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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渊》的意味和魅力

2011-08-15

扬子江诗刊 2011年4期
关键词:深渊意象艺术

◎ 叶 橹

痖弦作为《创世纪》诗刊的创办者之一,曾经在台湾诗坛享有很高的声誉。但是由于历史原因造成的隔阂,他的诗名在大陆则仅限于同行之内,一般的读者对他的了解尚处于“盲区”。

长诗《深渊》,不仅是痖弦的代表作,它甚至可以说是新诗出现以后长诗中的扛鼎诗篇之一。然而,六十年过去,更迭了几代诗人,知道并读过《深渊》文本的却不是很多,这也就是说,这部重要作品,当下处于被遮蔽的状态。《扬子江》的“深水区”栏目,找到《深渊》这样的重要作品,予以推介,无疑会扩展我们的诗歌视野。

《深渊》所呈现出的整体艺术风貌及其美学观念,或许同一般人心目中的“诗美”观念有所抵牾。因为在一般人心目中,诗歌是一种审美的艺术,是对美的发现和发掘;而对像《深渊》这样以审丑和对丑的提示与鞭笞的诗篇,往往产生一种本能的反感。其实,痖弦在诗前所引萨特的话,已经坦诚而含蓄地道出了他的心声:“我要生存,除此无他;同时我发现了他的不快。”这里的“他”并不是某一个人,而是指向“存在”的。人要生存所以无法摆脱“存在”的困囿,而“存在”本身却是不那么令人赏心悦目的。

基于此,痖弦正是以其如炬的目光审视着社会现实中那些不那么令人赏心悦目的事物,从而体现出他作为知性诗人的存在之思的。

如果我们不是采取断章取义或穿凿附会的方式来解读《深渊》,而是把它置于广阔的人类社会生存的背景来体察其艺术呈现方式,我们将会获得一种包容而博大的艺术审美方式。

在解读《深渊》时,我们自然无法回避痖弦写此诗时所面对的历史背景和社会环境。20世纪50年代末期的台湾所处的内外交困的局面,它的种种险象环生的境遇,自然是促成痖弦酝酿写作《深渊》的催化剂。从这个意义上说,正是那时的社会生存的土壤形成了《深渊》的“培养基”。文学史的事实也一再证明,任何一部具有影响力的作品,都是同产生它的时代有着密切的血肉联系的。当我们阅读《深渊》时,它的那些种种怪异而奇特的意象纷呈,自然使我们联想到一种“末世心态”的呈现与宣泄。痖弦在诗中所展示的诸如“荒芜的瞳孔背后”,“肉体展开黑夜的节庆”,“灵魂蛇立起来,扑向一个乘在十字架上的/憔悴的额头”这一系列意象的组合,无疑是在勾勒一幅颓败的社会缩影。在痖弦的笔触所及之处,层层的阴森可怖之境次第展开。从精神的背景上,他所设置的“西班牙”,其实是一个托词。值得注意的是,“人们连一枚下等的婚饼也不投向他”的人,“我们”反而“花费一个早晨去摸他的衣角。/后来他的名字便写在风上,写在旗上。/后来他便抛给我们/他吃剩下来的生活”。由于自身信仰的缺失,由于对价值判断的错位,在失去自我的同时,不得不仰人鼻息地企图苟延残喘。痖弦在书写着这样的生存背景时,他内心的疼痛与无奈是显而易见的。

除了对生存背景的揭示,痖弦把更多的笔墨着力于一些荒诞丑陋事物的直接描述。于是我们读到了“去看,去假装发愁,去闻时间的腐味”,读到了“工作,散步,向坏人致敬,微笑和不朽”,因为“他们是握紧格言的人”。种种的委曲求全,无数的低声下气,从精神的自我矮化至自我戕害,为统治者的血腥屠戮涂脂抹粉甚至歌功颂德,目的只有一个:“我们活着”。这就是痖弦笔下的一幅为“活着”而奔忙的生存图像:

而我们为去年的灯蛾立碑。我们活着。

我们用铁丝网煮熟麦子。我们活着。

穿过广告牌悲哀的韵律,穿过水门汀肮脏的阴影,

穿过从肋骨的牢狱中释放的灵魂,

哈里路亚!我们活着。走路、咳嗽、辩论,

厚着脸皮占地球的一部分。

没有什么现在正在死去,

今天的云抄袭昨天的云。

在痖弦的这些充满冷幽默与反讽讥嘲的诗行里,我们读出了何等令人为之喟叹为之悲悯的生存景观。

为了“活着”而摒弃一切信仰和操守,其必然的选择便是以满足肉欲的快感为追求目的。当痖弦瞩目于这样一些精神坠落的征兆时,他不但写出了这种种现象的“顺势而为”,他也呈现了这种“顺势”中的挣扎与困惑。“一种桃色的肉之翻译,一种用吻拼成的/可怖的言语;一种血与血的初识,一种火焰,一种疲倦!/一种猛力推开她的姿态/在夜晚,在那波里床在各处陷落。”这种对具体的场景的突现与描述,明显地具有深层的象征意味,它只是精神陷落的过程中的瞬间,是坠落深渊前留下的一幅历史场景。

虽说痖弦写《深渊》时面对的是当时险象环生的台湾社会现实,但是他的笔触所深入探及的,却是一个具有全人类的生存背景的题材,如今距离《深渊》的写作年代已达半个世纪,而它所呈现所描述的一切,却并没有因为岁月的消逝而远离了我们。痖弦在诗中曾发出警示:

下回不知轮到谁;许是教堂鼠,许是天色。

我们是远远地告别了久久痛恨的脐带。

接吻挂在嘴上,宗教印在脸上,

我们背负着各人的棺盖闲荡!

而你是风、是鸟、是天色、是没有出口的河。

是站起来的骨灰,是未埋葬的死。

读着这些似乎与我们无关却又好像息息相关的诗句,读着这些类似乎远离我们却又好像近在眼前的现实幻景,我们不能不为痖弦诗人的睿智和远见而发出由衷的赞叹。

都说诗人应该有社会责任感,应该具备忧患意识,但是诗人在现实社会中却处于无权无势的地位,他们的社会责任和忧患意识,只能通过作品来表现和表达。像《深渊》这样的诗,它所表现和表达的社会责任感和忧患意识,并不是体现在对某种政治体制或某一政策方针上的拥护或反对上的。它是指向对全人类的生存境遇的关怀上的,体现在对人类生存前景的忧虑上的。所以我们在痖弦的诗中,能够读到他有意地虚化具体的社会背景的良苦用心的。他在把讥刺的目光投向那些卑微猥琐的灵魂时,也是把它们作为一种“社会病灶”来加以审视剖析的。我们在他的诗中不断地读到人称变换的视角转移。诗中的我、你、他,其实都不是具体的人称,而是某种意识、观念乃至势力的代表。它们之存在于诗的文本之中,只是表达了痖弦的社会观察。或许也可以说,这是痖弦在广阔的社会观察中作出的“散点透视”。痖弦对各类“社会病灶”的观察,他对社会脉动的把握,因为具有普遍性而使得《深渊》具备了经典性的意义。尤其是他对某些社会现象的具体描述中所蕴涵的深刻批判,其鞭辟入里的文字,往往令读者为之击节:

而你不是什么;

不是把手杖击断在时代的脸上,不是把曙光缠在头上跳舞的人。

在这没有肩膀的城市,你底书第三天便会被捣烂再去作纸。

你以夜色洗脸,你同影子决斗,

你吃遗产、吃妆奁、吃死者们小小的呐喊,

你从屋子里走出来,又走进去,搓着手……

你不是什么。

或许这可以看成是对某一类“知识分子”们的灵魂的粗略勾勒,但是在一个即将坠落深渊的社会里,包括诗人自己在内的社会良知的代言人的知识精英,都不能不以一种反讽的姿态在陈述内心的愤懑,不能不令痖弦寒心,更不能不令更多的同道者们羞愧的罢。

一个社会的肌理出现了病灶,本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可怕的是对病灶的漠视和置之不理,可怕的是还在于讳疾忌医,头痛医脚。对此,痖弦也是了然于心的,因此他才以一种冷嘲的口吻写道:

要怎样才能给跳蚤的腿子加大力量?

在喉管中注射音乐,令盲者饮尽辉芒!

把种籽播在掌心,双乳间挤出月光,

——这层层叠叠围你自转的黑夜都有你一份,

妖娆而美丽,她们是你的。

一朵花、一壶酒、一床调笑、一个日期。

从这样的诗行中,我们除了读出一个会心的微笑,还能有什么言说呢?

在关注人类生存状态的未来走向时,痖弦在诗的结尾处给出了一个令人深思而值得玩味的场景:一辆雪撬居然停在了刚果河边,并且“没有人知道它为何滑得那样远,/没人知道的一辆雪撬停在那里。”这种场景的出现,不禁令人想起了美国大片《2012》中那些惊心动魄的大动荡。真的是所谓智者所见略同吗?

作为一首在浓缩社会现实生活的巨大容量上取得如此成就的诗,《深渊》的艺术表现方式,无疑也为我们提供了经典的示范。

首先,痖弦在摄取生活的具象进入其诗行时,以平易之象呈现,而以深蕴的内涵促人以诗性之思。譬如诗的开山之句:“孩子们常在你发茨间迷失/春天的激流藏在你荒芜的瞳孔背后/一部分岁月呼喊着。”简单的三行诗,涉及的是一种历史场景。而“孩子们”一词,显然不是身份的确认,而是对某种“无知”的生存状态的陈述。“春天的激流”被“荒芜的瞳孔”所遮蔽,使得“一部分岁月呼喊着”,“呼喊”一词同样能够引起人们的多重释义。正是这种平易而又深含寓意的意象和词语的组接,形成了一种场景,让读者产生一种“在场”的感受。痖弦以这样三句平易朴实的诗句,说出了某些拙劣的理论家们的长篇大论尚且说不清楚的现象。

其次,在意象的营造上,痖弦总是能够非常突出地把他所要描述的事物特征,以一种尖锐的笔触表现出来。像“冷血的太阳不时发着颤/在两个夜夹着的/苍白的深渊之间”,这不仅违背了一般人对“太阳”的正常感知,而且在思维的习惯上,也是同诸如“黑夜过去终将迎来光明”这样的思维定式反其道而行之的。正是这种逆向思维的意向营造,形成了“苍白的深渊”这样一种令不寒而栗的艺术效果。还有“在三月我听到樱桃的吆喝/很多舌头,摇出了春天的堕落”;“那一夜壁上的玛丽亚像剩下一个空框,她逃走了,/找忘川的水去洗涤她听到的羞辱。”在樱桃的吆喝中听出了春天的堕落,在圣母玛丽亚的逃亡中看见了忘川之水的洗涤功能,不管是人间的自然现象,还是从天上到地狱的逃亡,羞辱与堕落成为“深渊”的最具特色的标志。而痖弦在这种意象与意象之间的强烈对比与反差之间,举重若轻地突现出最佳的艺术效果。从痖弦的这种艺术处理手法中,我们不难看出,真正的意象营造可以是平中见奇的常识之内的事,而不必像有的人那样故意地猎奇和装神弄鬼。

最后我们还以从痖弦的艺术处理方式中,领略到一种化虚为实而极具质感的独特手法。不妨引下面一节诗为证:

岁月,猫脸的岁月,

岁月,紧贴在手腕上,打着旗语的岁月。

在鼠哭的夜晚,早已被杀的人再被杀掉。

他们用墓草打着领结,把齿缝间的主祷文嚼烂。

没有头颅真会上升,在众星之中,

在灿烂的血中洗他的荆冠,

当一年五季的第十三月,天堂是在下面。

岁月本是无以把握的虚空之在,痖弦给他赋以“猫脸”的具象,便呈现出其多变叵测的诡异之态。而“紧贴在手腕上”的手表,和“打着旗语”的手势,显然暗喻着“无声”中岁月流逝。正是在这种多变叵测而又无声流逝的岁月中,我们看到那些“用墓草打着领结,把齿缝间的主祷文嚼烂”的人,他们都“在灿烂的血中洗他的荆冠”。请注意,这也是一种洗法,但却不是玛丽亚以忘川之水洗去羞辱。无怪乎痖弦要生造出一个“一年五季的第十三个月来”,在这样匪夷所思的“编外”的岁月和季节中,“天堂是在下面”所构成的荒诞无稽,也就成为顺理成章的必然了。

通过对《深渊》在艺术表现上的这种简略分格,我们将更深地认识到,要把巨大的生活实现中庞杂而博大的内容,凝聚在有限的诗行之中,诗人如果不认真而踏实地提高艺术素养,不在艺术意象的营造中苦心孤诣地寻求独特的方式,企图地某种投机取巧的方式得逞于一时,终是经不住时间的检验的。而痖弦的《深渊》这样的作品,它不会被时间的尘埃所遮蔽,即使一时蒙尘,终会在历史的进程中重新呈现它艺术的光彩和魅力。

《深渊》无疑会成为中国现代诗歌的一部经典,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将越来越清楚地认识它的经典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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