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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也代表作选

2011-08-13路也

中国诗歌 2011年7期

小传

路也,毕业于山东大学,现为济南大学教师。出版诗集、散文集、中短篇小说集和长篇小说等多部。参加第19届“青春诗会”。获过《诗刊》第3届华文青年诗人奖、新世纪十佳青年女诗人奖、《星星》诗刊年度诗人奖、《作品》小说奖等。为2005—2006年度首都师范大学驻校诗人,2008年美国KHN艺术中心入驻诗人。

主要作品〉〉〉〉〉

诗集

《风生来就没有家》 百花文艺出版社1996年12月版(“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1996年卷)

《心是一架风车》 作家出版社 1997年12月版

《我的子虚之镇乌有之乡》 长征出版社 2006年11月版(“雍和诗歌典藏丛书”)

散文随笔集

《我的城堡》 百花文艺出版社 2004年7月版

中短篇小说集

《我是你的芳邻》 山东文艺出版社2001年12月版

长篇小说

《幸福是有的》 群众出版社 2002年1月版

《幸福是有的》 光明日报出版社2002年6月版

《别哭》 云南人民出版社 2002年1月版

《冰樱桃》 山东文艺出版社 2004年2月版

《亲爱的茑萝》 《中国作家》 2003年第9期

文史楼

文史楼的地基是儒释道

建筑图纸为八股文

至于所用材料:以方块字为砖

动词做钢筋名词做混凝土

形容词做涂料

介词副词连词叹词做钉和榫

楼梯有平仄,门窗工整对仗

楼层与楼层之间押韵

其外观厚重,像书法里的魏碑

它长了一张士大夫的脸

却拥有一颗无政府主义的心

充满循规蹈矩的光荣与梦想

门后和墙角散发着

汉语腐烂的味道

那么多苟延残喘的古典

那么多飞扬跋扈的后现代

新一代的文人墨客

为五千年披麻戴孝

同时又忙着做现实的教士

以寻找真理的名义找到了荒谬

以数学方法探索浪漫和无用

蚂蚁钻进了点心盒

老鼠掉入了谷仓

患上幸福的厌食症

女生头上的发卡

照亮灰暗的走廊

她们将辩证法和逻辑学

黑白颠倒指鹿为马

最后又屈打成招

男生模仿五四青年

将长长围巾往脖子后面一甩

就甩出了特立独行

春天窗前的桃花盛开

仿佛桩桩绯闻

但这楼里的爱情不会有新意了

无非是西厢聊斋或者简爱

也许文史楼从本质上讲

性别应该为女

她阴柔,PH值呈酸性

伊人默背着唐诗宋词

一直想对银杏林那边的理工楼

投怀送抱

自恋几乎是文史楼的职业病

伤春和悲秋是最明显症状

侧墙上的海报天天在换

那是整幢楼的价值观念

大门口的果皮箱

扔进揉皱撕碎的浅斟低唱

云飘过楼顶上面方格稿纸般的天空

写下水调歌头或如梦令的句子

毕业生有的官至部级或正厅

为此楼光宗耀祖

属于出产的极品

优等品在媒体频频亮相

天天写“本报讯”

大多数属于免检的合格品

做了教师或秘书

次品是那些跳来跳去

总找不到社会定位的人

废品则是极少数极个别的

名字叫做诗人

木 梳

我带上一把木梳去看你

在年少轻狂的南风里

去那个有你的省,那座东经118度北纬32度的城。

我没有百宝箱,只有这把桃花心木梳子

梳理闲愁和微微的偏头疼。

在那里,我要你给我起个小名

依照那些遍种的植物来称呼我:

梅花、桂子、茉莉、枫杨或者菱角都行

她们是我的姐妹,前世的乡愁。

我们临水而居

身边的那条江叫扬子,那条河叫运河

还有一个叫瓜洲的渡口

我们在雕花木窗下

吃莼菜和鲈鱼,喝碧螺春与糯米酒

写出使洛阳纸贵的诗

在棋盘上谈论人生

用一把轻摇的丝绸扇子送走恩怨情仇。

我常常想就这样回到古代,进入水墨山水

过一种名叫沁园春或如梦令的幸福生活

我是你云鬓轻挽的娘子,你是我那断了仕

途的官人。

火车站

它的人群苍茫,它的站台颤动

它的发烫的铁轨上蜿蜒着全部命运

它的步梯和天桥运载一个匆忙的时代

它的大钟发出告别的回声

它的尖顶之上的天空多么高多么远,对应遥遥里程

它的整个建筑因太多离愁别恨而下沉

它的昏暗的地下道口钻出了我这个蓬头垢面的人

身后行李箱的轮子在方块砖上滚过

发出青春最后的轰轰隆隆的响声

过 江

这条大江是我们的边境线

两岸草木信誓旦旦,怀着从唐古拉山到东海的巨大耐心

当火车铿锵着驶过江上铁桥

我开足马力的心开始变得缓慢

与衣裳一起飞扬的风已越过七个城市的孤独

现在终于爱上了这宽阔的江面

和那些船只的飘飘衣袂

我在6号车厢倚窗而坐

车头已经到了江南,车尾还在江北

这列曾穿透长城内外的火车此刻又横跨大江南北

它的经历这样广袤

随身携带的圣旨渐变为丝竹之声

翻山越岭的信念成为一块抖动的印花披巾

我在手机短信里告诉你“我正在过江”

我不是百万雄师,我只是由一个人组成的部队

全部装备是一小罐槐花蜜

它来自北方晴朗的五月

带着一个小镇的寂静和体温

在临安

在临安,我食竹笋咸肉、莼菜汤和小黄鱼

还有青团,用艾草汁揉和糯米面又裹了豆沙馅的

品着从围墙外的山上采回的龙井

我愿为这些美味丢职弃爵

是的,我几乎忘了随身携带的悲伤,忘了你

在临安,我认识了木荷、香樟树、桫椤和岩柏

这些植物用全身心的淡淡苦香抚慰我

从早晨到黄昏雨丝都飘在半空

走遍座座小山,衣袖已被染绿

我真的就要把你忘记

我见到多年未见的老友

红砖小楼下的水洼传来青蛙的咏叹调

凉台上有安居乐业的盆花

门厅里摆着懂中庸之道的躺椅

那些餐具在厨房里保持着好脾气

是的,我来到临安,就是为了不再把你想起

我枕着山睡去,傍着云醒来

一阵小风在测量我的身材

这是临安,是李白和苏东坡来过的临安

唉,为了忘记你,我一口气跑出来两千三百里

蚕 豆

在浙西山中,我看见生长在沟沿上的蚕豆

那个教我认识了蚕豆的人

已没有了音讯。

即使改换姓氏和籍贯,我也能认出

这种开花既像蝴蝶又像半白半黑大眼睛的植物

它们有着诡异的神情。

第一次见到蚕豆是在长江中央一个小岛

那个一路牵引着我的人

忽然指着田埂上说:“你看,这是蚕豆。”

当时我身体轻盈,似乎只有几两重

像蚕豆的花儿随时准备飞离枝头

那人使我快乐,我使整个长江中下游平原快乐

这快乐持续到今年春天,直到他把我扔下。

也许我们在尘世间已经永别

他不会知道,我把这种植物记得这么牢

走出两千里还认得它

他更不会知道,这次我在蚕豆黑白分明的眼睛里

看到的全是哀伤。

抱着白菜回家

我抱着一棵大白菜

穿着大棉袄,裹着长围巾

疾走在结冰的路面上

在暮色中往家赶

这棵大白菜健康、茁壮、雍容

有北方之美、唐代之美

挨着它,就像挨着了大地的臀部

我抱着一棵大白菜回家

此时厨房里炉火正旺

一块温热的北豆腐

在案板上等着它

我两根胳膊交叉,搂着这棵白菜

感到与它前世有缘

都长在亚洲

想让它随我的姓

想跟她结拜成姐妹

想让天气预报里的白雪提前降临

轻轻覆盖它的前额和头顶

我抱着一棵大白菜

匆匆走过一个又一个高档饭店门口

经过高级轿车,经过穿裘皮大衣和高统靴的女郎

我和我的白菜似在上演一出歌剧

天气越来越冷,心却冒着热气

我抱着一棵大白菜

顶风前行,传递着体温和想法

很像英勇的女游击队员

为破碎的山河

护送着鸡毛信

两公里

两公里等于两千米。

不是两千米的跑道

也不是两千米的旅途

是两千米的春光和向往

两千米的汉乐府。

你来的时候,毋须乘舟或骑马

只需安步当车,穿过茂密起来的国槐绿荫。

夕阳给两公里镶上一道金边。

两公里不过是一页铺开来的稿纸

(或者两公里的竹简,两公里的帛)

你就当是从那头写到了这头吧。

空气中有五月沙沙沙的响声

你这个人是最好的汉字,风的手写体

你用穿棕色皮鞋的脚步做语法

让句子辗转在方块砖的地上

每次拐弯都可看作一个自然段落

我的小屋是最忠诚的句号,端坐篇尾

而我,是那小小的落款

正在棉布裙下等你。

山 上

我跟随着你。这个黄昏我多么欢喜

整个这座五月的南山

就是我想对你说出的话

为了表达自己,我想变成野菊

开成一朵又一朵

我跟随着你。我不看你

也知道你的辽阔

风吹过山下的红屋顶

仰望天空,横贯南北的白色雾线

那是一架飞机的苦闷

是野兔在灌木丛里躲闪

松树耸着肩膀

去年的松果掉到了地上

我跟随着你。紫槐寂静

蜜蜂停在它的柱形花上

细小的苦楝叶子很像我的发卡

时光很快就会过去

成为草丛里一块墓碑,字迹模糊

我跟随着你

你牵引我误入幽深的山谷

天色渐晚,袭来的花香多么昏暗

大青石发出古老的叹息

在这里我看见了

我的故国我的前生

妇科B超报告单

上面写着——

子宫前位,宫体欠规则,9.1×5.4×4.7cm

后壁有一外突结节1.9×1.8cm,内膜厚0.8cm

附件(左) 2.7×1.6cm, (右)2.7×1.8cm

回声清澈均匀

当时我喝水,喝到肚子接近爆炸,两腿酸软

让小腹变薄、变透明,像我穿的乔其纱

这样便于仪器勘探到里面复杂的地形

医生们大约以为在看一只万花筒

一个女人最后的档案,是历史,也是地理

报告单上这些语调客观的叙述性语言

是对一个女人最关键部位的鉴定

像一份学生时代的操行评语

那些数字精确、驯良

暗示每个月都要交出一份聘礼

如果把这份报告转换成描写性语言

就要这样写:它的形状,与其说跟一朵待放的玉兰相仿

不如说更接近一颗水雷

它有纯棉的外罩和绸缎的衬里

它心无城府,潜伏在身体最深处,在一隅或者远郊

偏僻得几乎相当于身体的西域

它以黑暗的隧道、窄小的电梯跟外面和高处相连

它有着虚掩的房门,儿女成群的梦想以及

一路衰老下去的勇气

如果换成抒情性语言呢,就该这样写了吧:

啊,这人类的摇篮

生长在一个失败的女人身上

虽有着肥沃的母性,但每次都到一个胚芽为止

啊,这爱情的教堂

它是N次恋爱的废墟,仿佛圆明园

这另一颗心脏,全身最孤独最空旷的器官

啊,它本是房屋一幢故园一座,却时常感到无家可归

它不相信地心引力,它有柔软湿润的直觉

有飞的记忆

庭 院

客人刚到,站在庭院里,与我隔着窗户。

我没穿鞋就跑出去,脚步摇响

一串系在柳树上的风铃

它在这个清晨的空气里寻找路径,传递一个春天的祝福

同时摇动的,是一只高挂的筒状食物笼子

它实行公有制,宴请啄木鸟、冠蓝鸦和松鼠。

客人跟主人低声交谈,并未因我的到来而结束。

草坪刚刚修剪过,从伤口里散发出浓重香气

地上很干净,没有一丝尘土

一只七星瓢虫走着的,是由紧挨的簇簇兰花铺成的道路。

客人笑容闪亮,那一刻我知道我的迷糊,我的坏和错误。

我还知道,墙角那棵两年前才移栽过来的,是一棵桑树

它的籍贯是一个东方古老的国家

站在那些枝叶下面,我的名字就叫罗敷。

客人望着南面一小洼水塘,说起出行计划

我则把头仰成了九十度

啊,天空那样明亮,那样幽深

我怎能相信,那朵白云、那只高飞的鹰、那缕橡树顶上的南风

会跟这个庭院没有关系,它们的心一直都在别处?

国际航班

跨出汉语的城墙

穿过日语的断壁残垣,翻过韩文的篱笆

最后,又跳进了英语的圆窗

我被译来译去,成了一个病句

激情每小时上千公里

窗外是太阳的打谷场和白云的村庄

我相信是一场三万英尺的大风把我刮走

将荒唐的前半生扔在了地球上

国际日期变更线像一条跳绳

我从4月12日跳回11日

今天变昨天,错是否能改,爱是否可以重来

横贯公路

从东往西,往西,沿着横贯公路走

一辆红色吉普穿过美利坚合众国

远远铺展开来,这平原,这牧场,这天空,这命运

我把前半生抛在了后头

沿着横贯公路走,经过小镇和乡村的时候

看见它们静立花丛,并把一本《圣经》摆放在胸口

牛群担负着一个国家的肠胃

湖里有野鸭,树间有麋鹿,田里种着马铃薯、玉米和大豆

沿着横贯公路走啊,沿着横贯公路走

用四个轮子量出一个大陆,这是最长最热烈的摇滚

我装了满满一脑袋仓颉造的古老汉字

在别人的祖国我想唱一曲《乌苏里江》,一展歌喉

沿着横贯公路走啊沿着横贯公路走,东和西永无尽头

地平线是信仰,千里万里无遮无挡

白云在蓝蓝的天上一动不动,踩一下油门就可以追上

啊,只需踩一下油门,我就能到天上

夕阳正朝整个大陆挥舞着宽大的衣袖

沿着横贯公路走啊,沿着横贯公路走

过了密苏里大桥,就从爱荷华到了内布拉斯加州

在奥马哈城外,一场电闪雷鸣的暴雨在致欢迎辞

就这样沿着横贯公路走,按1∶8计算,

“哪里用美元买的东西最多”

哪里就是家门口

打棺材

打棺材的人在忙碌

死亡是新鲜的

带着木屑和刨花的清香

刚刚死去的外公躺在屋里

我相信他一定听到了

外面锯木头砸钉子的声音

同时我感到

空气中有朵大白花在悄悄开放

阳光普照,显得很阔绰

我在庭院里走来走去

我、还、活、着、

五脏六腑完好

渴望寻欢作乐,惟恋爱是图

我希望打棺材的动静尽量轻一些

我不愿让屋里那个人听到

这不吉利的响声

他说不定会因此生气

也许他以为自己只是在小睡

过会儿就会醒来

推开窗户仰起头

朝着天空看看风向

空气中有朵大白花

在悄悄开放

我考虑着

往棺材里放什么

录音机和吕剧磁带

舒喘灵气雾剂、还有布老虎

一顶呢帽子和假牙

要放的东西实在多

我不想把那个人放进去了

空气中那朵大白花

开得越来越大越来越轻