的“永远不会回还”不是要迳趋向前,而是被一种巨大的缺憾感扭转向后,导入一场“伴着叹息”的回忆。

第四节读来令人感慨万千。在一个假设的时间和地点,“我”将再一次向我们“说起这次经历”。在这虚拟的回忆中场景依旧,选择依旧,但“一切”都已被“导向全然不同的结局”。最后一句系延续第三节“路和路是怎样条条相连”而来,它使本节中“诗人站在哪里说话”这一问题变得更加突出,并最终揭示出两条分岔的路这一象征意象所蕴含的存在真谛。这“真谛”并不指向任何结论,倒不如说它经由将诗中情智和时间的冲突深化为自由意志和命运的冲突,启示我们重新审视我们的生存,尤其是选择所内含的荒谬性。而这正是诗性智慧的结穴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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