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定神闲（组诗）

■ 叶延滨

敌 人

儿时

过家家，打游击

我说，谁来当敌人？

我当！我当！我当！

叫得欢的缺牙小嘴呀

都是我的朋友

大了

大了就认认真真做事

大了就干干净净做人

越认真越少不了敌人

越干净越招惹来敌人

告状下绊的堵道挖坑的串连闹事的

细想想

难为他们了啊

个个是太看得起我的人

个个是太把我当一回事的人

老了

老了才自在

老了才快活

文章照写诗照读

山水照游酒照喝

啥都没少啊，昨就有

一丝丝寂寞

唉，啥都没少

就少了敌人

我知道敌人不会老

只是敌人转身找其它人

玩去了……

拟情歌

我说过

我要骑着弯月去看你

哎哟喂！

半路上月儿圆了我摔到星河里

我说过

我会攀着彩虹去瞧你

哎哟喂！

一阵风来把彩虹吹进了乌云底

我说过

明天拿着鲜花去见你

哎哟喂！

天一亮啊这明天又成今天早起

我说过

我跟着马蹄印去会你

哎哟喂！

草原上马儿多得让我喘不上气

我说过

赶墟天听你歌去找你

哎哟喂！

家家的录音机里有个你唱的曲

我说过

等到白发牙掉也等你

哎哟喂！

等到了你啊你拉着孙儿和孙女……

自己面对面坐下

与自己面对面坐下

没有茶，让眼睛对眼睛

让一条叫做回忆的虫子

钻进心最深的那个洞

是啊，那里有生命的年轮

一张加密的纪录盘

生命其实就是一棵树

树叶让人们看到了

树叶是一生努力和尽职的记录册页

花朵让人们欣赏了

花朵是成功与幸运的奖牌

多一点，少一点

其实花朵与枯叶都最后从枝叶上飘落

神马都是浮云

云雨风雷都是树的命运

写入那年轮的波纹密码

不说年轮，与自己面对面

仰首望天，最远的是星星

最近的是露水，是哪一颗星星的泪水？

低头看地，是流水是土地

是土地下那些让你的根受苦的顽石

别再说它们是敌人

石头让根系牢稳石头证明了树的分量

石头有多顽固啊树冠就有多宽大

沙粒很随和很轻柔

流沙上不长树连草都没有！

与自己面对面坐下——

心气朝上，根系朝下

命运向右，生活向左

一只橡胶轮胎进了首都

毕业了，就业了

好了，谁猜得出他来山区胶林？

一只有模有样的轮胎

还是有名有姓的国际名牌——

装上拖拉机的哥儿们下乡了

装上大卡车的哥儿们上高速了

橡胶轮胎的高材生装在小汽车上

他真有才啊，进城了！

城里的太阳真亮啊

一支脚咚咚地把他从梦中踢醒

主人这样和他打招呼

他有点不习惯

但他想起主人是城里人

进城了啊，让他忘了生气

满大街都是飞转的车轮

让他高兴得屏住呼吸

神话里追星赶月

都市里追名逐利

嗨，都说城里的车堵

越堵的地方才越是财路

这是他的发现，在地下车库

他回想上班的那条路

原来有那么多车轮和他一样有才

一样守着地下室的寂寞孤独

傻傻地想，想田野里的花

痴痴地想，想高速路的风

哥儿们会不会想我呢……

这时一只流浪的小狗向他走来

喂，你是哪家走失的宝贝？

他想和小狗打个招呼

小狗翘起后脚撒了一泡尿

真膻啊，他想哭

不知为什么，小狗晃动的尾巴

竟让他想起胶林的月亮

和满天星星的珍珠……

长高的城市是个哑巴

它想哭——

我的爸爸是个遥远的乡下人

他丢下我不要我了

他回乡下去了……

对一座长高城市的发问

这座城市就这么长高了

高了，从地上看它要仰起头

让太阳帽从后脊梁滑到身后的地上

啊，那些钢铁的庄稼啊

这座城市就这么长高了

高了，从天上望它要俯下身子

看那些水泥的庄稼从地下冒出来

像春天竹园里的笋子啊

是谁像伺弄自己园子里的庄稼

让这座城市一天天地长高

是谁？谁？！

谁的汗珠和眼泪和水泥一起搅进地基？

谁的肩膀扶正了钢筋水泥大柱？

谁的手上的裂口让鲜血给大厦印上出生证明？

谁的身影在吊塔上被落日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